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熄灭照明的油灯前去歇息,填补了光源的白光就自他身后亮起。一时之间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醉酒,被酒精到底稍微麻痹了些神经的皇帝,第一反应是匆匆捏紧了眉间。
可是没有消失,这并不是他酒后的幻觉。
思维还有些迟缓着,他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就看见那白光上突然闪现出绚烂的画面,一个辨认不出性别的声音突然开口。
把他一下子吓醒酒了。
什么汉末三国,中文互联网,乃至孙权曹魏的,对未来完全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清楚,哪怕是以他汉世祖光武皇帝的头脑都没办法第一时间理清背后的关联。
可是等到它话锋一转,讲起了东汉朝廷为何灭亡,外戚宦官皇帝之间循环往复的权力斗争的时候,刘秀听懂了。
听懂之后,就是发自内心的呼吸一滞,是忍不住随着那声音的继续论述,逐渐攥紧了掌心。
勒石燕然,永元之隆。
好听吗?高兴吗?
那不是当然吗?就算只是只言片语,可是中文的魅力就是那简短语言外的无穷韵味,足以让观者能够明了那字底的情感。一个隆字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啊!
可是这样的功绩,却和刘秀内心深切渴望杜绝的外戚专权紧密相连,他建立的朝代的灭亡,最大的原因竟然依旧和他想要打击的势力息息相关。
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到底有些荒谬。就算是脾性称得上一句不错的刘秀,听闻之时都有点火气上涌的目眩。
所以他暗恨着咬紧了后牙,睡意和酒意全无,眼神中都含了几分寒意地看着这说出平衡二字的光幕。
它在继续。
【平衡被打破的关键,在顺烈梁皇后时期。
梁皇后梁妠,从谥号来看就知道她是顺帝的皇后。在顺帝死后,冲帝继位之时临朝听政。一年之后冲帝早夭,她又扶立质帝继位,继续秉持朝政,处理事务也很尽心尽力。
本来是个东汉的正常局面,也就是皇帝换的太勤快。但东汉幼儿园的威名大家又不是不知道,皇帝换得快一点也没什么。】
“……”
刘秀:有点心梗。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自己内心的悲愤完全地咽回去,但重复几次之后,到底还是失败了。
他那些子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一个个死得都那么早的?!
虽然不知道幼儿园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明白幼儿在讽刺的是什么情况,刘秀捂着自己的心口,有点接受无能。
他们老刘家往上数,也没这么短命鬼啊!
总不会——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的猜测在脑海中闪过,最后他脸色阴沉下来,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因为只有皇帝年幼才能太后把持朝政,外戚势力才能为所欲为……
但这样的猜测刚提出来,就被皇帝自己按着神经摇了摇头否认了。
不,那也不太可能。后面那些皇帝都学会跟内宦密谋掀翻外戚势力了,总不至于轮到自己就被外戚给暗害了。
眼神都带着点茫然的空洞,刘秀呆滞地坐在床上,对着天幕的论述,一时之间有些呼吸艰难。
可是,这样的话,难道不就证明了……
他们后汉的皇帝,就是倒霉催的一群短命鬼吗!
【可是偏偏在质帝继位一年之后,因为梁妠把妹妹嫁给了当时还不是皇帝的桓帝刘志,想要让外戚的身份继续延续下去的她哥梁冀,干出了毒杀质帝,迎立桓帝的行径。
这样的举措,毫无疑问地挑战着任何一个当皇帝的人的神经。
所以,当桓帝长成之后,哪怕他的皇后也是梁氏的人,梁家某种意义上依旧是他的外戚。他却也毫不犹豫开始了清洗梁氏的计划,与宦官共谋诛杀梁氏,并在事后功成之际册封其中五位宦官为侯爵。
自此,中央的大权彻底为宦官所把持,在灵帝之时更是出现了著名的十常侍的存在。外戚的势力衰落下去,但还没彻底走到尽头。
因为宦官的权势之大,触及到了东汉另一方势力的利益——士人集团。】
公元前138年
“啊?”
