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韬猛地站起来:“他凭什么!”
“他说常哥营里的镔铁刀剑是随军赏赐的纳数,应上交中帐,由谭知州先开印纸,分发各营,不得随意给付,若有违约者斩!”
“纳数?朝廷哪里来的镔铁?开了将军的粮库,现在连镔铁刀剑也要抢!”
种韬迈开脚步,走了两步,忽然扭头问殷南:“谭旋一派如此有恃无恐,你究竟还是不是将军的人?”
殷南提刀起身,杀气腾腾,横一眼种韬:“不要意气用事。”
三人一同往左路军走去,种韬暗道季统制若坚持要杀常龙,他今天非反不可!
他再看一眼殷南,不明白莫聆风为何要留下殷南,而不留下游牧卿。
殷南的头脑,仿佛永远处于混沌之中,偶尔清明,必定是见血的时候。
而军中情形复杂,谭旋一派,自莫聆风走后,便迅速进入堡寨,从机密文书处取走一切文书,又收拢人心,开粮库,看军饷,搅弄的乌烟瘴气。
殷南还死守着莫聆风的命令,绝不动手。
此时左路军乱七八糟,双方人手对峙,季统制一方人少,气势却足,言之凿凿,气傲声高,常龙气的脸红脖子粗,堂堂七尺男儿,竟鼓出两汪眼泪来。
其中还夹杂着几个士兵,虽是常龙部下,但目光躲闪鬼祟,可知此次之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种韬靠近时,只听到那位季统制靠着柱子,正在大喊“军法处置”,让左右将常龙拿下,就杖毙于此处。
他冷着脸,正要上前,殷南忽然快步上前,直逼季统制。
众人只看到她手中一道寒光闪过,随后就听一声重响,再定睛一看,只见她那把上好尖刀,已经擦着季统制耳畔,插入他身后柱子上。
刀锋切豆腐般没入木柱,刀柄轻轻摇动,发出“嗡”一声轻响。
季统制鬓边一缕黑发,顺着肩头掉落,随风散落在地。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季统制盯着突然放大的冷酷面孔,抖似筛糠,哆嗦着戴好兜鍪,同时挪动脚步,离这把削铁如泥之刀远一点。
殷南拔出刀,在衣袖上擦了擦,退后一步,没有起伏的告诫自己:“不要意气用事!”
与此同时,她眼睛里放出嗜血的光,伸出舌头,轻舔嘴唇,仿佛早已经按捺不住,只要有人轻举妄动,她便要代莫聆风整肃军务。
所有人见她神情似是即将失控,都讷讷不敢言——殷南武艺高强,脑子有病,谁也不敢招惹。
殷南强行压下心头欲望,看向种韬:“名字,都记着。”
种韬皱眉:“记谁?”
随后他反应过来,猛地点头:“放心,一个都不会少。”
季统制已经回过神来,听闻此言,当即以马鞭隔空指来:“你们军纪散乱,堂堂一路军军统制,竟敢私藏镔铁刀剑,又呼朋唤党,依仗微末功绩,在军中作威作福,欺上瞒下,不思悔改,还公然记仇报复!你们眼中还有没有谭知州?还有没有陛下?我定要上报知州,治你们的罪!”
种韬与常龙等人能听懂他这一番长篇大论,殷南却听不懂。
她脑中“嗡嗡”作响,再掐头去尾,只听到“镔铁刀剑”、“治罪”几个字,便抬手指向季统制身边一位副将:“你也有雪花刀,怎么不治罪?”
那副将冷笑道:“我的不是纳数。”
种韬反应极快,接口道:“谁说我们的是纳数,我们这都是从金虏身上俘获而来,你们未曾上阵杀敌,从哪里来的镔铁!”
他一面诧异殷南的忍耐力,一面大喊:“朝中并无雪花刀,你们必是与漏舶商勾结!好啊,原来是贼喊捉贼,你们才是藐视皇恩,通敌卖国之贼!来人,把他们拿下!”
一声“拿下”,早已按捺不住的莫家军立刻冲上前去,谭旋一派纷纷动手反抗,顿时乱作一团。
穿着同样战甲的士兵,在此时变作泾渭分明的两派,互相攻击、咒骂。
种韬尤其气愤,高平寨是他翁翁种家庆拼死守护下来的,若是并肩作战的莫聆风在此,他绝无怨言,谭旋一个文官,只会纸上谈兵,凭的什么!
这个姓季的,又算什么!
