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不久,对兄长和樊哙他们的封赏就该下来了。你们千万不能因此就放纵孩子他们。”
她说着难免有些黯然与心酸:“多年的战乱,对孩子的教育到底生疏了啊。”
她们都知道这言下之意说的是谁。
“……姐姐真的打算帮着教养那文帝吗?”
吕嬃沉默了一会,轻声将话题扯开:“我还是不甘心。这么多年下来,凭什么为他人做嫁衣呢?”
“就凭他是皇帝,权力在他的手上。”
吕雉的语气也很轻。
就算她心有不甘,想要和刘邦对抗,她也需要先从刘邦的手中夺取权力。
“并且,教养刘恒也算是一条退路。”
她不会恶意去把这孩子往弯路上引导,毕竟汉朝之外,还有匈奴人在对中原地带虎视眈眈。中原必须拥有一个足够合格的领袖,因为吕家本身的繁荣也必须基于汉朝的稳定。
刘盈如果最后能够成器,支撑得起吕雉和吕家对他的厚望。那么她必然会不惜代价为他铺平道路。
但如果他依旧如同后世人所说那般,在面对生母杀害亲弟母子之后,就沉迷酒色不问朝事,完全担负不起重任的话……
“刘恒既然未来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皇帝,面对朝堂上的各路势力,他自然会灵活运用一切可以为他所用的力量的。”
“所以,陛下打算借此让韩将军成为刘恒殿下的助力?”
张良端坐着,听完刘邦夹杂着些许抱怨的絮叨,目光侧开,落在一旁满脸笑意的陈平身上。
“这倒是有点你的味道在了。”
算计人心的护军中尉不以为耻,只是笑而不语。而被人揶揄说和陈平臭味相投的刘邦更是瞬间抚掌大笑起来:他这样的做派简直就是在赌。
赌自己在没有中箭伤的情况下好好保养身体,可以活到刘恒长大到起码能够有自己的主张的时候;赌韩信对他的忠诚,刘恒作为一代明君有本事收服这个天性骄傲的名将。
赌吕家在面对身死族灭的下场的时候会迟疑不决;赌朝臣和吕家之间的隔阂会因为后世人的说法而存在芥蒂;赌吕家和韩信加薄家的势力会相互抗衡,再进一步与朝臣达成平衡……
“如果不是后世人告诉朕,刘恒会是个优秀的皇帝的话。”就算是刘邦这样大胆的赌徒重新回首都觉得后怕:“哪怕是朕也不敢这么操作的。”
“上天实在说得上一句残酷。”他长吁短叹着,“明明给予了朕一位辅佐社稷的贤后,又给予了朕一个优秀能干的儿子。却偏偏不肯让这个儿子投胎到吕雉的肚子里。”
甚至,不算厚道的,他暗戳戳在心底不乏逃避意味地继续:其实原本的发展,他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啊。结果偏要把未来发生了什么告诉他,还要让他来为这件事头疼。
那不知何处的鬼神,既然有本事跟他传达后世人对他儿孙的评价,甚至传达不知道多久之后的明朝皇帝的评价,怎么就不能有本事到传达后世对他刘邦的评价呢!
他为这件事多方平衡花的心思,难道不值得鬼神的赞许吗!
半是愤愤不平,半是心思疲倦地浮想联翩,刘邦转了个身。
然后就和无声无息出现在了房间角落,此刻跟皇帝陛下大眼对无眼的白光对上了眼。
刘邦一下子从地面上跳了起来,没办法保持住在张良陈平面前一向努力维持的风度,大喊出了声:“去喊萧相和韩将军过来!”
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那被他观察到的天幕仿佛一下子激活了起来,从角落当中闪了出来。熟悉的白光又一次平等地铺洒开来。
【大家好!这次我们来聊一聊汉初组——也就是汉高祖刘邦和他的汉初三杰之间的故事。】
“不不不,你慢点,你慢点!”
刘邦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跟着后世人开口的刹那急促起来:朕是想让你夸我,但这不代表一定要这么言出法随吧!
好歹等萧何和韩信到了你再开口吧——不对,如果是这个方向的后世人言论,他真的还要把韩信喊过来吗!