原本听着好好的,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少年人,头顶冕旒的珠串随着他侧支着脑袋的动作垂落在他的手边,被他跟着天幕的讲述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此刻却认真为之侧目。
刘彻第一次因为这天幕的论述而破功。
他在父皇去世的那一年曾经遇上过这般的情况,所以当神迹再次降临,尽管难免还有着点难耐的兴奋,却也称得上经验老到的冷静。
虽然东汉汉末之类的词汇,让思维一向敏捷的他有些不悦地挑起了眉。可是他几年前就知道,他所继承的朝代,在后世人口中被称为西汉,早就有所心理准备,于是也还能带着点冷眼旁观似的平静。
但宦官封侯这样的事情,却是真真有些震撼到未来的汉世宗孝武皇帝了。
“这些宦官——”
刘彻换了个姿势。那些被他拨弄过的旒珠因着惯性回到原处,先后波动了几下,最后稳稳停驻在他的眼前,却也遮挡不住他有些无语的眼神。
虽然也算是帮着皇帝掌握大权的功臣了吧。刘彻倒无所谓什么出身的高低,不在乎世俗意义上认为的低贱,若是真的有功于社稷,向来不吝啬赏赐的皇帝陛下并不介意被人诟病厚赏过重。
可是问题就在于,这些宦官他们不配啊!
“中央的大权还为宦官把持——那两皇帝该不会自己还怠政吧?又或者把原本大臣该去处理的事情,全部交给宦官?”
他有些恹恹地合上眼:粗糙,太粗糙了。
还不如那最后的士人集团能让他提起兴致来。
【士人集团的崛起也算是东汉的一大特色。
一方面是因为连着几代皇帝都对儒学学术的发展颇为看重。
从光武以柔道治天下,到后面明章之治褒奖经学,东汉统治者自身参与进了学术修订之中,使得天下讲学之风盛行,甚至有讲经夺席这样的现象发生。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察举制的完善与运用,士人群体成为了官僚集团的核心,在士族中的名声地位也就决定了他们在官场上的地位。
这些士族们根植于地方乡党,以豪族地主为经济基础,再借由光武复汉这一特殊时机,搭上了开国红利的快班车,势力自然蓬勃发展起来。于是东汉自一开始,朝廷依赖士族的现象就比西汉更为明显。
等到这些士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彼此之间朋党交结,鼓吹名声,因此世代为官,形成了庞大的族望而在地方上聚集成官僚世家。
士人家族、官僚家族和豪强家族的三位一体,也就构成了我们所知道的士族门阀,其壮大也就逐渐开始侵吞中央皇权。】
曹操眼神平静地看着这光幕。
宦官养子之后的出身,虽然并不称得上一句光彩,让他为不少士人所不齿,却使得他的起点天然就靠近着权力的中枢,并因为家族的权势而得以与高门相交。
亲眼目睹过袁杨二家显赫一时场面的人,心思在议论起相关事情的时候,却是有些心平气和般的宁静。
所以他才要重用寒门之士,而打击那些世家子弟。
孙权的笑意淡了下去,几个家族的名字自然地随着天幕的论述而浮现在脑海里。
江东士族,确实是一群,让人感到棘手与烦躁的家伙。
可是他既然将政权定在了江东,不可避免的趋势就是要接受这些江东世家大族的势力与人才,继而才能够喝北边的曹操,以及有可能的西边的刘备相抗衡。
于是一时之间气压有些低沉,他沉默着按住了眉心。
“公瑾还认识些什么人才吗?”
他最后开口问着,眼神带着点期望地看向循声望来的周瑜。
那就只能坚持壮大他手底下的淮泗势力——最起码和江东那群人形成抗衡,好别让他们给他拖后腿吧!
【但是由于光武复汉导致的皇权神圣化的倾向。这些士人就算争夺中央权力,却也不会选择直接和皇帝发生冲突,一般会选择皇帝身边的外戚或者宦官势力。
他们曾经的斗争矛头是外戚。巅峰依旧是梁妠梁冀兄妹两手下,因为质帝身死,针对继承人问题与梁冀爆发了激烈冲突。
最后的结局是反对的代表人物李固和杜桥下狱并被处死,外戚集团运用暴力手段成功解决了他们。
但是随着外戚势力的减弱,宦官势力的崛起。对于自身身份意识颇为看重的士人集团,觉得比起宦官这些无根之人,外戚虽然飞扬跋扈但到底还算地位平等,于是转而和外戚寻求合作,打击起宦官的势力来。
这就是东汉末年政治史上非常浓墨重彩的一笔,三国演义故事开篇的开篇。
——党锢之祸】!
