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默默做了决定,心里甚至都开始组织一些语句。
然后天幕就为他揭秘,他从书名上没办法判断的世语,是什么类型的作品了。
【特别是世说新语本质上是一本知名轶事小说集,其中夹带了大量南北朝士人对于魏晋胡编乱造的段子谣言。
比如著名的甚至曾经上过小学课本的曹丕让曹植做七步诗,要不然就弄死他,曹丕毒酒杀曹彰等等各种莫名洗脑但是可信度很低的言论,以至于我看它说些什么都得考虑再三。
……曹子桓,这么看,你是真的凄惨啊。】
“?兄弟阋墙吗这是?”
孙权听着就有点来劲,戏谑着挑起了眉,颇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精神,开口便是不加遮掩的嬉笑之意。
孙权:多来点,孤爱看!
“既然都是轶事小说家之言了。”
周瑜在旁边看着他这兴致勃勃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好笑的无奈:“真相肯定不是如此。主公当笑话看看也就罢休吧。”
但孙权却正色起来,对着周瑜这番言论摇了摇头。
“纵然是小说家之言,可是毕竟无风不起浪。”长于揣度人心的吴主对着辅臣发问:“谣言之所以广为流传,其背后难道不该有符合大众眼中的逻辑之处吗?”
“曹彰肯定死了,死在曹丕上位之后,而曹丕与那曹植的关系,肯定也有极度紧张的时刻。”
他微眯起眼,随手搭在案几上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跟着心中的思绪敲击着,入神地喃喃自语。
“若是没有什么足够深刻的矛盾,怎么可能无端传出这样的流言?曹丕,他是曹孟德的次子,在他看重的长子死后,眼下居长,对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以周公瑾的才智,又如何才能不解孙权的未尽之言?于是他接上了话头:“看来曹公的继承人之位,未来还有一段波折。”
孙权默然,忍不住回想上一次天幕的发言,一时之间竟然多了几分与曹操感同身受的心痛,神情恹恹下去。
这确实不难理解,自己多年耗尽心血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人,猝不及防地就撒手人寰,徒留下他心都碎了的老父亲来面对被摧毁了的局势,匆匆忙忙在剩下的人选中挑出个较好的人来。
怎么可能不徒增风波呢?
曹操:所以未来继位的是子桓,他小子把文扣下了是吧?
自己的儿子脾性如何,曹操自信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先前不确定自己还是坚持让曹丕上位,如今得到了天幕的认可,他瞬间敢断定,那文帝的谥号必然是被儿子给留下自用了。
面无表情的丞相拳头一紧,尽管儿子未来各种被编排残害兄弟确实有几分可怜,但是对待曹丕向来是个严父的曹操也没生出什么彻底的怜子之情来。
孙权揣度出来的东西,他心下也能剖析出几分。但是比起代入其中“多愁善感”的吴主,心肠更为冷硬的年长者只是恨铁不成钢的冷哼:
对和自己有夺嫡行径的弟弟耿耿于怀是吧?是不是还因此对他父亲心里有所怨怼啊?
没上位的时候不能表现得比他弟弟全方位的优秀,上位之后又不能把面子工程做好,让大家以为他是心胸宽阔圣明之君,甚至能生出谣言来。
那么还委屈什么委屈!回去就给他多加课业!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也是彻底熄了考察一下别的儿子,看看能不能超过曹丕的心思。
【而吴书是韦曜,或者说韦昭所作,我知道大家肯定不认识他,在这里跟大家简要介绍一下。
他原名是韦昭,韦曜这个称呼,应该是晋朝人为避讳司马昭而改,是一个称得上贯穿了整个东吴始末的人物。
最早在孙权麾下出仕,担任丞相掾史,后来任太子中庶子,辅佐孙权第二任太子孙和。】
上一个视频没被解开的疑惑,此时等到了缺少的那块拼图。
孙和,他的第二任太子吗?那么孙皓应该是他的儿子,这样在继承序列中才称得上靠前,被迎立为新帝也有几分合理。
可是孙权皱起了眉,还是感觉自己未来的继承人局面一片迷雾之中。
为什么孙和没有当上皇帝,为什么最后他挑了稚子继位?
一切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太多的谜团了。
曹操&刘备:所以之后那个摘桃子的晋,姓氏是司马?
