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被留下来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景泰就算是个性格宽和的人,也不代表他没有脾气,能够忍受手底下藏着一堆二五仔。
他们怀揣着些许对石亨等人带着厌恶的轻蔑,深信自己接下来已经不可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了。
而当最后一个臣子消失在门边,朱祁钰慢慢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复杂的目光落在面前低着头沉默不语的于谦。
“兴安。”他突然开口,喊得却不是之前更为他重用的金英。
心里咯噔一下,没等金英对这突兀的转变做出挽救的举措,一旁往日里向来安静的兴安此刻却反应极其迅速。
他毫不犹豫地“咚”得一声跪了下去,响亮地仿佛双腿不是自己的一般,声音洪亮且迅速地压过了金英的声响:“内臣在。”
这是他压过金英的机会,而兴安不准备拱手让人。
既然金英自己展露了对上皇的偏向,失了陛下的亲近,而自己又在后世人口中不惜为了陛下改换太子而质问群臣,那就别怪他趁机将这个竞争对手打压到底。
宦官的权势,到底是依附于皇权的!
“曹吉祥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朱祁钰不在乎他们二人之间的竞争,语气是轻巧地冷淡:
“你带着金英,再去挑上几个得力的人选,把他处理了吧。”
怎么处理,为什么要带着金英去处理?
他没说明白,可是这种事情也不需要他说得明白。
金英感觉自己的后背逐渐被冷汗濡湿,而兴安狠狠地磕了一个响头,果断地应承了下来,随后满脸笑意着拽着金英一起起身,向着门外出去了。
于谦目送着两人一前一后拉扯着离开,他知道这是皇帝对金英的敲打,也知道此去曹吉祥的性命定然不保。
可是如何处理宦官是皇帝的私事,于谦没必要、也不打算对朱祁钰的安排提出异议。
他所忧心忡忡的是天下,是皇帝对于未来的夺门一党,乃至于太上皇的处置,将会对社稷江山造成如何的影响。
室内眼下终于只剩下两人了。他面对着朱祁钰的注视,最后起身,庄重着神色准备下拜。
可他的动作被对面拦了下来,年轻人原本平静的神色逐渐被心底里真实的情感撕裂,流露出其下压抑着不曾在众臣面前爆发的,沸腾着的绝望与苦痛。
“于卿想要劝我不要大开杀戒,大规模株连,维护着朝堂的安稳吗?”
他的眼圈跟着脖颈一起红了起来,接近咬牙切齿,字字都带着泣血般的悲愤。
“可是凭什么呢?”
他反问于谦:“正如后世人所说,是我亏待石亨了吗?是我不曾给徐珵施展才干的渠道吗?”
“成王败寇,若是大明在他的手上重又恢复辉煌,那我哪怕谥号为戾也不足惜!”
“——可是他又干了什么!”
心头所有的忿怒与怨气从喉口倾泻而出,他嘶吼着,接近震耳欲聋般的质问回荡在空气之中。喉咙痛到沙哑,太阳穴一阵用力过猛后,连带着神经的嗡嗡作响与时时抽痛,头晕目眩着的恍惚。
“他又干了什么啊!”
