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人在翻译成白话文的时候,往往会根据自己的理解以及时间段的关系,添加上什么韩信原本正骄傲着,结果被刘邦一句话刺回去,于是韩信发现自己说错话勉强扯一句来找补的情节。
——怎么说呢,合理,但有点没必要。
韩信是那种会看刘邦脸色的人吗?
司马迁在写这一段的时候说的是从容议论。虽然理解为刘邦单方面从容也不是不行,可是从整段对话的言词来看,韩信展现出来的也并不是一个满腹怨念的抑郁者的形象。】
“我倒是不觉得自己有后世人口中那么大度。”
正在气头上的韩信,干脆连光幕也一起阴阳怪气上。平常不算能言善辩的将军,在此刻却展现出了能让文臣们退避三舍的语言功底。
三人:其实主要是不想牵扯进这两个人的纠葛中。
“陛下确实不过是只能将十万人的才能而已,臣可说的是大实话啊。怎么就不能是臣的实话,反倒刺中了陛下心中过不去的坎了呢?”
刘邦比他更冷静些,哪怕对面精准地直戳他的痛点,却也没失去理智——毕竟他还指望着韩信未来能帮他一起干活呢,这时候把脸皮撕破未必得不偿失吧!
于是他听完只是沉默,随后无谓一笑:“可是听后世人的言下之意,将军先前那句朕乃天授,正巧是跟在这句话之后的呢?”
你讽刺呗,反正再讽刺,你之后还不是夸回来了?
被未来的自己瞬间背刺的将军一哽,满腔火气忍不住就对着未来的自己也发了过去: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刘邦都把王爵给剥了,你连个重话都不会彻头彻尾说完整吗?!
天幕的话好像应和着他这番质问。
【实际上,先不论《三辅黄图》里头说长乐宫有韩信射台这种,因为古籍作者年代不详,并且肯定不是汉初,所以可信度存疑的记载。
我们光看《史记》淮阴侯列传最后的记录。
韩信在人生的最后时候,原本是可能不想进宫的。结果却因为被告诉说,刘邦平定了叛乱班师回朝,让他“虽疾,强入贺”,于是回心转意真的进宫去了。
你说这是因为害怕刘邦对他如果不入贺会有意见吗?韩信那几年不上朝都多久了,少这一次吗?
只能理解说,到那个时候,这俩人的关系反而有些回转了。于是在知道了刘邦获胜之后,韩信虽然可能真的病了,也还是愿意给他个面子去恭贺一下老板。
虽然肯定恢复不到当年解衣推食那会,因为时间紧迫所以拉拢关系都做得有点过头的紧密;也恢复不到韩信信誓旦旦“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那时的全心全意。
但基本上也没有伪游云梦之时的冷淡了。
更多的像是一种两边都看开了,也许还沟通过了,所以终于姗姗来迟地磨合与融洽。于是可以从容论述当年的平静——有点接近于张良或者萧何一度和刘邦的相处。】
终于听到了后世人口中先前反复强调的,韩信对蒯通和项羽使者说出的虽死不易全文的刘邦:……
“所以这话你为什么不跟我直接讲?”他直接一个大震撼,伸手扯出了近在咫尺的韩信的衣袖:“不是,为什么你对我就怎么不会说话了?”
韩信原本还在因为那个射台和他最后还是进宫庆贺刘邦得胜归朝的事情怀疑人生,被刘邦这么一句话问过来,整个人都有点应激,下意识想往萧相身后躲。
韩信:这话说出来,正常人都会感觉不好意思的吧?
对着当事人这么说,你是想让我去死!
但到底,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却稍微缓和了一点。
后世人还在继续痛心疾首地输出。
【所以说沟通真的很重要啊,这对君臣能不能学学后面的刘彻和他的卫大将军?他俩的君臣相得不就是建立在彼此知无不言,什么都能坦率交流的基础之上的吗?
啊当然,什么群臣下大将军那种故事肯定不可能在刘邦和韩信这俩身上发生的,猪猪那毕竟可是彻头彻尾从不遮掩的偏心来着。】
刘季:所以为什么要喊我那好大孙猪猪啊?
