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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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看刻漏香——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低头看了五回,就怕错过时候。
两手因为寒冷和频繁动作变得疼痛,他也无动于衷。
等到半个时辰,李一贴送药进来,他不便替莫聆风喂药,将药交给殷南,代替殷南守在门口。
殷南端着药进隔间——有莫千澜坐镇,饶是她干不来精细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个大丫鬟。
小心翼翼将莫聆风侧身,扶着坐起,一手揽住她肩颈,一手将碗送至莫聆风嘴边,一点点往里喂。
药汁淌进去,莫聆风吞咽不及,从嘴角滴答下来数点,莫千澜连忙伸出双手捧在莫聆风下巴处。
等到喂完药,李一贴进来帮他擦干净手,拍了拍他的背:“歇着吧,你这做哥哥的,都快做成孝子了。”
莫千澜摸着莫聆风的额头,低声道:“我舍不得。”
他沉默一瞬,无奈一笑:“这辈子做了莫家子,已经是上辈子造孽,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他口齿不清,其实心中之意,不仅于此。
他上辈子造孽,不料这辈子又造孽无数,恐怕下辈子只能做猪做狗,三世皆苦,唯有莫聆风,是佛界至宝,十方加持,让他对一切甘之如饴。
所以他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能陪一夜就陪一夜。
李一贴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到寅时过半,莫聆风的高热彻底退下,脸色逐渐如常,似有清醒之像。
莫千澜重新做回活死人,心中挂念万千,也不得不隐忍。
寅时过后,莫聆风醒了过来。
她昏睡了一日一夜,高烧退去,精神好多了,人却还是茫然着,睁开眼睛四下看了看,一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她认得这是二堂的隔间,殷南坐在榻边,小几上放着一个大的出奇的瓷盆,里面放着一盆煎角子,殷南徒手捞角子,嚼的嘎嘣作响。
莫聆风动了一下,立刻一股剧痛袭来,不仅后背伤处痛,四肢也像是朽木,骨头酥而空,略微一动,就酸痛不已。
她张嘴“哎哟”,结果刚一张嘴,嘴里又是一痛,牵扯着脑袋都跟着疼了起来。
“呜……”
殷南将手中角子塞进嘴里,三两口咀嚼完,吞咽入腹的同时擦了一把油手,丢开帕子,她俯身道:“姑娘,要不要喝水?”
莫聆风忍耐疼痛,侧身坐起,垂下腿,看向搭在架子上的纱衫:“穿衣。”
一边将两只手伸进袖子里,她一边回想昏迷时的情形:哥哥来过了。

第272章 保守秘密
莫聆风只记得莫千澜的声音和冰冷的手,而且记不真切,一切朦朦胧胧,像梦,又像是幻觉。
她又痛又喜,系上衣带,趿拉着鞋,软着两条腿,想要站起来,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水。”她哑着嗓子说了一声。
殷南连忙去倒水,水是冰糖水,莫聆风就着她的手喝两口,歇一口气,又喝一口。
糖水冰冷,压住口中火热灼痛,甘霖一般进入四肢百脉,化作力气。
一盏糖水,她分了四五次才喝完,喝完之后,扶着殷南的手站起来,眼前立刻一阵天旋地转,看东西都模模糊糊。
她脚步拖沓,扶着殷南的手,摇摇晃晃走到莫千澜床边,坐在绣墩上,欠身看向莫千澜。
“哥哥。”
她俯身趴到莫千澜胸膛,侧耳倾听莫千澜胸膛里的跳动,深吸一口气,去嗅莫千澜身上气息。
随后她将自己的手塞进莫千澜手中。
“哥哥......你到我梦里来啦。”
四周寂静,莫千澜没有开口,没有回握住她的手,胸膛中的跳动之声也和过去一样虚弱无力。
她的期盼一点点消散,因为高兴而打起来的精神土崩瓦解,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坍塌,一截截、一块块、一片片,连同心一起,成为废墟、碎片。
李一贴推门进来,带着药箱,莫聆风听到声音,连忙松开手,站起来让出了地方:“李伯伯。”
“精神不错,多亏了底子好,”李一贴伸手试她额头,“正常了,好好养两天,慢慢就会好。”
莫聆风捂着腮帮子:“伯伯,我牙疼。”
李一贴笑道:“人一虚弱,什么毛病都会出来作怪,涂上虫齿药会好点。”
莫聆风的舌头从牙齿上卷过,忽然感觉嘴里有点虫齿药的辛辣香气,心中一动,然而李一贴紧接着道:“我给你涂过一回,等会儿让奶嬷嬷再给你涂一次。”
“哦。”她瘪了瘪嘴。
李一贴坐下来,拿出脉枕,搭在莫千澜手腕下。
莫聆风桩子似的立在一旁,李一贴扭头看她:“你挪到长岁居去,你的住处要放冰,以免伤口溃烂,莫节度使体寒受不住,昨夜给你用冰退热,莫节度使的脉象就变了。”
“要紧吗?”
