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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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不了主,所以要去找魏王做主——比起一言不发的太子,为邬瑾请太医的魏王,如今正得人心。
魏王府门庭若市,正在宴客,书景见他突然前来,连忙先带他去花厅。
“快告诉王爷......”傅严的气还没喘匀,“莫......供状还没写......邬瑾还没醒。”
把这口气喘匀后,他将太医的话告诉书景:“请王爷拿个主意。”
书景听罢,匆匆出去,悄悄给宴客的魏王传话,魏王避开众人,也很踟蹰。
一盏茶的功夫,魏王咬牙道:“用重药。”
若不是莫聆风,邬瑾早已是一块冰冷沉重的烂肉,只因莫聆风要他活,他才多活了这三日。
他压低声音:“告诉太医,不必管以后,只管眼前,让他好转。”
“是。”

莫聆风坐在精舍,静待消息。
邬瑾没有消息,药味浮浮沉沉,她嗅到苦味,像莫千屋中澜日日不断的药碗。
堡寨也没有消息。
酉时更鼓声响起,精舍门随之叩响,游牧卿悄然上前,“嘎吱”一声,将门打开一条缝,从门缝里伸出手去,接进来一个食盒,“哐当”一声带上门,搁置在案上,又退回莫聆风身后。
他揣着尖刀,双手抱胸,站在暗处,神色凝重,食欲减少,对晚饭不为所动。
莫聆风打开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来一碗糯米饭,一碗羊肉和两样小菜,抄起筷子,吃了一口糯米饭,立刻就从心里满到嘴里,再也吃不下去。
天冷,饭菜迅速变得冰冷油腻,气味腥膻。
酉时过半,夜色铺天盖地袭来,门口才再次响起叩门声。
游牧卿再次上前去开门,从门缝往外瞅一眼,然后将门敞开,让内外都能一览无遗。
门外站着傅严,从狱吏手中接过笔墨纸砚俱全的托盘,迈步进门,神情郑重,走到莫聆风身前,用托盘挤开案上碗筷,把笔墨纸砚摆放在案上,低声道:“莫将军,我来取供状。”
因为低头,莫聆风看到他幞头上有一圈汗渍。
她摸了摸笔锋:“我出去走走,回来再写。”
傅严点头:“将军尽快。”
莫聆风走出精舍,门外守卫森严,弥漫着浓浓药气,邬瑾牢门外摆着药炉,烧的正旺,一个年轻大夫手撮一把草药,放上戥秤,称过后,倒进一旁油纸中。
草药碎屑在炉火下飘荡,本就狭窄的甬道变得更加杂乱,莫聆风侧身踮脚过去,往里看了一眼。
一个狱吏正扶着邬瑾半卧喝药。
邬瑾身上干净,发髻重新梳过,能吞咽,只是神智尚且昏昧。
莫聆风没有进去,负手而立,俯身去看翘头长条几上摆放的药方。
她看的细致,傅严心焦如焚,耳中听的铜壶滴漏“滴答”作响,三番两次要催促,都不敢上前。
只差临门一脚,任何举动都是节外生枝。
好不容易等莫聆风看完药方,退回精舍,案上饭菜收走,墨也已经磨好,她坐过去,提笔许久,才落笔。
“具供状人莫聆风,系宽州人,朝廷三品归德将军,高平寨统帅,因罪......”
整整三日,足够她对供状熟稔在心,然而她一字一顿,写的艰难,两张供状,直写到戌时将至,才写完。
傅严等的汗流浃背,见她搁笔,连忙上前收走供状,迅速扫了一眼,见莫聆风供认不讳,才如释重负,往外走去。
精舍门再次关上,莫聆风坐着没动,垂眸思索片刻,低声吩咐游牧卿:“此时宫门已经下钥,哪怕陛下有旨留门,朝臣也无法入内,明日早朝才是发作之时,子时你出去,去码头找石家船。”
石家的船,比官船还要快。
只要她回到宽州,便是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受笼网羁绊!