他一口气咽不下去,拔刀相向,季统制亦是架刀回击。
二人你来我往,两口宝刀冷气四溢,顶着寒风,互不相让,角鹰掀兔窟一般,把四面立着的木头桩子、兵器架、一排长枪全都撂倒在地。
“住手!”大步流星赶来的谭旋厉声嘶吼。
两边正热火朝天厮打,根本不曾听到他说话,他气得从路边抓过一根烧火棍,一棍杵开揪结在一起的三个人:“成何体统!”
他抬手又去戳常龙,不长眼的常龙见了棍子,一把攥住,用力一拽,谭旋一个文官,怎敌他倒拔杨柳的力气,当场连人带棍往前扑倒在地,面朝黄土背朝天。
常龙一屁股坐在他背上,捏起拳头就要砸,倏地看到谭旋腰间金鱼袋。
他曾是武状元,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屁股从谭旋身上挪开,意欲开溜——他的屁股蹭了知州,不烂也得开花。
不等他跑,谭旋扭头瞪向他:“放肆!咳咳……”
常龙只得满脸愧疚地扶他起来:“末将一时不查……”
话未说完,一道人影平地起飞,“轰隆”一声重响,落到他们脚边,摔的站不起来。
季统制骂骂咧咧,挣扎着站起来,看到谭旋后,呆愣片刻,连忙拱手道:“末将不知知州前来——”
“啪”的一声,种韬赶来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然后愣然看向谭旋:“末将……”
谭旋斯文扫地,破口大骂:“末个屁!”
他喘几口粗气,怒目而视:“同袍拔刀相向,杀敌怎么不见这般勇猛——”
种韬不满道:“知州冤枉,我杀金虏时,可比现在勇猛的多。”
常龙频频点头,以示赞同。
谭旋气的脸色铁青:“闭嘴!”
他瞪着季统制:“你说,为什么打架?”
季统制避重就轻,说了来龙去脉,谭旋听罢,越发疾言厉色:“你们同是保家卫国之人,为几把雪花刀,闹出这等事端,简直令人耻笑!”
他喝令左右:“拔刀者四十杖,打斗者三十杖,旁观者二十杖,三日内折完!再有作乱者,一律斩杀!”
说罢,他板着脸,不去看愤愤不平的将士,叫上季统制,进入中帐。
中帐从前为种家庆所有,多是武人布置,自谭旋进入堡寨后,便多做改动,把兵器架等物搬走,换了书架,又多许多文人器物,只留一张大羊皮地图,还悬挂在墙上。
他走到地图前方,看的却不是地图,而是地图一旁所挂一张山水美景。
“自我们入堡寨,也有一月有余,仍然处境尴尬,这个月若是不能有所进展,恐怕陛下责怪。”
季统制垂首道:“您说的是,只是这帮人油盐不进,好不容易说动几个,也都身份低微,毫无用处。”
谭旋盯着画看了半晌,转身坐下,叹道:“今日之事,你太鲁莽了,小莫走的时候这般干脆,一定留有后手,事急便容易出错。”
季统制忙道:“是末将操之过急,我也是想逼他们出手杀人……”
他掩饰不住焦躁:“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我想大军折损过半,此时招兵,也在合情合理之中,一旦新兵进来,人事变化就在情理之中,只是要招兵,就得有军饷。”
谭旋叹气,思来想去,只有先写奏书入京。
“御批之前,娘子军中有未曾婚配者,你做主,把她们配给驻军里没有成家的士兵,女人有了丈夫,自然就会以家为重了,若是再有了孩子,更与战场无缘。”
莫聆风就是以娘子军打出的名声,从前女子从军,只在后营、运送粮草、杂物,自莫聆风带出一支娘子军开始,各州驻军,逐渐都开始组建娘子军。
谭旋刚来时,就已经将娘子军调去后营,不再参加校场讲武演练,若再一一婚配,娘子军便名存实亡。
压下娘子军,就是磨灭莫聆风带来的影响力。
季统制笑了起来:“是,知州高明!”
正在此时,两人耳中忽然听到乐声,季统制眉头紧皱:“又在吹埙了。”
“是那个羌人?”
