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将指环交给傅严,傅严案上有灯火,纹样越发一览无遗,他忽然“咦”了一声,随后不敢置信地指给傅严看:“是璟贼的指环!”
傅严蹭地站了起来,就着他的手,俯身细看:“当真?”
“这里,”领侍御史指向指环上所刻的山,“里面有个玉字,璟贼正是自比玉山!”
金虏璟王为将自己并列于图腾之上,曾传出诸如天赐、神梦等消息,宣称自己为玉山化身。
傅严细细看过,目光炯炯看向祁畅:“此乃金虏璟贼金宝,当真是你在莫府拾得?”
只要祁畅点一点头,一切就可尘埃落定。
祁畅在答话之前,不知为何,先看向邬瑾。
邬瑾坐在圈椅中,姿态自然,察觉到祁畅目光,侧过头来,缓缓道:“恭喜祁侍讲,自此以后,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他那漫不经心的语气,成了洞若观火的铁证,让祁畅如泰山压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傅严立刻出声,斥责邬瑾:“邬学士,你嘴脸无赖,阴阳怪气,干扰御史台问询,意欲何为?”
“不何为,”邬瑾态度恭谨,嘴角带笑,“你们皆大欢喜,我实话实说。”
傅严被他笑的耳热眼跳,一股气全淤积在胸间,叫道:“朝廷失察,养虎为患,边关又失镇关之将,何喜之有!”
邬瑾闭目道:“是,下官失言。”
他和那尊沉默的佛像一样,不再言语,不再动容。
冷汗自祁畅掌心冒出,哪怕谋划了如此之久,在面对邬瑾时,他依旧心虚。
但他的心虚很快消散——想要直上云霄,就得先入地狱,官场上从来没有坦途正道。
哪怕学识才干如邬瑾,此时也是无能为力,只能静待事态发展。
做小人,不是他的错,是时势如此。
他不再看邬瑾,低垂着头,专心致志去扮演属于自己的角色:“金指环是下官在莫府拾得。”
监察将他的供词写完,傅严一个字一个字看分明,金指环成为物证,放入羊皮封,傅严将供词也塞进去,交给领侍御史,送往宫中。
狱中黯然无光,火光通明,令人难以察觉时间流逝,领侍御史携带羊皮封出御史台时,才惊觉天光已经大亮。
青天白日下,拙劣的阴谋诡计快马加鞭,投入金碧辉煌的宫中。
皇帝震怒之下,令御史台对祁畅供词、证物严加查核,不可狡污有功之臣,又赏赐莫聆风,以示君心。
消息在京中悄然传递,朝野一片哗然,众人皆言天心偏向莫将军。
然而在天心如此明朗的情形下,翌日早朝,凡是与济阳郡王亲厚之人,争相上奏,弹劾莫聆风,直斥她居心叵测,有不臣之心,又指出早年皇帝册封莫聆风为郡主时,莫千澜拒不受封,就是谋划已久,要染指军务,动摇国本,请求皇帝立刻在御史台勘鞫莫聆风。
皇帝呵斥了上奏之人,匆匆退朝,但这些人不依不饶,追至文政殿,要碎首以谏。
皇帝万般无奈,下敕令圈将军府,制狱御史台,令御史台对莫聆风恩礼相加,不可苛待,如若查实祁畅狡污,严惩不贷。
将军府中,自重阳过后,一直安静。
酉时初刻,莫聆风在书房中,面窗而坐,展开话本,盖在脸上,双手十指交叉于腹部,两条腿伸直在前方,脚踝相叠,姿态慵懒。
霞光携着景色,穿透花格子窗,落在她身上,绛紫色长衫上,绣着艳艳墨菊,暗暗团纹,在晚霞中浮光掠影,碎金逐波。
她听到外面传来吵闹之声,游牧卿悄然入内,轻声道:“将军,禁军围府,敕使来了。”
莫聆风伸手拿开书,露出脸,坐直身体,波澜不兴地问:“敕使是谁?”
