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天幕在讲陛下的过往?”
被喊进来的韩信,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熟悉的白光。凝神聆听了一会,不难猜出这次后世人的主题。
稍带点好奇,他有些期待地看向光幕。
韩信:让我看看陛下早年的不凡事迹。
刘邦:……
突然后悔把这小子叫过来了怎么办。
萧何:突然怀疑未来的自己了怎么办。
他先前的猜测在那个丞相一冒出来的时候就彻底成真了,自以为是个安分守己的本分人的萧何都对这样的转折一时凝噎。
而刘季看着他这幅模样就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可笑话了他一会,想到了王陵母亲的下场,却又半带欷歔地停住了。
“感觉这未来,所谓能与我争雄的项羽……”
他一时语塞,好半天才憋出来一个适合的形容词:“有点,随心所欲。”
项是楚国的大姓,刘季自然不难猜出这位未来敌手的身世。可是这样出身贵族的人物,对待已经自刎身亡的王母,竟然还坚持要烹煮以侮辱尸身。
一方面固然可见,未来的他或许与其的恩怨之深;但另一方面,又何尝不可以窥见对方的任性,哪怕明知好生安葬才是嘉奖气节,招揽人心的法子,却依旧不肯为之呢。
这样的人最后却与他共同角逐——这倒不是刘季在自夸,只是一想到连他最后竟然都有可能问鼎中原,就忍不住感到一阵荒谬。
“虽然定有其是项氏子弟的缘故,”萧何的思路也与他差不多,“但肯定也有他个人的因素。”
“他的武功,估计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地步吧。”
他们相对而叹。!
“说起来,那吕雉……”
不想被这因为未来对手的强大而凝滞起来的气氛所压抑,萧何打破了沉默,抓住了先前天幕中被他们忽略的人物,揶揄的目光落在了知道他要调侃什么,于是眼神中都透着无语的刘季身上。
刘季心领了他的好意,可是却因为这转换话题的手段而感觉如鲠在喉:你明明可以聊曹参,聊陈平,甚至追到前面去聊那个韩信。
你偏偏要在这里提吕雉!
“……大概是我未来的妻子。”
他承认下了:能够在他临终之时留在他身边,甚至询问他他死后朝政大事如何安排的女人,除了他以后的正妻又能有谁呢?
只是,刘季在心里算了算日子。
他今年三十五岁结果还没娶妻,起兵造反那年都四十七了,平定天下肯定需要接近十年工夫,听这天幕口风,他也不像刚当上皇帝就死了,考虑年纪大了就算个在位五年。
那就是差不多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的时间,不说儿子能有二十六七岁那么大,二十也该有吧?结果临终他竟然是在和媳妇交代后事,而没有儿子出现?
这到底是他媳妇娶晚了还是儿子生晚了,还是更让他难以接受的儿子不争气啊!
刘季提心吊胆。
【但那都是后话了。在刘邦的游侠生活中,王陵到底也不过是暂时的大哥。
他可是信陵君真实的狂热粉丝!当了皇帝之后每次经过大梁,都一定要祭祀信陵君。甚至等到最后一次前往大梁,他干脆为信陵君设置了五户人家守墓,要求他们世代祀奉。
一个战国公子,最后竟然能在刘邦手上混得个跟始皇帝一样的待遇。如果不是寄托着他从游侠少年以来的慕从和景仰,那我是不相信的。
既然如此,这小小的沛县,怎么能容得下他追随偶像的脚步呢?
信陵君已然逝世?没事!
这不是他的前门客张耳在魏国自己当起了门主,在那招致四方之士嘛。
魏国离沛县又不远,这就出发!】
“给信陵君设人家守墓?”
压根不会因为自己对信陵君的狂热被后世人调侃而羞耻的刘邦当场一拍大腿:“好主意啊!”
“朕怎么没早点想到呢!”