“是,听说吹埙还是和莫将军学的,日日都吹。”
谭旋已经把这羌人翻来覆去查过,并未查出纰漏,此时刺耳埙声响起,他也未当一回事。
城头上埙声断断续续,泽尔独自坐在城头上,曲调时高时低,有时干脆不吹,只听狂风怒号。
弓箭手蹲坐在地,懒散靠着墙壁,拿干饼蘸盐吃。
泽尔对眼前情形难以忍受,但这里已经算整个堡寨最安静的地方,他若是再受不了,就无处可去了。
到处都在吵闹、争斗,嘈杂声一刻也不曾停过。
莫聆风在时的秩序土崩瓦解,变成一盘散沙,她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属于神的声音也不复存在,让他几乎崩溃。
他想告诉谭旋,莫聆风还会回来,但他们不许他开口——因为他是不被信任的羌人。
在城头静坐两个时辰,弓箭手换防,堡寨燃起炊烟,他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正要起身,忽然听到下方传来激烈的争吵。
动静越来越大,仿佛本就不平静的水面掀起巨浪,一次接一次拍向泽尔。
泽尔心烦意乱,往西侧走去,试图躲避这股浪潮,可漩涡越涌越近,最后直接打上城头。
他眼看着一个女子疾奔上来,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那女子一脚踏上女墙,回头大喊一声:“我偏不嫁!”
随后她纵身一跃,就从女墙上跳了下去。
“砰”一声重响过后,天地一片死寂。
蜂拥而上的人瞠目结舌,呆呆看着空荡荡的女墙。
一声惨叫从人群中响起,冲入每个人的耳中。
泽尔眼前是乌泱泱一群人,耳中是哭喊叫骂声,脑海中却是方才的女子躺在沙石地上,支离破碎,面孔鲜血淋漓,瞪着双眼看向上方,了无生气的目光中仍然保持着怒火。
自由过的鸟儿,绝不会再回到禁锢她的牢笼之中!
她在怨恨,在诅咒!
他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曾经修补过的西墙,咽下一口恶气,决定要么让莫聆风尽快回来,要么自己离开。
神不会再眷顾这个地方!
刚挨完四十军棍的殷南一步步走上来,走的一瘸一拐,鲜血淋漓,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女墙边时,兴奋到哆嗦。
她亟需这种气味填满自己。
扭头向季统制:“嫁给谁?”
季统制目光躲闪,一位女子指向他身边一位士兵:“他!”
那士兵面目猥琐,缩着双肩,小声道:“不嫁就不嫁,至于闹的这么轰动吗?”
第298章 以牙还牙
殷南走向这位状似无辜的士兵,士兵退后一步,季统制上前要拦住殷南,不知绊了谁的脚,摔个狗吃屎。
那士兵无处可跑,被殷南擒住,揪住衣襟,扯到女墙边,按住脑袋往下看。
士兵俯视下方,顿时头昏目眩,两腿发软,下方事物,已成小小一团,一具尸体,四分五裂,血红刺目。
“干…干什么……”他挣扎两下,未能挣脱,头也动弹不得,“季统制,救命!”
季统制刚从地上挣扎起来,目光被众人阻隔,要喝令众人让开时,殷南已经将士兵搡下城头。
士兵惨叫一声,众人也随之一声惊呼,种韬一个箭步冲过去,两手扒拉墙沿,探头往外看,心头畅快至极。
季统制飞也似上前,站在女墙边,吓得骨软筋麻,毛骨悚然地看着殷南:“你、你——你逼杀同袍!”
殷南面无表情,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进莫府第一天,莫千澜就教导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若非莫聆风让她不要意气用事,她会连姓季的也一起推下去。
种韬在瞬间反应过来,转头便道:“什么逼杀?他自己殉情跳下去的!”
他扭头看拥在一起的娘子军:“你们都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是他自己跳的!”
“对!”
季统制厉声道:“他都不认识这女兵,殉的什么情?分明是……”
种韬打断他:“不认识你做哪门子媒!这么爱做媒,从什么军,去做媒人啊!”
季统制暴跳如雷,只苦于没有亲眼目睹方才情形,事发又突然,身边未曾带人手,咬牙忍气:“好!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都敢跳!”
殷南不理会他的挑衅,瘸着腿,一步步下城头,忽然扭头道:“跳下去,也得成双成对。”
一个女子跟上殷南脚步:“我敢跳。”
另一个也跟上去:“我也敢,我死后必定化作厉鬼!”
女兵跟着殷南走了,种韬嗤笑道:“季统制,可别小瞧娘子军,她们敢跳,你的手下敢不敢?”