“是御史中丞和邬学士,已经在前堂候着了。”
莫聆风手中书册,惊落在地,起身便走。
邬瑾为何到此?
莫聆风急急而走,衣衫拂过道旁枝叶,几朵黄菊花本已委顿在枝头,拂动之下,立刻坠地。
她想到自己曾对邬瑾说过“顺应天时,独傲霜枝”,邬瑾眼似琉璃瓶,看得清楚明白,却还是来了。
她脚步加快,心中不由焦躁,不想邬瑾染指这一场注定的血腥结局。
他们本有着一样的经历,都曾见过被权势斗争碾碎的无辜者,经历过赵世恒的死亡,见过战乱、天灾带来的离散,却对此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她利剑在掌,以权势为刃,走的是鲜血淋漓之路,这条路,邬瑾不会走。
他有恻隐之心,有磊落襟怀,不应该来淌浑水。
她走的两袖生风,大步流星,全然没注意道边生着一株老菩提,数条枝叶伸到路边,一不留神,迎面撞上。
眼睛被树叶扫过,她“哎呀”一声,停住脚步,眯起眼睛,眼中酸意汹涌,心底忽然翻上来一句话。
“保管好自己的心。”
那股灼热焦躁之意,在瞬间凝结于心,散不去,也吐不出,整个人随之冷了下来。
这一盘棋,不能中断。
抬手折断那根拦路的菩提树枝,她扭头看向游牧卿:“去找盛楠,让她给我收拾衣物,叮嘱她们不必惊慌,就在府中等候。”
“是。”游牧卿转身离去,莫聆风带着护卫,慢慢走去前堂。
邬瑾和傅严在前堂分坐左右,因皇帝有口谕,下首还站着一位内侍。
两人面前摆放茶点,都不言语,吃的专心致志。
傅严吃了两块滴酥,腻的发慌,扭头看一眼坐姿端正的邬瑾,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温润如玉之人,在精舍中,竟也会牙尖嘴利,让他有种老虎吃天,无从下嘴之感。
他突然出声,打破沉默:“邬学士处处维护莫将军,这旧情倒是深厚。”
邬瑾放下茶盏,双手轻轻置于大腿上,神色坦荡:“旧日恩情,自然不会随年光而衰谢。”
傅严揶揄道:“旧情之中,会不会也有爱慕之心?”
邬瑾含笑道:“莫将军是桂华流金,风花月影,在下区区暗尘,岂敢相随。”
“事到如今,邬学士对莫将军仍有此赞誉,倒显得我等是墙头草了。”
“傅中丞不是吗?”
“你——”傅严压低声音,“你心不正,已偏失、偏颇,言之不忠,不听也罢!”
邬瑾看向曲折铺入屋中的花影,风动影动,风亦有影,轻轻一笑:“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我并未忿懥、恐惧、好乐、忧患,一言一行,未曾欺心,反倒是中丞此时怒气满身,才真正是心有偏颇。”
说罢,他端起茶盏,饮一口茶,听到脚步声,抬头一望,就见莫聆风从院门迈了进来。
她闲庭信步,衣袂当风,脖颈间金项圈闪动光芒,本是耀目之光,在她身上,却成微末之芒。
两人目光一触,莫聆风便笑了一笑,走进屋中时,笑容还未落下,抬手行礼。
邬瑾连忙起身还礼,弯腰之时,不由也是一笑,目光柔软——见到莫聆风一笑,也能抵得过许多煎熬。
那内侍行礼过后,宣了陛下口谕,口谕中安抚之意居多,明言谳案之后,莫聆风便可归家,又点莫聆风身边亲卫游牧卿跟随前往,以免莫聆风惊怕。
傅严笑道:“莫将军此次入御史台狱,只在精舍问询,不必慌张,不知游副将是哪位?”
