可是太多了:他想要为之生气,想要冷哼,想要嘲讽,甚至想要以身替之告诉他们正确解法该怎么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所以他确实感觉到了一种麻木,一种心灵上的疲惫。
他能有什么办法?后世人早就讲过了,宣帝对于继承之事,都没什么办法,最后只能挑个元帝上位。后边那些皇帝到底不是他本人,没他那么能耐,也不可能让他前去替代操作。
刘彻放过了自己的额角,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右手,自己此刻以及将来,将要执掌天下大权几十年的右手。
他最后只能把握住当下。
因为他自己知道,从此他没办法全然信任,自己可以将休养生息安定民生的任务,坦然地交给儿孙了。
巫蛊之祸的未来就将会像根刺一般深扎进他的肉里,时时出现的隐痛,每次出现都会迫使他在疼痛中清醒,让他再一次恼火。
可悲吗……?也许对于他未来的继承人是会有点吧。
但是刘彻更讨厌,那样的未来在后世人提点过后依旧发生。
他攥紧了手掌。
不就是他本来想把休养生息安定人心这种事情顺势交给后代处理,正好给自己省事,还能给儿子积攒名声。结果被全盘打乱,属意的儿子恐怕没了,自己不仅得下场处理,恐怕名声都跟着再差了几分吗?
刘彻当然想得到会发生什么。
面无表情着,他攥成拳头的手狠一下拽,带动了周边的空气,耳中甚至能够听见一声突然爆开的呼啸。
像有无形的利刃被他握在手中,跟着这一下劈的动作,划开了虚空。
既然好好给儿孙铺路都会有意外发生,那他就自己来干好了。
刘彻这么冷淡地想着。
他当然还要盛世风骨,还要功在千秋。
而这次他更要把那罪在当代的牌子,一把摔个粉碎。
【我们之前念过白居易的诗,说曹操和“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句相当的契合。
而实际上,不论别的,光看这一句本身之用典的选择,就可见乐天之精妙。
因为王莽在最初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形象,都是全然在模仿周公的。】
刘秀:……
“呸。”
小声地啐了一口,光武皇帝的脸色很明显带着点难看。
“他也配?”
周公辅成王,这可没有辅佐着辅佐着,把自己辅佐着成王的位置上去啊!
就算确实曾经也听闻过对方装得似模似样时候美好的名声,刘秀也坚决不愿意承认自己也被蒙骗过。
【比如元始元年的时候,他就曾示意益州塞外的夷族,让他们自称越裳氏,重译到汉廷献上白稚一、黑稚二。
为什么要这么干?
因为《尚书大传》里头就说过:交趾南边有个越裳国,当周公摄政六年的时候,他们特意到中原献上白稚,原因是当时他们国内几年不曾有烈风和淫雨,于是觉得中原有圣人出。
这个圣人就是周公。王莽仿着这件事再干上一出,就是为了标榜自己就是那个周公式的圣人。
于是王政君给了他“安汉公”的称号。从此以后各地竟然连续不断地发生祥瑞,短短五年之间,最后竟然出了七百余件。
这可把朝廷上下乃至于汉朝百姓们给“感动”坏了:妈呀,武帝之后的大汉天下,经学家们的灾异说从来就没停止过鼓吹,国运因此都被打击得奄奄一息了。
此刻竟然真的有祥瑞,甚至是数目如此巨大的祥瑞出现——这是国家出了圣人啊,这是未来见了光明啊!
后世人的冷笑很短促。
而终于回神的刘彻也跟着。
如果是他之前听见这些祥瑞的发生,那确实免不了几分喜悦与轻松,觉得是上天对他的肯定,他确实就是受命于天的天子。
可是在经历了宗教狂热对他威严的打击,经历了后世人对所谓迷信谶纬的嘲讽之后,再听见在他之后做得还不错的昭宣时候,灾异说依旧喋喋不休,却偏偏给了那个篡汉的贼子祥瑞漫天?
刘彻:。
假的,一定是假的。
真的祥瑞就该像他现在这样,明晃晃这么大一个告诉他后世消息的光幕放在面前。
那王莽凭什么得到七百多件祥瑞?!
