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二人满脸含笑,喜气洋洋,整个都城似乎只有程廷闷闷不乐。
失去自由已经足够苦闷,更让他崩溃的是八月十九,陛下大婚那一日,他还禁闭在家,不能出门。
他整日烦闷,把小小一个程宅,从前转到后,从东转到西,逗儿子,扰惠然,再加上体型庞大,格外招人烦,彘奴忍受了两日,最后频频挥手,让爹爹“出去吧”。
小黄狗更是见了他就躲——毛都让他薅秃了。
程廷只能窝在书房里,用螃蟹就酒,喝的舌头麻木,“砰”一声放下酒盏,脱下衣裳,打着赤膊往院子里站。
“三爷,”胖大海捧着鹤氅追上来,“您干什么?喝多了吧,我去厨房给您……”
程廷抬手将他挥出去:“小爷的事,你别管。”
他在微寒夜风中久久而立,期望自己能风寒高热——阿娘疼爱自己,一定会去陛下跟前求情。
奈何天不遂人愿,他站了大半宿,毫发无损。
他越发心烦意乱,呆坐在书房中,茶饭无心。
许惠然对他一直留着神,见他早、午两顿没吃,就知道不对劲。
此事还不能惊动程夫人,否则程泰山知晓了,就会攥着巴掌过来,更不能直接去找陛下求情。
天子威严,全在细微末节中,陛下既然罚了,就不会收回成命。
她思来想去,最后找来胖大海:“你去公廨找邬相爷,就说三爷茶饭不思,请他来劝解。”
胖大海连忙点头。
许惠然又叮嘱他:“避开老爷。”
“是,小的知道。”
程廷不知许惠然为他谋划,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忽然听到窗上明纸被打的“扑扑”作响,起身开窗查看,刚开了一条缝,狂风便挤进来,打的程廷往后一退,桌案上纸张翻飞,满室皆是。
窗户“哐当”一声砸向两侧,他大步上前去关窗,又看到邬瑾一手扶住幞头,顶着风到了院子里。
“邬瑾!”程廷用力合上窗棱,打开门,狂风呼啸而过,刮的屋子里一片混乱。
他冲出去,把邬瑾拽进屋子里,关上门,用力一拍邬瑾肩膀:“你怎么来了?是不是陛下准我出去了?”
邬瑾摇头:“一天都没少。”
“邬瑾,邬相爷,你帮我跟陛下求个情,陛下一定会听你的,我知道错了,以后上朝,我一定把嘴闭的紧紧的”
邬瑾在他的拉扯中弯腰,捡起被风吹落在地的纸放在桌案上,用镇纸压住,将方才吹进屋中的落叶扫进渣斗。
放下渣斗,他看一眼程廷——程廷未戴幞头,发髻被风吹乱,带着一点可怜像。
他不为所动,找椅子坐下:“朝令夕改是大忌。”
程廷可怜巴巴地道:“那就一天,八月十九,你们大婚那天!这么大的事我看不到,一定会遗憾终生!死不瞑目!”
邬瑾静静听着,不急不躁,等他使出十八般花招。
果不其然,程廷把胸脯拍的山响:“你也不忍心看我留下这个遗憾吧,你要是能让我出去,我就——”
他把声音压低些:“床边共酒之事,不可不明,你不近女色,我赠你一本《风月秘谱》。”
邬瑾一张脸,倏地通红,猛地起身,推开他:“谨言慎行。”
程廷正要开口,屋中窗子“啪”一声再次打开,他扭头要去关窗:“没风……”
话音戛然而止,他和莫聆风面对了面。
莫聆风身后是脸色铁青的程泰山。
“陛……陛下!”程廷暗道倒霉,匆匆行礼,邬瑾扭身看向莫聆风,秋风肆虐,吹拂他们二人的长袍广袖,两人脸上都保持着端庄神情,如同石雕。
莫聆风是微行到程泰山家中,听闻邬瑾在此,便顺道进来看看,没想到听了程廷一出大戏。
“八月十九,也不许程廷出去。”莫聆风扫程廷一眼,扭身就走。
“是。”程泰山连忙应下,躬身送莫聆风出去。
程廷欲哭无泪,邬瑾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大婚那日,你就让大海给你坐一日监吧。”
说罢,他撩起衣摆就走,一步迈出,忽然扭头,看着恍然大悟的程廷欲言又止,最后一个字没说,急急往外走去。
院子里禁军三步一队,带刀上前,簇拥莫聆风出门。
莫聆风面无表情上了马车,又从马车中伸出一只手,撩开车帘,探出头对邬瑾道:“邬瑾上车。”
邬瑾拱手和程泰山告辞,登上马车,车帘放下时,还未开口,他脸上就红成一片,强笑道:“程廷胡闹。”
八月十九日,大婚。
寅时起,宫城内外都是灯火通明,从宫城南门中门外开始铺陈的红绸彩架一直搭到邬府门外。
莫聆风自寅时末刻开始梳妆,程素宁盯着梳头宫女给她上妆,宫女在她脸上薄薄施朱,轻轻罩粉,画出广眉——