游牧卿答应一声:“何时接应?”
“寅时——”莫聆风再摇头,“卯......申时。”
再等两个时辰,看堡寨会不会有消息传来。
回宽州是下下策,一旦突然在宽州起事,她便再无喘息之机——堡寨正是元气大伤之时,届时腹背受敌,她需要费数十倍之力,才能求得生机。
此前种种谋划,也将付诸东流。
她缓缓摇头,又轻轻摆手,示意游牧卿等一等,在屋中慢慢踱步。
天越来越暗,火冷灯稀,寒风切窗,霜露满襟,莫聆风冻的通身冰凉,两手揣在袖中,心思和天色一眼晦暗不明。
朝堂阴谋本就和战场厮杀一样,稍有差池,就会输的遍体鳞伤。
佛前一朵干枯的木芙蓉“啪”一声坠落在地,只留下一根干枯枝条,她忍不住想邬瑾在死谏之前,可曾到过御史台外,遥遥地往里望一眼?
他一定来过,心中存着必死之志,怀中藏着奏本,站在墙外、门外,看一眼。
也许有信、也许有物,只是不知被何人截去,丢在哪一处。
京都城中,已多失败者的血泪,他们不应再多加点缀。
片刻后,她定住脚步,狭长上挑的眼睛里,闪烁着猛兽的光:“今夜你潜去魏王府,卯时前不见军情,杀魏王。”
藩王薨,国朝有丧,有供状也无人有空理会她?
魏王尚不知自己已成猎物,傅严携供状出御史台时,已不能入宫,恰巧陛下口谕令魏王进宫,便将供状交给魏王,请他转呈皇帝。
宫中灯火连绵,魏王随内侍前行,风极冷,沙沙细雪令人衣重身寒,屋瓦、廊下都是一片潮湿,又湿又冷,呼吸之间,冷冽的透不过气来。
文政殿侧殿灯火最盛,皇帝在文政殿侧殿理事,魏王甫一入内,立刻一股暖意烘来,身上衣物越发潮润,极不舒服。
他大步上前,正要行礼,皇帝忽然从案上抓起一份奏本,怒掷过来,正中他额上。
奏本“啪”一声掉落在地,皇帝骂道:“废物!”
魏王慌忙跪地俯首:“陛下息怒!”
他看向打开的奏本,其上是谏言。
皇帝两手抓起案上数份奏本,悉数散在地上,全是谏言,一个个字,嬉着牙,叉着手,对皇帝无声讨伐。
皇帝面目森然:“众臣不义,逼迫朕,竟还责怪朕不仁,这天下,竟是要任由他们摆弄了!”
魏王答道:“陛下,他们也是被奸臣蒙蔽,御史台已查实,罪臣邬瑾,勾连归德将军,为归德将军脱狱,才有此死谏,现有供状在此。”
他跪直身体,从袖中取出供状,双手呈过头顶,张愿林走过来接在手中,呈给皇帝。
“谁的供状?”皇帝没有接手。
魏王回答:“归德将军。”
皇帝不想竟会有莫聆风的供状,愣了片刻,才伸手从张愿林手中拿过供状细看,其中一张是莫聆风供认王景华所告之事属实,其二是供人指使邬瑾死谏一事。
“御史台狱用了刑?”
“不曾用刑,莫将军有感陛下——”
皇帝捏着两张供状,走到魏王跟前,劈手将其甩在魏王身上,斥道:“你当朕老糊涂了?拿这些话来糊弄朕!莫家人德行,就是极刑也不见得能招,更何况还不曾用刑,你如实回答,小莫写这两份供状,中间还有什么事?”

皇帝对莫聆风亲笔所书两张供状,深感不安。
屋外起了大风,细雪成了雪粒子,噼里啪啦砸在窗纸上,殿内烛火无风自动,皇帝的面孔忽明忽暗,越显得严厉肃然,眉目似刀锋,锐利地切割魏王脆弱无力的伪装。
“说!”