天幕可不管他的阻拦,纠结和焦虑。
【大家应该都知道。汉高祖刘邦,原名刘季。其实庙号是太/祖,谥号是高,所以汉太/祖或者汉高帝才应该是正确称呼,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默认用高祖来喊他了。
出生平民,原本是沛县小吏,性格无赖,能屈能伸的天生政治家,成功从底层最后亡秦灭楚登上帝位,翻身当上了汉朝的开国之君。
我们今天的故事就从他开始。】
公元前221年
原本正和萧何随口笑谈着的刘季,在白光突然降临在他们二人之前的时候,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就听见它以一种轻快的语气地开口,说出了些非常了不得的东西。
“??”
刘·平民·沛县小吏·知名无赖前游侠·现处于秦国统治之下·季瞳孔地震。
而一旁的萧何远比他反应地更快,天性机敏的文吏果断地跑到窗边——谢天谢地,门是关上的,室内只有他和刘季两个人而已——探头向外望去。
确认四下里确实没人的萧何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转身在室内扫视一眼,选定了一旁的柜子,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两手将袖子一捋,就打算把它往窗边搬。
“你在那边犯什么傻!”他恨铁不成钢地呵斥着呆滞住的刘季:“真美起来了?这种事情但凡泄露出去,你和我都得完蛋!”
这甚至不是萧何自己举报就能逃避开的祸患,所有听见了这般与谋逆无异,接近谶言的话语的人都得一起去死。
当这骇人的言论同时出现在他们二人面前的时候,就注定了萧何和刘季的利益被捆绑在了一起。
刘季也回过神来了,两人合力,用柜子堵住了窗的缝隙。而萧何尚且不算放心,急匆匆地又出门,合上在门外仔细聆听,确保屋内的只言片语无法轻易泄露,才勉强安下了心,又走了进去。
“怎么样?”
刘季连忙就迎了上来,此刻他全然没有刚知晓消息的时候的惊喜,只有害怕消息走漏的惊惧。
萧何比他更沉得住气一点,毕竟也不是这光幕口中的主角。他伸手控住刘季的肩,让他冷静下来。
“没事的,现在外面听不见里面在讲什么。”
他又细细询问起来:“今天还会有人来找你吗?附近你还有什么绝对信得过的兄弟吗?”
刘季的脑子转得也快,一下就明白了萧何的顾虑所在。将自己近来的记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果断地摇头:“不会有人来的。今个知道你要来,我早就打好了招呼叫他们别来找我。”
他的父母兄弟又在丰邑,和泗水亭这边隔着百十里地,没什么大事自然不会过来招呼他。
至于信得过的兄弟,他却迟疑了:“确实有不少,可是出去喊人,到底会错过这些……神鬼之言?”
他不知道该怎么恰当称呼这天幕,于是向来尚鬼的楚人便这样含混着糊弄过去。
萧何也跟着无言:他确实想找个人来帮忙守着门口,可是事实就像刘季说的那样:找人的路上肯定会耽搁。
于是两个人相对叹了口气,也就干脆赌上一把。将门又从内部堵上,继而就不管外面会不会再有什么波折,重将目光落回了那光幕之上。
“我们错过了什么?”
刘季有点遗憾地嘀咕了一句,不指望萧何能够做出什么回应。
可那白光却随着他这话又明亮了一霎,刺激地两人下意识掩住了眼睛。等到光线恢复了正常的亮度,他们听见那言语竟是刚好接上最开始的那一段。
萧何看向刘季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想要理解刘邦的行动逻辑,我们首先要理解的是他的出生背景。
自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六国,认为自己“德兼三皇,功盖五帝”,自称始皇帝开始,中国就逐渐脱离了原先的贵族共主政治,走向了大一统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
秦汉第一帝国的辉煌从此拉开了帷幕。】
所以那“帝位”是这个意思啊。
刘季此刻终于有些恍然,对于先前那个他把握不准的称呼有了真切的理解。
他伸手捅了捅坐在旁边的萧何:“统一六国?诶,是不是就是今年的事情来着?”
