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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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畅苍白的脸色瞬间通红,暴怒伸手,要揪住这学子,学子们却已经脚底抹油,跑的飞快。
他恨恨擦去脸上唾沫,抬脚踩上小报,用劲一碾,迈步走开,走出去三四步,又走回来,拾起小报,撕成几条,走到墙角旁避火缸旁,将小报扔进水里。
杨少卿暗暗摇头,钻进轿子里,赶去大理寺。
他走后,邱尚书也回去找幕僚商议,傅严呆在御史台值房里转悠,一直想不出好法子,午饭也因有心事,只吃了几口。
秋冬之日的太阳不能持久,午时一过,天色转阴,御史台门开北开,天阴之后,更添一层郁色。
傅严毫无头绪,坐在屋中烤火,直到未时,才从案上拿过小报,吩咐两个监察跟上,进了御史台狱。
邬瑾关在第一间,傅严站到门口,负手而立,脸卡在两根栅栏之间往里看,见邬瑾趴在地上,衣裳褪去,后腰、臀腿处血肉模糊,狱吏也怕他死在牢里,粗糙洒上一层金疮药。
邬瑾面如白纸,两眼紧闭,睫毛也不颤动,唇上有牙痕和血迹,无知无觉。
傅严问狱吏:“没醒过?”
狱吏连忙上前回话:“哼都没哼一声,要不要请个大夫来?”
傅严摇头:“没有旨意,不要善做主张。”
看过后,他继续往里走,路过贺峰时,贺峰盘腿而坐,闭目养神,路过小窦时,小窦抬头轻笑,似是嘲讽,又似乎只是心情好。
傅严对这一笑不加理会,一直走到精舍外。
精舍门扇紧闭,一个狱吏守在门口,见傅严前来,便上前行礼,傅严摆手,走上前去,叩门问道:“莫将军,休息的可好?”
精舍中传出来莫聆风一如往常的声音:“好。”

精舍门开。
傅严一抬眼,便看到莫聆风坐在佛像前方太师椅中,两手搭着椅子扶手,目光如电,射向傅严。
虽是囚徒,却无困窘姿态。
被这双凤眼看的心头一跳,迈步进去时,天光更暗两分,精舍里也随之一暗,佛像上有了大片阴影,像是地狱鬼魅伸出爪子,遮住了佛眼。
莫聆风的面目和佛像如出一辙,阴沉沉,森森然,盯着他,似乎要生啖其血肉。
傅严惊的汗毛倒立,负在身后的手用力一攥小报,脚步也随之一顿,然后打了个喷嚏。
他扭头吩咐狱吏:“升个火盆进来。”
精舍难见天日,比屋外还要冷。
再次往里走,他这才发现游牧卿躺在须弥座上,四仰八叉睡着,见到有人进来,才拖泥带水爬起来,走到莫聆风身边,站定后,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肚子发出一声长鸣。
“将军,”游牧卿摸着肚子,眼睛看着傅严,“御史台狱不管食水,不如请旨,去大理寺或是刑部吧。”
傅严“哎呀”一声,将手中小报卷成一卷,用力敲在一名监察头上,骂道:“我不在,怎么连食水都忘了?还不快去办!”