喝声如同雷鸣,魏王吓得一抖,心头发紧,面色发青,下意识就想磕头,然而两张供状软绵绵伏在金砖上,似乎是莫聆风的眼睛在盯着他。
他耳边响起一声嘲笑:“金丝雀。”
他耳边再响起一声蛊惑:“宽州王爷不想要?”
想要,而且非要不可。
这条夺储之路,走到这里,他与太子,已无半分手足之情,父子之情亦是缥缈,储副身边有贰班,而他只有宗亲和文臣,皇帝的帝王术一旦失衡,他便会一败涂地。
若能得莫家暗中支持——
他悄然看向御座。
他垂首分辨:“陛下明察,臣当真没有隐瞒陛下之事!”
皇帝冷笑:“那小莫为何会有供状在此?难道她在牢里呆几天,就把脑袋给呆傻了?她既然心甘情愿将这两份供状交给你,必定是有所图谋,当着朕的面,你还不说实话!”
雪粒子打的更响,掩盖住京都城弥漫的聒噪和怒气,都城之外,驿骑如流星,正向京都疾驰而来。
魏王咽一口唾沫:“臣当真不知她图谋什么,供状也是傅中丞请臣转交,许是太子殿下——”
他知道皇帝忌惮莫家,待他登基之日,再除莫家,也是一样。
皇帝打断他:“太子一向自视正统,清高自傲,宽州之事,他从不染指,更何况他在东宫闭门不出,如何去和莫家图谋!倒是你与御史台牵扯甚深,朕清楚的很!”
魏王颤抖着手,拾起供状,双手托着,掌心因为出汗,让这两张供状都有潮湿之感:“陛下信太子殿下,为何不信臣?”
他心中暗恨皇帝偏心太子,把太子摘的干干净净。
分明是皇帝要莫聆风伏诛,他做了这个恶人,顺水推舟,如今供状在此,皇帝还要两全。
既要清君侧,又想泰山封禅,岂有这般好事?
“朕是为你好,”皇帝盯着他,“小莫年纪不大,却是虎狼之辈,要论气魄,你远不是她对手,你若是与她同谋,尸骨难存!”
魏王顿首道:“陛下......爹爹,儿绝不欺瞒陛下,去做那等驱虎吞狼之事!”
他做思虑状,忽然道:“二十二日,臣夜访御史台狱,想要一探邬瑾伤势,却见莫将军出了关押她的精舍,臣本要将其诛杀,后想到外间形势纷乱,莫将军虽有潜逃之嫌,却罪不至死,便将其带回精舍,严加看管。”
皇帝垂眼看着魏王这颗极力辩解的头颅:“朕知晓此事。”
魏王道:“臣有一大胆猜测,女子常有为丈夫费尽金囊典尽衣者,莫将军终究难逃小女儿情丝,爱慕邬瑾,为救他脱困,才写出这两份供状。”
皇帝摇头:“她是参横斗转之辈,纵然会为情所困,也不会自毁长城。”
供状应该在莫聆风被天下人所指、酷刑、威逼之下,送到御案,而非她自毁长城。
雪越下越急。
冒着风雪赶路的驿骑转瞬已至京都,马蹄声击破落雪声,响彻京都大街,马背上“马上飞递”的小旗猎猎作响。
雪粒如砂石,扑向递人面上,递人一手攥紧辔头,一手抽动马鞭,伏在马背上,直奔禁宫,已经下钥的禁宫,巍峨如山,庞大沉默。
在禁军怒喝声中,递人滚鞍下马,两条站立不住,跪倒在地:“八、八百里......急......”
递人手冻的发白僵直,去解背上文书袋,手指笨拙,怎么也解不开,最后拽着绳结,埋头用牙齿咬开,将文书袋交给禁军:“边关急递!”
文政殿中,皇帝想到莫聆风纵然提前在宽州排兵布阵,又有谭旋在堡寨监察,出不了乱子,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
“既有供状在此,立刻传朕旨意,三司立刻结案,赐鸩酒......”