这个姓氏可太平地炸起一声惊雷了——因为太独特了,复姓的重复概率可没那么大,再加上能够代替他们三方,现下最起码肯定都得发家了。
曹操:……他几年前才征辟的司马懿。
他还把司马懿放在曹丕旁边啊!他两关系还称得上不错啊!
以曹丞相的城府,突然明白未来那晋朝的发家史之后,也是猝不及防快要心肌梗死的程度。
这豺狼虎豹,原来是他自己引进门来的。
【孙和被废后,韦昭转黄门侍郎——我知道大家因为黄门一词联想到了宦官,但是这个职位实际上和宦官没什么关系,主要负责对接尚书令,可以出入禁中,非皇帝近臣不能担任,是很关要的职位。
能当上这样的官职,他应该是孙权后期比较信任的近臣派系,因此孙亮登基之后,被孙权钦定的真·辅政大臣诸葛恪才会推荐他担任太史令开始修吴书。
嗯……怎么说呢,你们诸葛家的人,难道真的都很擅长被托孤吗?蜀汉有葛亮,东吴这边葛瑾死的太早了,于是孙权就拜托给了他儿子。
——你别说,我甚至都合理怀疑,孙权是因为看隔壁蜀汉葛亮那忠心耿耿的模样,才对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帮着带大的诸葛恪那么偏爱式的信重,流水的太子铁打的辅臣。
虽然确实没看错人也是了,诸葛恪辅政那段时间是真的念念不忘继承他家大皇帝一统天下的志向坚持北伐。
简直一款侄子像叔,你们诸葛家都是不忘先主北伐人!】
诸葛亮:……
本来不动如山风姿清雅的谋士,此刻欲言又止,脸上复杂的神色怎么也遮掩不住。
你这么调侃,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可是细品好像确实是在夸他们诸葛家赤胆忠心……
“……亮也算不负主公所托了。”
于是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对着旁边刘备有点动容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来。
“葛——子瑜怎么会……”
孙权的称呼在心神激荡不稳之下,都差点被天幕奇怪的简称带偏。
他当然知道自己信重的臣子都比自己来得年长,走在自己前头没办法担当托孤重任也属平常。
可是一时之间被他潜意识回避的问题暴露在面前,他还是忍不住心绪难平。
更何况“并且,循儿呢?胤儿呢?他们怎么都没有出现?”
他当然会因为诸葛瑾而偏爱他儿子诸葛恪啊,但是周循和周胤怎么可能不被他托付重任?他们可是周瑜的儿子啊!
他怎么可能不偏爱他们两个!尤其是周循那么像公瑾!
“可能只是天幕不曾提及而已,”周瑜倒比他来得乐观,他相信孙权与他之间的君臣情谊,没什么好为自己儿孙担忧的,甚至反过来开始劝孙权:“并且胤儿一向被你们宠溺过头了,未来没什么大的出息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孙权:……可是那是你儿子,我宠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
他就是很喜欢和小孩相处啊!
【孙休上台后,让他担任中书郎、博士祭酒,继续审核校对各种书籍——差不多文化/部长吧,本来还想让他当侍讲,被张布那个我们之前吐槽过没什么脑子的人搅黄了。
孙皓刚上台时还能保持住令主贤君的姿态,因为他当过亲爹孙和的辅臣爱屋及乌,给他封了高陵亭侯,升任中书仆射,长期兼任左国史。
虽然他是个partyboy,跟他祖父一样喜欢开宴会给手下人灌酒,但早期对韦昭还能保持着宽容优待,让他可以“以茶代酒”——对,这就是这个成语的由来。】
孙权:?
他还记得这个孙子是他吴国的亡国之君啊!
这么一个晦气的玩意,不要随随便便说像他啊!
孙权这是不知道孙皓最初被人评价为有长沙桓王之风,很像他亲哥甚至比他亲哥爱读书守法度。
要不然他能当场暴起表示说这些话的人全部都是瞎子,别让这种货色来玷污他(在孙权眼中)完美无缺的亲哥
【但等到韦昭几次三番忤逆他的心意,本性是个暴君的孙皓也就对他横眉冷对,日益疏远,最后将他下狱,斥责他为自己辩解的奏折写的不够用心有所污损,最后诛杀,将他的家属流放到了零陵郡,也就是现今的广西桂林,下场算得上凄惨。】
【当然,我们不管他后半部分的人生,只截止到他修吴书的时候。那时备受皇帝信任,作为孙权近臣的韦昭,他写下的关于曹魏方面的记载,真实程度也值得深思。】!