监察受了微不足道的一击,口中连连认罪,跑出去备茶饭,另一名监察走到油灯旁,抽出火折,吹出火星,凑到灯芯前点亮。
一个狱吏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茶盏进来,放到莫聆风身侧小几上,游牧卿伸手去端茶盏,烫的一抖,收回手捏住耳垂,片刻后忍烫端起来,“呼呼”吹了两口,嘴嘬到碗边喝吸溜一口,发出一声响亮喟叹。
他与莫聆风,自昨日入狱后,便水米未沾。
莫聆风却不着急。
傅严惺惺作态,要断她食水,逼她露出狼狈之相,她却不如他所愿,伸出手指,轻描淡写地拨弄茶盏上方白气。
“大理寺和刑部此时也不得空,”傅严坐到须弥座上,石头座子凉,他屁股刚挨上去,就抬了起来,坐回太师椅中,“陛下令三司会审邬学士。”
他递小报给监察:“给莫将军看看。”
监察接在手里,走过去正要交给莫聆风,游牧卿先伸手夺过去,展开扫了一眼,没有异状,才给莫聆风。
莫聆风看了一眼,立刻从中看到了浓浓血腥味气。
死谏、廷杖三十六。
她一字不漏,从头看到尾,火盆悄然搬进来,放在前方烘着她的腿,她顺手将小报扔进火堆里,端起茶盏,慢条斯理饮下半盏。
“看来傅中丞不仅要问询我通敌一事,还要多加一件指示邬学士攻歼陛下,以乱朝纲了。”
傅严笑了笑,笑过之后,看到监察提着食盒进来,摆手道:“莫将军先吃饭,问询一事,不急。”
他退到椅子里,双手交叉在腹部,去看莫聆风一举一动。
饭菜简陋,是八个匆匆蒸热的蒸饼,两碟咸菜,莫聆风扫了一眼:“傅中丞,有沙糖吗?”
傅严扭头看监查:“取沙糖来。”
监查一股风似的刮了出去,又刮回来,气喘吁吁,带来一小碗沙糖。
在这期间,游牧卿狼吞虎咽,两口一个蒸饼,见缝插针吃一筷子咸菜,风卷残云,吃掉五个蒸饼和一碟半咸菜,齁的把茶水一饮而尽。
沙糖放到桌上,他顺势捏起来一点丢进嘴里,随后舔了舔手指。
傅严看完矮小饕餮进食,再看莫聆风,莫聆风吃的八风不动,拿蒸饼蘸沙糖吃,吃完一个,喝两口茶,再吃一个。
傅严看着,没能从莫聆风身上看到慌乱和破绽,反倒没出息的看出了口水,悄悄咽下一大口唾沫,一时岔气,让口水呛的猛咳起来。
他连忙掩面起身,故作镇静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咳,走出狱房,外面寒风吹的“扑啦啦”作响,越发吹的他对蒸饼蘸沙糖垂涎三尺。
回到前堂值房,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食欲,眯起眼睛,认为还是得从邬瑾身上着手。
邬瑾有父母兄弟,他自己不怕死,难道不怕牵连他的家人?
只是他的家人远在宽州,要如何才能最大程度的震慑他?
一边想,他一边走出御史台,看了看发青的天色,吩咐随从:“备轿,去王府。”
夜色一点点侵吞天光,御史台早早挂起灯笼,等到灯火也无法驱散胶着的暗夜时,莫聆风在精舍中活动了一下手脚,低声道:“武德司的人在不在?”
“不在。”
“刀。”
游牧卿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尖刀,解开刀锋上缠绕的白色细布,将刀交给莫聆风——他只是这场阴谋中不起眼的角色,藏一把刀,不在话下。
莫聆风接在手中,轻轻一晃,刀锋立刻发出清越孤冷之声,刀刃上,映着她半截脸孔,略一动,面庞随之扭动、拉长、模糊,化作怪异光影。
她将尖刀插在腰间,以备不时之需。
小报已经在火盆里化作灰烬,但她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
报上邬瑾,凭一己之力,所向披靡,劈开了国朝的伪善面目,也免她在御史台中受辱——此时她本应该在受刑,邬瑾的奏本,让朝局变得莫测起来,御史台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是赵世恒,不是祁畅,他有浩然之气,有风骨,有气节,有自己的道。