后世人嘲讽得好啊!
那些祥瑞全都是自导自演的闹剧而已啊!
都是经学家和野心家为了蒙骗皇帝,蒙骗天下人整出来的幌子而已啊!
在不断的刺激之后,内室之中,烛火旁边,孝武皇帝终于悟了。
迈出了从彻底迷信到实用主义迷信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武帝……我原来真的是你的粉啊(一些写猪猪竟然不卡文并且时速起飞的人)感谢在2023-07-0814:55:58~2023-07-0923:1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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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我们用当代人的眼光去看,那当然是恨不得一个白眼翻过去:政治作秀搞得也太夸张了点,明眼人想一想就能明白,全是野心家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可是对于当时的汉朝人来说,真相的真假其实无关紧要。
毕竟这场做戏针对的对象本来就是深信着谶纬的普罗大众,是用来收拢普遍人心的。】
在场大部分观众:……
虽然他们当然看得分明这背后王莽本人作为推手的力量。
可是那个深信谶纬——怎么感觉后世人有意无意把他们一起带进去内涵了。
不信谣不传谣不盲信谶纬不盲信祥瑞!!
【而想得明白,看得分明的上层知识分子或者统治阶层们,他们早就对于汉室的统治已经感到厌烦,所以大多为王莽所笼络,自然不可能站出来和他打什么擂台,揭穿他的小把戏。
比如著名的刘向刘歆父子,他们就是王莽代汉的强大推手——尽管他们其实是汉朝宗室本宗。】
刘彻:???啊??
就算是一向对宗室没什么好脸色的孝武皇帝,在听到这样的发言之后,也是大脑一阵嗡嗡的茫然。
尽管后世人早早已经用统治阶层这个词语指代住了王莽的追随者,然而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不过是在说外戚或者朝堂大臣,怎么都不曾联想到作为皇室宗亲的宗室身上去。
毕竟说穿了,刘启刘彻父子两对宗室的打压,都是建立在对方对皇帝的皇位可能存在威胁的前提上的。
而当这份威胁被削弱,宗室身上与皇帝的血缘联系,其另一份作用就该更加明显起来。
他们毕竟是皇帝的宗族,是皇帝本该最为亲密的一股势力,是皇室一脉稳定的根系。
——结果宗室都跟着王莽混,觉得要王莽上位了吗???
他们图个啥啊!
不改朝换代,他们还到底是汉家宗亲。改朝换代后当个新朝大臣,就能让他们把自家人给卖了吗!
……好像还真能。
最可怕的是,当刘彻在内心对于这两宗室卖皇帝的行为进行了情感上的难以理解和大肆批判之后,理智重新回笼,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下这种可能的发生。
毕竟都继承不了皇位,与其当个旁系可能不受重视的宗亲,不如当个新皇看重的大臣,对于他们老刘家的人来说,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狠得下心的可能。
于是在这种悲哀之中,他反看刘秀和刘备两人,甚至都在这样的对比中感到了些许戚戚的慰藉。
行吧,虽然恐怕不再是他的后人了。但是好歹顶着的还是他们老刘家的姓氏,应该愿意尊重他作为孝武皇帝的宗庙社稷。
这不比干脆手把手推翻自家人反捧外戚上台来得好?纠结那点血缘关系干什么!
孝武皇帝大破防。
【为什么说刘向刘歆为王莽做了不少呢?