“不是大事。”
莫聆风放下心,扶着殷南的手,慢吞吞往外走,走到屏风处时,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莫千澜。
昏迷时,几乎压垮她的高热,急欲吞噬她的箭伤,让她无处可逃,似乎是莫千澜一直陪着她,让她挣扎了过来。
毫无预兆的,一滴眼泪滑落,并非为自己,而是为困在床上的莫千澜——最爱哥哥,最喜欢哥哥。
她走出二堂,在奶嬷嬷和丫鬟的簇拥之下回到长岁居,长岁居提前放上冰盆,屋子里阴凉,她涂上虫齿药,喝完汤药,心头翻腾的情绪,一点点平复,涌上来的成了饥饿。
奶嬷嬷让丫鬟去厨房里取饭菜,趁着这空隙,给莫聆风擦身、换衣裳、重新挽了头发。
刚将金项圈包着放到枕头底下,一个小丫鬟跑了进来,低声道:“程三爷来了。”
“这几天一直是程三爷守在这里,”奶嬷嬷告诉莫聆风,“多亏他和越大奶奶,才没乱了章程。”
莫聆风的脑子变成了浆糊:“谁是越大奶奶?”
“就是程三爷的大姐。”
莫聆风恍然大悟:“叫人把饭摆到花厅去吧,给程三也摆一份。”
奶嬷嬷应声去安排,让下人将冰盆也搬过去,又搀着莫聆风去花厅坐下,低声和她说着这两日的事。
花厅里,程廷坐着喝茶,见到莫聆风完好无损,松了口气:“我也熬出头了,你的拜帖,比我爹还多!”
莫聆风慢慢坐下,抬手时扯着伤口,登时疼的面目扭曲,平复下来,就见程廷也是眼睛鼻子挤成一团,在替她害疼。
“我听阿婆说,家里抓了个刺客?”
程廷点头,见下人送早饭过来,肚子里发出一声清脆长鸣,连忙道:“等等再说。”
他伸手揽过一碗肉汤面,抄起筷子扎在煎角子上,塞进嘴里潦草咀嚼两下,端起碗大喝一口汤。
这两天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吃的是什么。
忧心战事、忧心莫聆风、受大姐差遣,又险些被姑父吓破胆,与此同时,他发了疯似的想邬瑾——邬瑾比他聪明太多,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一定不会像他一样心力交瘁。
奶嬷嬷端着粳米粥要喂莫聆风,莫聆风摇头:“阿婆,我自己吃。”
她拿勺子喝了口粥,粥温热,熬的软烂,入口后,她一个哆嗦,火速将粥咽下。
程廷拿起豆豉碟子倒进面碗里:“牙疼?”