殿外脚步声“踏踏”作响,打断皇帝思绪,皇帝拧眉望向殿门,心中那一层隐忧,竟随脚步声放大,让他有了不详之感。
张供奉轻手轻脚走出风帘,来到殿门前,两个小内侍立刻向上顶住殿门,无声推开沉重殿。
他迈过门槛,立在幽暗的冰天雪地里,打了个寒颤,呼出一大团白气。
不等寒气散去,一个内侍双手捧着文书,跑上丹墀:“供奉,是边关军情。”
张供奉一眼便看到文书上插有鸟羽,写有“飞递”字样,知是羽檄,片刻不敢耽搁,接在手里,折回殿中,快步走向皇帝:“陛下,是羽檄。”
皇帝心中本就不安,接过来拆开,从头看到尾,看过后,一只手哆嗦不止,两肋之间仿佛是岔了气,一股剧痛袭来,当即闷哼一声:“快......放她......”
一句话未说完,皇帝一头向后栽倒,手中军情抛在地上,成为不详的铁证。
“陛下!”张供奉惊的大叫,“陛下!快传太医!”
魏王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去扶皇帝,一边低头扫一眼地上急报,只见中间写着“金虏一千,备器械牛马,登城纵火,虽合军死守,然贼兵凶悍奸猾,出乎意料,兼堡寨将少兵伤......”
他心头登时“咯噔”一下,再看谭旋所写,请陛下“遣胆识绝人之辈,统帅大军”之言,忽然恍然大悟。
这便是莫聆风的脱身之计。
谭旋驱使不动堡寨士兵,以至一千金虏都抵抗不住,兵败如山倒,朝中除莫聆风外,竟无人堪使。
文政殿纷乱起来,众内侍颠来倒去奔走,魏王随张供奉将皇帝安置在床上后,便遣人去请皇后,同时走出文政殿,站在廊下,不顾风寒雪冷,寸步不离殿门。
太医院中众太医提着药箱奔来,地上湿滑,一位太医脚下一滑,“砰”一声摔倒在地,药箱飞出去,磕在望柱上,立刻敞开大嘴,把里面的脉枕等物吐了一地。
其余太医都已入殿,一位内侍上前将这位太医扶起,两人分头捡拾地上散落之物,太医瘸着腿,拎起药箱,衣冠已是不整,不能入内,正要出去更换,魏王忽然出声:“李御医且住,就在廊下等候,勿出文政殿。”

李御医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在皇帝病情未明之前,魏王要瞒住东宫的太子。
如果瞒不住,也可趁机一探太子的手,在禁宫伸出来多长。
他对魏王行礼后,穿着湿衣站到廊下,冻得瑟瑟发抖,鼻涕长流,悄悄从袖袋里摸出来一块干姜片,含进嘴里。
魏王袖着双手,目光望向东边,只见雪已渐大,片片如席,叠在不远处飞甍脊兽上,落在嘉量中,铺在日晷上。
他脑海中一片空茫,什么阴谋算计,此时都浮不出来,只有一颗心,暗中蹦到了喉咙里,一张嘴,就会滚出来。
若是陛下今夜春秋不郁,他所依赖的宗亲、文臣,在正统面前,都脆弱的不堪一击。
唯一能和正统抗衡的,就是军权。
他的选择没有错,他需要莫家。
扭头吩咐一位相熟的内侍看管好文政殿外,他转身入殿。
殿内太医院院使、左院判、一位御医正在轮流把脉,他弯腰拾起军报和两份供状,交给张供奉:“供奉请收好。”
张供奉眼睛看着御榻上的皇帝,手接着东西,不假思索就往袖中揣,刚放进袖里,就反应过来,唬的脸都白了三分。
他赶紧抽出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御案前,将供状和军报都端正摆放在案上。
等他转回床边,三位太医已经诊完脉,魏王在一旁问道:“如何?”