因为他们父子两都是当时闻名天下的大儒,作为全国最有学问,学术造诣最高,最擅长玩弄经义文字正统礼法的一拨人,他们给王莽做好了上位的宣称。
我们之前讲过,汉朝的正朔,在刘邦手上起先是避免麻烦沿用的秦朝的水德,而到了刘彻手上,天下总算称得上气象承平,于是刘邦之时被搁置的改制一事就终于提上日程。
行封禅,定历法,以正月为岁首,为土德,服色尚黄,数用五,官名的印章改为五字,一百多年的悬案终于在他的手上迎来了终局。
而其以建寅之月为正月,直到辛亥革命之后才改用了阳历,更是超脱了汉家一代的制度,朝着万世立法的标准开去。
这番改制的背景,其实就很有封建实用主义的特色:
秦为水德汉便行土德,这是按邹衍五德始终说的道理在易服色;
而秦以建亥为正月,汉却以建寅为正月,则是因着后者天文历法上的需要,觉得建寅为岁首方便,才按着三统说的法子,说汉是黑统,黑统建寅,故如此为之。】
刘彻的脸色舒服了一点。
改制是他心中早有的一个想法,若不是祖母早先的阻拦,他所选用的那批儒生,本就是要朝着这个方向改革而去的。
这其中固然有他本人想要搞出一番事业来的心意,但又何尝不是他在观察了天下人熙熙攘攘的呼声之后,决意稳定汉家声望的举措。
后世人也说过他们眼下世人对于谶纬的迷信——而比谶纬更前面一步,为天下士人所信仰的,还是受命。
连信奉法家,对于礼制一事并不算多么看重的秦朝,始皇帝在一统天下之后,都还是选择听取了东方儒生的意见,决定封禅受命。
而高祖当初却因为麾下都是布衣将相,对于礼法受命一事并不放在心上,因此搁置了下去。
这对于汉初之时残破的天下来说也许是件正确的幸事,而对于此刻想要笼络天下士人的刘彻来说,更是绝妙的应该填补而上的机会。
文帝之时都有贾谊公孙臣等人想要改制呢,这种对准了那些复古的经学家心结的措施,不让他们心甘情愿心向神往都不可能。
所以——刘彻收拢了自己的衣袖,敛眸是有点冷意的锐气。
他能真正施展手腕的时机,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曹操看着那革命二字。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最早出现在脑海之中的名词,毫无疑问是周易中的这句话。
就算后世人放在他前面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名或者朝代的称谓,而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辛亥的年份,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特殊的含义。
无非就是改朝换代而已,还能有什么特殊的吗?
可是他却直觉感到一种微妙,凝望着这个词汇,久久不语。
一个疑问从心底里生发而出:
既然孝武皇帝的正朔,都是后世人口中对着万世立法而去的标准,后世的朝代,听言下之意也沿用了许久。
那么为什么一定是在这场革命之后,事情才会发生了转变?
他感觉到一种模糊的晦色。
【这样灵活的封建实用主义,发展到了刘向刘歆父子手上,亦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王莽是个礼学家,是个复古流派的制度唯美主义者。
有些后世人会因为他一些政策中透露出来的现代色彩,和当时出土的一些看起来很先进的文物,开玩笑说他是穿越者,再结合光武皇帝离谱的运气,说他们两之间的斗争是穿越者和天命之子之间的斗争。
害,看网文看的。】
刘秀:……
搞不懂穿越者是个什么意思,可是天命之子……
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暗戳戳把这个称呼把玩了几遍,自动转化成了为天命所眷顾的存在,刘秀心底很痛快快乐地接受了下来。
毕竟天子,天子,受命于天所以是天子——那说他是天命之子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道这个称呼在后世,很大程度上还弱化了他本人做出的努力,靠运气遮盖了他的才能的光武皇帝欣然接受了下来。
因为真的听上去就很好听啊!
【你说现代色彩——那是因为现代过得就是比古代来得好,王莽是复古流派,追求的是古代人理想中的大同社会。
尽管因为阶级和时代的局限性,那些大同社会其实也不算完美,但是人类古往今来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到底都有部分是共通的。
所以这些共通的色彩能从他的政策中被发现,实在称不上什么值得大吹特吹的事情。毕竟理想需要实干才能够落地,我们看一个人除了他说了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
“所以不仅要听别人的品评,还要看是否是干济之才?”
曹操拧眉,他想起后世人之前对于九品中正制的评价,两厢比较,若有所思起来。
所以它不喜欢两晋,难道也和此有关吗?不仅是因为世家门阀垄断什么上升渠道,还因为挑选出来的大多名不副实是浮华之士……
而后世人更偏好庶务能力强的,实用人才?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出完备的方案,后世人轻描淡写之中又给他砸下了一声惊雷。
【王莽那混乱的币值,用礼制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作为国家整体的制度,光忙着搞形式主义而不敢实打实进行实事改革的作风。
你说他是穿越者,那是真的埋汰九年制义务教育政治课教出来的,就算没有真的管理什么的经验,但是理论知识最起码称得上丰富的现代人。】
众人:?