因为汉武帝的存在感实在太高,于是也或多或少猜出了他应该是个优秀到名气很盛的子孙,刘季更加对于那个称呼情感微妙起来。
虽然后世人喊起来的语气还挺可爱的就是。
他一边心里嘀咕几句,一边默默又记下了新的注意事项:把将军拐回来之后要好好沟通。
听上去他未来的大将军虽然在政治方面有些不够成熟,但对他的恩情还是记得很牢的。就算发生了那种刘季听了都有点不忍直视的矛盾,在相处时间长了之后,关系竟然还能有所弥合。
刘季:那么这回早点培养一下感情,别让他继续在奇怪的事情上犯糊涂,不闹那些矛盾不就行了?
对自己与人相处的能力很有信心的人对此表示小菜一碟。
可是下一秒,天幕的论述直转而下。
【但即使如此,韩信依旧是要去死的。】
汉初众人沉默着,他们差不多明白了整件事的逻辑,回想到前面继承人的问题,一种莫名的悲哀油然而生。
萧相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伸出了手,把隐隐也明白了什么,于是面色有些阴沉的韩信揽住。
“没事的。”他沉着声音,尽可能想说得温和:“你未来不会再面对同样的局面了。”
如果刘邦和他的关系,在最后竟然还能称得上一句缓和。
那么会是谁动的手呢?
为什么要让韩信去死呢?
他们心里都有了点数。但天幕还是没先正面回复,它又习惯性绕远了话题。
【我们后来有些人喜欢评论历史,在秦末汉初这一段时间,有人就觉得如果让始皇帝得到了汉初三杰,那么他们一个都不用死,尤其是韩信不用死。
啊,对,这是正确的。但是这不是能反过来贬低刘邦的理由,因为这俩人当时所面对的局势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首先是能得到的功劳与声望上限的不同。
在始皇帝手下,韩信可以干的事情基本上就是拓土开疆,功劳肯定赫赫,但是绝对比不上在刘邦手下平天下定天下的层次。
毕竟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哪个更胜一筹,相信大家还是心底有数的。】
刘邦一时沉默,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能不是很好使。
怎么就要把他的汉初三杰送给始皇帝了啊?!
刘邦:那你还不如干脆把我一起送了。反正在座不基本上都是六国遗民吗?
【其次,是嬴政和刘邦身份不同的问题。
嬴政虽然是始皇帝,但是他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彻底的“开国之君”,因为在秦朝之前还有秦国。而在他之前的历任秦君,早就已经固定了自己作为“君主”的身份,和臣下之间存在明显的地位落差。
于是对于嬴政来说,他是君,武将不管再怎么样都是臣子,是他的属下。
这个观念对于秦朝上下来说都已经可以称得上根深蒂固,没有人会去质疑说嬴政为什么能当国君,为什么能当皇帝。
哪怕曾经生母赵姬的脑回路奇奇怪怪想要用完全没有嬴氏血脉的异父兄弟取代他的地位,哪怕因为赵姬和吕不韦之间的关系被传过是吕不韦儿子的谣言,但那些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毛毛雨而已。
他的地位是不会被质疑与动摇的。
可是刘邦不一样。
他最开始起义的时候,跟他一起起事的沛县故人,虽然以他为首,但基本上是游侠风气的兄弟相称;后来打天下的时候,他和他的盟友们都是诸侯王的身份,名义上也分不出什么三六九等。
于是这就牵扯到一个名分的问题,君臣上下的问题。
那就是,凭什么是你刘邦当皇帝呢?】
因为刘邦的势力最大最强,剩下非汉的势力都对抗不了他。
所有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这话向来不能直白地明说。那无疑是将政治的委婉性赤/裸裸地撕破,也不符合长久以来各方学术鼓吹的天子受命的论调。
“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天命哉。”
于是刘邦只能这么说道。极漂亮的面子话,从他的口中道来也有仿佛在论述真理的笃定与自信。
【古代政治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师出有名。同时,这个名义还不能是凭空而来的,一定是要由高一层次的存在所赋予的,才能叫做正统性。
所以父死子继,儿子是从父亲手上得到名分的;小宗入大宗,大多要得到太后或者伪造个先帝的授意;新朝覆灭旧朝的开国之君,实在连禅让的理由也找不到,那也就要找一找上天,寻一寻上帝的青睐了。
就算等到后来,有了百姓这一阶层的介入,但统治者也大多不过是将其作为一种具象化的天命所在,让百姓的认可成为天命的倾向,到底也还是天命说的变体。】
“让百姓的认可,成为天命的具象化形势?”