他喘不上来气,心口连着肺部抽搐着刺痛,仿佛火燎一般灼烧着胸腑。可更恶心的是胃,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坠着,在他试图控制住的时候,反倒逆流而上逼迫着他干呕起来。
他弯下腰去,伸手捂住下意识张大的口腔。
他听见于谦好像语气紧张地说了些什么,可是他听不太清。然后有一只手安抚着轻拍在他的脊背之上,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应该是什么请罪之类的话。
“……臣不觉得陛下会是那般的君主。”
声音依旧不是很清楚,可是朱祁钰模糊辨认出了于谦的用词。
“陛下是社稷主,是知人善用,心怀天下的明君。”
“夺门一党,陛下若心有芥蒂,弃置不用,臣也并无他言。”
温和着的语调一点点地安慰着朱祁钰的火气,等到皇帝的情绪逐渐变得安稳,不再表露出先前那副痛苦到伤身的模样的时候,于谦才开口继续说下去。
“可是石亨方才立下赫赫战功,武勋的势力又大为折损。臣忧虑贸然贬黜,会激化文武的矛盾。”
“徐有贞虽品行不良,可有实干之才。黄河水患已然恶化,后世人又称今后天灾频繁,臣担忧非此等人才不能解决。”
他叹息着,在景泰的眉心也跟着他的叙述紧蹙起来的时候,终于不受阻拦地拜倒下去。
“臣深知陛下心中之恨,臣亦为那夺门之后朝堂的腥风血雨而感到痛苦。”
于谦抬起了头,让朱祁钰可以看见他同样通红的眼眶。
“臣有罪,希望陛下能为天下苍生考虑,忍受这样的折磨。”
“请陛下徐徐图之。”
朱祁钰的眼泪终于随着他最后的一句话掉了下来,哽咽着握住了于谦的手。君臣相对,竟是无语凝噎。
“……我会的。”
朱祁钰没办法对于谦说不,因为他确实没办法对肆意妄为之后对大明的伤害坐视不理。
可是,“除恶务本。”
他的语气这次是坚决而无法动摇的冷酷。
“若无祸首,那么小人自然没有缘由了。”
于谦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可是他默认了这样的处置。
【徐珵,字元玉。为人短小精悍,多智数,喜功名。凡天官、地理、兵法、水利、阴阳方术之书,无不谙究。】
【尝急于进取,自创南迁议为朝野讪笑,士人不齿。而帝性宽,不以珵寡德,择才而用。命擢左佥都御史,治河沙湾之决,又平山东水患,进左副都御史。】
【然珵不思修身,负文武才,为人有缺。景泰九年,以贪贿下狱,帝念其功,乃放归乡里。时人皆叹帝之仁,而卑珵之鄙。】
【语出《明史·徐有贞传》】
景泰四年,南宫
“皇兄为何避而不见呢?”许久不曾有访客到来的地带,朱祁钰自顾自地走了进来,面带微笑地对着蜷缩在榻上不愿面对着他的鼓包。
而回应他的是昔日的正统皇帝接近嘶嚎的反抗:“你来做什么?谁允许你进来的!”
“滚出去,滚出去!”
当年儒学大师们教出来的涵养此刻已然荡然无存,被囚禁在此数年的朱祁镇接近疯癫地喊叫着。
他原本以为回到大明,以自己曾经君父的身份,朱祁钰这个庶弟不敢对他下手的。他肯定会害怕朝堂物议,害怕自己的名誉受损。
可是自从他被迎回的仪式极不符合常理地,仿佛要昭告天下朱祁钰对他是真心尊敬一般的隆重之后,一切的发展都没按照他所预料的发展。
他被关进南宫,阻断了与外臣的交流。原本以为会引起朝野的反对之声,却从母后私下派来通风报信的内官口中得知,只有中下层的官员最初提出了疑问。
而最高层的六部九卿们却都一言不发,在朱祁钰对着朝堂信口雌黄说他反省自身罪过,愿意终生不问外事的时候,甚至还有不少朝堂大员为他撑腰。
——王直呢?胡灐呢!
最开始知道的时候,朱祁镇是被气得浑身发抖到破口大骂的:王直和胡灐都是朝堂的老臣,后者甚至还是当年他的辅政大臣。结果却都先后背叛了他。
可是等到后来,连传递消息的内官都被朱祁钰派人在他面前处理掉,南宫内外的联系彻底被切断。孤身一人的朱祁镇终于开始感到绝望。
他逐渐认清了真相:朱祁钰已经完全掌控住了这朝堂上下,管制住了这外朝内宫了。
“你个犯上作乱,狼子野心的混账——!”
朱祁镇极尽全部词汇咒骂着他的兄弟,仿佛不曾血缘相连一般的恶毒与狠辣。
可是朱祁钰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好似什么都不曾听闻到一般的宽和。
朱祁镇想继续骂下去的,可惜跟在朱祁钰身后,一直乖顺地低着头的存在没给他这个机会。面容柔和的宦官悄无声息地闪到他的身边,伸手用白布捂住了他的嘴。
新上任的东厂提督脸上依旧是笑着的,手劲却完全不小。面白心狠的厂公几近要把他捂死当场一般地用力,使得朱祁镇下意识地眼白上翻,双手拼命挣扎着想要挪开他的手。
“舒良,松开吧。”
看够了朱祁镇挣扎的戏码,从容的皇帝陛下唤回了他忠心耿耿的内监。
他看着朱祁镇大口喘息咳嗽着的狼狈模样,眉眼是没有丝毫动摇的平淡:
“你把事情干完了,朕又要来干些什么呢?”