莫聆风是女子,本来点一位女兵跟随最为妥当,皇帝却点了战功几乎没有的游牧卿。
莫聆风面南而揖,谢过皇帝天恩,指向提着包袱进来的游牧卿:“这位就是,小游,你随我去御史台。”
游牧卿点头应声。
傅严看一眼包袱:“按理,御史台狱是不许带东西进去的,但莫将军是女子,狱中多有不便,带进去也无妨,只是得查视一番。”
他扭头看向内侍:“将军是女子,多有不便,就由中贵人来查吧。”
莫聆风点头:“辛苦中贵人。”
那内侍连忙上前,从游牧卿手里接过包袱,转到屏风后面去解开。
屏风是绢制,上面绘着几丛竹子,内侍身影映在屏风上,虽然模糊,却能看清其动作。
邬瑾蹙眉。
内侍虽然净身,仍然是男子,屏风上又有留影,包袱中必定有贴身衣物,查看起来,终究令人难堪。
他背过身去:“傅中丞,非礼勿视,我们去屋外等候为好。”
傅严本意是要盯紧此处,无奈晚霞正盛,屏风上剪影越发清晰,若是邬瑾不出声,他还能当做不知道,可邬瑾一说,他就不得不随之往外走。
游牧卿与下人也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内侍和莫聆风两人。
内侍检视衣物,凡是有夹层处,都仔细摩挲,其中有几件贴身衣物缝制较厚,内侍越发细致,几乎是一寸寸摸索过去,以防夹带。
莫聆风冷眼相待。
明着检视,暗中搜查,他们试图在她随身之物中,找到莫家十州之财的蛛丝马迹。
傅严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他都已经是皇帝伸出来的一个傀儡。
足足过了四刻钟,内侍才重新叠整衣物,打好包袱,从屏风后出来,等傅严一行进来后,便道:“傅中丞,包袱里只是寻常衣物。”
游牧卿从内侍手中拿过包袱,站到莫聆风身后。
莫聆风神色冷淡:“傅中丞,能走了吗?”
傅严摇头:“莫将军这副金项圈,也请解下来,交给我查看。”
莫聆风的目光在瞬间阴鸷:“首饰并不违制吧。”
傅严答道:“因金虏惯用金器,此次呈上的物证也是一件金器,还请将军将金项圈交给我——”
莫聆风打断他,语气厌烦:“这金项圈是我兄长为我打的,自小戴着,甚少离身,与金虏何干!照你这般说法,天底下女子都不能戴金饰了!”
傅严分毫不让:“有关无关,并非三言两语就能断定,莫将军若是清白,交给我又何妨,还是莫将军心如明镜,知道莫节度使在金项圈中藏有机密?”
莫聆风声色冷到可怖:“你懂个屁!”
“得罪了。”傅严上前一步,抬手要伸向莫聆风胸前。
邬瑾一个箭步,笔直立在他们二人之间,静视傅严:“傅中丞,不可非礼相逼。”
“国朝大事,到了邬学士口中,就是非礼相逼?”
傅严若有所思看向身形高大,将莫聆风遮挡的严严实实的邬瑾:“你是无论如何都要站到莫将军这一边了?”
这一场纷杂戏台,他们明火执仗,明枪暗箭,张罗网,罩黄雀,邬瑾却置身事外,冷嘲热讽,处处阻拦,他既然要上台唱戏,那就把他拉进来!