【后来再翻翻史料,其实《后汉书》和《资治通鉴》也有关于曹嵩之死的论述。
范晔是南北朝时期的人,离得还比较近,他的资料还是尚且可以采信的。但后面司马光都到北宋时期,隔太远了,并且是知名的作者输出个人观点极其严重,与其说正经记史不如说儒学理论作品的存在,个人就不考虑其中观点如何了。
于是把范晔的说法再总结提溜上来,他在《陶谦传》中说是被其部下所杀,和吴书的记载相类似,但在《应劭传》以及《曹腾传》中都坚持称为陶谦所杀,与世语相同。
这下真相就很有意思,并且能够梳理出一条大致完整的线来了:
曹嵩应该真的是被陶谦授意杀害的。】
曹操轻声嗤笑:可不是嘛,所以说江对面孙家那小子心里的弯弯绕绕多着呢。
大家都是玩权术的好手,顺手高级抹黑一把对手,这有什么艰难的地方吗?
【陶谦点背被部下卖了,结果还要自己背黑锅这个说法,最大的疏漏在哪里呢?
不在陶谦和曹操打了那么久,怎么就突然服气向曹老板低头,而在于曹老板怎么可能完全放过真正的杀父仇人张闿,想要向曹老板低头的陶谦,怎么可能也完全没有任何的表示。
是,曹操确实可能有借着复父仇的借口,好师出有名一举吞并徐州的打算——但是这并不能代表,张闿作为直接对他爹下杀手的那个人可以被轻飘飘放过了。
这甚至无关曹操和他爹的真实父子情有多深,而是时代的因素会逼迫他哪怕不择手段也要为自己的生父复仇,不能在自己有权有势的时候放任仇人跑到淮南就不管不顾。】
“那不是当然的吗?”
孙权听前面简短概括的时候还没什么万全的把握,此刻听见跑到淮南之后就没后续了,却可以笃定这是他家臣子在暗戳戳使得坏了。
一点心虚都没有的吴主咂了咂嘴,只感觉这未来的黄门侍郎手腕当时还是有点嫩,估计写这一段的时候年纪不太大吧。
这种说法也就是估计后世人观念不太一样可能会被蒙骗住了,放在当今那是压根骗不到一个人啊!
毕竟要是放在现在,谁家当儿子的敢不给亲爹报仇?那可是哪怕仇人地位再卑微都不可以放过对面,哪怕自己再弱小都不可以有所退缩。
要不然他们兄弟两,为什么要一直坚定不移地反反复复打黄祖?哪怕内部不算很稳定很巩固但哪怕不惜惹上刘表也要讨伐他?
就连赤壁之时,他为了大局和刘表的长子刘琦,以及当时为刘表接纳收容的刘备握手言和、冰释前嫌,那也是建立在仇人黄祖已经先被他杀了的基础之上。
不都是因为黄祖杀了他们亲爹吗!
【因为东汉是一个什么样的朝代呢?
——孝行大过天,多年察举制孝廉的标准,让孝的观念已经深刻进世人骨髓之中的年代。
东汉的士人们,为了能够出人头地,往往会为了追求清流虚名,“务于绝出流辈,以成卓特之行”,守孝三年基本上都不能满足他们的追求,为置办丧礼倾家荡产自己干脆住进家族墓地里也不是没有狠人干出来过。
这种夸张的风气甚至不止于为求出仕的下层士人——连袁绍当初守孝都守了六年——而是普及到了社会全部的阶层,已然成为一种共识。】
刘彻&刘秀:……
什么玩意,你们后来怎么就发展成这种风气了?
光武皇帝一时无言以对,怀疑自己因为王莽篡汉的前车之鉴,大力支持儒术进一步发展,希望强化臣下忠孝观念的举措是不是有点偏差。
怎么一个个的,忠君没看见多少,全都花式表演夸张“孝心”去了?
并且又不是只有举孝廉这一条路啊,秀才呢?秀才不是给你们好好展现自己的才学用的吗?结果一个个在这都投机取巧,不去钻研学术,想着鼓吹孝心名声就能做官了是吧!