苦于汉初遍地疮痍的局势,而无法很好完成所谓“受命”仪式的刘邦,眼前突然一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说法对于法统稳固的有益帮助。
比起搞各种符兆、祥瑞这些要耗费大气力的操作,百姓们过得好民心所向就证明他是正统,这在汉初的特殊环境下不更容易达成吗?
只是他琢磨了几下,觉得这种学术上的事情,由他们几个门外汉来忙活,实在还是有些为难人。
这种弯弯绕绕的名义问题,最适合的人选就该是那群儒生。
刘邦:等结束了去找一下叔孙通吧,刚好他也正忙活着这些仪式上的事情。
不用白不用,他相信对方也会很高兴得到了宣扬学术道统的机会。
反正等到诸子百家其余的学派接到他不久前下的求贤诏而聚集过来的时候,刘邦在心里暗搓搓地想着,就算他原本没那么殷切,都会因为竞争而打起精神来的。
【我们拿三国,孙权的名分问题来举个例子。
当初曹丕称帝,孙权选择上书称臣。正统性得到认可的曹丕大喜,在还没给宗室封王之前就给他送上了吴王的封号。
很多人因此嘲讽他,说他是大魏吴王,觉得老耻辱了,人家蜀汉就不会像你这样丢人!
——救命,东吴的政权正统性能跟蜀汉比吗?
刘备作为汉室宗亲,他的身份是曾经受到来自皇帝认可的。在当时环境下,且不说蜀汉因此和曹魏存在着天然的立场上的对立,即汉贼不两立这个问题。
蜀汉政权本身,他因此就存在正统性宣称啊!
你曹魏虽然有着禅让法统的大义在手,可我蜀汉正宗大汉血脉,你能否认吗?
就算你强行否认我也无所谓的,反正我对内是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区分上下君臣关系了。
所以曹魏和蜀汉,他们之间的正统性,法统,乃至于君臣上下关系都不需要忧虑的。
可孙权不一样,东吴是三国政权里面可以说起点最低,完全白手起家的类型。
所有拿大魏吴王去羞辱孙权的人真的可以麻烦看一下《三国志·魏书卷十四》,看刘晔是怎么作为当事人努力劝谏已经有点上头的曹丕别给孙权封吴王的。
当曹丕代汉的时候,孙权身上还是个汉朝南昌侯的爵位,正经的官职完全和手下人拉不开差距,用刘晔原话直白说就是“官轻势卑”。
给孙权封王那才简直是在资敌,是在帮东吴确立上下君臣的名分,使得孙权从此就拥有了足够合适的身份统帅江东诸郡,确立君臣之义,统合吴国百姓之心啊。
这就是名分问题的重要性。
所以孙权向曹丕称臣以换取吴王名号羞耻吗?
他简直赚飞好吗,完全是趁着曹丕刚刚称帝,心情好,甚至还被孙权这个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外人支持了,一时头脑发热才赚到的大买卖!】
刘季侧目。
虽然他自己国都没建,就突然知道了它未来被篡位的消息,但因为还没有付出,于是也就没有多少实感的人,毫无心理负担地接受了这一前提,并对孙权的行径表现出了强烈的共鸣。
刘季:颜面这种东西,在实际利益面前,真的没那么重要啊!
吾辈同道中人啊!
【话题扯得有点远,我们继续回到汉初。
刘邦那个时候有名分吗?
有,但是很稀薄。
《史记》在叔孙通列传中就记述了这么一件事,说刘邦登基之后,那些跟着他一起打天下的臣子们,在宴会上往往会“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
对比一下前面秦朝,荆轲刺秦王的时候,下面的大臣有哪个带了刀剑的吗?哪里还能干出来在皇帝面前喝醉了拔剑出来的事情?
这不完全不像样吗?
在比如说前面张良部分提到的封侯事件。刘邦看到很多将领经常聚集在一起坐着讨论事情,问张良他们在说些什么,于是得到了惊天动地的他们在谋反的回复。】
“?什么谋反?谁谋反?”
感觉自己都快被这个词搞出精神衰弱来的皇帝陛下半眯起了眼:汉初想谋反的人是不是太多了点?