朱祁镇的动作僵在了原地,他艰难地将这句话在自己的脑海中转化出真实的含义,然后呼吸急促着一个猛抬头,睁大着眼睛看着朱祁钰。
“你,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他脸色苍白地试图向后退去,可是一张榻又能有多少的空间。他被关在这里太久了,供应饮食的内监在景泰的默许和舒良兴安等人的暗示之下,这几天都不忘苛刻他的供给。
面对着死亡的威胁,他应该反抗的。可是熊熊的求生欲望在虚弱的身体面前都显得那么微弱,刚刚窒息过一回,疲软的四肢也不允许他动作敏捷地闪躲。
而朱祁钰看着他的动作叹了口气:“皇兄明明当年为了求生,连叫门一事都毫不犹豫。”
“怎么此时,却不能为了求生而反抗了呢?”
几年前的耻辱又一次被掀开了伤口,怒火上涌着,被昔日轻蔑的庶弟鄙夷的愤怒,和多年囚禁的愤恨齐齐地在他内心翻涌。朱祁镇双目赤红着朝他抢先袭来,却被朱祁钰轻松地抵挡住了攻击。
“太慢了啊,皇兄。”
他的语调依旧是和煦地,好像只是兄弟二人在切磋比武一样,可是动作却是毫不犹豫地果断和利落。
“咚”地一声,是朱祁镇整个人被他摔到地上的声音。而朱祁钰注视着他痛苦地咳嗽起来,回想的是几年前天幕上重病缠身,最后被宦官缢死的自己。
如果他不杀了朱祁镇,那么恐怕有一天依旧会重蹈覆辙的吧。
“我想过很多次,什么时候杀你,要怎么杀了你。”
他伸出手去,机敏体贴的厂公将早就准备好的布帛恭敬地递到他的掌心。
“而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我竟然没觉得有多么欣喜。”
他对着朱祁镇惊恐的眼神,和挣扎反抗的手足,在舒良替他控制住了对面的动作的时候,轻巧却不容置疑地将布帛缠上了朱祁镇的脖颈。
“不是因为我和你之间还存在着什么从来就虚无缥缈的感情,我只是为大明的江山社稷而痛心。”
“大明的百姓简直倒了八辈子霉,才碰上了个你啊。”
他手上用力。
“下去还债吧,朱祁镇。”
【景泰四年,帝遣使祭土木堡战死官兵。上皇闻之,愧而自缢,留遗诏曰:】
【“朕在位十有四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四方祸起,信重奸臣。以至土木溃败,身陷瓦剌,虏贼直逼京师,而朕不能自尽以谢天下。此皆朕之过也!朕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以发覆面而死,加以恶谥,以示后世儿孙,务以江山社稷为重!”】
【帝闻大兄皇帝崩,泣而辍朝,强遵遗诏,上恶谥戾。怜上皇宫妃幼子,命废殉葬,成定制。】
朱祁钰慢步走出了宫殿的大门,望着此刻被晚霞染红的天际。极艳丽的红,仿佛是方才朱祁镇口中流出的鲜血一般的猩红。
“舒良啊。”
他冷不丁喊起身后沉默的内宦的名字,转过身去看着他的身影。
“这下我们都成乱臣贼子了。”
舒良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奴婢有罪,不该让陛下脏了手。”
哪怕朱祁钰现在让他去死,好方便封口,恐怕这位厂公都会去做的吧。
可是朱祁钰只是摇头。
“这种事情只应该由朕来做。”
他重又望向了天边,那轮西沉的红日。
“这下,如果朕不能名留青史。”
“那就只能做个后世人鄙夷的,弑兄小人了啊。”
他笑着。
【世宗当倥偬之时,奉命居摄,旋王大位以系人心,事之权而得其正者也。笃任贤能,励精政治,强寇深入而宗社乂安,再造之绩良云伟矣。至于绍仁宣之治,罢宫妃殉葬,则盛德之事可法后世者矣!】!
刘邦走进满室寂静的宫殿,里面的气氛是接近诡异的压抑。
他略微疑惑地嗯了一声:如果不是那光幕消失之后,他便和吕家人私下进行了初步的商讨,并确保吕家无法和吕雉进行沟通的话。他都有些怀疑,吕雉是不是知道一切了。
而事实好像也相差不远。当目光落在端坐在矮几面前,发丝和衣冠都整齐端庄到丝毫不乱,却被依旧泛红的眼圈和带着血痂的嘴唇出卖了的女人的时候,刘邦皱起了眉。
“你怎么这副模样?”