她要去看看这个人,如同她穿越暴风雪那一次。
游牧卿打开精舍门,外面守着两个狱吏,昏昏沉沉,哈欠连天,听到门响,连忙抖擞精神,左手按住腰侧佩刀,右手按住刀柄。
“将军要净手,”游牧卿走出来,打个哈欠,“劳烦二位关门。”
莫聆风是女子,他是男子,回避已不是第一次,狱吏并未多想,两人齐齐转身,一人勾住一个铜环,正要将门扇拉上,脖颈后方忽然一痛,随后两眼发黑,软倒在地。
莫聆风走出来,内心急迫,一脚踩在狱吏手上,走入灯火摇晃的甬道。
她来时,御史台狱还空荡着,只有阴暗气味,不过一个日夜,甬道里就蓄积起腥气,混合着刺鼻药味,另有便溺之气,藏在这二者之中,让人难以忍受。
除此之外,潮湿之气也阵阵往上涌,细如牛毛,跗骨蚀髓。

第310章 伤重
莫聆风急急往前,目光飞快掠过一间间牢房,一个狱吏正对着马桶撒尿,水声“哗哗”作响,游牧卿悄声过去,一记手刀落在此人后脖颈处。
这位狱吏险些一头栽进马桶里,游牧卿拎着他衣襟,将他甩进角落。
整个御史台狱内,便只有这三个狱吏。
此处守卫向来宽松,只因官员入狱,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家人、宗族,从来只有自尽者,没有越狱者。
莫聆风两袖生风,走的飞快,游牧卿在她身前亦是疾步前行,两人衣袖猎猎作响,壁上油灯灯火也晃动不止。
两人走到小窦牢门前,小窦见到莫聆风,飞快奔至门边,两手抓住木栅栏,激动道:“将军,走?”
游牧卿百忙之中,抽空对他翻个白眼:“老实呆着!”
小窦瘪嘴,奋力把脑袋卡在栅栏之间,眼巴巴望着莫聆风,贺峰听到动静,从干草上翻了个身,悄悄睁眼一看,就见游牧卿撬开邬瑾牢门,莫聆风一脚迈了进去。
莫聆风目光落到邬瑾身上。
邬瑾躺在地上,没有醒过,一件鹤氅皱成一团,像是被人随手一抛,掉落在邬瑾身上。
鹤氅干净柔软,并非狱吏所有,只有贺峰牢房中多了几样用具,应该是家人送进来的,他费力抛到了邬瑾身上。
她走到贺峰牢边,拱手一揖:“多谢鹤氅。”
贺峰双目紧闭,卧倒在地,不言语,当做没有看到莫聆风。
坐到牢里,他心里反倒清净了,无论外面如何沸反盈天,风都吹不进御史台狱。
况且邬瑾可怜,他装聋作哑,就可以活人性命,有何不可。
莫聆风要的便是这份沉默,她回到邬瑾身边,蹲身揭开鹤氅一角,去看邬瑾身上伤势。
在这之前,她已经预想了无数遍邬瑾的伤势,廷杖都是禁军动手,认真起来,二十杖就能把人打成一滩烂泥,这三十六杖,哪怕不会让邬瑾身死,也绝不会轻。
纵然已经想过,但在揭开鹤氅时,她心里仍旧一慌,强自镇定后,她借着墙壁上一点火光往里看,一颗心登时“咯噔”一下,险些叫出声来,下意识别过头去。
鹤氅下,邬瑾衣裳剪碎了,后背和臀腿都露在外面,莫聆风的变颜失色却并非是为男女有别。
喘匀那一口气,她才回头,再次去看邬瑾伤势。
邬瑾身上皮破肉烂,血凝结成大片的暗红色,和刺鼻粗糙的药粉一起黏在身上,余下衣物,让血染的又冷又硬,已成铁衣,干草堆也都浸满血。
莫聆风小心翼翼放下鹤氅,膝行至邬瑾头侧,用手背去探邬瑾额头。
额头触之滚热。
他被井水浇过,狱吏的药粉也不足以治他的伤,捱到现在,已是气若游丝。
莫聆风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了一把。
就着微弱火光,她去看他的脸,他本是隆准丰额,华骨端凝之像,素来又一丝不苟,有日月郎朗之姿,此时却是发髻散乱,面目肮脏。
游牧卿压低声音:“将军,最多两刻钟,狱吏就会醒。”
莫聆风点头,揽住他的脑袋,挪动到自己大腿上,看他唇齿之间、鼻孔、耳内干涸的血迹,她已经想过廷杖三十六是如何痛楚,没想到竟能将一个人毁灭至此。
只有五脏六腑受损,七窍才会有血。
他的身体,被刑杖一寸一寸碾碎,此地无医无药,要如何才能医治?