不管是真谋反还是假谋反,都未免太频繁了一点吧!
他诡异地从后世人没有提及的事例中,更深层次切身体会到了君臣之分不够清晰的后果。
张良的反应远比他淡定,想了想自己如果这么说会是为何,出口的语气都带着点含笑的从容。
“不是真的造反,应该是臣为了让陛下重视,而夸大的说辞罢了。”
【当然了,实际情况是那些将领生怕刘邦不给他们封赏,于是在聚众讨论而已。
可是张良那骇人听闻的说辞,细究背后的逻辑,都是因为所谓的君臣“忠义”尚且没有建立起来,刘邦和属下人很多的联系,都是利益的驱使。
这就是他和嬴政相比第二点的弱势】
刘邦皱起了眉。
他对于后世人拿自己和始皇帝对比,并说他有这弱势有那劣势的倒是没什么意见,客观的论述而已,有什么好较劲的?
他只是一时没弄明白这个观点和韩信的死又有什么关系,最起码从后世人前面的论述看来,韩信对他倒不仅仅是利益上的纠葛。
除非——他再把前面后世人早早抛出来的观点与此联系起来,一瞬间恍然大悟。
然后只余无言的沉默。
【第三,也就是我们先前提到的,汉初君臣矛盾的主要问题,继承人问题。
扶苏虽然因为名字出处比较文雅,并且最后听了矫诏就自杀的行为,一直被很多人认为是性格偏柔的人,但实际上他的历史评价叫做刚毅。
敢和他亲爹秦始皇公然吵起来的人,我们先不说自杀这件事的正确与否,支持郡县还是分封是否称得上清醒的问题。光从这个态度,他的性格就是偏向刚的。
再加上,扶苏的年纪也绝对算不上一句年幼——他是长子,而等到始皇帝去世那一年,胡亥作为他第十八个儿子都已经成年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始皇帝真的把韩信收入阵营,他就算把韩信留给扶苏用都是很合理的操作。甚至只会庆幸他的年轻,可以为大秦再多发光发热贡献价值几年。
刘盈呢?】
刘季回想着前面后世人对他的评价,脸上的表情带着点冷淡的意味。
光是那几句描述,他不觉得原本未来发展下去,他那儿子会是什么刚毅果决的性子。
天幕的声音此刻显得有些柔和,尾音都带出些悠长的韵味。
【从谥号是惠我们就可以看出来他的性格了。
再加上他虽然是刘邦的次子,可是直到登基那一年都只有十六岁。哪怕古人的平均年龄不算高,十六岁继位也称得上一句少主当国。
所以总结一下刘邦面临的这些处境,我们也就差不多可以明白,韩信为什么在两人君臣情谊其实还比较稳定的时候也一定要去死了。】
在未尽之言中,终于得到答案的将军闭上了眼。
萧相的手臂还用力地揽在他的肩头,更为成熟的长者好似叹了口气,没再开口,只沉默地通过支撑给予着他些许力量。
天幕语气温和地,给出了最后的论断。
【最重要的甚至不是功高盖主的问题,刘邦对于自己可以压得住韩信还是有着微妙的自信的。
是主少国疑,偏偏那个少主又来不及和韩信培养感情的问题。】
【其实从韩信的死期和刘邦最后过世相差不过一年这一点,就算有英布箭伤这一偶然因素的影响,我们也不难品出刘邦那微妙的心思:
他是天生的政治家,早就理当可以分析出韩信必然会沦落到的下场。
当他的年纪其实已经到了耳顺之年,在当时称得上高寿,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突然去世之际,他却依旧迟迟没办法做出最后的决断。
反倒是逼迫着一定要保住刘盈位置的吕雉,在他不在场的时候,策划了韩信的死局。
这其实是完全反常理的。
我们如果发现了这一点,那也就只能承认:
到了最后那一步,刘邦的心理到底还是有拉扯的。
他可能最期望的,是临死之前把韩信带走吧。让这个他在军事才能方面都无法匹敌,手底下最年轻的天骄,再存活在世上久远一点吧。
尽管这绝对不够保险,尽管他肯定深知,如果他在世之时收拾韩信,其实称不上一句艰难。而等到他过世,韩信对刘盈的忠心却成了一个未知数。
所以,当韩信的死讯传到他的耳中的时候,我真的很震撼司马迁能够委婉而生动地写下那么贴切,再也找不到第二种形容的词句:
——“且喜且怜也”。
可不是且喜且怜吗?