他的思路瞬间也跟着联想到了同样被提及的始皇帝:“给始皇帝也要安排上。”
明明满是私心,却依旧能靠自己的灵活脑筋和诡辩才能给自己掰扯出合适理由的皇帝信誓旦旦:“给信陵君设守墓人,是为了展现汉家对人才的重视,愿意网罗天下之士;给始皇帝设守墓人,是为了安抚关中故老的民心,展现汉家宽阔的胸襟。”
汉初三杰:……您开心就好。
只有和刘邦在这方面最意气相投的陈平跟着拍手叫好,毫不吝啬自己对皇帝陛下的认可。于是两人又欢笑着一团和气,令剩下三个人实在忍不住挪开了视线。
【我们上文假设的少年刘邦的思想,自然说的是不远。
可实际上,张耳当时身在魏国的外黄县,与丰邑相隔数百里之远。刘邦想要去追随张耳,第一步是先走出楚国,而出楚之后,尚有单县、蒙县、甾县等地。说的更清楚一点,就是要求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独自从今天的江苏省徐州市丰县,徒步走到河南省商丘市民权县,光纸面上的直线距离就将近170千米。
风餐露宿,无凭无依。考虑到古代道路不够平整,环境开发尚且属于初级阶段,不像我们现在平坦的大路和发达的交通网,过路说不定还会有关口盘查,已经是光想一想就会觉得疲惫的旅程了。
这般艰辛下来,结果竟然只是想要结识一个和自己崇拜的人有过关联的人物。刘邦的热情,意志和决心,自然是不在话下,他那最终能够取得大业的品性也当然可见一斑。】
“省?市?县?”
萧相注意到的是这后世人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行政区划方式。
“丰邑未来是县,外黄未来也依旧是县。看来这县一级的划分,和我们现在理当没什么区别。”
可是他拿不准省和市分别对应的是什么:“到底是省是郡,还是市是郡?”
“如果省是郡,那么在郡县之间插入一个市,难道不会显得臃肿吗?而如果市是郡……”
萧相顿住了:哪怕是秦朝,天下也不过是四十几个郡而已。若要在其上再增加什么省份,实用主义的老秦人听了绝对得说一句无用。
韩信也跟着想到了这一点,出口的时候半带着惊讶,又有点跃跃欲试:“那看来,后世人的疆土远比我们辽阔嘛。”
倒不意外,毕竟三代的版图也没有现在汉朝的规模。只是后世人的对外扩张,多少给韩信指明了一些启发:周围可供开垦,存在价值的土地尚有很多。
这就很难不让天性就向往拓土开疆的武将心驰神往,但萧丞相却用他先前沉默不语时的思虑给韩信泼了盆冷水。
“我在想的是,后世人从哪里挑的出那么多管理的官吏来。”
毕竟光是新并入大秦疆土的六国旧土,就足以让秦人引以为傲的官吏统治差点消化不住。
而作为家底比好歹六世余烈的大秦更薄的汉初,如果真的对外扩张,打下了地盘却没有足够的统治力量前去消化,那可就是真的白给他人做嫁衣。
韩信蔫了,戚戚然缩在萧相旁边,但还是有点不甘心:“那道路的平整呢?这项工程总有办法的吧。”
他联想的是秦的直道,那就是特为战争准备的工程。韩信亲自试过,确实对于行军便利了不少。
他也知道如今的形势和百姓与朝廷的难处,伸手大致比划了几下:“倒也不用像直道那样,那是便利大军开拔用的。就是在几座主要的城池之间大致修几条小一点,短一点的,也不用着急,慢慢来就行。”
“平时用不着的时候,也可以开放给行人使用。”张良插了进来,“后世人对于这所谓交通,看重程度也着实不小。”
“但确实得延后放缓着来。”他沉吟了一会,才从稀碎的信息中拆解组合出一条合理的逻辑线:“这交通的建设,看来应该主要是和商业相关联的。”
农民是能够自给自足的,只要他们依旧拥有着自己的土地,风调雨顺以至于能够获取来年的粮种。那么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他们也能够活得封闭但幸福。
只有商人,来往奔波于各地,通过不同地区之间商品价值的差异以谋取利益的商人,才会对平坦的道路存在足够大的需求。
“道路的平坦也有利于那什么,政府的行政力吧。”
刘邦也自然地加入了对话,对先前后世政府深入基层的能力记忆犹新的皇帝,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这点。
“道路好走了,那么官吏传递消息的效率也就快了。”
几人忍不住畅想了一番那个场景,可最后还是要落到一个问题上去。
“后世的路是怎么修的?”