莫聆风站在邬瑾身后,听着他们二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似乎都有理,又似乎都藏私,傅严的声音尤其难听,“嗡嗡”作响,一直往她耳朵里钻。
她记着莫千澜的话,要管好自己的心,忍耐着傅严对邬瑾的污言秽语——傅严是御史,风闻奏事便是强项,无中生有更是能手。
这张嘴滔滔不绝,莫聆风头脑发胀,死死管着自己的心。
她站的不舒服,因为火盆离她不远,正在烘烤她的后背,汗珠从额头上滴下,外面一层火,心里一层冰,煎熬的她身心皆疼。
焦躁,为邬瑾淌这滩浑水而焦躁。
冷漠,因莫千澜的叮嘱而冷漠。
心里吵闹,外面也吵闹,她耗尽力气,才能纹丝不动,炭火让风一吹,火光人影满壁游走,晃得她眼睛疼。
她挪动脚步,邬瑾察觉到她的躁动,也随之挪动脚步,挡住傅严的目光。
就在这时,傅严忽然扭头看向内侍。
他看不透莫聆风打的算盘,究竟是要留住金项圈,还是有意拖延,等待后援,不入御史台。
“中贵人速去请旨,莫将军拒不从命,邬学士倒行逆施,亦有谋反之嫌——”
莫聆风忽然从小几上拿起茶盏,掷于地上,捡起一块碎片,自邬瑾身后蹿出,纵身扑向傅严,肩胛撞翻他在地,一只手顶住他胸前,另一只手夹着瓷片,举在傅严眼前。
“傅严!你再聒噪,今日便都不要活命!我先把你这狗脑袋割下来!”
一旁内侍、护卫吓得呆住,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傅严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脑中天旋地转,眼前直冒金星,还未定神,就见莫聆风双目炯炯,杀气浩浩,举利器相向,惊的后背一片冰凉,闭紧嘴巴,半个字都不敢再说。
邬瑾见护卫似有拔刀之意,猛地回过神来,火速蹲下身去,抓住莫聆风的手,抢出碎瓷片,掏出帕子,擦拭她的手指,随后将她扶着站了起来。
他佝偻着腰,看她手指,面孔离她很近,她看他丰神俊秀,身姿峥嵘,眼眸里却有难以掩饰的痛意。
他的志气、尊严,被上位者的阴谋算计淹没,被自己的私心浓墨重彩改写,人未老,心已老。
傅严从地上爬起来,气的直哆嗦:“莫将军,你要造反吗?”
“打你一个,算什么造反!”莫聆风抬手解下脖颈上金项圈,交至邬瑾手中,“你要就给你,金项圈于我是至宝,于你,不过是‘金狮子章’罢了!”
《金狮子章》中,谓金无自性,随工巧匠缘,遂有狮子相起。
金项圈亦是如此,金器随莫千澜爱妹之缘,才有金项圈相起,因缘和合,项圈为虚,唯金是真。
她踢开脚边碎片,对那内侍道:“中贵人回宫去,将我方才恫吓傅中丞一事,如实禀告陛下,陛下如何发落,我再听旨。”
内侍正躲在窗边,战战兢兢,听莫聆风叫自己传话,大气也不敢出,抬脚就走,跨出门后,逃命似的跑了。
傅严心知紧要关头,陛下不会发落莫聆风,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从邬瑾手中取来金项圈,强自镇定,咬牙道:“莫将军还怕御史台不还你?只要你出的来,必定完璧归赵!”
莫聆风冷哼一声:“那就走吧。”
邬瑾忽然出声:“天冷,将军穿上氅衣吧。”
傅严等人都未曾注意到莫聆风穿着,闻言看时,才发现她穿的单薄。
莫聆风鼻头一酸,心头浮起阵阵委屈,含泪垂首,从游牧卿臂弯中取过氅衣穿上,走出门去。
将军府门外,围着一圈禁军,又有许多看客,叉腰抱手,鼓动唇舌,摇头晃脑,都看威风凛凛的女将军,一朝沦为阶下囚。
莫聆风目不斜视登上马车,傅严和邬瑾骑马,护卫在前方开道,直到御史台长街,才没了围观者。
邬瑾不便再跟着进御史台,看莫聆风迈上石阶,走入官门,直到两扇大门关闭,连她的影子也齐齐吞没,他还凝目望着紧闭的门扉。
自从到了京都,他们一直如此,中间隔着门、隔着人、隔着权利、隔着阴谋,哪怕近在咫尺,也成了遥遥相望。
悄然无声的御史台中,忽然传出来莫聆风的喝骂:“傅严!我的亲卫,你也配驱使!你是枢部兼职还是禁军中人?”