比起时代更后面的刘秀,刘彻揣度的方向倒是另一个方面。
“所以我未来果然把举贤良方正固化成制度了?”若有所思着看着察举制,刘彻心中本来还有点模糊的影子进一步清晰起来。但是想到那东汉的风气,又忍不住有点神情诡异。
他们怎么夸张版表现孝心,当然实际上不关孝武皇帝本人的事情,甚至称得上是对他利益相诱政策的积极回应。
但是光顾着追求虚名,怎么突破常理怎么来——?
那能干实事的人才在哪里,怎么不去追求自己能力提升了?皇帝陛下未来还能找到很多得力好使的人才干吏吗?
稍眯起眼,刘彻提前发现了自己未来政策中,尚且没有考虑到的漏洞。
【所以曹操只要不想自己在天下人眼中沦为大逆不道的不孝子,风评跌落谷底,那就绝不可以放过张闿。
而按照吴书的说法,想要和曹操乞和,甚至甘愿派人护送曹嵩归去的陶谦,也必然要倾尽全力抓捕张闿以求曹操原谅。
结果应该干的事情两个人都没干,这种说法的可信度就急剧下降。而范晔在《陶谦传》中采纳类似的说法,却在其他传记中果断揭露,很有可能是史书常见的“本传讳而他传不讳”的手法。
于是综合来看,虽然世语中什么,曹嵩和妾室想要逃跑,结果因为妾室太胖逃不了,两个人最后逃进厕所悉数被诛杀,这种记载多半是段子手又整出来的新活。
但是曹操派应劭去接应曹嵩,结果晚去一步,曹嵩被陶谦派人诛杀的记录应该是属实的。】
曹操:……
这就着手开始写诔文,把他亲爹怎么死的写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不给这种离谱谣言小道消息留下丝毫不该有的传播空间!
【甚至如果梳理一遍曹操与陶谦之间交手的恩怨,从逻辑层面也是足够清晰可以给出支持的理由的。
首先是袁术和袁绍之间的恩怨,前者求援于公孙瓒,让陶谦屯发干。但是发干县在当时应该属于东郡,曹操正以东郡太守身份领兖州牧,于是一者的利益有了第一次冲突。
结果是曹操和他的老相好洛阳竹马袁绍再一次联手,把对面袁术的势力悉数击破了。】
刘备目色稍凝,随后淡然地挪移开去。
嗯,后世人这话说得是真的。
他当时还被伯圭派去驻守高唐了来着。
曹操恍惚:“等会,什么叫做老相好?”他和袁绍确实认识的时间不短。尽管这份情谊,在他朝着自己掷来那块玉印的时候,便已经将多年的矛盾激化,从而淡薄了几分。
但是当故人已逝,曾经的利益冲突和恩恩怨怨已成为故纸堆中的旧事,骨子中带着文人的多愁善感,曹操倒愿意承认与怀念曾经的感情。
——可是后世人这调侃的语气像什么话啊,好奇怪,真的让人浑身发毛的奇怪。
【之后是初平四年,袁术还不死心,继续入侵兖州。曹操和他作战,在他败退的时候也锲而不舍地继续追击。
然后陶谦趁着他主力在外后方空虚的时候,和前面那个下邳阙宣合兵攻兖州,夺取了泰山华、费,掠任城——对不起,曹老板,你那个时候原来不是单纯拧巴,还是因为人烧得是你家房子啊!
忏悔.jpg】
曹操:……
没事,他也忘了。
打了太多仗了,一时之间挑出来一场问他始末,他还真有点恍惚——又不像赤壁或者官渡那样深入人心——再加上后世人那感染情绪的问法,稀里糊涂他也被绕进去了。
【所以曹操发现之后就掉头打陶谦,征徐州。
这里要说一句,不是在洗白曹老板,他确实干过屠城的事情很值得被诟病。但是第一次讨伐徐州的时候,他应该是没屠城的。
很多人以为他屠城,引用的是《陶谦传》中对于决定这次对决的关键彭城之战的描述:“谦兵败走,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
听上去很残酷,泗水都为之断流了,也不知道死者的尸体到底该有多少。曹操你到底杀了多少人,肯定是屠城了!