院使、院判、御医三者脉案一致,院使答道:“陛下脉象如洪,来盛去衰,乃是邪热炽盛,近四日请脉时,都有此症,已用过汤药扶持正气,方才陛下是邪热上冲,晕厥过去,只需稍加调养,便无大碍。”
魏王凉透的手渐渐有了知觉,提在嗓子眼的心咕噜噜滚回胸膛里,后知后觉出一身牛毛汗:“陛下何时能醒?”
院使道:“下官现在便行针,导出邪热之气。”
院判打开药箱,排出银针,院使行针催气,不到片刻,皇帝“哎哟”一声转醒。
魏王脑中空茫在这一刻终于转成后怕,“扑通”跪地,膝行上前,含泪攥住皇帝冰冷的手,哭道:“陛下……爹爹!”
院使拔针退下,皇帝目光落在魏王身上,下意识道:“朕败了。”
这一局棋,虽然还未最终落子,但他已经窥见失败。
莫聆风以超乎寻常的耐心、谋划以及心狠手辣,踏碎所有拦路石。
魏王没听清楚:“陛下要什么?”
张供奉以为皇帝要水,连忙走过来,扶着皇帝半坐,一个小内侍端着茶盏,跪地送到皇帝嘴边,皇帝低头喝了半盏,喘息稍定,眼睛环顾四周,见太医已出侧殿,才道:“老二,去,烧掉供状和军报。”
魏王一愣,随后爬起来,走御案前,拿起供状和军报,转身走到角落香炉旁,内侍揭开炉盖,他撒手将其投入火中。
火光一冲而起,青烟冒出,魏王弯腰伸头,看着竹纸烧成灰烬,示意内侍盖上炉盖,折回皇帝床前:“陛下,已经烧了。”
皇帝点头:“谁在翰林苑宿值?”
说完,他想起来翰林苑三位学士,邬瑾和贺峰都在御史台狱,只剩下计祥一人在。
“传计祥来草诏。”
张供奉连忙走出殿门,叫来小内侍去传旨。
计祥到时,皇后、太子也已经赶到文政殿,皇帝不再卧床,坐在御案前,神色晦暗不明,殿中炭火恰到好处,舒适宜人,不知为何,却诡异的灼人。
他拱手行礼,忽视太子、魏王目光中的交锋,对殿中弥漫的药味也闭口不言,皇帝赐座后,谨慎小心落座,从内侍手中接过笔,静待皇帝旨意。
“国以人为本,朝以才而立,今有翰林院学士邬瑾直言其上——”
皇帝说到此处,似有咬牙切齿之感,计祥写到这里,却是眼中有光。
“得此忠臣,朕岂可疑之失之,特开释邬瑾,复其官职,朕倚任非人,济阳郡王不修祖宗之德——”
皇帝停顿,端起茶盏,慢慢喝几口茶,将那一股乱蹿的邪火压下去,沉声道:“致使民怨沸腾,朕痛心疾首,不忍百姓流于荒野,着大理寺少卿勘鞫济阳郡王,立救民生于水火,免百姓劳苦饥寒,文武官各省察其过,上下交修,全三光之明,盛天下之民,
另有大将辱于小丑,勒限三司,查处奸诈小人,归德将军莫聆风即日早朝,再调劲兵。。”
计祥奋笔疾书,皇帝说到此处,长出一口气:“你去拟诏,明日四更鼓响,便录黄行下。”
计祥应下告退,皇帝又令皇后、太子回宫,让魏王歇在遐迩阁,臣、妻、子纷纷退去,殿中便只剩下皇帝一人。
张供奉在一旁轻声道:“陛下,歇了吧。”
皇帝点头,起身走了两步,忽觉身上衣裳沉重,疑心自己穿的是朝服,不由垂头看去。
身上并无大朝服饰,脖颈上没有白罗方心曲领压襟,腰间亦无金玉大带围身,只是件褐色圆领斓衫,轻薄柔软。
为何沉重的直不起腰了?