一大滴眼泪落到邬瑾发中,莫聆风伸手抹去,低声道:“别怕,我带你回宽州去,李一贴在宽州,他会让你和从前一样。”
她再摸摸邬瑾鬓发:“他们都辜负你,我不会。”
邬瑾的神智已是一片空白,肉体上的疼痛离他远去,灵魂也很快能彻底解脱,迷蒙之中,他挑着一担饼,从十石街那条逼仄狭窄的小巷中侧身穿过,来到裕花街卖饼。
风起灯动,他如坠云山幻海,忽听一阵金铃响,他仰起头,就见楼阁之上,自己竟坐在金珠白玉之中,执壶斟酒。
不、不是酒,是冰糖花蜜水,莫聆风坐在他对面,两手手肘撑在桌上,双掌托腮,笑吟吟望着酒盏,程廷坐在他身旁,大快朵颐,大黄狗依偎在他脚边,啃着骨头。
周遭安静的很奇怪,只有炭火之声“噼啪”作响,花蜜水倒满一盏,莫聆风伸手接过,慢慢地喝。
一滴花蜜水从盏壁上滴落到衣襟上,温柔晕开,她穿的是鹅黄色衫子,金项圈压在衣襟上,衬得她肌肤似雪。
程廷在这时开了口,说要去看麻龙,莫聆风当即放下酒盏,很是赞同。
两人的面目慢慢模糊起来,声音却不遥远,而是越来越近,钻进他的耳朵。
“邬瑾......”
邬瑾睫毛颤动,黏在一起的两片嘴唇撕开,发出低低气流之声。
莫聆风看到他动作,连忙俯身,将脑袋贴过去:“不要怕,我在这里。”
“走......快走......会有嫌疑......”邬瑾一口热气,全凝结于此,话未说完,便再没了声音。
他的死谏,是为民请愿,为国朝诛宗亲,也是在为莫聆风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
不用多久,消息就会传遍天下,到时便能让莫聆风平安从御史台狱中出去,能让民心、百官胁迫皇帝放她回宽州。
也许还来得及阻止堡寨再一次开战。
他这有私心的卑劣之徒,表里不一的共谋者,正适合死在这肮脏之处,不值得莫聆风为他冒险私出精舍,背上潜逃之嫌。
不再活泼、没有金项圈的莫聆风,仍旧是他心中一缕牵挂——长路漫漫,艰难险阻,她一个人走,一定很孤单。
莫聆风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心头一紧,一双手紧紧抱住他两肩。
她在战场上见过更惨烈的厮杀,伤在自己身上,她也只做平常,可伤到了亲爱之人身上,便让她心如刀绞。
游牧卿从牢里找到一碗冷水,蹲身喂水,一手捏住邬瑾下颌,一手将碗往他嘴边送,邬瑾喝进去的少,洒出来的多。
“将军,没有医药,今晚恐怕......。”
莫聆风咬牙忍住悲痛之意:“刮一层梁上灰来。”
堡寨中有位医者,曾说过一个土方,叫“寡妇床头尘”,在紧要时能治外伤,若是没有床,梁上经年未动的灰尘也是一样。
御史台狱中的梁上,想必没有毛贼光顾,也不会有狱吏上去清扫。

第311章 瞬息万变
游牧卿赶紧泼掉碗中水,带着碗奔出牢房,从马桶旁捡一块干净厕筹,跃上房梁,用厕筹刮下来一层灰,放入碗中。
灰尘不多,他轻巧挪动脚步,换个地方再刮。
刚刮出来半碗梁上尘,他耳朵一动,停下手中动作,凝神细听远处传来的动静。
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佩刀在衣物上摩擦的声音,还有谈话声,火光变成一片薄薄的纸,从狭窄窗缝钻了进来。
有人来了。
他端着碗,翻下房梁,奔去邬瑾牢房。
莫聆风右手钻进左袖袖袋,抓出一撮沙糖,塞进邬瑾口中,等不及让糖化掉,她再抓,再塞,将沙糖全部送入邬瑾口中后,捂住邬瑾的嘴,让沙糖慢慢化掉,成为支撑他性命之物。
游牧卿一个箭步冲进去,低声道:“将军,有人来了,快走。”
莫聆风眉头一皱,松开黏腻的手掌,轻轻放下邬瑾,拿过粗瓷碗,揭开鹤氅,将梁上灰倾倒在伤势最重的后腰处,随后盖上鹤氅,放下碗,站起身。
刚要往外走,邬瑾趴在地上,忽然呕出来一大口血,连带着还没有化开的沙糖也一起吐了出来。
莫聆风管不住心,提不动脚,收不住泪,急蹲身:“邬瑾......”