【党锢之祸大致分为两次。
第一次自桓帝手中兴起,主要的原因是当时社会矛盾激化,政治/局势黑暗,以太学生为主体,名士为领袖的士人集团,将矛盾的由头指向当时专权腐败的宦官集团。
但由于力量较为单薄,且士人内部发生了分裂,相互攻讦,斗争的结果是在宦官的怂恿之下,桓帝收系士人代表李膺,并下令郡国大捕“党人”,牵连两百多人。
虽然第二年,李膺及这些党人就最终被赦归乡里,但也禁锢终身不得任用。
等到桓帝死后,灵帝继位,依旧是皇帝年幼,外戚专权,作为大将军的窦武和当上了太傅的名士陈蕃联合,组成了外戚和士人的联盟,想要趁机诛杀宦官。
可是由于对宦官势力的赶尽杀绝,引起了其拼死反扑。在流血冲突中,因为中官手握灵帝和太后,把握了诏书,所以最终取得了胜利。】
刘彻感觉这未来东汉的政治斗争水平,已经发展到他逐渐没办法理解的水平了。
不是因为太过高深,是细究细节属实有点离谱,离谱到他都有点怀疑这是正常的皇帝,不,正常的政治家该有的操作吗?
“都已经皇帝年幼,外戚专权了,”刘彻最后还是忍不住吐槽起来,“那群宦官肯定心里也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早该低调下去了吧?”
不管是外戚还是宦官,其权力本质都来源于皇帝。
当新帝继位而大权掌握在太后手中的时候,权势依附于前任皇帝的宦官势力自然会蛰伏起来——要不然之前东汉那所谓的循环与轮回是怎么上演的?
就算这一次宦官因为被皇帝封侯了,势力显得有些保障了。“那窦武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徐徐图之吗?”
最起码先把那群宦官给调离核心,好把皇帝和太后这两个他权势地位的来源给保护好啊!
刘彻嫌弃地闭眼。
【宦官重新把握住了大权,于是掀起了第二次轰轰烈烈的党锢,对士人和外戚进行政治上的追杀,终灵帝一朝,始终对士人都保持着一种压制的态度。
这样的态度毫无疑问标志着中央和地方的决裂,标志着本身就与政治中央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士人阶层与中央权力之间干脆的决裂。
尽管这样的割裂,之后随着黄巾起义的爆发而有所弥合,但归根到底是已经发生并且无力回天的。】
“黄巾起义?”
尽管本来就因为政治黑暗争斗尖锐的未来而头晕目眩,真正在听到了起义爆发的时候,刘秀的心依旧是一下子突然沉重下去的。
——他毕竟是皇帝啊!
就算子孙的昏庸与不争气让他被气得喉口发烫,可是当这样的混乱最终得到了应得的报应之时,他还是会有不愿事态如此发生的情绪。
但怎么去理直气壮地诟病起义的人呢,他自己难道不算是造反出身的吗?
于是他哽住一瞬,继而将苗头对准了那屡屡被后世人点到的桓灵二帝:“这怎么还不够昏庸了?!”
“就算没有秦二世那般无道,他们俩难道还有理了吗?”刘秀不知道那几个被挑出来对比的后世昏君如何,可他觉得这有什么好比的:“别人比他们烂,难道就能说明他们不烂了吗!”
他直接一个震怒:都是昏君,还分什么三六九等?
国家都被搞砸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比其他昏君好一点,能让他的大汉活得更久吗?!
而在怒火中烧的时候,天幕接下来的论述却远比他想的更为冷酷,冷漠得,像有一盆冷水浇下,让他都不由有些怔然。
【毕竟,就像张角那振臂一呼的口号一般: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接连不断的灾异与无能腐败的政府,已然在精神上再一次打倒了汉家的天位。
上一回是王莽代汉,试图承接新受命的使命,却被刘秀击倒,于是反为汉家的皇位抹上一层神圣的光辉。】
“再一次?”
从天幕的言下之意中听出了西汉灭亡的原因,刘彻坐直了身子。
他有点狭长的眼半眯了起来,正对着那个曾经在他父亲篇章的论述中出现过的人名。
东汉是因为灾异与腐败而失去了天位,那么西汉呢?