“不好,”程素宁叫宫女停手,“用飞霞妆怎么能用广眉。”
宫女为难道:“可是陛下凤眼气势如虹,若用倒晕眉、浅文殊眉均不合适,唯有广眉能够契合。”
程素宁总觉得不好看,莫聆风淡淡道:“不必画眉,淡扫即可。”
程素宁立刻道:“不错,陛下眉目如画,不必多此一举。”
梳头宫女擦去妆容,淡扫蛾眉。
莫聆风脸上不贴花钿,改钿钗礼衣之制,袭服冠冕,头戴凤冠,冠上金龙,用金丝堆砌,凤鸟用翠羽点妆,金龙腾于翠云,龙头口衔宝珠,凤鸟展翅欲飞,吊悬金玉。
宫女在莫聆风的脑袋上精雕细琢,足足花费一个时辰,莫聆风才得以起身,张开双臂,由宫女为她穿上喜服。
程素宁上前,为她束上金玉宝带:“臣以为陛下今日会去亲迎。”
莫聆风平视前方:“朕心里想去,邬瑾也值得朕去,但破格降礼,后人一旦辖制不住朝臣,便会因朕开此列而被动。”
程素宁笑道:“陛下英明,臣多虑。”
衣饰整理妥当,最后佩上金项圈,程素宁退后五步,仔细打量。
喜服上绣画,针线细密,不露边缝,龙凤团纹眉须毕现,金光灿灿,丰神宛然,配上凤冠、金项圈,已是美轮美奂,莫聆风面孔在这一片金光中豪不模糊,眉眼锋锐清晰,当真是龙髓凤血,威严至极。
莫聆风看向刻漏香:“辰时到了,接引官去了?”
“是,已经前往邬相爷府上奉迎了。”
接引官是程泰山,领着数百禁军侍卫、宫人立在邬府门外,拜见邬瑾。
邬瑾身着喜服,在众人簇拥下骑上白马,缓缓往宫城而去。
邬母推着邬父,站在门前目送。
没有人提起入赘,没有人嘲讽,这是一场名正言顺的大婚,邬瑾仍是朝堂相爷,入宫归家,无人阻碍,只是子嗣归入皇家——这似乎也是一场荣耀。
世人都在恭贺,唯有邬母笑容勉强,因为这就是入赘——邬瑾的生辰八字已经供入宗室,死后葬入皇陵,受莫家香火。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她不能再抱怨,只是笑着笑着,忽然湿了眼眶。
从邬府到宫城的御道上,宫人从笸箩中取出喜饼沿途发放,行人争先恐后,观看马上新郎官。
太阳破云而出,邬瑾神明英发,俊朗温柔,天质自然,尤其一双眼睛,甚为清亮,一望便知是非常之器,不少女子看着,不由轻轻叹息。
在莫聆风未曾颁诏时,邬瑾走在都城,女子们常常驻足观看,掷花入怀,更有人尾随来去,蓄势待发,随时准备让才子醉倒在佳人怀中。
然而诏书颁布,邬瑾魅力骤减,等到成婚这一日,就再也不能成为她们遐想中的一员了。
程泰山纵马在前,寸步难行,足足一个多时辰,挤出一身大汗,才走到宫门口。
一行人翻身下马,趋入宫城,直到紫微殿——莫聆风将夫妻在寝殿共牢而食,更改为两人在紫微殿接受朝臣拜见。
他们早已同甘共苦,同餐而时,今时今日,他应该和她一起站在高台上,接受朝臣的恭贺,帝王之偶,也可以接受这种朝拜。
百官已在朝堂中等候,分列左右,邬瑾走到殿门外,一眼就看到金台上等候他到来的莫聆风。
日上三竿,一片金光,穿过朝堂,将一切都晕染成鎏金一般,山鹛振翅,扑的树叶沙沙作响,一时让人恍惚是在莫府,还是在宫城。
他迈过门槛,从文武百官中间穿过,先行君臣之礼——也是为后世之人行礼,不可因此而自大,藐视天威。
“平身。”莫聆风面带笑意,伸手虚空一托。
邬瑾站直身体,跨过那道天堑一般的界限,走上丹墀,在离朱漆方台一阶之地停下,牵住莫聆风的手,面向朝臣。
一个君,一个臣,一个坚硬,一个柔软,一个冷酷,一个温和,天衣无缝。
接受百官朝拜、祭典、宫宴,直到亥时,两人才回到福宁宫,沐浴更衣后,月已上中天。
莫聆风挥退所有宫人,走到窗边开窗的功夫,身上就披下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邬瑾穿一身白色斓衫,鞋履整齐,只除去幞头,露出发髻,心里竟然出奇镇定。
他吹熄烛火,只余下两根红烛燃在屏风外,待莫聆风转过屏风,他正想问她饿不饿,一抬头就见她只穿一身白色中单,黑发如瀑,眸光璀璨,面孔红润,唇上有细密汗珠,不必凤冠霞帔,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让一切外物黯然失色。
他心里骤然一乱,迅速垂下眼帘,端起茶盏递到她手中。
盏在茶托上晃动,盏盖撞的叮当乱响,他的镇定不翼而飞。
莫聆风稳稳端住茶盏,喝上两口,搁在桌边,忽然伸手抚上邬瑾嘴唇,噗嗤一笑:“《风月秘谱》还不曾透彻吗?”