他张开双臂,令张供奉先除去他身上衣物,待斓衫脱下,他依旧没有轻松之感。
他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去,看张供奉跪地,为他脱鞋,心道并非衣裳重,而是自己疲惫不堪,身心沉重之故。
看着张供奉的头顶,他忽然问:“你第一次去宽州时,小莫还不大吧。”
张供奉将鞋袜脱至一旁,托着皇帝双足,为其揉捏敲打,同时答道:“是,那时候莫将军还是一团孩子气。”
皇帝闻着身上焦苦药气,随口道:“小莫长大了,朕也老了。”
张供奉手上动作不紧不慢:“陛下千秋不老。”
皇帝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很快就冷了下来:“朕刚登基那一年,京都暴雪,烧着炭盆也冷,朕想多烧一盆炭,他们以勤俭为由,推脱不止,其实只是每日多出一盆炭,那些帐,那些银子,全都要重新算过,他们嫌麻烦罢了。”
张供奉心知他说的是户部,低声道:“陛下英明,谁都瞒不过陛下。”
皇帝点头:“朕心里明镜似的,可是没办法,还是济阳郡王听说了,掏银子买炭,送到宫里来,因此他再糊涂,朕也于心不忍。”
张供奉想到勘鞫济阳郡王一事,涉及朝政,便闭紧了嘴。
皇帝想了一圈,收回脚,躺到床上,心想这一局,真是兵败如山倒。

第316章 强势
九月二十六日四更,天已冷绝,两手在袖中,如同揣冰,众臣在待漏院中,浑身哆嗦,好似抖铃。
待漏院中那一点炭火,微不足道,诸官依偎在一起取暖,冻得牙齿打颤,懒怠说话,只看外面雪虽已停,却是白茫茫一片,内侍不断挥舞扫把,清出一条道路。
本是一片寂静,忽有人出来传皇帝敕令,这敕令不在早朝时传,却要在四更时传,本就奇怪,众人再一听敕令,越发惊诧。
待传令官走后,一群朱紫官员立刻喁喁不止,数张嘴开开合合,待漏院中一片白气腾腾。
官员不似学子天真,不会以为这敕令便是他们谏言赢来的胜利——哪怕邬瑾以身殉道、旁观者笔似刀锋、民意已能覆舟、天下哀嚎遍野,也无法掀开皇权至高无上的口子,这种胜利,必定是皇权与军权博弈过后的结果。
这是莫聆风的胜利。
他们不得不多加思虑,只因从古至今,实权者的胜利都如同深渊暗流,能够轻而易举碾碎在深渊中游动的虾兵蟹将。
大理寺杨少卿搓着双手,低声问刑部邱尚书:“昨夜是不是有军报入城?”
邱尚书来回跺脚:“问吴枢密使才知道,不过住的近的那两家说,昨晚确实有听到马蹄声,有军报事小,军报写的什么,才重要。”
两人同时回头看一眼独霸火盆的吴鸿喆,都在心里想:“老东西。”
老东西老而自知,穿的厚重,怀里揣着暖炉,右手抓着肉饼,吃的满嘴流油,摇头摆尾,没空开口。
计相吕仲农背着手,避开几位宗亲,走到吴鸿喆身边,微微躬身:“枢相这饼像是东头楼的饼。”
吴鸿喆咽下去一口:“正是。”
吕仲农闻着肉饼香气,咽下一口唾沫:“昨夜有军报入宫,听说是羽檄?”
吴鸿喆用左手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吕仲农对他装聋作哑的无耻行径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却又无可奈何。
宗亲没有心思顾虑军事,聚在一起,谈论济阳郡王勘鞫一事。
“虽说是入狱,但陛下一向厚爱济阳,依我看,等风头过去,就会放济阳出来,罚他三年禄米。”
“不好说,不说别的,那宗田恐怕全都要重新丈量。”
“我看也是,姓邬的完全是条疯狗,要是草草了事,一定又会揪着此事不放,狗叫个没完。”
“陛下应该会将他外放吧,再留在这里,我们这点家底,都会被他扒干净。”
若是外放,邬瑾的仕途,便断绝了。
除宗亲外,另有人却在议论莫聆风今日早朝之事。
莫聆风是女将。
女将少有,上朝者屈指可数,本朝更是绝无仅有,莫聆风入京后,入宫宴、入牢狱,却没有入过朝堂。
巾帼入朝堂,该站在哪里?