季统制再要做媒时,再无人敢应。
堡寨中这一场无稽闹剧渐渐平息,到了子时,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卷的浮云遮月,枯枝败叶哗然落地,四处溟濛昏昧,鹰鸟高唳。
泽尔顶风出门,一扇窗脱落在地,刮出去数十步,廊下铃铎疯响,震耳欲聋,走出后营时,还能听到瓦片堕地的清脆响声。
等他一步步走上城头,营中的声音便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风声呼啸。
弓箭手缩在墙角避风,对他的到来见怪不怪。
这阵大风过去后,立刻就是大雪纷纷,雪片随风滚动,须臾盖地,冷气直透人衣,两手揣在袖子里,如揣生铁。
泽尔不怕冷,反倒爱这片肃杀寂静——好像莫聆风在时一样。
原来莫聆风未曾说谎,她确实是神,是堡寨的神,她在,秩序便在,她不在,一切都变了。
神能预料一切,一定也预料到了他此时的行动。
他在心中道:“风神、雪神,请把我的声音,带往三川寨。”
随后他取出埙,放在嘴边,呜咽着吹了起来。
这回的埙声没有曲调,长一声短一声,毫无规律,透过茫茫大雪,送到金虏和羌人耳中。
而京都击鼓鸣冤一事,还在彻查。
九月二十日旬假,卯时刚到,两位御史便请邬瑾和祁畅前往御史台问询。
深秋凌晨,残月未隐,照着衰柳悬蛛,银霜凝结于地,脚步踏上时,连头顶心都是凉的。
幸而无风,不至于冻坏在半道。
两盏灯笼在御史台前汇合,邬瑾与祁畅不约而同,看向御史台大门。
御史台是朱漆大门,廊下挂着两盏灯笼,照着牌匾上“御史第”三个字,却将两座石狮子撇在了暗处。
邬瑾提衣迈步,走上石阶,并未细看石狮子,祁畅却又看了看这两座与众不同的石狮。
御史台与其他府衙不同,其门朝北而开,连石狮在内,都有肃杀之意,祁畅喉咙一动,咽下一口唾沫,收回目光,快步跟上邬瑾。
御史中丞傅严身着紫色官袍,等候在御史台狱前。
邬瑾拱手,祁畅折腰,行礼时,傅严已经将他们二人审视了一遍。
邬瑾端正,一言一行,无懈可击,祁畅惶恐、紧张,浑身上下,都是漏洞。
他问询的重中之重,却是邬瑾。
邬瑾是三品翰林学士,其升迁之快,无人可比,若不出意外,不必六年,就是储相。
但邬瑾留不得了。
傅严请二人入内:“今日旬假,清早请二位前来,实是陛下严旨,让我等速查,二位辛苦。”
邬瑾袖手道:“若是一问便是十日,确实辛苦。”
莫聆风身边一位亲卫,入御史台狱已经有十日,至今未归。
傅严笑道:“自然不会。”
三人迈入狭窄逼仄的长廊,狱中一片死寂,只余阴谋气息在暗处涌动——御史台狱中所囚之人,都是朝堂斗争中的失败者。
狱中只押着寥寥几人,邬瑾留神细看,就见其中一人盘腿坐地,个子高大,正是莫聆风带入京都的小窦。
小窦听到脚步声,也抬头看过来,他发髻整齐,面目洁净,背却驼的厉害,躬身坐成一团,看向邬瑾时,嘴唇微微一动,一个字没说。
邬瑾从他身上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停下脚步,站到牢门前,皱眉道:“你们对莫将军亲兵用刑?”
“谈不上用刑,”傅严随口回答,“问询时,这武夫动手伤人,因此将他关在此处,小惩大诫。”
话音刚落,小窦发出一声冷笑,缓缓举起双手。
袖子从手边滑落,一双能挽弓、能提刀、能杀敌的手,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切罪恶,都在他双手上昭彰。
祁畅抖了一抖,忍不住往后退半步,藏到了邬瑾身后,借用邬瑾身躯,阻隔开令人眩晕的一幕。
邬瑾没有动,看着小窦——替他疼,替她怒。
这是明目张胆的羞辱,酷刑加身于小窦,其意却是加辱莫聆风。
皇权在告诫她,她的权势在离开堡寨后一文不值,问询可以轻易变成问讯。
只要莫聆风入御史台狱,他们也将如此对待她。
并且他们冠冕堂皇——绝不是宣泄女子站上朝堂带来的怒火,更不是嫉妒她的战绩,而是为了查清隐藏在国朝中的蠹虫。
邬瑾看向留意他神情的傅严:“傅中丞,原来御史台狱也用刑吗?”