“没......看了,并不是......”邬瑾语无伦次,两手垂在身侧,手掌心带着火,贴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他一张脸烧成了火炭,忽然伸手拉住她手腕,将她拽到自己身前,搂她入怀,齐齐跌在床上,陷入层层锦被之间。
数种花香,在床笫间次第开放。
莫聆风在下方伸出手臂攀住他脖颈,邬瑾顺势低下头颅,伏在她脖颈间,瓮声瓮气道:“透彻了。”
秋风浮动,吹入独有气息——果实熟透,甜腻馥郁,仿佛下一瞬就会从枝头坠落,泥土、麦秆、稻穗,干燥成熟,林林总总,拥入这狭窄空间,使得屋中更加燥热蒸人,无从驱散。
天干物燥,一点就着。
熏炉中青烟袅袅,随风飞去,屋中人的身躯,也像是屋中布幔、纱帐、香烟,随风前后起伏,屋中人的灵魂,成为飞花,说不出的风流婉转,成为藤蔓,紧紧相缠。
第438章 水师
卯时,天有凉风,窗外偶有虫鸣鸟叫,燥热散去后,隐隐升腾起一丝水汽,氤氲入殿,烟气凝滞,有下沉之势。
红烛未熄,今日不必早朝,宫人没有吩咐不敢随意进入,整座宫城,甚至整个都城,都一片沉静。
卯时未到,邬瑾便睁开眼睛,看向头顶承尘,纸帐洁白如僧巾,烛光、天光、水汽在纸帐上浮出一片幻影,如波光,如流云。
盯着看了片刻,他想起今日不必上朝。
不上朝,也应该起身,去写一页大字,钻研《虞夏书》。
《虞夏书》是古书,倒也不急于一时。
可《大岐律令》的修正却是这三日就要,还有账册要过目——各种繁琐之事,林林总总,堆积如山,都在催促他起身。
他却不想动,不仅四肢无力,连头脑也跟着迟钝。
身边莫聆风微微一动,他转身把她往怀里抱了抱,莫聆风把脸埋在他怀里,深深吸一口气。
“好香。”
邬瑾闷笑一声:“是桂花蕊的澡豆香气。”
“不是。”莫聆风鼻尖在他心口轻轻一蹭,没有解释。
邬瑾带有一种草木气息,透过肌肤、衣物,送入她鼻端,和莫千澜身上冷冽的气息一样,可以让她安安稳稳的大睡一场。
她往他怀里拱了拱,手搭在邬瑾腰上,一条腿搭在他腿上,抬头看他一眼,目光带着未经驯化的野蛮和热烈:“什么时辰?”
“报过了卯时。”邬瑾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没戴冠,散着发髻,没有任何金玉阻碍他的手,衣裳也凌乱,衣襟歪斜,露出一侧锁骨和肩膀,里衣下摆往上卷,一路卷到肚脐上,膝裤也卷到膝盖上方。
肌肤之亲,耳鬓厮磨,是他在无数个夜里梦到过,以为此生无望之景。
他亲吻她的头顶心,再伸手从她脖颈往下探,见后背一片干爽,没有汗,还略有凉意,便低声道:“要变天了,我去关窗。”
他松开莫聆风,伸腿下床,赤脚趿拉着鞋,出去关上窗,走回来给莫聆风掖紧被角,坐在床边,一脚蹬着床沿穿袜子。
莫聆风从被子里钻出来,趴在他背后,耳朵贴在心口位置,听他躯体里的动静。
邬瑾生来老成,擅长八风不动,但身体不会骗人,此时此刻,他的心正在腔子里剧烈跳动,她听的越久,就越如雷鼓,强烈喜悦和她隔着血肉、白骨,与她的心声相契合。
邬瑾系袜带的手抖动不止,勉强穿好一只,扭身将莫聆风扑倒:“做什么?”