谁也不知道。
【张耳其人,我们在这里也可以简单介绍一下。他早年是魏无忌的门客,信陵君死后流落到外黄县,可以说没钱没人没声望。发家的过程竟然和刘邦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当时外黄本地有一位奇女子,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富豪,而自己更是容貌出众。结果结婚之后发现丈夫太没用了,于是就躲到父亲曾经的宾客处寻求帮助。
这位宾客就给她介绍了当时孤身穷困,甚至称得上亡命客居的张耳。于是他便喜提美女财富,由于老婆的督促与辅佐,开始了自己仗义疏财网罗游士,进而借此进入政界,成为外黄县令,贯通官府民间,横跨黑白二道的职业生涯。
嗯,某种意义上,真难怪刘邦和他意气相投,后来愿意数次投奔他的门下,和他活跃于江湖之上,甚至将这份情谊延续悠长,最后乃至于约为儿女亲家啊!】
刘邦:瞎说什么大实话呢,这叫我岳父和我嫂子两个人都慧眼识英雄!
刘季就没未来的自己这份坦(厚)然(颜),在萧何打趣的目光中将眼神游移向一旁。
刘季:那什么,投资的事情,怎么在你们后世人口中这么怪啊!
“看来你那位叫吕雉的夫人,说不定也是位奇女子。”
就是沛县眼下也没什么姓吕的富豪地主。萧何估摸着,觉得也许是不久之后才会搬迁过来。到时候挑中刘季这样一个在当地黑白两道、啊不,官府江湖都有门路的女婿,应该也不足为奇。
而刘季也不在这件事上谦虚:“我也觉得是这样。”
先不说挑中他是不是吕雉本人的意思,“光是我临死之前,竟然在和她商议朝政。我就瞧出来我将来有得指望她了。”
那要不,刘季摸了摸下巴,他对于自己好酒好色的本性很有点数:等媳妇嫁过来之后,他为了提前感谢未来可能是她帮忙稳定朝堂,收敛一点?
拉拢人心而已,这事他熟啊!!
【可是跟着张耳混,在当时始皇帝锐意兼并天下的背景之下,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差事。
由于史书对于刘邦早年记录的美化和神圣性宣传,我们也很难知道面对侍魏就必须御秦,这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前途无亮的局面,刘邦作为一个后来仕秦都显得无比从容的楚国人,在当时到底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思。
他到底有没有为了抗秦,明知事不可为却完全贡献出了自己的能力?这驱动着他的内源动力,到底是单纯的对魏公子的情结,还是作为任侠门客食君之禄的责任?
我们都无从得知,唯一知晓的结果是秦军在公元前225年攻灭了魏国,从此整顿秩序,打击民间不法势力。张耳逃离魏国地区,隐姓埋名到原本属于楚国的陈郡陈县潜伏下去。
刘邦和张耳的主从游侠关系就此中断,而刘邦的游侠生涯也随着一年后沛县归秦宣布终结。
在秦的统治之下,旧有的楚国地方政府被彻底摧毁。新的郡县政府开始按照秦朝的什伍制度重新编制乡里社会,将集权政府的行政控制彻底落实在人头管理之上,使得百姓不得随意脱籍流动。
这其中受到影响最大的,自然毫无疑问是无业游民们,或者我们这里直白一点,刘邦。】
对于自己的出身从来大大方方不加遮掩,更对自己当年游侠生涯没有羞耻感的刘邦,此刻对于后世人犀利的评价,顶着四人顺势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罕见地感觉到了一种微妙。
刘邦: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指名道姓的,谢谢。
刘季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他到底还不像未来发达了的自己,因为在信重的臣子们面前丢脸而不自觉地尴尬,此刻对于这样的评价都称得上一句全盘照收。
“原来张耳大哥躲到陈郡陈县去了。”
记录下自己的好兄弟眼下的去向,刘季的目光继续回到天幕之上,眼神中都带着点兴奋难耐的激动。
既然张耳的下落都可以告诉他,那么别人呢?就在沛县的萧何曹参就算了,那他现在不认识,可是听起来是他的得力助手的陈平和韩信呢?他们在哪里?