萧何是他的上司,又因为能力出众颇为上面赏识,在消息上面自然比他灵通。
“确实如此。可我还没听到这皇帝的风声,应该是之后才会传递下来的诏令。”
萧何也没因为这男的未来能当上所谓最高的领袖就给他什么薄面,嫌弃地把刘季顺手就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扒拉下来。
萧何:差不多得了……你这个得性要是不改,我真怀疑你未来是撞什么大运找到谁辅佐了才成就大业的。
【可是,这样堪称惊天动地一般的历史转向,这样接近于前后割裂的时代风貌,却让后世很多人误解了一件事情:
战国、秦、楚汉——这三个时代之间不过极其短促的几十年岁月。
秦始皇嬴政和汉高祖刘邦,他们也从来不是隔世的两代人。
刘邦只不过比嬴政小了三岁,当嬴政死于公元前210年,享年50岁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同一个时代,同一片天空之下共存了整整47年。】
刘季和萧何跟着天幕的叙述一惊,下意识顿住了动作。
“五十岁?先前说今年是什么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而……”刘季思虑了一下,决定在不知道未来对于皇帝称呼的条件下,依旧沿用旧时的称呼:“王上崩逝是公元前二百一十年。”
虽然对这用公元前多少多少年的纪年方式闻所未闻,刘季还是根据字面意义和自己的年纪推算出了这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
——十年。
两个人在这个结论得出之后面面相觑着陷入了些许的迷惘。
其实是极正常的一件事情。刘季深知这世上不存在什么长生不老的人物。五十岁的年纪,横向比较他所认识的人来看,也算不上一句年轻了。
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有些唏嘘:尽管他是楚人,按理来说对秦王没什么感情。
但这样堪称举世无双,仿佛矗立着就代表着权力的顶点,完成了春秋战国以来多少君王野望的人物。最后的结局依旧逃不开所谓生老病死的潦潦草草。
这就让刘季也跟着难受了几分。
【这样的47年,对于刘邦个人来说是太过漫长的岁月。几近步入老年的岁数,他才得到了最后逐鹿中原的机会。
可对于历史来说,这却是太过短暂而狂暴的时期了:
从战国到帝国,七国争霸的余韵延续了三十多年而最终一朝统一,秦的兴盛张扬了十余年却又因为无人能够驾驭而濒临崩溃。
狂暴而迅烈,接近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既有的秩序,继而重新铸造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太快了,快到历史的惯性尚未被彻底的扭转。快到一代人的精神风貌,其实依旧尚且是战国时期的余晖。】
出生楚国的刘邦咳了一声,想到少年时期游历于魏楚之间的经历,再联想到第一次入秦之时的感触。
五世相韩的张良眉梢微动,复杂的思虑重又落到了那明眼人都知道不会罢休的韩王信的那头。
年少时理想是得宰天下,游学各地以增进见识的陈平脸上的笑意此时真切了几分。
他们都是亲身经历过这番剧变的人物,此刻听后世人讲来,更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感慨意味所在。
后世人会误认为刘邦和嬴政是两代的人物,他们作为当事者自然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可是回首这几十年来的风雨,又确实能清晰地回忆起秦朝给周遭带来的一切转变。
【当刘邦出生的时候,秦国还正处于秦昭襄王的统治之下,正巧是攻灭西周国,天下失去了名义上的天子的那一年。而沛县也不过是魏楚边境一个随时可能易主的小城。
直到公元前224年,秦军攻取淮北,沛县被并入了秦国泗水郡的属县。32岁的刘邦才真正成为所谓秦朝的国民。
他青少年时期所接受的教育和认识,其实都不是秦所带来的统一与秩序。不是以郡县制为基础的中央集权,以皇帝制度为根基的君主专/制。
而是战国之时的交相攻伐,士人游侠穿梭于各国之间,为有权有势的诸侯大夫所供养,成为别人的门客而“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理念。
是一个国家观念和血缘之间才有着密切联系,而对于真正想要施展才华却在本国无路可走的人来说,投奔外国,转换阵营,联合分化都稀疏平常的列国时代。
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确实应该佩服刘邦的眼光。】
刘季从鼻腔里闷出一声疑问。
他的心绪此刻到底还是没办法做到完全平静下来。被天幕过早预言了自己未来成就的青年人,回忆起那开头从底层翻身到至高的言论,心头就犹是一阵热血沸腾的激昂。
可他的政治才能和冷峭心性到底是天生的存在,在因为天幕肯定他的眼光而感到愉悦的同时,他注意到的是这份许可背后的原因。
“这光幕……意思是,觉得秦王现在的举措才是正确的?”