他记得那王莽甚至为了篡代还更改了他们汉朝的正朔,这般需要理论与体系支撑的事情,协助在旁的肯定是当世的大儒——必须是儒家,只有他们能把那套名与礼的论证玩出花样来。
骨子里就透着刘家人实用主义风范的皇帝沉吟了片刻:他其实对于儒家还颇有几分好感。
这好感当然不是因为学术理论这样表层的东西,身为统治者的刘彻在乎的是那君君臣臣上下阶层分明的理念,极好地能为他所用,进一步巩固臣下与他的地位差距。
所以他继位之初就开始任用儒生,就算先前被祖母抓住儒生的把柄而制止了行动,也自信自己未来会继续重用儒家。
甚至如果有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如叔孙通对高祖一般,巧妙地将儒家学说改造成皇帝陛下想要的模样,刘彻相信自己恐怕会不吝惜于更大的褒奖。
比如专用儒术。
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儒术成为唯一跻身高位的途径,刘彻相信它将会成为自己手上最锋利的刀。
可是刀却噬主,本该成为汉家皇位的拥护者的儒生,都成为了篡位者的帮凶。
——西汉末年发生了什么?
孝武皇帝皱起了眉。
他只在乎这个问题。
【而这一回,混乱黑暗的统治阶层,甚至都不像当初西汉衰退之时,好歹能找出一个“周公”式的榜样人物,起码让底层的百姓得到稍微的心理慰藉。
全然的压迫,挣扎的痛苦。百姓分明是极容易满足的,极容易感动的存在,却活生生被这样的时局逼上了绝路。
那么他们便要露出自己的锋利来,让头顶上那群高高在上的上等人知道。
如果没有百姓的支持,那么一个国家就要走向灭亡;如果你不给百姓活路,百姓自然也不会给你们活路。】
刘秀彻底怔在了原地。
“……百姓?”
他的声音还带着点恍惚的颤抖,带着点茫然的无措。
他对百姓好吗。刘秀扪心自问算不上太差。
因为他要从中征兵,因为他要向其征税。百姓是他一统天下的力量的来源。
可是,可是决定国家兴亡的怎么会是百姓呢?!
以赤伏符受的命,又用了《西狩获麟谶》折服公孙述,对于谶讳之言堪称迷信到接近依赖的光武皇帝,在难以置信中,艰难地听明白了后世人的不屑。
怎么会不是天命呢?怎么能够不是天命呢!
——那他兴复大汉的天命,又该从何处来呢?
【从安帝时期的张伯路活动于沿海九郡,到顺帝时期的章和纵横四十九县;从幽燕到岭南,从凉州到东海,从几百人、几千人扩展到几万人、十几万人,浩浩荡荡的斗争,八十余年间史书记载的就有上百次的暴动。
“小民发如韭,翦复生;头如鸡,割复鸣。”
东汉统治者采取的镇压手段,不论是皇帝本人还是外戚宦官当权,就连自诩“为国为民”的士人集团,面对这样的局势都是极残酷的血腥镇压。
血淋淋的下场是摆在起义者面前的,政府一遍遍的用威压,用强权,用敕令,试图将他们重新驯化成温顺的绵羊,继续为他们的私欲被榨干出最后一丝的价值。】
它说得太直白,太赤/裸,太尖锐了。
仿佛将所有的一切委婉切碎开来,暴露出其下腐烂的本质。
如果这番话是暴露在天下人眼中,会掀起何等的暴/乱啊!它怎么能将他们这些人说得仿佛一文不值呢!
但是他们一时之间竟然沉默,哑然无言起来。
因为太精准了,撕破了所有的伪装与掩饰,让他们试图的反驳,都带上了一点无法言说的堵塞。
而天幕还在继续。
【——但是人民只会嗤笑。
“吏不必可畏,民不必可轻!”
在东汉末年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之中,呼啸如山的是坚定不移志不可摧的声音,是人民发自肺腑的呼喊,是一个个“人”最完整的人格诠释。
所以黄巾事起,才会真正天下为之响应,才会真正四面八方应者声起揭竿而反,信众多达几十万,遍布八州,才会有黑山以继,渠帅身死而黄巾不灭。
张角病死,张梁阵亡,张宝败死。血腥的报复跟着汉军的刀锋降临在农民的头上,是血流成河的屠杀,积尸封土,筑为京观,剖棺戮尸。
残酷,冰冷,暴戾,封建阶级的局限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从黄巾自己最后的结果来看,他们是彻底的失败者。
可他们才是东汉真正的掘墓人,东汉王朝因此从根本上被瓦解了。
因为他们的存在,因为人民的愿景,所以东汉必须要死。】
【这才是所谓“天命”,绝不是两汉乃至于后面魏晋南北朝惯爱玩弄依赖的谶讳、神异,那些简直荒谬可笑的把戏。】!