一个此刻显得格外大胆,让回过神来的刘季都觉得有点异想天开的想法悄无声息地在脑海中萌芽:
如果他可以比原本的自己更早一步将这些人聚集起来,那未来和原本的走向相比,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秦王、不,始皇帝如果活着,那么刘季肯定不会起任何的心思。秦朝是他最如臂使指,近乎一体的机器,没有人有本事能够对抗他。
但是十年,十年后的始皇帝就将崩逝,继位的人选虽不明晰,但竟然无力控制局势。
刘季的眼瞳倒映着天幕的白光。
天予不取,必遭天谴。
【在秦国的法治社会中,无业游民毫无疑问是不被容忍的。
刘邦此刻的出路于是也就无非几条:务农是没有兴趣的;推荐出仕需要德行和乡里的称誉,而他自打去当了游侠开始,就和这玩意再没有关联。
那就只能通过考试,出任小吏了。
秦国是个法治国家,办事的主要依据就是法律章程。
而我们大家都知道一点:尽管法律可能会因为制定的出发点和量刑的轻重而显得有些冷酷,但它的好处就在于对待不同地域不同阶层的人来说,都是一视同仁的。
而这一点放在秦的身上,就体现在于,哪怕知道六国遗民们肯定会对于自己的统治产生负面情绪,在基层官吏的选择与任免之上,实在的老秦人依旧选择照自己的规矩办事——又或者是以秦地的基础,也实在挑不出来更多的基层官吏了。
在这些六国故土,中央主要负责任命县令和主要官僚,而属下的官吏却全部由本地人出任,也算是为当地人参与政权建设打开门户了。】
“后世人真的很重视法律。”
张良回想着之前在刘启篇章被特意拎出来的肉刑改革,询问的目光看向了负责整次律令的萧何:“相国的次序,整理得又如何了呢?”
“我打算将其大致划分成狱律和旁律,将原本的《兴》《厩》《户》三篇集类为篇,再依据《韩子》的思想,将相近的律令进行整编……”
萧相沉吟了一会,随后有些无奈,苦笑着摇了摇头:“是个大工程,一时半会整理不完。还主要是在删繁去芜,具体的量刑和标准,恐怕到时候得多找几位熟悉这方面的人士来辅佐。”
若说熟悉法令,那肯定率先想到的是法家人。可是萧相想了想,又否决了这个人选:“法家虽然精通,但到底是严苛惯了的。”
他看向刘邦:“臣觉得,到时候除了法家人士,也可以找几位道家,甚至儒家的人士过来一同商讨。”
刘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痛快地就点了头:刘启的儒法道三家并用,此刻虽然还不能完全地推广到上下,但在法律层面上却可以借鉴一二。
【这些官吏的选拔,最主要的途径就是考试:文吏考读写计算,刘邦其实打小学过,哪怕后来生疏了捡起来也不算困难;武吏考剑术武艺,对于他这个游侠来说更是没有难度。
所以,大约在刘邦三十五岁那一年,他成功被任命为了泗水亭长,进入了秦朝体制内部,这段从对抗走向统治的经历,在未来可以说对他是收益颇丰。
但除此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就是在这个岗位上,他结识了自己未来开国集团的一些核心成员们。】
要来了!
刘季一下子正襟危坐起来,原本总是半带着嬉笑的脸庞,此刻是全然的严肃。他的目光炯炯,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天幕。
萧何一半是为了他这副模样感到果不其然的诡异欣慰,另一半却不乏纠结与期待交织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他已经不相信这其中会没有自己了。
【在沛县官吏中,与刘邦交往最早的当然是萧何。我们亲爱的萧大丞相,汉初三杰中“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在内政方面做到了享誉千古的人物。】
萧何的心落地了。
那汉初三杰确实有他的一份。
但此刻还来不及生出更多或是欣喜或是恍然的心思。因为一旁的刘季早在听到那句评价之后就伸出了自己的魔爪,难以压抑内心喜悦和欢欣地与他挤在了一起。
“我就知道你的能耐大着呢!这沛县上下什么事情能不指望着你萧大人来打理啊!”
“……这就有些说过头了,你手快撒开!”
【刘邦和萧何的关系,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楚国时代沛县刘姓和萧姓之间的交往,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称得上世交。
于是在汉初三杰中,萧何和刘邦的关系就属于,用调侃的方式说叫竹马竹马。】
原本正因为谈到了当年往事而面色和煦,气氛正和睦着的刘邦和萧相顿住了。
二人:?等一会,竹马竹马是什么意思?