他用自己现在的思想前去反推,不无惊讶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尽管楚亡归秦对他这种市井小民来说,不过是趁着政权交替的时代,为了不被信奉法家学说、将游侠视为扰乱国家秩序的害虫而明令严加取缔的秦朝通缉拘捕,于是顺从着新有的秩序通过考核进入秦朝体制,换了一份生计的转变而已。
可是多年来他一切视之为常识的认识,都让他在天幕如此发言之前笃信,秦国此刻所坚持的郡县,不过是天下未平之前的权宜之策。
分封子孙,以藩屏秦——这才应该是秦下一步该采取的举措。
但是,这光幕的意思是——?
“……未来的我,怎么做到去支持这样的方案的啊。”
刘季明白了后世人为什么要这样说了。
【人都是会被自己的过往所束缚住的。
刘邦当然不是个例外,他对待沛县故人后来的处置,往往都能在与他们旧日的交往中找到回应。
比如萧何那多塞的两百铜钱,等到后来就成了刘邦特意多给的两千户封邑。比如大嫂当年伪装的洗锅声音,等到后来就是不得已封侯也要刻意为难的“羹颉”二字。】
本来安安静静皱着眉看着天幕的萧何:这里怎么还有我的事?
一种不太美妙的想法瞬间在心底萌芽,让素来冷静自持、甚至称得上自爱的萧何脸色都不由泛出了一层淡淡的青。
他本来以为和刘季一起撞上这出完全是自己倒霉。
——结果是未来的他,非常有可能,完全就是从头到尾跟着刘季一起造反的核心人物是吗?!
对于自己的能力和才华其实非常有数,只不过出于微妙的芥蒂,对于上级推荐他到中央政/府任职都再三委婉拒绝了的萧何,面色凝重地回想起来最开头的那句话。
“汉高祖刘邦”和他的“汉初三杰”……
萧何:应该,可能,也许,没有我吧?
但一旁的刘季可没有他这份弯弯绕绕且隐秘的心思。
他琢磨了半天也硬是没想起来萧何什么时候多给过他两百铜钱,只能从自己知晓的人情来往的惯例中排除。最后才想到了服徭役远行的时候,熟悉的大家伙都要给人送个三百钱这个说法,一下子就揽住了萧何的肩。
“好兄弟啊!”
三百钱已经差不多是刘邦一个月的俸禄了。而萧何多给出的这两百,尽管有他出身大姓家底较厚的从容在,也确实不是一笔随手撒得出去的小数目。
被他这又一扒拉打乱思绪的萧何只能沉默,在刘季感慨万分的拉扯中,最后夹杂着无奈和认命地叹了口气。
……行吧,刘季不就是个这么个脾气的人嘛。
他之所以在不少人,甚至包括自己都看不惯刘季时不时桀骜无礼,狂言妄为的行径的时候,依旧愿意和刘季深交,为他时不时遮掩一些越轨的不法行径,这次还特意来找他喝几杯。
难道不就是因为他这份脾气:下能够仗气使人,在周身聚集起一派兄弟;上能够折节低首,嬉笑胡言之间,都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手段吗?
“我这个时候,倒是希望你能变成那个听到正经事后的刘季。”
他没管对着他这句话装傻的刘季是如何打着哈哈的:等到天幕真正讲到核心之处的时候,刘季自然会收敛起所有的轻浮的。只将目光落在天幕上。
【但如果把刘邦的一生再拉长了来看,将每个细节都放大,仿佛掬起湍流不息的河流中奔涌的浪花,我却时常感叹于:他仿佛是不会真正被过往束缚住的。
同时代的英豪,哪怕是与他争锋的项羽,在大权已定宰割天下的时候,所思所想的依旧逃不开分封的桎梏;哪怕是天纵奇才的韩信,在讨要封赏功成名就的时候,所期许的依旧是裂土封王的理想。
可是同样成长在帝制没有多少影子的时代,站在历史的风尖口上向未知和已知同时眺望,刘邦就是那么精准而敏锐地把握住了始皇留给他最宝贵的财富,将这一颗大一统的种子延续了下去。
也不怪有人评价,说他的眼光,从青少年时代就是一直向着西方的,最开始是魏国,是因为信陵君魏无忌;后来是秦地,是因为始皇帝嬴政。】!