窗外的夜色沉静如水,黑沉沉的一片默然地压下,衬得眼前天幕的白光一片夺目地明亮。
在说完那番论述之后,后世人的声音消失了一阵,恰到好处地给所有听众以思考片刻的时机,只余背景那不知名的音乐,悠扬中带着绵长的回响。
刘彻安静地正坐着,冕旒的珠串半遮住他的眼帘,给予他失神片刻心绪复杂的机会。
人民,百姓。
他还记得当年后世人对他的夸耀,说着孝武皇帝的功绩彪炳千古,慷慨激昂的陈词,言语之间满是毫不吝啬的褒美之意。
他曾经欣然地全盘接受,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满心怀揣着的是超越原先自己功绩的雄心壮志,就算为祖母所掣肘也不减腹中的豪情。
但是此时,那心中曾经熊熊燃烧着的烈火,被后世人的冰冷与讽刺一盆冷水浇了下去,逼迫着孝武皇帝去正视他曾经忽视了的存在。
百姓重要吗?
刘秀再一次询问自己的内心,一时之间有些百感交集的放空。
重要的吧。他们既然是他统一天下力量的来源,那么怎么不可以说,他们才是国家的根基呢?如果他们不够重要,那么为什么,每一个皇帝都要试图把起义造反给平定下去呢?
但是,但是——
想要将一个人多年以来全部的认知悉数粉碎,那该是一种何等的艰难呢?以刘秀的心性,他在面对这样堪称颠覆性的认知之时,都是万般痛苦与挣扎着不可置信的。
天命怎么会是那么表象,那么普通的存在呢?天命理当是玄而又玄,高高在上的意志啊!
“民为重……社稷次之……”
精通儒学的皇帝神情复杂地喃喃开口,最后一句对他的身份来说难以接受的话语被含在喉口。
那后世人是孟子的学徒吗?它的话语既然能被鬼神以神通这般转述,难道说明鬼神认同的,是孟子的言论吗!
被用迷信打击着迷信观念的皇帝,两眼都有点放空。
或者说,所有想到这一层的听众们,神情都有点恍惚。
而天幕的沉默终于停止了,它开口,继续着自己的发言。
【东汉王朝既然已经从精神上崩溃了,那么就需要有人给予它物理上真正的瓦解。
地方上的黄巾之乱,使得豪强地主原本的私家武装由隐蔽转为公开,并借由战乱时期得到了极大的增长;州郡官吏开始发展拓充自己的势力,地方独立性日益突出。
长期以来地主经济发展导致的分裂形势进一步明朗起来,东汉王朝已然事实上无法维持对全国的统治。
而在中央,灵帝死后,士族和外戚形成了第二次的合作。
大将军何进和袁绍引董卓入京,意欲借外兵以诛宦官。何进却犯下了和窦武差不多的错误,在盘算着这样的计划的同时,却没做好对宦官势力反扑的防备,被十常侍所杀,外戚集团彻底落寞下去。
但何进虽死,作为大族地主集团代表的袁绍却继续勒兵发动政变,因而也将宦官集团的势力一网打尽。
皇权的两大代表相继覆灭,皇帝又年幼无法亲政,皇权自然也就荡然无存。而正当士族集团的高层们拍手叫好,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独揽大权的时候。
豺狼虎豹来了。】
曹操的脸色是忆起往昔之时的阴沉。
是啊,他长叹着气时,尚且还带着些阴郁的痛惜。
董仲颖那样的虎狼,怎么可以与之为谋呢!