他们听见那个调侃的说法,以及光幕因此险恶起来的语气,直觉就感觉到了一阵汗毛直立。
【等到后来的辽国,他们也崇拜刘邦,并且觉得萧何是刘邦最好的左右手,于是干脆全家追星。
皇帝从此姓耶律,也就是契丹语中的刘;而要求皇后必须从几个姓萧的家族中选——要是实在不姓萧,那成为皇后之后也得改姓萧。
可以说是刘萧搭配的最佳支持者了,我怀疑刘邦萧何要是知道了都得眼前一黑说你们这什么毛病。】
你们真的什么毛病——!
刘季和萧何原本挤做一团的动作僵持住了。两个人到底没敢对视上眼睛,慢慢地、沉默着、别开脸,撒开了手。
萧何:也没别的什么意思。就是单纯嫌弃刘季太沉了。
萧相: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单纯觉得这屋太挤了。
其余几个人看着他已经退到了离刘邦最远的地方,顺带还不忘把韩信挡在前面的姿势:是是是,您说得都对。
毕竟老板的私事,大家懂的都懂。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如果单看性情,刘邦和萧何是完全不同的人。不同于刘邦的狂悖,萧何是出身当地大姓的模范人物,为人谨慎有法,沉稳有度。
可是这样的人物,在刘邦没当上泗水亭长之前,曾多次为他遮掩一些不法的行径;在刘邦当上泗水亭长又偏偏不遵从着官吏之间的循例,时不时又有点越轨的时候,依旧愿意出面为他说情。
这样的关系,说密切也是真的密切,但又有点微妙的不同。
萧何不像同时期的夏侯婴、任敖两人,他们是真心诚意地认刘邦作为大哥,彼此之间是主从的关系;虽然是刘邦的上级,却也不像他和张耳、王陵的相处,是以刘邦为从的关联。
他和刘邦之间始终都好像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彼此之间互相欣赏,相互协作,甚至还带点相互的嫌弃。他们都称赞对方身上所有而自己所无的长处,对彼此的毛病看得明白却不以为然。
这是一种接近于互补的相处,是一种平等的、对等的,士人之间的礼尚往来,甚至还略带着一点君子之交淡如水般的明澈——尽管我知道大家听了他俩和君子放在一起都想笑。
这种关系固然是可贵且正面的交往,但也正是由于这种在刘邦的沛县集团中都显得格外不同的联系,在日后两人关系逐渐走向君臣上下的时候,刘邦与萧何之间才会存在着几次信任危机。】
原本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竟然被称为君子之交而有些微妙,却又为了后世人无情的揭穿更多了点尴尬的君臣二人,神色此刻却突然肃穆下来。
但眼神交汇而过,刘邦自己却是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的疑惑。
他什么时候怀疑萧何了?未来的他又是为什么要怀疑萧何?韩信被他忌惮的话他倒是觉得说得通,可是萧何到底不过是一介文吏——未来的他怀疑萧何图个啥啊?
但萧相却不经意间回忆起了曾经鲍生对他说过的话语,神色诡异了起来。
他好像明白这信任危机是怎么一回事了。
【第一次是在楚汉战争时期】
刘邦:?我原本以为是未来,怎么现在之前就有了?
我什么时候和萧何相互不信任过了!
【当时刘邦和项羽在京索一带对峙,刘邦多次遣使来慰问独守关中的萧何。
本来是件平平无奇的小事,结果有个叫做鲍生的人就对萧何说,陛下这其实是在怀疑你啊,丞相你不如把自家擅长打仗的子孙昆弟派到军中吧,这样陛下才会更加信任你啊!
嗯……萧何信了,并且真的这么干了。
事情最后的结果是“汉王大悦”。】
萧何:……为什么后世人你语气颇为欲言又止啊?
出于谨慎考虑想要自保的话,这种操作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刘邦最后不也确实很高兴吗?
结果刘季都被他这一脸貌似淡定,实则茫然的神情给惊讶到了。有些不可思议的小吏啧啧称奇着绕着他看了一圈,把萧何整个人看得有些发毛。
“不是,老萧你平时挺聪明一人啊,怎么这一点上看不明白?”