“将军!”游牧卿听的声音越发近了,喊了起来。
莫聆风再次站起来往外走,游牧卿紧随其后,关门上锁,和莫聆风一道向内疾奔,还未离开甬道,狱门忽然一开,火光一泄而入,甬道中栅栏、门锁等物,都生出晃动之感。
其实是影子在火光下飞快向后移动。
莫聆风和游牧卿的影子也被火光拉的奇长无比。
火光来自数盏灯笼,提灯笼的是御史台狱外面巡查的四个狱吏、在值房中的两位领侍御史、三位监察。
在灯笼之中,站着魏王、心腹内侍书景、御史中丞傅严,三人不约而同看向莫聆风,面孔从肃然变成惊愕。
他们来夜审邬瑾,没想到会碰到莫聆风。
书景惊叫起来,莫聆风便伸手按了按腰间尖刀。
傅严害冷似的打了个冷战,不着痕迹后退一步,魏王抬起右手,向前一招:“罪人潜逃,杀!”
机不可失。
莫聆风众目睽睽之下潜逃,王府护卫齐力诛杀她于御史台狱,光明正大!
朝臣和书生已经因死谏而沸腾,再过一日,民意也会因死谏而沸沸扬扬,与莫聆风息息相关的宽州和堡寨,更令他们担忧。
若是因此纵虎归山,陛下将会含恨,也会迁怒于他。
莫聆风死,能解陛下心中一大隐忧,再将邬瑾死谏背后指使者推到莫聆风身上,于他、济阳郡王、陛下,都是无上圆满。
后方护卫立刻向前围拢,拔刀出鞘,甬道狭长,只够两个护卫欺身上前,刺向莫聆风。
游牧卿从莫聆风身侧钻过,一只手从莫聆风腰间拔出尖刀,迎上刀刃,狱中顿时响起刺耳的刀刃相击之声。
贺峰爬起来,看着刀锋上火光一闪而过,不由自主向后跌去,唯有小窦不知道怕,抢到牢门边,把手伸出栅栏,去掏挂在外面的锁,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接下来,在短短几息之内,这种尖锐刺耳的声音在甬道中曲折回荡,令人头皮发麻。
在打斗之中,莫聆风缓缓抬头,盯着魏王,刀锋从她脸颊旁飞过,钉在她身后墙壁上,她不为所动,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有了形状。
一个护卫撞上墙壁,砸落油灯,滚烫和灯油随之倒在他脸上,甬道中顿时爆发出一声惨叫,莫聆风目不斜视,外面吹进来的风吹的她血都凉了下去。
从腰间取下莫家军军牌,在魏王目光扫过的一瞬间,她举起、放下。
魏王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但是在一瞬间看清楚了她手中的东西。
他心头一动,目光向下,看向莫聆风身上大块大块污渍,再看牢房中不知死活的邬瑾,思忖着向前走了一步。
原来邬瑾是莫聆风的软肋。
而他抓住了这个软肋,几乎是抓住了整个莫家!