燎亮了天际的火光,突然明亮在他的面前,映入了那双此前不曾亲身目睹的眼睛。
曹操一瞬间明悟,那是什么样的一场大火。
火舌舔舐着它所能触及到的一切,宫阙万间都在这无情的涤荡之中化作了随风灰去的尘土,最后留下的一空如洗,一片白土。
……那原本是洛阳。
当年无力回天的愤恨一瞬间又仿若隔着时间的长河再度降临在他的身上。曾经年轻的典军校尉、奋武将军只能手紧捏住军报的下半,用力地直到变形,最终也只能震声发问着驻足不前的联军。
而现在,头发都因为多年征战耗费心血下来显得有些花白的丞相,却依然能面色不变地凝望。
只是那双眼睛到底死死地注视着天幕,目光接近贪婪般看着后世人那为了以做对比,而分出一半画面以保留下的完好的洛阳。
——那是曹操曾经鲜活的过去。
【作为陇西豪强的董卓,带着手底下的一帮军队进京,并顺势吞并了何进兄弟和执金吾丁原的军队,尽揽东汉朝政。
他废黜少帝刘辩,立陈留王刘协为帝,逼走了袁绍为首的士人集团,专横独行,使得各地的分裂割据活动进一步扩大。
州郡牧守各树一帜招兵买马,战争立即在北方拉开了序幕,迅速从针对董卓个人的讨伐行动演变为各方争夺势力霸权的混战。】
天幕终于姗姗来迟般回归了他一开始的正题,画面上不慌不忙浮现出了一个身量并不算特别高大,气势却威风足够撑起他身份的男人。
刘备有些复杂地望着那张面熟的脸,微皱起眉,可想起对面在天幕刚论及的时刻又干了什么,于是心底啧了一声,最终没开腔。
孙权倒是心情轻松地多,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阵,转头对着坐下了的周瑜,开口便是笑意盈盈:“这下我倒是真看清他长什么样了,不用对着你私下感慨了吧?”
而曹操和天幕上的自己四眼相对,比现在年轻几分的曹丞相挺直着脊梁,嘴角边是拧平的一条直线。
【取得了北方混战的最终胜利的,就是我们一开始说要讲述的正题:
丞相、魏公、魏王、魏武帝,
曹操,曹孟德。】
刘秀哽住了。
后世人先前说,东汉甚至没有一个周公式的人物能给予民众慰藉。他一边心痛一边还难免有几分自我安慰地以为,这是说明他们后汉到头来没被他人篡代,没再来个王莽。
结果这个晋位的流程,这个官位的上升方式?
刘秀:你和王莽学的吗这是?该不会你们后来篡位的人,都拿着王莽当着范本照抄的吧!
一种莫名的预感突然出现,刘秀忍不住一阵恶寒。
而天幕似乎是还觉得这种似有似无的打击还不够,在其之上又跟着加码。
【某种意义上来说,曹操也算是他曾经自比的那样,是献帝的周公了。
只是时局不允许他当个东汉的周公,他本人到了最后,也完全失去了再做汉臣的意愿。】
极飘逸的行书,轻轻在画面上落下汉臣二字,随后转笔一扬,反将先前二字一笔极重抹去。
孙权挑眉,善写一手飞白的吴主对光幕笔锋的运转极犀利辛辣地批判:“太柔了。”
“浮于表面,虽行文流畅却失了厚重风骨,也就最后一笔称得上有几分韵味,整体二字却完全不显曹公气度。”
而曹操不知道远在江东的孙权对此如何评价,他只是仰头,沉默着和这两个大字相对,在最后一笔抹除干净过往的时候,缓慢而沉重地眨了下眼。
【曹操的出身,是东汉末年特定时期的产物。
一方面,他是宦官养子之后,在古代,跟内宦们扯上干系的人,多半没什么好的名声,他同样也因此为真正的高门子弟所耻笑。
而另一方面,他的祖父曹腾是顺帝近臣,辅佐过四任皇帝没有过失,还喜好进达贤能,推荐了不少致位公卿的人物,官至中常侍大长秋,桓帝时期因为资历深厚被封为费亭侯。】
刘彻:……
他原本以为只是给那些帮助了那桓帝重掌政权的宦官们封侯,虽然功劳也不足够让刘彻为其特意打破陈例,可相比这里因为资历深厚封侯,甚至都能称得上一句情有可原了。
“……果然不是我的后代。”
偷偷甩锅.jpg
【他的父亲曹嵩,先后任职司隶校尉、大司农、大鸿胪,最后官至太尉。
虽然这样的高位,和灵帝时期夸张的卖官鬻爵程度有着很大关联,但不可否认的是,曹操因此算是个官宦家庭出身的人,现有的权势使得他能够和洛阳的高层士人集团们有所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