他当然不是在用欣赏美姬的态度来嫌恶吕雉——他和吕雉也不是那样浅薄的关系——而是出于对未来帮忙稳定了汉朝社稷的功臣的关怀。
可是吕雉没领情。
为人刚毅的女子只是横眉冷笑,因为情绪的激动而使得带着哭嚎过后嘶哑的声音又强行尖锐起来,极凄厉的痛苦。
“你以为控制住吕家人,那样惊人的消息就不会流传出去了?”
刘邦当然可以封锁住吕家和吕雉沟通的渠道,可以警告群臣让他们不敢轻易介入刘邦与吕雉的谈判。
可是他没办法控制那军营周围几十万的大军,控制不住这样“天命所归”一般的神迹在人群之中的流传——就算声音没有办法为所有人听闻,可是肉眼都是可见那样白日当空一般的景象的。
或者说,哪怕他眼下知道了,也只能略微遗憾地叹口气,却不会腾出手去阻止。
这是为他在造势,为新生的汉朝在造势,替他拉拢天下民心,宣称自己得天厚待。刘邦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那你应该也只知道有光幕这回事,怎么伤心成这样?或者说,猜到了什么?”
他径直走到吕雉的面前,也没管地上有没有坐具,直接大大咧咧地就坐了下去,被稍显冰冷的触感激得倒吸一口冷气,身子跟着抖了抖。
吕雉眼皮都不抬一下,懒得看他做戏的模样,语气却恢复了平静,甚至平静到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
“我也看到了天幕。”
她没理会一下子严肃起来的刘邦,继续慢慢讲述着自己的见闻。
“我看到了刘盈……”她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指名道姓地喊着孩子的全名,跟着苦涩的内心不自觉蹙紧了眉心:“他登基之后,完全不管不顾与他争夺皇位的仇人。”
“在我惩治了那个被处罚之后,依旧心怀歹意,意图教唆她的儿子反叛的女人之后。他竟然为了那个女人跟我生气……?”
她的语调越来越轻,轻到接近于自言自语一般的呢喃。
“他凭什么说这是‘非人所为’?他怎么敢这样鄙弃我!”
吕雉不是什么善妒的人,或者说,她根本不屑于去跟那些姬妾争夺所谓刘邦的宠爱。而刘邦对此也心知肚明。
他们之间是借由婚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政治合作关系,从来不存在所谓的爱与感情可言。
所以吕雉对于刘邦宠爱什么女人都带着无所谓的轻蔑,直到天幕告诉她刘邦打算更换太子之后,心底的危机感才被拉到了最高:
因为她在乎家族的未来,吕家凭什么要坐视自己失去未来皇帝母家的身份?更在乎刘盈和刘乐这两个孩子——他们本来该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存在!
可是她真心疼爱的孩子给了她最为痛苦的背刺,让只是看着天幕,却不曾跟着一起体会的吕雉都能感同身受到那种心头滴血一般的刺痛。
吕雉是一个母亲,她接受不了这个的。
刘邦听懂了,也弄明白了吕雉和他看的天幕的不同之处。
他没安慰吕雉,反倒嘿得一声嗤笑出了声,在她愤怒与冷厉的眼神中盘起了腿。
“这多正常啊,”混不吝的游侠揭起自己的短来也毫不客气:“老子当年被阿翁管的严,等到长大之后就偏不按他要我走的路走。”
“父母为儿女计之久,可是儿女的私事,又哪里是父母能完全掌握的住的呢?”
他毫不留情地把自己亲爹拉出来批判:“老子要是当年真听他的话,现在就该依旧老老实实种地。”
“这不一样!”吕雉简直要被这老混蛋插科打诨的本事气笑,“刘盈要是真被废除了太子之位,他难道还有活路可走吗!我为了他的地位处心积虑,怎么就只配换来个被他批判的下场?”
她又把矛头对准了刘邦:“你也是背信弃义!为了个戚夫人和刘如意,要把自己的长子往死路上逼,要把跟着你一起打拼的吕家抛弃吗!”
“为什么刘盈不可以有活路?”
刘邦不怒,却反问起吕雉:
“我若是真的想让刘盈去死,首先得做的是族灭吕家。可我难道做了吗?”
“若是我连吕家都不曾剪除,那么以吕家的力量和你皇后的身份,保全刘盈,难道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吗?”