额,可是这句形容得和前面半句“谦兵败走”连贯起来啊?这里很明显应该是说战败被杀死的士兵数目达到了万数。而战争之上的矛盾,就不能全然归罪于某一方不曾手下留情了。
吴书所说的征讨彭城“多杀人民”,联系它的上下文,会发现曹嵩都已经死了,也就不难得出是在第一次征伐徐州时发生的事情,甚至由于人民这个词的古今异义,我们之后还要细致剖析一番。
只止步到这里,曹操对于徐州应当是没有进行屠城之举的。
随着军粮不足,在兴平元年他从徐州退兵回到兖州,此时尚在徐州琅琊郡避难藏身的曹嵩觉得儿子既然已经和陶谦结下了梁子,琅琊应该已经不再安全。
虽然他先前藏身一年左右也不曾被陶谦找上门来,可是当时陶谦正忙着对付曹操,抽不出手来也很正常。
但之后的日子却不好说了,还不如趁着现在陶谦说不定没缓过神来,赶忙投奔儿子去。
于是不等曹操派人来接应,他就自己出发前往兖州,直到被心怀不满的陶谦派人诛杀,才有了曹操第一次的征伐徐州之举。】!
“后世人真的很厌恶屠城。”
刘备缓慢地眨了眨眼,带着几分寻求认同的急切,他匆匆看向诸葛亮,说话的语气都有点温和的轻柔,小心翼翼着,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触碰一个极易破碎的梦。
而心有灵犀的谋士朝他回以同样欣慰的笑,开口的语调都像是清风柔和拂过面颊:“对。”
“主公的坚持,后世人肯定认可并理解着的。”
吾道不孤。
汉昭烈帝在这场本身就如同幻梦一般的境遇之中,终于感受到了自己与世不合的孤寂一步步一点点地被后世人的话语抚平,留下了心中一片服帖的温暖。
于是他们君臣相视而笑,舒展开的眉眼,连眉梢都带着些扬眉吐气般的舒畅。
孙权单手撑着脑袋,指尖轻点着下颌。
若有所思的吴主看着后世人透露出来的感情色彩,想着上次自己看见的一幕幕画面,沉吟许久,方才冷不丁开口。
“公瑾觉得,后世人针对的屠城,到底说的是哪些人呢?”
周瑜听完也是一愣,不知道他突然咬文嚼字起来目的何在。尽管也听孙权事后和他探讨过上次天幕的发言,但是到底不是原汁原味的信息,哪怕是周公瑾也不能无中生有和他共鸣起来。
“屠城……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用鲜血和利益,去刺激手下士兵的血性和贪欲,从而更好地发挥出军队的战斗力。
这些都是兵家或是明说或是暗示的道理,不带有任何的礼义廉耻的选择,最暴力的直白和冰冷,连周瑜在面对后世人的情绪之后,也一时难以直接明说,只能含混地闪烁其词过去。
可是孙权还是皱着眉,敏锐的政治家从后世几次三番的感情色彩中,感觉到了对他来说极荒谬到甚至背后生寒的真相。
“但是后世人对于士人的态度可称不上友好,”他喃喃开口:“批判后汉的士人追求虚名时的鄙夷,之前孝景皇帝的时候,对所谓军功集团的漫不经心……”
“它与中央站在一条线上,不喜欢看见所谓地方的割裂——所以它批判吴楚之时七国作乱,称颂孝景皇帝的做法与功绩。”
“但是当掀起这种叛乱的人,从一方诸侯变成张角那般的——”
孙权张了张口,他原本想说妖道,可是那种一步步接近真相时的不安堵塞在了喉口,于是他面色有点茫然地看着也渐渐明悟过来正色住神情的周瑜,犹豫片刻后换了个称呼。
“平民百姓,”他这么念着,还是觉得不够精确表达出后世人想要表露出来意思,于是后牙根咬紧几分,最后说道:“人民,人民的时候。”
它完全是在彻头彻尾的支持,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所谓的中央朝廷,高声嗤笑着期待着它的死亡。并胆大包天一般否认了上天的存在,将一切的根本认定在曾经为他们所忽视的百姓之上。
“……”
孙权很明白,自己肯定也会和那曹孟德一样,身处在被后世人批判屠城的行列。
可是这样的手段真的很好用,完全足够大力打击对面的有生力量以反哺己方,哪怕知道后世人的唾弃,他也好像没办法说第一时间就完全割弃。
“——但是如果我不杀人民呢……?”