如果不能笃定,刘邦在看到韩信身死之后,绝对会感到庆幸的话,在刘盈去世之前其实都不能说得上一句完全权倾朝野的吕雉,又怎么会那么狠辣地处理掉刘邦麾下的将军呢?
所以会喜啊。他再也无需担忧,刘盈继位之后是否可以压制得住韩信,是否可以得到韩信的忠心。
又何尝不怜呢?】
天幕在叹息声中说完了最后一句。
【或者说,整个汉初的故事走到最后,又有谁能完全独善其身呢?】
【名门贵胄出身的最后闲云野鹤而不得;骄傲自信盛放的最后血溅钟室而凋零;清正自守持重的最后自污名声尚下狱。】
【一个天生当皇帝的最后在病痛中离世。一个当母亲的承担起儿子该背负的责任。】
它也不知道最后该说些什么了,于是那光幕像上次那般,闪了几闪。
消失了。!
第64章
那柔和的白光一如它来时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只余下满室的静谧,让旁观着一切时局的陈平,都有种恍如隔世般的茫然。
他心里倒真切期望刚才不过是之前天幕现世过于震撼,于是午夜沉眠而出现的迷梦。
可是那当然只可能是他的妄想,空气中都仿若实质的冰冷,让他不能更清醒地认识到,这确实是现实之中发生的故事。
唯一的局外人,心中叹着口长气,沉吟了片刻,目光还是飘到一旁的谋士身上。
原本四平八稳着,尽管也眉眼间为着那对君臣而稍带了点担忧,可到底也算是片叶不沾身般从容的张良,最后却难得措手不及,被后世人一句感慨带了进去。
他低头垂着眸,本就面容偏向线条柔和的文臣,此刻淡然着神色,静默着不曾开口,反而真多了几分寻仙问道似的缥缈。
但,其实倒也没后世人口中那么感伤。
因为后世人那言简意赅的鲜明对比,最开始话音入耳,思绪也不由为之一颤,稍被带偏的张良平复收敛好心绪,冷静下来的头脑就明白了自己先前的误导。
闲云野鹤——即使不曾听闻过这样的说法,思及漫天浮云的闲散和仙鹤的指代,他自然不难理解其下的含义——本来不过就是他未来,用以逃避风波的手段而已。
灭秦复韩是他曾经的理想,而汉兴之后,刘邦试图收拢皇权的举措理当对他来说是历历在目的。
在天幕上一回将矛盾彻底挑明之后,张良在直面问题的锋芒之时,才终于叩问清楚自己的内心,决意对过往视而不见。
可是如果不那么逼迫,他就不得不承认,逃避也许会是他解决韩国与汉朝之间争端的举措,是他真心所想,希望如此的发展。
那就远称不上凄凉了。
至于名门贵胄的出身?韩亡以后,再显赫的身世也不过过往云烟,江湖颠沛多少年,自始皇帝下令缉捕刺客的尖锋中逃过生,那时的艰难与胸中困苦,岂不远超修道清苦。
于是他抬眸,正对上左手边含着关切望来的陈平的目光,沉默着摇头,示意着自己的平和。然后眼神回转,望向那边相对攒聚起的三人。
那边的气氛远比他们二人压抑,还刚巧,是他们没办法插手,也没办法给刘邦出点什么主意的局面。
——刘邦可能也不需要。
应和着后世人最后的论述,全然将内心那莫名的感触不加遮掩地释放出来,他半阖住眼,注视着眼前的韩信。
他不知道后世人的揣测到底能有几分真假,毕竟那时的自己,与韩信相处的时间恐怕远超于现下,那时感情的厚薄,太虚无缥缈的东西,他自个都琢磨不清。
可是哪怕原本的自己,有的是七分的喜意夹杂了三分的怜。他眼下也要表现出,比那更多更复杂深沉的君臣之情。
所以他眨了眨眼,放任那酸涩占据自己的肺腑,伸手按在了韩信空出来的肩头。
那上面原本萧何的手已经松下去了。与其对比起来,还是太过年轻的将军,早在光幕尾音刚落的刹那,反手就搂了回去,框住了丞相的手,将自己埋进对方的肩背。
“这次不会再那样发展了。”
刘邦把先前萧何安抚韩信的话语再重复了一遍,语气是低沉中尽可能地和气。
“我相信刘恒会比刘盈做得更好。”