难言的震撼和困惑霎时包裹住了所有的听众,仿佛后世人的言语在瞬间变成了什么奇怪的难解的陌生的天书,让他们的脑海一下子空茫起来,不得不晦涩地反复咀嚼对方的含义。
九年制、义务、教育?政治、课?
手好像在微微颤抖,喉口干涩地吐露不出什么字词。
就算从后世人的言词与表达中早有这样那样的揣测,但当未来的面纱终于此刻在他们面前揭露少许,那展现出来的些微,就已经足够这些当代称雄的天骄们恍神。
世人爱讲,厚古薄今。
因为先贤们三代王道的理想,就算他们心底都有着个人的衡量,却也能够明白那种,后世人也称赞的大同之境,能让多少人心生向往。
可是当下的世道,永远都没办法让人满意。于是在现世中没办法得到精神拯救的人们,将目光投射向过去,投射向自我虚幻修饰过后美好的过往。
可是突然间,有个人讲,现代永远比古代好。
未来永远比过去好。
“……那义务,也不一定,是能够普惠到每个人头上的吧。”
出口的声音很哑然低沉,带着点恍惚的期盼。
这是最能够让他们勉强接受住的解释了,哪怕心底有一个声音含着笑意,让他们往着更加庞大更加梦幻更加让人匪夷所思不敢置信的方向去展望。
可是他们按住了那份突然生出的妄心。
差距过大,除了让人难以嫉妒般仰望,更会让所谓追赶者,彻底陷入绝望。
所以这样的构想就已经足够了,让他们能够看见这样的差距就已经足够了。
从时间长河的上流遥遥对着下游看了一眼,有火苗在心里点燃了一方光明。
与其厚古薄今,不如追赶未来。
【而那些工具更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又没有哪怕一条记载说过那些工具有王莽在其中做出的贡献,如果在他的朝代有过出土就能按照“穿越”的证据算。
我说造纸术、火药、印刷术、指南针等等我国古代优秀技术的发明者都是穿越的,谁支持谁反对?
我说墨家还有着朴素的匠人精神科研精神,墨子都能成为量子卫星的名字呢,那谁说墨子不能是个穿越者?谁支持谁反对?
王莽那也就是刚好赶上趟了,碰见西汉以来生产力发展抵达顶峰,技术累积最终攒出来了一批优秀的技术成果。
这么看他是真的运气好啊!你说他是被天道诅咒逆天而行的穿越者,和被天命眷顾的刘秀打一架?不如说这是两个同样命好运气好的人在比谁命更硬啊!】
“后世人,难道连星星都可以制造出来吗?!”
被卫星两个字砸在了头顶,刘秀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他不是没抱着侥幸心理想过,也许只是后世人发现了天上新的一颗星星,用墨子的名号为之命名——不就是相当于新册封一堆天上星宿吗?封神这个操作,他知道啊!
可是谁家会把天上的星宿喊作量子卫星?谁家在发现新的星星前面,提到的是“科研”精神。
于是推翻最初的猜测,留下的便是那个足够荒谬的言论,让刘秀为之目眩的想法。
他此刻甚至都没办法被他曾经的对手吸引住什么目光,分不出哪怕一点心神,对王莽命好这个说法给出什么反应,满脑子都只有墨子号卫星这个词语。
他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具体作用,可是光看名字,看见那个星字,就已经足够让光武皇帝一片茫然。
本来,他觉得天命之子这个称呼很好听的。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当知道墨子的名字,竟然可以被后世人用来放在一颗星星前面,他突然就觉得天命之子这个称呼,瞬间变得朴素起来了呢?
那墨家,那墨子——凭什么能够比他们这些皇帝,都更有资格冠名群星呢!