“项羽?韩信?”
刘季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在后世人口中被特意作为与他同时代的英豪提出的名字:前者那个与他争锋,毫无疑问应当是他的对手;但后者对于封赏一词,动词竟然是讨要。
他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吟吟的笑意。
刘季:懂了,我的属下。还是非常给力的那种好兄弟。
尚且没有成熟到未来的地步,对于分封这件事情还抱有着春秋战国观念的他,对于那句裂土封王反倒是全然包容的。
毕竟就连现在的他,在光幕言明郡县才是正确的方向之前,都以为秦会实行分封制。那对于这韩信又有什么好苛刻的呢?
【信陵君所象征的,是刘邦作为个人的特质——游侠,或者说任侠。】
【在古代社会,考虑到政府执行力受限于生产力的发展,基本上无力深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往往都会出现权力的真空。而一旦存在空隙,势必就会存在另一种势力以图填补空缺。
这种势力往往就是民间的政治社会。它是政府的对立统一体,二者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甚至可以相互转化。但本质上都是统治体系的一部分。】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就砸在了头上。
原本悠哉听着后世人替他回忆光辉往事的刘邦霎时没端得住自己放松的姿态,而一旁原本也举止有度的谋士们,此刻也认真睁开了双眼,正对着天幕的发言。
他们倒不是为了这一番直白地剖析朝堂和民间的关系的言论而侧目。尽管诸子百家没有哪怕一家的观点,会如同这后世人口中生怕所有人听不明白一般的清晰,可到底本质是有所共通的。
刘邦自己就是在基层摸爬滚打混迹过来的,对于这官方和民间的关系心底自然有数。
他们关注的是那古代,是受限于生产力的发展。
“后世人的意思是……”刘邦忍不住开口,询问的眼神落到了张良的身上。
“如果这生产力发展起来了,这政府的执行力也就?”
他的心脏随着这大胆的猜想怦怦乱跳,而向来云淡风轻的谋士,此刻也难得露出了把握不准的迟疑。
在场都是从秦朝那力求将上下完全贯通,使得统治的力量能从远在咸阳的主干一直延伸到边疆的细枝末节的精密中走过来的人物。
他们自然能够理解那般精巧的构造,最初搭建之时秦皇的野心。如果能完全地实施下去,毫无疑问将会是一项能让统治者如臂使指的发明。
可是太难了,太累了。
这般精密,这般整齐的制度,所带来的是为维持它而堪称将牵扯到的每个人都消耗到极致的疲惫。
所以等到刘邦上位,他才会尽可能因陋就简,以图节省民力——这固然有汉初布衣将相的出身的原因,但何尝不是天下百姓已经没办法再接受这样的严苛呢?
但如果这所谓生产力的发展,最后竟然能够让后世的政府,以不枯竭民力的方式做到超过秦制、不,能做到秦制的地步,就已经足够让刘邦等人瞠目结舌,头晕目眩了。
“所以,什么是生产力?”