莫聆风吸一口凉气:“嗯。”
“放凉吃,牙齿没那么疼,我爹有一回揍的我牙疼,喝口茶都得放凉。”
“嗯。”
程廷风卷残云,吃光面前五个碗碟,抹干净嘴,看莫聆风拿勺子笨拙又痛苦地喝粥。
“你俘虏的小辫子立了大功,那个人假扮成你们家的下人,只在他面前晃了一眼,他就看出了端倪。”
莫聆风喝了口粥,边喝边“嘶嘶”叫唤:“在哪里抓到的?”
“二堂,当场就死了,让殷北扛出来的,”他扭头看一眼殷南,悄悄一指,“凶的很。”
说完,他赶紧将手指收回来,怕殷南看到后折了他的手指头。
莫聆风喝完一碗粥,放下勺子,头脑稍微清醒,可以认真倾听程廷所说的每一个字。
“你为什么守在这里?”
程廷听了,感觉这话似曾相识,心里没由来发慌,招手对奶嬷嬷道:“阿婆,今天的豆豉好吃,帮我要一罐,我带回去。”
他摸着肚子打了个嗝:“说来话长,开战那天,石远从济州送邬瑾的信回来,我和他追着殷北到朔河边时,正好开战,石远没办法,把信告诉了我。”
“写的什么?”
“死是苦,生亦是苦,”程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邬瑾就是书读的太多,说句话都云山雾罩!”
莫聆风立刻从这七个字中发现了秘密——一生一死。
皇帝起了杀心和疑心。
比邬瑾的信更早到宽州的,是皇帝派出的人手,趁乱进入家中,潜藏至今,直到被泽尔撞破。
而她与莫千澜一无所知的度过了一场劫难。
她没有后怕,只觉得一切应对太过恰到好处,程廷、泽尔、殷南、殷北,都像是提线人偶,一只手在幕后悄无声息操控了一切。

“信在哪里?”
“信?那天大雨,信也没用皮封,石远揣在身上,全湿了,”程廷叹了口气,“幸亏只有七个字,要是字多了,我跟石远两个人都记不住。”
他喝了口茶:“又是生又是死,到底什么意思?”
莫聆风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既然想不明白,怎么又来了?”
程廷疲惫地往后靠:“狗,老黄!非得让我来,把我一件衣裳都咬坏了,惠然亲手给我裁的!”
他想到那件衣裳都心痛:“我好想邬瑾。”
莫聆风点头:“我也想。”
程廷笑了一声,看着莫聆风,心里忽然有种格外的亲近。
这是他死皮赖脸,从小赖到大的朋友,本以为长大后就要各自成家、分离,没想到在一场如此惨烈的大战过后,陪伴在莫聆风身边的居然还是他。
他给莫聆风舀了碗粥:“伤疼的厉害吗?”
“不怎么疼了,李一贴的膏药能止疼,”莫聆风忽然问,“我回来的时候,吃的进药吗?”
“水米难进,”程廷接过奶嬷嬷送来的一罐豆豉,“多吃点。”
莫聆风看他抱着罐子大步流星往外走,人高马大,姿态潇洒,心中不存一点心事,不由一笑,埋头又喝了点粥。
喝完粥,她回去睡下,一觉睡到下半晌,醒来时忽然发现外面变天了。
天阴沉沉的,并非要下雨,而是骤然变冷,屋中冰盆撤下,门窗紧闭,风声呜咽。
莫聆风爬起来添了件衣裳,让殷南往二堂走,泽尔从九思轩树上爬下来,也跟着她走。
大黄狗蜷缩在东厢房廊下,见到莫聆风,就摆了摆尾巴。
李一贴在屋中,廊下只有两个姨娘坐着绣花样、说闲话,说的入神,竟然没见到莫聆风来了。
“一下的功夫就变天了,你说多久能上冻?”