他忍不住在心里轻笑——女人就是女人,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永远做不成大事。
他两眼放光,喝一声住手,等到刀光收起,甬道清净,他再次迈步上前,一脚踢开灯盏:“莫将军的亲卫身手不简单,想要潜逃,倒是轻而易举。”
所有人都看轻了这个矮小的亲卫,以为他没有功绩,就是寻常之辈,没想到禁军中出来的护卫都不是他对手。
游牧卿退回莫聆风身边,捉刀不语。
莫聆风抬脚看了看鞋底灯油:“不是潜逃。”
“那莫将军不在精舍,在外面做什么?”
“精舍门未锁,我出来走动,顺道看看同乡。”
傅严一挑眉,不知魏王为何忽然变卦,给莫聆风狡辩之机——明明地上昏迷的狱吏也是她畏罪潜逃的铁证。
“莫将军这位同乡,怕是凶多吉少,”魏王回头对书景道,“取我的名帖,去请太医来。”
书景点头,从簇拥着的护卫和御史台官员中挤出去。
魏王再扭头看向傅严:“我留一队护卫在此,帮着御史台狱看守要犯,太医来时,也能帮忙。”
傅严连忙拱手,神情疑惑:“多谢王爷费心。”
魏王摆手:“你们在这里等着,我送莫将军去精舍。”
说罢,他和莫聆风一前一后,走回精舍,莫聆风走到佛像前坐下,端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魏王坐到太师椅中,翘起一条腿,仔细打量莫聆风,一盏昏黄油灯,高悬在壁上,光影自上而下,让她精致的眉眼展露无疑。
精舍外面忙碌着,狱吏拖走昏迷的同僚,又进进出出,协力为邬瑾更换衣物,摆放炭盆,提进来热水,脚步声“踏踏踏”响起,精舍中的魏王和归德将军,似乎是有要事,但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知道魏王请了太医,邬瑾不会死了。
莫聆风放下茶盏,神情平静,将军牌抛给魏王:“我本可以给你更令堡寨信服之物。”
魏王接在手中,看那块刻有莫聆风姓名的军牌:“是什么?”
“金项圈。”
魏王起身,将军牌还给莫聆风:“人人可造之物,无论是军牌还是金项圈,都是‘金狮子章’罢了,莫将军,你我联盟,还需更特殊之物。”

第312章 交易
精舍中两人对坐,游牧卿站在莫聆风身侧,整个精舍安静隐秘,喧闹之声散如风烟,人影投在地上,墨色浓浓,如浴波涛。
外间依旧是冷冷夜,萧萧风,杂杂声,几声“太医到了”的呼喝最为大声。
莫聆风问:“王爷想要什么?”
魏王答:“你的生辰八字,我会予你一纸婚书。”
莫聆风一笑:“我虽已禁囹圄,呼吁无门,却还记得自己在三川寨外对敌时,正巧遇到大风沙,见到一只苍鹰,逆风而行,伸出利爪,抓走一只黄羊,而后越飞越高,不见踪影。”
魏王道:“这和我们的事,有和干系?”
“相干,”莫聆风神色从容,“王爷知道一只黄羊有多重吗?知道那风沙有多大吗?”
不等魏王回答,她道:“王爷是金丝雀,活在陛下编织的笼子里,抖擞一下漂亮的羽毛,就以为能和正统抗衡,我是野鹰,既不会进笼子,也不会附和,只会把你吃掉。”
说罢,她抬起头,龇牙咧嘴吓唬他一下,并没有凶神恶煞,反倒可爱机灵,像是过于天真,放了狂妄的大话。
魏王笑了一声,正想夸一句可爱,但莫聆风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笑不出来了。
“王爷心里有江山,眼里却看不到江山,竟囿于联姻小事,宽州朔河天水同碧色,白雪盖荻花,王爷不想要?”