他很平静地看着吕雉。
“我如果真的要废刘盈,那只可能是我觉得他不适合成为皇帝。”
“代替他的人选既然挑了如意,那么我不否认这其中有个人喜好的私心。”
他总共就那么几个儿子。长子刘肥的资质早就被他知晓,次子就是不被他满意的刘盈。
而刘盈之后,还有可能被他教导向着皇帝应该有的资质的方向发展,年龄又最大,且刚好被他宠爱的便是刘如意。选他难道不算正常吗?
“你说刘盈鄙弃你?我倒是觉得他小子在这件事上办得不算糊涂。”
他顶着吕雉愤怒的,被完全冒犯到,仿佛要将他撕裂一般的眼神,语调轻佻却言词尖锐犀利地继续。
“刘盈的利益是不可能和你,和吕家完全一致的。”
“你要他的地位稳固到不可能存在任何的威胁,从此好作为刘吕两家联合的产物坐稳皇位,吕家的地位因此能够跟着王朝的延续水涨船高。”
“怎么可能啊!”他大声嘲笑起来,“春秋战国,列国之间彼此联姻的次数还称得上少吗?相互约为婚姻的承诺多到数不胜数吧!”
“他们难道都世代延续下来了吗?就算不论敌国之间的联姻,光是本国之内,成为外戚的人物又真的都成了世家吗?”
“能够使得家族延续下去的只有能力啊,只有世世代代都诞生出足以站上高位的人物。这才是长久保存的真理啊!哪里是光凭所谓血缘与婚姻的联系,就自信得到了依仗啊!”
“刘盈为什么要杀了戚夫人呢?戚夫人再怎么样都是如意的生母,尽管脑子不够聪明,却对如意足够疼爱。”他侃侃而谈着,从刘盈的角度为他向生母辩驳:“而如意是他的亲兄弟,未来的我肯定会分封他为诸侯王。”
“杀了戚夫人,如果不杀如意,那么如意一定会憎恨杀母仇人,这就会挑拨地方和中央的关系,此举不智。”
“杀了戚夫人,再杀了如意,那么刘盈就背上了弑弟的名声,这就会动摇他和其他同姓诸侯王之间的关系,此举不仁。”
被感情盖住了理智,此刻却从冲动中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了母子之间分歧最大的地方存在于何处的吕雉闭上眼,接住了刘邦的话头。
“他需要的是天下的稳定。”但吕雉也没被刘邦的花言巧语完全绕进他的思路:“可这不是他那么辱没他生母的理由。”
他可以反对,可以抗议,可以为戚夫人以及刘如意寻找新的出路,甚至如果实在无力,都可以用一个极尽褒美的谥号给予他们最后的哀荣。
——而不是通过伤害自己的母亲得到满足。
“你说得对。”刘邦狡猾地避开了这个尴尬的话题,顺从着吕雉此刻的情绪:对现在的他来说,吕雉的重要性是超过刘盈的,自然是她乐意怎么说就怎么说。
倒不如说,吕雉如果对刘盈彻底失望,对刘邦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别管刘盈了,”他端坐回去,脸上带着些微的笑意:“我俩来好好谈谈吧。”
“在你不打算立刘盈为太子,让下一任皇帝身上依旧流着吕家的血之后,”吕雉也笑,不过是彻头彻尾的冷笑,轻蔑着刘邦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算盘:“你还打算让我辛辛苦苦地为你们刘家的社稷付出?”
“你想得多美啊。”
可是刘邦的脸皮那是轻易就能被吕雉几句挖苦击破的吗?他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倒笃定地点头。
“你若是完全没有想法,反而不会跟我这么直白地说话。”
“你会表面上故作不知情地隐瞒下来——毕竟比起我那边声势浩大的动静,你这边可真是说得上一句悄无声息了。”
“然后装模作样与我达成所谓交易,在我死后翻脸无情。毕竟我那时候都是个死人了,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刘邦嬉笑着对着吕雉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同样嘴角半挂着笑意的脸庞。
“权力在我的手中。”他说,“这就是我们可以交易的基础。”
“来好好谈谈吧,吕雉。别来这些欲擒故纵般的小把戏了。”
在门房匆匆忙忙赶来报信的时候,韩信在书房其实正忙活着。
放弃了王爵的前·楚王,在光幕结束后的不久,就得到了来自刘邦的淮阴侯爵位,身兼大将军、右丞相两职,位列功臣榜第一的补偿。
他最后没回淮阴,虽然有一种锦衣夜行般的失落,但考虑到新生的国度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这份失落又被急剧地淡化了——韩信喜欢自己的才能得到施展,价值得到认可。
所以当刘邦不请自来,直接跟着门房就到了韩信书房门口的时候,正重新编次军法的大将军手都被吓得一抖,好悬没把新出炉的成果给毁了。
脸都后知后觉被吓白的青年人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手中的工具,带着点羞恼地转头瞪着刘邦。
“陛下!您能不能不要这么吓人啊!”