邬瑾抬脚便往台阶上走,一步后,他听到里面传来傅严辩解之声:“我也是尽职而已。”
随后“啪”一声脆响,似是莫聆风打了傅严,她本就不小的嗓门越发大了起来:“少来诓我,你拿走我的金项圈,上供给谁,为的什么事,你我心知肚明!你再借机刁难,我叫嚷出去,看看是谁千古留名!”
傅严嘟囔了一句什么,之后便再没了声音。
邬瑾停住脚步,转身再次离开,却仍然忍不住回望一眼,御史台大门再次打开,里面走出来的人是祁畅。
祁畅怕死,自从指认莫聆风后,就一直在御史台精舍中避难。
祁畅一见邬瑾,浑身的理直气壮都变成了情非得已,身子矮下来半截,脚步蹒跚,几乎是蠕动着到了邬瑾跟前。
“邬大哥,”他深深一揖,脑袋埋进裤裆里,“我是万不得已,您相信我,我也是为了活命,绝不是真心要害莫将军!我想……我这么指认两句,危害不到将军的……”
邬瑾看着他深深弯下去的脊背,冷声道:“在朔河边,漏舶商用你来探流沙,救你性命的是她,成你之美,使你脱出奴籍的也是她,你却成人之恶,以侥幸而陷恩人于险地,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说罢,他甩袖而去,走出御史台长街时,正看见一队男女,挽弓背箭,携网带钩,骑着健马,驱着细犬,赶着飞鹰,从城外打猎归来。
一行人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之时,无忧无虑,欢声笑语,从邬瑾跟前打马而过。
第303章 灵光
邬瑾不由眼前一黑,心中悲切难忍,勉强稳住脚步,疲惫不堪向前挪步,心头已经痛到了极致。
他、她,他们也曾这般自在过。
红色霞光从天边褪去,青色天光徐徐涌来,京都城中的雕栏玉砌,碧瓦飞甍,都收敛锋芒,藏入光影,只剩下一个扁平淡薄的影子。
京都忽然沉默,一切都是灰色,人物、人心、人影,冷而无依。
这种黯淡只有一瞬,倏地,灯火依次亮起,京都漂浮在粼粼火光之中,流光溢彩,弦月疏星,都掩在绚丽的彩灯之下。
邬瑾只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好像是多年前,与金虏刚开战时,他在莫府九思轩中质问赵世恒,也是如此疲惫寒冷。
那时他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束手就擒,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做棋子,当做草芥”,信誓旦旦,说“革囊众秽,尔来何用?宁弃之”。
那时赵世恒坐着,看着他歇斯底里,而自己到如今,才能明白赵世恒那时的无力与疲惫。
是沉默共谋,趁机将济阳郡王的罪证公之于众,还是成为第二个赵世恒,与莫聆风同走一条血路?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另外的路,可以使他力挽狂澜?