魏王瞳孔猛地一缩,嘴角笑意消散。
油灯在累结数个灯花后黯淡下去,未得命令,游牧卿不敢轻易离开主子身边,以至于火光越发黯淡,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弱火星。
暗影笼罩两人,莫聆风头上更多一层佛像落下的重影,从邬瑾身边剥离的后,她再次八风不动,心如止水,丹凤眼目光冰冷,逐渐酷似莫千澜。
魏王的目光闪烁不定:“虚无缥缈的承诺,不足以让我冒如此大的风险,救你们脱困。”
莫聆风伸手,在微弱光芒下看自己手指上褐色污渍:“我珍爱之物,王爷已经握在手中,王爷只需让他活命,我自会写两张供状,招认通敌、指使他两桩事。”
“你如何脱困?”
“王爷不必问,事后我会将宽州送到你手中,作为王爷报酬,日后再合作时,王爷也就不会心有疑虑了。”
魏王心中掠过一丝模糊念头,但很快就被纷杂的思绪冲散:“宽州是王土,节度使之名,也只是个空壳,将军要送出的,是什么?”
莫聆风笑道:“事毕之后,我送你一州之财吧。”
魏王放下腿,坐直身体——宽州不富,一州之财不多,但莫聆风透露出的消息,却是她会让节度使名副其实,实控宽州!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一个彻底复苏的莫家支撑。
这一切,并非因为他有何不同之处,只是因为今天这个时候,他来了。
如果来的是太子,那这份支持就是太子的。
原来握住邬瑾,就是握住了莫聆风。
“三日之内,还请将军呆在精舍不出,二十五日酉时前,将军请交出两份供状,我保邬瑾性命,事毕,也请将军信守承诺,否则邬瑾会玉碎于此。”
莫聆风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落入耳中:“好。”
堡寨之中,纵有谋划,此时也在千里之外,不知乱象究竟如何,泽尔又能忍耐多久,时间拖的越久,对她越有利。
短短三日,原本笃定之事,将变得模棱两可。
战乱,能不能如期而至?
魏王起身告辞,离开此处。
御史台狱并未随着他离开而安静,嘈杂依旧,魏王留下的护卫尽忠职守,将牢房把的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狱中人度日如年,狱外也如油锅滴水,炸响不止。
文人学子提笔蘸墨,洋洋洒洒,骂骂咧咧,再为文武百官分门别类,为邬瑾求情者皆是清流,赞不绝口,为宗亲求情者皆是巨蠹,人人喊打,倒了大霉的是一言不发者,文士谓其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见了也要讥讽几句。
乱糟糟到了九月二十五,皇帝所给限期时,三司中傅严、邱凯、杨英再聚御史台。
傅严急,杨英也急,然而两人急的不是一件事,傅严心急火燎等着莫聆风的供状,杨英却是因济阳郡王一案未曾落定而心急如焚。
至于刑部尚书邱凯,端着茶盏,随波逐流。
杨英驱使随从在大理寺和御史台来回跑动,傅严一盏盏喝茶,一趟趟去官房,一遍遍问脉案,急的嘴里起了个大火泡,却无法令邬瑾退去高热。
邬瑾一刻不脱险,莫聆风就绝不提笔。
申牌时,傅严忍无可忍,把茶盏重重顿在桌上,起身去屏风上取鹤氅,邱凯吓了一跳,茶水一晃,洒在手背上。
傅严套上鹤氅,大步流星出值房,赶去狱中,见邬瑾趴在榻上,仍无知觉,心里一急,鼻子里一热,一管鼻血淌了出来。
他不比邱凯和杨英,有家族,有恩师,可以不结党,他为自己急,也替魏王急。
他在牢中打转,见太医前来,急赤白脸地抓着太医问,太医也束手无策,只能道:“重剂起沉疴,但下药多毒,邬学士五脏六腑受损,又恐承受不住,请中丞拿主意。”
傅严沉吟不语,片刻后,忽然大喊“备马”,撒腿就跑。
他提衣狂奔,跑出御史台狱,马已到石狮子边,他疾步上前,从门子手里夺过马鞭,翻身上马,打马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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