红颜入朝堂,穿何种服饰?
言语纷乱,待到进殿时,才稍静几分,随后太子与魏王竟联袂而至,再添一份奇异气息。
又过一刻钟,莫聆风进入禁宫。
她穿的是礼部思量过后,抓紧时间寻出来的一件五色绢甲,绢甲华丽,布帛厚重,内衬一件朱红色长衫,藏着傅严还她的金项圈,两只广袖在寒风中不舞,里面坠着她从将军府带出来的两样东西。
乌发在头顶挽做一个髻,花冠束之,手持牙笏,稳稳前行。
她的目光掠过华表盘龙柱,双脚踏上步步有声的金砖,衣摆拂过汉白玉龙纹望柱,三座石桥,横在紫宸殿前,中间是御桥,左右两侧是文武官同行之处,她没有任何感慨迟疑,一步便踏上右侧拱桥。
须眉男子走得,她也走得。
寒天雪地中,禁宫飞檐连阙,依旧严整巍峨,数点宫灯,照亮紫宸殿的雕楹云楣,她大步走入金殿,在一片灼灼目光中神态自若,鸿胪寺官员引导她站到武官之末,她径直走向前方,在吴鸿喆身后站定。
按例,她是三品武官,便可以站到这里。
鸿胪寺官员不敢强令她换地方,只能默默退下,官员们交头接耳,御史台监察官重重咳嗽几声,走上前来,环顾四周,要将失仪官员记录在册。
喁喁之声这才止住。
莫聆风旁若无人,慢慢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金台,神情平静,无惊讶,无欢喜,无臣服,无敬畏,反倒有种“不过如此”之感。
一旦手中拥有同等权利,受万民敬仰的帝王,也不过如此。
她和皇帝,将在这里上演一出君明臣贤的大戏。
皇帝在两刻后坐上金台,莫聆风随众人一同伏跪在地,行礼拜见天子,在皇帝免礼后,她掠一眼金台之上的皇帝,仍然觉得不过如此。
朝堂寂静,皇帝盯着莫聆风,火光映在她瞳仁里,璀璨光明,丝毫没有入狱后的潦倒困窘。
他略感头疼,口中发苦,吃进去的药不住往上返,半晌才咽下苦味:“归德将军临朝,是国朝幸事。”
莫聆风理当跪拜谢过皇恩,却纹丝不动,也不理会鸿胪寺导引官的眼风示意。
无人捧场,人人眼睛都盯着脚面,皇帝自顾自开口:“昨夜有军报前来,宽州形势虽已大好,金虏却仍在小股骚扰,谭知府囿于琐事,无从兼顾,朕想百官之中,归德将军最为骁勇,特令归德将军速还宽州,乘胜追击,剿灭贼众。”
他心知肚明,此举无疑是纵猛虎,归恶山。
聆风这才拱手出列,垂首道:“陛下委以重任,臣本当跪谢圣恩,然臣从军多年,有一事一直疑惑不解,还请陛下替臣释疑。”
皇帝紧闭的双眼骤然瞪大,立刻有立在刀刃上之感。
这女子锋锐,一言一行,都有目的,此时她的真正意图才开始显山露水。
他打起精神:“爱卿何事不明?”
莫聆风弯腰,将牙笏置于地上,寂静大殿立刻响起金玉相击之声,群臣也不由侧目,疑惑地看着她。
她伸手摸进右边袖袋,从里面取出手掌大一个荷包,扯开系绳,托于掌上:“陛下,这是去岁暴雪之年送入堡寨的军粮,自臣入军营起,军粮便是如此,国朝财力,当真艰难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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