他走回家中,推开门,迈进院内,不过两三步,脚下就一个踉跄,笔直摔了下去。
老仆刚刚掌灯,见他好似患上恶疾,猛地倒在地上,惊的油灯落地,一盏桐油淌的遍地都是。
“大爷?”老仆奔过去搀扶,邬瑾挣扎着爬起来,咬牙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到院中椅子里:“没事,点灯。”
老仆不敢多言,拾起油灯,重新去添油放灯芯,用竹批片点起火,走了回来,低声道:“大爷,去屋子里坐吧,里面升了火。”
邬瑾点头,两只僵冷的手抓住椅子扶手,往上撑着起身,屁股刚抬起来,就重新跌坐回去,再加把力气,才把自己撑起来。
老扑连忙伸出一只手,搀住邬瑾。
邬瑾扶着他的手,略一定神,随后松开,迈步走向书房门口,连推两下,才将门推开。
“嘎吱”一声,书房门开,他从老仆手中接过油灯,低声道:“沏壶热茶来。”
老仆领命而去,他迈步进书房,将油灯放在桌案上,见上面摆放着今日的四张小报,便拿起一张细看,看过后,立刻像是吃错了东西,恶心欲呕。
笔者极尽能事,诋毁莫聆风和娘子军,凡是功绩,都予以“美色”之功,凡是美名,都以“脱衣”为名,将战场鲜血、厮杀,轻描淡写,改做女子风流韵事。
这些人,从未在宽州堡寨中见过血,却能以笔为刀,杀人不见血。
他丢开手中这张,再换一张,依旧是如此,再换,还是。
莫聆风的威名,在小报的诽谤之下,不出三日,都将变作粪土,成为天下人笑柄。
不必细想,也知后面有一只手在操控,只要莫聆风身败名裂,再要处置莫家,就能名正言顺。
抓起小报走到火盆旁,他拿起火箸拨开灰,露出红炭,将小报点燃,烧做灰烬。
这天下的污浊,岂是一把火能够烧的尽的?
不够,掀翻一个济阳郡王远远不够!
他还有一条路可走!
邬瑾脸上疲惫一扫而空,起身去换了官袍回来,走到案边,取出一卷竹纸,就此坐定,老仆人进来沏茶添炭,他嘱咐老仆人去睡,自己一直坐到三更,才忽然起身。
举起油灯,他关紧书房门窗,将书架后方、桌案下、椅子下、梁上,一切可以藏人的地方都照了一遍,确认无人之后,坐回桌案边,注水磨墨,提笔写字。
写字时,他一改往日端正坐姿,而是俯身拱背,将竹纸严严实实罩住,不给任何人窥探机会,先写一张断亲文书,吹干墨迹,折入怀中,随后开始写奏书。
四更钟声响起时,他已将奏书写完,一并揣入怀中,又将那一身绯红色官袍换上,走出门去。
屋外星月无辉,寒气凝结,朔风紧吹,野狗彷徨低吠,夹尾流窜,寻避寒之所。
点点灯火已亮,脚店杂食铺子开门,大锅里热气腾腾滚着水,白气在灯火、寒霜中氤氲,邬瑾穿过重重白雾,走向码头。
码头上人烟更盛,挑担子的小贩从此处买货进城,力夫袖着手蹲成一排,等待第一条船下货,水面上货船林立,其中一条大福船,桅杆上挑着一个大红灯笼,上面糊着“宽州石”三个大字。
福船艞板未曾收起,邬瑾踏上晃晃悠悠的艞板,脚下似乎也随之不稳,甲板上堆放着从潭、鄂两州来的蜜桔,滚圆金黄,泛着酸甜香气。
船上管事一见邬瑾,立刻知机,走了过来:“这位相公,买果子?”
“买,”邬瑾弯腰去挑蜜桔,顺手将断亲文书放到箩筐中,低声道,“卯时前离开码头,沿途不要停留,快速送去宽州,给我兄弟邬意。”
他直起腰,手里拿着两个蜜桔。
管事连忙拿个篮子给他装了,又给他挑几个大的:“您放心,我们的货,一向最好最快。”
邬瑾点头,给过银子,转身下船。
待邬瑾走后,福船管事等待片刻,开始大声吆喝着卸货:“马上卸!”
一个伙计赶上来:“老大,这就卸?买主还没定,回程的货还没买呢。”
“卖到蜜桔行里去,空船回,”管事掰开一个蜜桔,吃了一半,“沿途有要紧货物要装,快点,卯时前船还在码头,你们都别在石家干了!”
“是!”伙计冲下艞板,抬手一指力夫前方的团头,“上船,卸货!”
力夫们一听有活干,立刻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争先恐后站到团头身后,团头还待慢慢挑人,伙计看一眼天色,急道:“全都上去,别耽误我们东家的事!”