傅严笑道:“有狱就有刑,对犯人以礼相待,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是莫将军亲卫,并非犯人,”邬瑾皱眉,“中丞问询他,和问询我们一样,难道中丞也要对我们用刑?”
“自然不会,”傅严继续往里走:“御史台之事,就不劳翰林院多言了,还是速去精舍问询吧。”
御史台狱佛家精舍本来空阔,只有一尊佛像和一张须弥座,时常将犯人提至此处,等犯人在佛前自剖隐痛,此时改做问询之处,摆上交椅、火盆等物,便显得拥挤。
傅严去坐了佛像前正位,佛像高出他半截,双目微阖,不知在审视谁。
待邬瑾和祁畅坐到对面两把椅子上,两位领侍御史也在两侧落座,又有一位监察御史在傅严身侧坐下,铺开笔墨纸砚,严正以待。
傅严收了笑意,问道:“邬学士,元章二十五年,你已经在莫府斋学做斋仆,七月和谈时,你在何处?”
“在横山与州学学子挖蝗虫卵。”
“据我所知,横山与张家堡,是离金虏最近的一道防线,你并非州学学子,却在这个时候上山,究竟是为了挖虫卵,还是给莫府放风?”
邬瑾道:“傅中丞不必问了,我都招了吧。”
傅严一愣:“嗯?”
随后他面上浮起一层笑意:“邬学士要招什么?”
魏王只说今日便见分晓,却未言明其中细节,他多番思量,认为这分晓是应在邬瑾身上,如今果不其然。
几双眼睛灼灼地盯着邬瑾,监察捏紧笔,准备奋笔疾书。
邬瑾道:“我在横山明面上是挖蝗虫卵,实际上是借用州学学子做掩护,观察金虏动向,与璟贼合谋,搅浑和谈。”
监察一面心惊,一面写的头也不抬,笔锋出毛,他匆匆提起笔,尖着两根手指将其拔去,弹落在地,顾不得擦手,继续往下写。
傅严心中虽然激荡,
御史心中激荡,傅严却从喜悦中回神,不知邬瑾怎么忽然招认,眉头皱起:“谁在背后指使你?”
邬瑾微微一笑:“魏王。”
“胡说八道!”傅严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邬瑾的“招供”。
他双手撑在案上,猛地起:,“你在宽州,魏王在京都,千里之遥,他如何指使你!休要胡乱攀扯!”
邬瑾点头:“既然傅中丞说不是魏王,那便不是,不如傅中丞直接告诉我,想让我供谁,我直接招认,免去皮肉之苦。”
说罢,他讥笑一声,对御史台狱刑讯逼供的不满,溢于言表。
傅严见那监察还在记录,一步迈到监察身边,扯住他所写竹纸,用力抽出,掷于火中。
待到竹纸烧成灰烬,他才冷声道:“邬学士,此处并非玩笑之处。”
邬瑾道:“我会玩笑,也是因御史台玩笑在先。”
他看向佛像:“太祖时,御史台未曾设狱,案犯问询后,交至大理寺,却常被大理寺推翻,御史台多次上书,才有了御史台狱,以此为公正、公理之处,如今的御史台狱,和当初的大理寺狱,有何区别?”
傅严面色不快,走回去坐下:“你若坚持要拿自己的前程玩笑,攀扯陷害魏王,那我也只能如实上奏陛下。”
邬瑾道:“您怎知是攀扯,是诬陷,而不是事实如此?您未经查证,为何就急于替魏王开脱?难不成御史台已是魏王囊中之物?”
傅严咬牙切齿,两手紧攥成拳,强压下心中怒火:“今日问的是莫家一事,自然与魏王无关,我问你,你在横山挖掘虫卵时,是否否受到莫节度使指使?”
邬瑾言简意赅:“没有。”
傅严看向不知所措的监察:“记上。”
监察大气不敢喘,重新提笔,悄然书写。
傅严接着问道:“王景华指认,敕使秦方入宽州城时,是你告知王运生敕使到达堡寨,而后王运生才赶往堡寨,是不是小莫将军当时已经杀了秦敕使,所以你诱骗王运生赶去堡寨做替死鬼?”
邬瑾神情不变,并没有被揭穿的惊恐,也没有被污蔑的怒火,单是一笑:“王运生当时是知州,敕使到达宽州,却未先遣人告知知州迎接,说明是密旨,王运生明知是密旨,为何还要听我诱骗,赶往堡寨?”