莫聆风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与此同时,殿门外响起叩门声。
邬瑾红着脸爬起来,坐在床边继续穿好另一只袜子,趿拉着鞋,从屏风上取下白色襕衫穿上,系好丝绦,然后弯腰提上鞋跟。
“我去开门。”他忍不住凑到莫聆风面前,吻一下她的嘴唇。
他找到梳子,梳好发髻,准确找到放衣物的箱笼,戴上幞头,打开殿门。
秋风夹着细雨,铺了他满身——果然变天了。
宫女提着热水,悄无声息走进来,为莫聆风穿衣束发,舀水梳洗。
两人各自梳洗,卯时过半,坐在一起吃早饭,正要一同去偏殿商议律令一事,程素宁撑着伞急匆匆来到福宁宫,迈步进入殿内时,一脚磕到门槛上,笔直往前摔去。
幸亏殷北就在殿门口,一把拉住了她。
程素宁吓了一跳,脸色煞白,还不停步,抓着殷北的胳膊往里赶:“陛下!”
莫聆风搁笔,与邬瑾一前一后走出偏殿:“赐座。”
她挥手免去程素宁行礼:“天理观国朝,只有一个是非,你掌宫中诸事,不可惊慌失措,凡事自有朕凭理处之。”
宫女搬来绣墩,程素宁慢慢坐下,将一口气喘匀,看莫聆风安之若素,再环顾四周,宫人全是一片惶然之色,顿时也觉得自己过于冒失。
她是内廷宫人之首,一言一行,就是宫人表率。
“陛下,臣失态了,程崇政使有军情要事,请见陛下,命臣速速前来禀报。”
莫聆风和邬瑾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惊诧之色——今日不朝,如没有要事,程泰山绝不会进宫。
“命他文德殿觐见,更衣摆驾。”
“是。”
程素宁起身告退,出去通传,莫聆风更换窄袍,邬瑾穿起紫衣,两人同坐舆撵,前往文德殿。
二人刚刚坐定,程泰山就已行至殿外,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济州监军使窦兰花。
小窦风尘仆仆,衣物被细雨濡湿,还不曾更换,倒头就拜:“陛下。”
莫聆风抬手示意他起身:“济州何人值守?”
“游将军前往,”小窦从地上爬起来,急道,“前日寅时,大昭忽然发兵,攻打济州东城门,臣等全力迎战,正酣战时,大昭分出一支水师,袭击码头,烧毁战舰一百八十艘,福船十条,楼船五条,我方水师损失过半。”
邬瑾神色瞬间凝重。
大昭武德司搜刮出来的银子,赵湛全都用在了水师上。
重用武德司,长远来看是弊端重重,但眼下确实给了济州码头一个痛击。
程泰山拱手道:“陛下,水军出师不利,战舰损失惨重,臣今日寅时,还接到大昭京都送出来的情报,有胶州、崖山两地水军进京,看来赵湛也开始布置水师了。”
莫家军擅骑战奔冲,不擅水战。
莫聆风没有开口,慢条斯理敲击御案,三声清脆响声过后,她看向邬瑾:“邬相爷如何看待此事?”
邬瑾没有着急作答,反复思量后,沉声道:“大昭京都、东南,都有江河天险,急流巨浪,守御之备,莫如水师,赵湛重水师,轻铁骑,是必然之举。
至于济州码头这一战,他选在这个时候出击,臣以为不是为了出其不意破城,而是因为武德司事体,君臣之间有罅隙,朝堂不稳,赵湛必须重用武将,展示国朝军力,堵住朝臣的嘴。”
末了,他无奈一笑:“顺便也乱一乱我们的神。”
大岐只四州,济州码头是重中之重,遭受一次重创,民心、士气都会有影响。
莫聆风点头,神情虽肃然,却并不对此事感到慌张,斟酌片刻道:“赵湛重水师,就有弃西北各州之意,既然要定国朝之心——”
她脸上忽然有了一点笑意:“那朕就不客气了。”
她好战,她要用赵家人的血,祭祀莫千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