一筐筐蜜桔从福船上运下时,邬瑾已经带着蜜桔去了翰林院,将蜜桔交给门子,说是给莫聆风,说完便走。
他这一去,恐怕再不能归,身无长物,只有这几个蜜桔,留给莫聆风尝一尝。
送完蜜桔,他走向宫门。
宫门未开,文武百官集于待漏院,邬瑾走到翰林院所在下三间北楹,屋中异样寂静,灯火不明,更照不亮众人神色。
第304章 早朝
文官对时政的敏锐,向来异于常人,眼睛能看破表面上的击鼓鸣冤、简陋诬告、圣心所向,知悉其中种种纠葛。
兵权乃国之司命,社稷之存亡系焉,如今宽州战事已定,皇帝作为人主,自然要走狗烹了。
至于更深层的缘由,他们不敢妄议,也许勘破,也许勘不破,绝无外人得知。
只是他们没想到,此番莫聆风入狱,翰林院竟涉及颇深。
皇帝以魏王为刀,魏王以小小侍讲祁畅为饵,一口气勾住了两条鱼——莫聆风、邬瑾。
众人目光暧昧,看向邬瑾,不知早朝时,邬瑾是清醒过来,和莫聆风划清界限,还是为莫聆风辩白。
五更时,城楼上响起朝鼓之声,左、右掖门发出沉闷响声,与此同时,数盏宫灯,交相辉映,冲破溟濛,照亮前往紫宸殿的道路。
第三声鼓响时,官军旗校先行入内,排开阵势,威严凛凛立在两侧,百官从待漏院出来,在掖门前整齐排列。
吴鸿喆步履蹒跚,朝钟响时才匆匆而来,身边跟着一位背着笏囊的随从,济阳郡王边往宫门内走,边冷哼一声:“老吴,实在不行,你就乞骸骨,免得连个笏板都拿不动。”
“你要是有本事,”吴鸿喆气喘吁吁在右班站定,“你也请个人给你拿。”
他兼着枢密院数种职位,公务繁忙,因此专有个笏囊装笏板,原来自己拿,过了六十大寿,皇帝就准他带个随从背笏囊。
济阳郡王看一眼站在左班中的邬瑾,嗤笑道:“有些人年纪轻轻,就拿一块笏板,都拿不动,不如趁早滚蛋。”
邬瑾立在左班文官之中,一夜未睡,眼睛下挂着两个乌青,脚下也似是虚浮。
他看一眼济阳郡王,还未开口,在一旁纠察秩序的御史就看了过来,只要邬瑾略动一动,就要将他失仪的行为记下。
济阳郡王“哈哈”两声,听着鸣鞭响了,才把嘴巴闭上,走过御桥,在紫宸殿前丹遲前站立。
邬瑾仰头望向紫宸殿,分明是常来之处,今日因心境不同,竟觉有几分陌生。
丹遲之上,穿着铠甲的禁军,面容肃穆,捉刀而立,尽忠职守,守卫天子。
紫宸殿正中,高放着皇帝金台,皇帝在团扇、伞盖、内侍、禁军簇拥下,登上金台,面容也跟着大放光明,是智珠在握之像,龙盘虎踞之姿,收文武百官在眼内,嚼江山万民于口中。
鸣鞭之声响遏行云,邬瑾几乎以为鞭子是抽在了自己身上——他在这朝堂上站了这么久,食百姓禄米,却毫无用处。
左右两班官员齐头并进,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宗亲自成一班,已于文、武两班先行入殿。
元章三十年九月二十二日的早朝,就此开始。
今日朝会,也异于往日的嘈杂,既无官员入京离京,亦无边关要事具本,就连朝政细务,也无官员预咳打扫。
在一片寂静中,邬瑾忽然出班,手捧象牙笏板,步履一改先前的虚浮,稳稳而行。
左右两班目光各异,太子站在文官之首,眉头蹙起,猜测邬瑾是要为莫聆风求情,暗中叹息——此人自毁长城,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