他微微一笑:“是担心贪污军饷一事被察觉,还是心虚别的事,赶去处理?”
不等傅严发话,他紧接着道:“可元章二十八年,御史台参与王运生一案时,给出的卷宗却是王运生未曾贪污军饷,受贿不足三十万贯啊。”
“你!”
“究竟王运生为何赶去堡寨?若傅中丞能解我疑惑,我也会解傅中丞疑惑,我敢说实话,您敢吗?”
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令傅严颜面荡然无存。
王运生一案,只要细细一想,便知背后勾连无数,有人出钱出力,保住了王运生和王家。
若是坐实邬瑾替莫家通风报信,邬瑾就有本事坐实王运生一案查而不实。
不光是这一件,御史台不管问邬瑾什么,他都会把御史台——以及魏王,拉下水去。
傅严再次起身,走到监察身边,让监察停笔,将写了一半的纸拿起来,投入到火盆中去,面无表情坐了回来。
他为官数载,知道进退,既然此时对付不了邬瑾,就先行放弃。
转而看向祁畅,他向后靠,从鼻孔里哼出两道粗气,不抱期望地道:“祁侍讲,你在莫府做奴仆多年,有没有察觉出莫府的不寻常之处?”
祁畅忽然被叫,吓得一抖,抬头时就见那佛像正冷冰冰盯着自己,炭盆和油灯都爆发出“毕剥”之声,他无端端心头一跳,突兀起身,跪倒在地:“中丞救命!”
傅严一点点坐正身体,诧异地看向祁畅,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人——原来分晓并不在邬瑾身上,而在这个不起眼、灰扑扑、畏畏缩缩的小小侍讲身上!
“谁要害你?”
“我、我身受天恩,不敢知而不言,有愧于陛下......只怕……中丞救我!”
傅严扭头看一眼监察,见他踟蹰着不知该写不该写,便重重咳嗽一声,监察反应过来,连忙重新铺纸。
“说,我保你性命。”
第300章 小人
炭盆中炭火毕剥声不断,卯时的狱中精舍,寒潮从地底往上钻,往外蔓,冻出棱棱冰骨。
破晓晨光,无法进入这鼠窟蛇窝,佛祖高高在上,反使得人间冰冷。
祁畅顺着傅严示意,从地上爬起来,坐回椅子里,又冷又怕,哆嗦不断,磕巴着道:“莫家……莫家有地、地牢。”
最难的就是第一句话,一旦说出来,剩下的话,就能轻易出口。
“我刚进莫府时,莫将军出疹子,我因手脚粗苯,做错了事,被带进地牢中受罚,见到里面蓄有戎器和盔甲。”
傅严问:“各有多少?”
祁畅想了想:“我当时年幼,又要受罚,未曾细看,现在想来,大约有长刀上百,盔甲千余。”
傅严脸色一沉,手掌猛地拍在桌上,“砰”一声重响,监察手抖,将一滴墨滴在了纸上。
“前言不搭后语,说谎!”傅严厉声道,“地牢既然是蓄戎器盔甲之处,必定层层把手,不许人擅入,你一个小小奴仆,犯下些许错事,怎么会押你去如此机密之处!你受何人指示,在此构陷国之重臣?”
“下官不敢!”祁畅语气战战兢兢,神情却逐渐平静,“傅中丞明鉴,下官确实说了一点谎。”
他低头看手:“下官并非犯下小错,而是大过,当时莫府管事带我入地牢,本是打算将我埋在地牢中。”
傅严脸上厉色稍缓:“什么大过?”
“窥视莫将军居所。”
“为何饶你一命?”
祁畅摇头:“下官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的生死,向来都只在旁人一念之间,他们要他死,他无力反抗,他们要他活,他就活了,也从不多想。
也许赵世恒留他一命,不过是要看看人性本恶,还是本善。
傅严并未追根究底,再次问道:“和谈前后,你在莫府可曾见到异样?”
“和谈前,我曾见莫府有异族人出入,其中两人留宿过一晚,我洒扫时,捡到一枚金环。”
他自袖中掏出一方半旧帕子,一角角打开,帕子正中是一枚蒙了灰尘,不再熠熠生辉的金指环。
左侧领侍御史走上前来,接过指环细看,见上面刻着一环纹样,一头熊、一簇火、一座山、日月星辰。
“中丞,是金虏之物无疑。”
金虏爱金,男子也戴金指环,上面所刻纹样,皆是金虏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