他抱怨完才想起自己不曾行礼,可没来及动作就被刘邦拦住了;“朕这次来是有大事要和你商量啊。”
满是疑惑的大将军嗯了一声,在刘邦对着身后招手的时候,目光这才落到了不远处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
韩大将军的记忆力是一等一的好,所以没费多少气力,他就从脑海深处翻出了那张脸。
——是薄姬,当年被他送给刘邦的姬妾。
……未来后世人口中,那位汉文帝的生母。
他傻眼地看着女人怀中的孩子,求证的目光下意识飘向刘邦。
可皇帝下一句的话语才叫人天崩地裂。
“将军和薄姬也算得上有缘。”
刘邦从容地笑着。
“不如结为异姓兄妹如何。”
这不是陈述句吗?
迷茫之中,韩信满脑子只抓得住这样的疑惑。
——“啊?”!
“姐姐为何在刘邦面前一再退让!”
听完了吕雉复述经过后的吕嬃柳眉一横,性格比起亲姊来强硬不遑多让的女人直接替吕雉破口大骂:“他刘季怎么还敢怎么口口声声替刘盈辩驳的!”
“姐姐难道是一开始就奔着处死戚夫人母子去的吗?那女人曾经想要和姐姐争储,姐姐上台后不过是罚她去做苦力!”
“要不是那戚夫人自己在深宫唱什么子为王,母为虏的——姐姐会杀了他吗!”
吕嬃越想越气,干脆一把抱住了吕雉,忍不住擦了擦有点湿润的眼角:“姐姐明明已经足够大度与冷静了。分明是姐姐在为刘盈保住皇位啊,怎么在他们刘家父子口中,都成了姐姐的错误了!”
可吕雉的神情依旧是冷静的,只是为了妹妹的怜惜而柔和下眉眼。
她伸手将吕嬃往自己的怀里又紧了紧,任由她将脑袋抵在自己的腹部,慢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
“我没把整件事讲给刘邦听。”
一方面自然是,将整件事情讲的明白,无疑是又一次让她自己揭开被儿子背叛的伤疤。
如果把整件事的始末说得明白,那或许刘邦就不会是那套话术了——也许会说,既然都把戚夫人囚禁在幽巷中了,阻断内外消息,她唱什么歌都不可能会动摇江山社稷?
不,刘邦哪怕心里是这么想的,为了她能够帮扶刘家,表面上肯定会拍手叫好说她杀得好吧。
吕雉在心底百无聊赖地构想着那没心肝的男人会说些什么,手上安抚的动作却依旧是那么温柔着的。
而另一方面,“对刘盈失望也好,感觉自己被背叛了也好,痛彻心扉到仿佛自己失去了理智一般也好。”
她对自己的妹妹这么说着,“本质上都是一种手段而已。”
“唔?”吕嬃在她的怀抱中发出了一声模糊的疑问。虽然精明刚强,可正好过刚易折的女子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吕雉的言下之意。
“我越是表现出来为感情所困扰,越心灰意冷。刘邦为了得到我的支持和帮助,所愿付出的就会越多。我也没必要和他一字一句把我看到了什么都说得明白。”
她思索到这里,又半带着惋惜却不遗憾地叹了口气。
“可他确实是天生的,该当皇帝的人。”
吕父当年的政治投资太精准,也太毒辣了。让当年其实对于吕父的选择有些不解,觉得选刘邦不如选王陵的吕雉,此后回首也不由感慨父亲留下的恩惠。
但这份天生的才能向来是把双刃剑,既把吕家带领着到达了高点,此刻又成了吕家更进一步的掣肘。
“所以他才说我是欲擒故纵啊。”
帮吕嬃理好了凌乱的发丝,吕雉温声呼唤着她的名姓:“好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起来吧。”
“回去之后,你,并且也让兄长他们,都记得好好教养下一代。”她细细叮嘱着,“刘邦虽然没说出什么好话来,但那句家族必须代代有能支撑起来的人物却是不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