难道说你们文吏的谨慎,翻译一下同义词就是胆小吗?
颇有些无赖的刘季在心里这么嘀咕着。
而天幕替他向萧何做出了解答。
【其实这件事,单纯从萧何的措施来看,没有任何的毛病。他成功地把自己进一步捆绑在了刘邦的造反事业之上,使得刘邦对他的信任和情感都得到了加深。
当刘邦后来为他封侯,手底下的武将们却觉得萧何一介文吏不配的时候,他给萧何找理由还要特意强调一句只有萧何是举家从之,从而使得其余人哑口无言。可见这样的举措确实是正确的。
但是啊,这个驱使他这样做的理由。多少就有点说不出来的奇怪的感觉了。
有一种本来好好的,结果反而被自己吓自己,吓出了隔阂的美感。】
“是啊!”
刘邦在听到当年萧何把族里擅长打仗的人都安排进军里为他卖命,背后的原因竟然是这样的时候,就已经忍不住开始笑了。
被气笑的吗?有点,毕竟他当时确实为了这份心意感动了好一会。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啼笑皆非的无奈。
光幕替他道出了心声。
【毕竟,刘邦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敲打萧何啊?】
老底被后世人猝不及防地就揭开了的萧相咳嗽了两声,开口试图为自己狡辩两句,却游移许久,也找不到个合适的话头。
“……臣当时镇守关中,原本至少还有韩信帮衬着。”他最后只能叹了口气,有气无力而半带着心酸地解释起自己当时的情况:“结果等到后来,就成了一人独掌大权了。”
“陛下纵然是爱重,可是臣当时确实对于压力也是不胜惶恐。”
“臣是文吏,没有陛下敢为人先的气魄。处在那样的环境之下,乱了心神也是正常之事。”
【如果说后来几次的信任危机至少还有迹可循,有理有据。但这一次我是真的感觉纯粹是萧何被这个鲍生给忽悠了。】
原本正因为萧相那番说辞而安抚着他情绪的刘邦不由一顿,眼神下意识看向萧相的目光。但万幸正有点失魂落魄感觉的萧相,也不知道是没注意还是不在乎,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刘邦:那就好。
他在心里松了口气,对着后世人的话就立即反驳:之后几次也肯定没有根据。
【只能说真不愧是和韩信引为知己的男人,你们身边的谋士都有点,额,不相信人性或者是想干票大的,于是把你们往奇妙方向上拐的奇怪感觉。】
“啊?”
原本规规矩矩跪坐在刘邦和萧相之间作为障碍物,又因为两人之间的交谈而下意识压低了一点身子的韩信冷不丁也被天幕牵连到了,眼神中也带上了和萧丞相类似的迷茫。
我又怎么了?我身边哪里有……等会……?
一个原本被他有些淡忘的身影逐渐又浮现在脑海中,韩信的脸色也跟着变得有些奇怪。
韩信:……我身边好像确实曾经有过一个想干票大的的谋士的。
【当时的情况,是萧何已经一个人在关中治理了接近一年多了,虽然名义上是辅佐王太子,但刘盈只有五六岁,谁也没指望过他干活。
萧何一个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处理政事,用史书的话讲叫做“辄奏上,可,许以从事;即不及奏上,辄以便宜施行”,刘邦对他的信任甚至达到了允许他“专任”的地步。
结果好好干了一年多啥事没有,非要在汉三年的时候怀疑萧何吗?
怀疑他想要造反?
萧何是个文臣,从后来刘邦给萧何封侯还要被自己人嘴说他没有战功就可以看出来秦汉彪悍的风气,可不兴得跟着一个普通文臣造反。并且如果真怀疑的是这一条,鲍生让他送自家人参军就是昏招,只会增加刘邦的不安。
怀疑他会因为前方战事不利打算投奔项羽?
从鲍生给他的建议来看,他所思考的应该是这一条。
想法确实是好的,出发点也没什么错误,甚至说最后干出来的事情导致的后果也不算坏。
……可是可能吗?】
看明白了自己当时环境带来的影响之后,放下心结的萧相摇了摇脑袋,把那份因为叙述过往而不由又沉浸进去的画面清理出脑海,失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