于是,刘邦向着张良与陈平发问。
【商周以来的社会,是世袭的氏族社会。一切的关系都基于血缘之间的联系:天下是以血缘分封为基础的邦联体制,社会是依托礼乐的宗法社会,政治讲究的是世卿世禄,经济逃不脱的是井田邑里。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所谓独立氏族的民间政治社会也不会存在。但时代在战国时期发生了惊变。
古有的社会秩序被列国之间的兼并战争所撕裂,旧有的政治经济关系因为私田的兴起与发展而土崩瓦解。贵族的世袭体系被官僚政治和法制逐渐取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重新规范。
在这种新旧交替的时代之中,一部分从旧有的氏族血缘关系中挣脱出来,却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被新有的官僚体系编入吸收的存在,就会成为脱离于社会主流秩序的游民。
这就是任侠。
他们任气节、行侠义,个人与个人之间基于知遇之恩形成了一种新的联系。重武力,讲信义,轻生死,合则留,疏则去,虽然没有什么固定的章程和严密的组织结构,却凭借相互的交谊织成了一张庞大而广泛的社会关系网络。
所以,在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中,侯生才能够通过这种社交网络给魏无忌介绍朱亥,才会在揣度到晋鄙必然一死的时候,掐准时机自尽以谢大将英魂。
因为这就是游侠的气度。植根于人性中个人自由放任,不受社会约束的天性,游离在主流法制礼制乃至于伦理道德之外,被法家社会痛斥“侠以武犯禁”于是必须严禁的存在。】
“生产,我们现在所指的不过是小民赖以度生的产业。”
张良的语气有点轻,因为他此刻主要的思绪还在运转以图解释这生产力的概念。
“后世的词汇,也许与现在发生了转移和偏差,但大抵不会完全毫无关联。”
“而后世先前提到的和生产相关的例子,基本上都与农业、经济、甚至军马有关。”
刘邦悟了。
“所以,这生产力,就是国家的国力!就是当国家发展到足够强大之后,政府的实力也就能够随之加强。”
他的神经此刻已经完全被刺激起来了,开口时带着点尖锐的兴奋:“国家想要强盛,不仅仅需要农业能够发展,百姓有地可种,有饭可吃。那什么手工业,商业,以及军队的建设也不能落下。”
“农业可以交给农家,手工业,既然有个工字,那么交给墨家应该可行。军队肯定让韩信来,再找找还有什么兵家的人物没有。”
“商业眼下还是不能放松,先不说刘恒那小子放开对商业的管制之后国库就穷成了什么样子。连到那明朝的时候,那些商人在挣到钱之后的所作所为,依旧对百姓没什么好处。”
他的思维急速地在自己所了解的诸子百家和手下人才中穿梭,一个个地挑选出合适的人选,时或又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抹去几个。
“在正式准备发展商业之前,要先把他们的观念扭转过来。就像商君当年变法之前要先立木取信一样,要先让他们的思维发生转变。”
刘邦此刻已经是坐不住的地步了,干脆地站起身来,在室内略有些急躁地踱步。
“要让他们在挣到钱后去关注那什么,商业性的技术问题。对,技术,还有技术!这里的技术肯定也不是技艺法术这些东西,它是什么?”“土地的改良,良种的选取,这些既然都是技术。那么还有什么会是技术?既然土地改良,良种增收之后,粮食的生产肯定会增加,也就达成了那所谓的农业生产的进步。那么别的呢?别的产业如果技术也发生了进步,那会不会也有什么发展?”
他停下了脚步,一下子拨云见日。回过首,他望着同样若有所思的谋士们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或者说,说出了最后一个观点:
“那技术就是生产力的关键。”
斩钉截铁般的笃定。
而张良叹声:“陛下果然是天授。”
他认可了这个观点。
“陛下,突然召集我们又是何事?”
门外此时传来了两人匆匆的脚步声,萧丞相和韩大将军到了。
【刘邦没有见过信陵君,当他开始自己的游侠生活的时候,魏无忌早已过世。可是他好养士、窃符救赵的名声却已经传遍天下,继而将游侠风气推向了历史的顶点。
所以无怪刘邦在过惯了早年无甚记载,想必循规蹈矩到乏味的生活之后,毅然决然踏上了游侠的道路。他在丰邑,时常聚集起一帮小弟到兄嫂家混饭,很显然模仿的就是门主让门客们寄食的行为。
但游侠之间虽然没有组织,却也有上下尊卑的地位关系。像早年刘邦这种类型,不过充其量算个乡侠,尽管在丰邑是能够招呼一帮弟兄的大哥,但到了哪怕沛县,就已经不是他的地盘了。
沛县当时的大哥是王陵,一个现在我们听来有点陌生的存在,可是在当时却是沛县江湖颇有名望的领袖人物,被刘邦以兄侍之。
他一度不想参与刘邦的起义集团,打算另立门户。直到最后自刎的母亲,尸身竟然还要被项羽烹煮侮辱,才下定决心彻底追随刘邦。可到底因为是跟着曾经的小弟混日子,面子上总有些过不去,于是别别扭扭的。但在刘邦心里的地位却也不低。
吕雉后来向病重垂危的刘邦询问未来丞相的人选,萧何之后自然是曹参,而等到曹参之后,他选的就是王陵。哪怕他文质稍有不足,需要陈平辅佐,刘邦也确信他才应该是丞相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