【话题有点扯远,反正对于作为一个礼家出身的“讲究人”,王莽对于自己的篡位是很有想法和仪式感的。
他认为自己是黄帝的后代,虞帝的苗裔,而这两位顺应的都是土德,那么作为他们的后代,也要承接禅让天命的新一任“周公”,那么他的天命必然也要是土德。
而邹衍说五德相胜,要后代去克伐前代,那适用的是殷商、周朝那样靠武力争夺天下的朝代——他王莽靠的是禅让贤人,哪里能适用这样的程序呢!
于是他自己再给编上了一个谶言,说他的祖先曾经被人评价说“阴为阳雄,土火相乘,过六百四十五年,此地该有圣女兴”。
这个圣女说的就是王政君,阴为阳雄指的就是王莽借着王政君的势爬上了权力的高峰,而既然王莽本人是土火相乘的土了,那么汉朝就该是那个被他取代,不,禅让给他,所以该取相生说,能生出土德的火德来。
安排的妥妥当当了,那么最大的问题就是:汉朝好好的土德的正朔,怎么能被他篡改为迎合他心意的火德呢?】
王莽的做法,分明字里行间都透着点矜傲的,因为大势已成,所以事事都得合着他的心意来安排的狂气。
因为他想自己是土德,所以前面的汉朝都得是火德;因为他想要自己有祥瑞谶纬的证明,所以五年之间可以有七百余件符瑞出,所以王政君也可以为他领上一个圣女的帽子。
——多狂妄啊,多嚣张啊。
可是刘秀却笑:知道了一切的始末,成为了最后的胜者的光武皇帝只在讥笑。
多巧啊,王莽把汉朝的正朔改成火德,反而正应了刘秀的想法,让他可以就此以赤伏符为精神上的基奠,正火德以光复旧物王天下。
这世间的始末轮回,又哪里是光凭人力就能够玩弄得分明的呢?
【这不就得刘向刘歆出场了吗?
——伪造啊!
司马迁在《史记》里头为刘邦做本纪,那时候都只能说“父曰太公,母曰刘媪”,也就是刘老太爷,刘老太太的意思,连祖父母都没办法掰扯出来。
所以刘邦确确实实是起于平民——可是这一点当然不必为耻,司马迁为他赞歌,就夸耀他王迹起于闾巷之间,讨伐之功超过了三代,是天意所向的大圣人。
可是到了王莽想要篡汉的时候,为了他的心意,就不免要给刘邦也安上个世家的身份,说他是尧的后代,作为舜的后代的王莽受禅汉家,也就像尧舜禅让一般了。
所以,当时正在改写《国语》为《左传》的刘歆也就淡淡的在《左传》中插入了三段关于刘家上代的故事,写他们是尧的后代。】
刘彻:……
对宗室的观感更加复杂起来了怎么办?
让你们别跟皇帝夺权,好好搞点正经学术不行吗?
偏要仗着自己文化水平高,在这里玩这些玩弄礼制人心的可笑把戏?!
别的都不多说:一个真正白手起家的人,和一个好像家学渊源的人,他们做出了同样的事情来,世人会觉得哪一个更值得让人夸赞呢?
孝武皇帝磨了磨自己的后牙根。
高祖当然不需要他们补述显赫的身世,他起于微末最终却能成就大业,这样说起来难道不更显得他们大汉是天命所应,上承天意吗!
这补述才是真真一大败笔!
【——有些人还喜欢把这些事情,拿去当刘家人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材料讲。
害,真正起于微末最终干成大事的人,那些艰难苦恨对于他们来说都不过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哪里是值得羞耻需要粉饰的地方呢?
所以汉朝人自己从不避讳讲汉初君臣是布衣将相,贩夫走卒之辈;后面同样出生草莽的朱元璋,也把“朕本淮右布衣”挂在嘴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曾经当过和尚又干过乞丐。
所以刘家人自己何必避讳刘邦的出身,何必芥蒂到要给他安上一个源远流长的身份?这固然出自西汉时期的文臣之手,可是又有谁在乎刘歆的本意为的其实是王莽?
包括《史记》中讲刘邦作为赤帝子斩白蛇起义这件事,它其实真正出自司马迁之手的可信度都显得稀薄,疑似是刘向刘歆这对掌握了当时天下话语权的父子插入其中的。
毕竟若是刘邦早早就放出这种传言为自己作势,那他即位之后为什么还要因为是他最新立了黑帝庙而自居水德?