他有点小声地发问,感觉脑子还因为前面的发现而有点云里雾里得糊涂,说出来的话都不像自己该有的颠三倒四:“我是说,我知道我们前面所谓的屠城也不全是照着百姓去的。”
谁不想吃饭啊,就算曾经忽视又轻蔑着百姓的存在,但是从实际利益的角度出发,谁都不想要完全打下来一座空城,这样只会让自己陷入没有劳动力、兵源、粮食的窘境。
他们屠城主要针对的还是那些反抗他们的,中上层的官吏士人,对于这些平头百姓实际上更倾向于全家掳走成为己方势力的力量。
“可是,我们也确实没怎么约束过。”
刀剑是不长眼睛的,而纵容着属下杀戮以增长士气的将军,也向来不会在乎他们杀得是谁。
他们只要保证该死的去死,从来不会顾惜不该死的怎么死了。
“那么,那么……”
孙权很努力想要让自己的语言系统恢复正常,最后挣扎了半天,还是放弃了努力,干脆一头倒在臣子的肩上,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思。
“反正公瑾你能懂我什么意思的,对吧?”
他需要稍微缓一下,后世人对百姓那种重视程度,难免让他感觉背后一阵发寒,很有一种将要听到长篇大论的对他们批判的预感。
周瑜揽住了他的肩,尽管也感觉自己有点摇摇欲坠的恍惚,但更为年长的谋士到底还是坚持住了,给了孙权一个肯定的答复。
【曹操第二次征讨徐州,到底屠没屠城呢?答案是肯定的。
连《三国志》在《武帝纪》,这样曹操作为传主理应有所粉饰的内容中,对此举的定义都是“所过多所残戮”。
即便孙盛为他解释了一句,主要屠杀的是陶谦的属部,也可以从陈寿的态度中看出这个数目的巨大。
徐州虽然不至于被他这一趟下来完全搞到赤地千里,在《荀彧传》中尚且还能有“前讨徐州,威罚实行,其子弟念父兄之耻,必人自为守,无降心,就能破之,尚不可有也”这样的论述,证明徐州确实还有有生力量的存活。】
被熟悉的名字突然点到了心神,原本一直静默聆听着的曹操突然一愣。
他近来一直努力刻意忽视着的名字,举棋不定,难以把握二人收场结局的名字。
……荀文若啊。
满口存留着的,是五味杂陈的苦涩。
曾经哪怕他做了如此这般为后世人所不齿鄙夷的事情,却依旧愿意在他最艰难的时候陪伴在他的左右,为他的臂膀与股肱的。
他的子房啊。
但是越回忆往昔,他的神情就只能越发的沉重,越感觉到有一种冥冥之中命运的决断。
——他们真的还能在同一条道上走下去吗?
【但是这段论述不过发生在二征徐州之后的一年,却就已经沦为“子弟念父兄之耻”,成为下一代人与曹操之间的恩怨了。
当年徐州的腥风血雨就足以在字里行间中得见。这场行动的复仇色彩也就更加明显。
再加上“所过”的范围,理当不止是从郯县至襄贲。因为那样的话,被残害的应该只会有襄贲城内的守军,而不至于能让徐州上下都彻底对曹操丧失幻想,坚决反抗。可能包括了前面攻破的五座城池。】
“又何止是属部呢?”
出身徐州琅琊的诸葛亮捏紧了手中曾被他放开的羽扇,一双文人不算刚健有力的手,此刻却青筋暴起,狰狞着彰显了主人的痛苦。
徐州之事发生之时,尚且十三岁的他固然还能称为一句稚龄,但已经是记事晓事的年纪了,自然难忘那讯息传来之时,叔父脸上恍惚与怆然的神色。
纵然他当时跟着叔父身在荆州,但八岁之前在徐州的一幕幕回忆,也是他有时思念父母的慰藉。
可是一切过往能够拥有的美好,全然毁灭在曹贼的举动之下。
“那些临时被陶谦征召,不得已被赶上战场参与守城的百姓们,”曹操不是什么好人,但陶谦也不值得他尊敬,所以他抬眼,平等地讽刺两人:“本身与这件事又有什么干系吗?”
“纵然他们为了守城尽心尽力,可是那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小家而已。结果却要被他曹贼苛责,默认为陶谦出力即为属部,从而一并残害。”
“这难道不是残暴之举吗?与赤地千里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字字尖锐而犀利,他感觉自己的喉口此刻,却仿若不是自己正在言说一般,发烫、发热,仿佛有无数的冤魂的忿怨,要借着他的口舌淋漓酣畅地宣泄出来。
诸葛亮咽了一口气,在刘备担忧地投来的眼睛中,望见了自己此刻蒙上了一层薄红的脸庞,连带着脖颈都有青筋鼓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