“而你会是他上位的保障,是他未来在位的左膀右臂。匈奴南下的刀锋也会因为你的存在而顿住方向——”
室内只有他一人的话语在孤寂地回响,伴着窗外时有的呼呼风声,让刘邦心底那隐隐的焦躁都更胜了几番,连眉头都缓缓收紧。
他厌烦韩信此刻的沉默,或者说,是对这沉默背后,巨大的,难以掌控的未知感,万分带着焦虑的厌烦。
韩信和他大吵一架也好,对他喊打喊杀也好,甚至实在控制不住他自己的情绪与动作,和刘邦现在就扭打作一团都行。
反正两个人现在都手无寸铁,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了之后汉家皇位的传承,刘邦愿意冒着那个风险,在混乱中继续说服韩信。
用利益也好,以感情也罢,只要手段得当,只要能把时间拖延到刘恒的长成。
但韩信就是没有他意料中过激的反应,沉默到让刘邦都无言,不得不再一次认清,他其实不完全了解韩信的事实。
可是萧何知道,这无言并不是默然,不是风平浪静。
他能感觉到急促的呼吸,隔着布料晕染着他的肩头,框着他的手臂在颤抖着,连带着一路向上,浑身都是颤抖着的,颤抖着试图将自己紧贴往萧何的方向。
沉稳的知己默许了。他姿势有些艰难地探出手去,迟疑了一会,还是抚上了韩信的脑后。
反应先是肯定的反抗,比他想象得还激烈些。可是下意识挣扎的动作抵到他之后,又被回过神的将军强行克制下来。
于是萧何继续,顺从着韩信原本的动作,让他可以将脑袋全然靠在自己身上,继而向下,动作很轻地摁着他额角抽搐的神经。
肩膀上没有湿润的感觉。
他听着刘邦的发言,脑海中的思绪却不由在走神:也是,韩信不像是那种脆弱到会掉眼泪的人。
那颤抖确实是痛苦,那急促的呼吸确实是面对命运残酷的崩溃。
可是韩信不是会被那般击碎的人。
他感觉到那最初的颤抖渐渐平歇下去了,于是轻轻拍了拍韩信的头:“手,松一松。”
过于用力的指尖,忘却了自己攥住的还是别人的手腕。所以他有些匆匆地松了手,垂着眼替承受了这无妄之灾的丞相揉了揉。
“别说了。”
他终于再开口,冷不丁打断了刘邦摁着眉心,试图继续剖析的发言。还没控制得好的情绪,在尾音处泄露出几分接近破裂的尖利来。
“陛下想让我,和薄姬结为兄妹,日后得以帮助刘恒、不,文帝陛下上位是吗?”
凌冽的目光,随着他抬首正视向刘邦的动作,直直刺入皇帝的眼中,带着仿佛一往无前般的锐气,宛如寒芒正映着天光,明亮且森然得让刘邦都半阖住眼。
他没什么好忧虑的了,他也没什么好厌烦并焦虑的了。
那是他在汉中,听着还年轻气盛刚被拜为大将的年轻人,纸面上纵横捭阖侃侃而谈之时,看见的类似的一双眼睛。
“我会的。”
韩信回复的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般的淡,随后起身,果断一行礼后,是不待刘邦回复便挺直脊梁朝门外走去的身影。
他打开门,清风吹着他的衣袂,迎着白日的光芒,径直地走了。
皇帝的信重与感情,在与他切身利益相干的时候,永远都显得那么稀薄。
张良的隐逸是自己的选择,他的身死是默许的骗局,就连和刘邦本该关系最紧密的萧何,到头来还要开始自污名声,沦落个下狱的下场。
所以刘邦为了刘恒得以上位而苦心的安排,到最后却真就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韩信没走出去多远,站在张良府邸的大门口,仰面抬眼正对着那文臣看中这房子的缘由。叶子正郁郁苍苍的大树,日光透过其间的缝隙,再穿过他用以遮掩的手指间隙,不偏不倚地落尽他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