毕竟如果是刘邦自己作势,那么秦便该是那个被他所斩的“白帝子”——那可是金德的象征,和尚水德的秦朝有什么干系?
而汉家的德运从文帝到武帝,争论了五十多年,所争的为什么只有水德和土德?为什么没有哪怕一个经学家跳出身来,问出一句高祖斩白蛇而起义,是为赤帝子,故汉应为火德呢?
这可是汉家的受命之符,立国的基础啊?这都没人跳出来反对,多么“数典忘祖”啊!
——这不就可见出问题来了吗?】
刘备懵了。
或者说,三国的听者,脑海中的思维已经怔住了。
他们从小到大,所接受的论调,基本上都含着当初高祖斩白蛇起义,是为赤帝子的部分。
可是,可是——?
可是后世人为什么敢如此颠覆性地妄言,言下之意竟然是在质疑那些古书——对于后世人来说,《史记》怎么都该算经典了吧——质疑他们言语的真实性?!
然而在恍惚的同时,他们更惊疑的,是发觉自己找不出回击后世人的理由。
也许等他们冷静下来,同时代最顶尖的几颗头脑,迟早可以给出足够澎湃有力的回击。然而并不是真正的经学家,巨大的震动之下,连他们都只能哑然。
而沉默的背后,是静默到可疑的思考。!
第101章
【大概明白了这些,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会说刘向刘歆父子是王莽篡汉的一大推手,也可以稍微辨清王莽篡汉的一大特点。
简单得讲,就是大手笔,来龙去脉都得找出正统官方前来背书,很有我们对于礼家宣扬繁文缛节这种刻板印象的风范。
本质还是因为在必然与偶然性的催生下,王莽作为那个代汉者已经成为了大势所向,作为优胜者,他可以具备挑剔的优容。
但是曹丕,或者说曹家父子,整个曹魏政权呢?】
原本还在恍惚中的心神,冷不丁被熟悉的名字拽回了尘世之间。曹操愣了一下,然后终于在那难以言说的震撼中,寻回了自己最初的念头:
是啊,后世人讲王莽,本来为着的是说子桓,是说他们大魏的禅代。
于是强把那所有的困惑和不解压下,他逼迫自己全神贯注,静待着自己的继承人给出他未来的做法。
【曹丕是被动的。】
“说什么被动?”
刘备的冷笑声,在后世人话音刚落的刹那便在室内响起。按住腰侧剑柄的手上,暴起的是接近狰狞的青筋。
“还有人逼着他们篡汉不成?这天子之位,难不成还能真的是天下落下来的?还能真的是皇帝心甘情愿禅让给他们的?!”
就算真的有古代禅让贤人君子的传说,可是当今那位陛下哪里是真的谦逊的性子?曹家父子又怎么可能真的鼓动了对方禅让的心思?
这样的说法简直荒谬到刘备只想嗤笑,可是更进一步的发言还没说出口,却被诸葛亮稍微按住了情绪。
“不是那个被动。”
心细的谋士拧着眉:“它的被动的用法,是和王莽相对?”
这话说得太绕,刘备一时没转过弯来,愣住的时刻刚好等到后世人接下来的发言。
【他还没有王莽那份狂气的从容:纵然曹魏内部的朝堂上下,对于他的禅让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故事,可是到底南方还有着吴蜀两个政权呢。
固然东吴不会是什么阻碍。
孙权就等着他们大魏挺身而出,最先迈出诸侯称帝那一步,把他头顶上那个汉朝将军的盖子给揭开,方便他自己乘势而起呢,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反对。
可是蜀汉那边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麻烦。
就算他们政治上掌控了天子的大义,麾下贤臣良将竞相亮相,占据了自一里头文化幸存以来,华夏共同体意识漫长的中原认同的地带。货币经济虽然粗糙,但瑕不掩瑜,农耕经济尚且□□,把控着对外交流的话语权,是一些外国政权认可的中原正统。
——但是蜀汉作为汉朝血脉的正统延续者,有它在西南虎视眈眈着,曹魏怎么也不好像王莽那样,为了自己上位得舒服,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