“还早,我原来最喜欢上冻的时候,一上冻,就能在家里干活,不用去地里。”
“我记得你进府的时候,正好是上冻了。”
“是,寻思我没活干,在家里吃闲饭,卖了能给兄弟挣回聘礼来,你不知道,刚进府那天,我看着大爷,吓得直哆嗦。”
“我也是,也就这几年,看着大爷没那么怕了。”
“不过大爷好看,我在村里——在哪里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是,倒成咱们占便宜了。”
其中一位姨娘忽然感觉后背有些凉,扭头一看,就见莫聆风站在门口,认真听她们的闲话,吓得险些一屁股从椅子上滑下来。
“姑娘!”
“姑娘!”
两人丢开手中活计,慌忙起身,一面行礼,一面回想自己方才所说的话,都羞的满脸通红,战战兢兢,等候发落。
莫聆风低头看了看她们所绣的鱼戏莲花:“有趣。”
两个姨娘脸色瞬变,莫聆风见她们二人惶恐,解释道:“是说花样绣的好,给我也绣一个。”
说罢,她推门进去,李一贴在屋子里给莫千澜扎针续命,已经到了拔针的时候。
他将银针根根取出,放回药箱,又按着莫聆风换了一回伤药,出了房门,打算回药铺去。
莫聆风坐上小几,抬起左手,单手搂了搂莫千澜,又把脸埋到莫千澜胸前,深深嗅一口再抬起头,扭头吩咐殷南:“拿笔墨来。”
殷南去桌案上取来李一贴没收拾的笔墨,莫聆风接过笔,蘸上墨,在莫千澜脑门上画了一笔。
莫千澜没反应。
莫聆风再添一笔,边画边和莫千澜说话。
她说李一贴果然是神医,自己水米难进,李一贴竟然能撬开她的嘴,给她抹虫齿药。
她说有一次天晴,她站在女墙上往外看,发现天是一种非常美丽的翠色,她在任何瓷器上都不曾见过,羌人的敏锐,究竟是与养育他们的天地有关,还是与生俱来,亦或是来自神的指引。
她说程廷原来见了姑父就跑,现在竟然大着胆子在这里守着,还满腹心事,藏着秘密,胆子倒是变大了。
将莫千澜画了个满脸花,她放下笔,低声道:“臭哥哥,罚你。”
她又道:“哥哥好好休息,外面的事情,我会办好的。”
莫千澜脸上墨迹未干,神情未变,呼吸如常,唯有心猛地跳动起来。
莫聆风让殷南拿帕子来擦掉,殷南还未动,李一贴忽然进来:“我的脉......”
他走到屏风后,伸手拿起忘在一旁的脉枕,瞠目结舌地看着莫千澜,再看看莫聆风:“这是……”
莫聆风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回答:“这是印记,下辈子我也找的到哥哥。”
“那你哥哥下辈子可够惨的,满脸疤。”
莫聆风支支吾吾往外开溜,满脸都是做了坏事被人抓住的窘迫。
李一贴听到关门声,摇头叹息:“淘气。”
莫千澜睁开双眼,无可奈何一笑:“这阿尨。”
宠溺全在这一笑之中,无论莫聆风做什么,都是有趣,都是可爱,都是好,哪怕给他画了个满脸花,也是古灵精怪。
李一贴不忍看他满脸蠢相,拧了个帕子丢给他,暗暗翻了个白眼。
莫聆风走出二堂时,泽尔还在二堂院门外等候,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埙,一边去看莫聆风。
莫聆风站在黯淡天光中,四周水汽氤氲,头发乌黑浓密,泛着幽蓝色的光,脖颈一段雪白,丝绦束着腰,盈盈一握,风吹过裙摆,裹出修长纤细的腿。
每每她从二堂中出来,他才感觉莫聆风并非是冷漠的魔鬼,而是一个人。
翌日暮色沉沉,莫聆风带领亲兵回堡寨。
堡寨大捷,于国朝是件大事,对宽州百姓,更是怎么都压制不住心头喜悦,空旷许久的街头人潮涌动,一面为大捷欢庆,一面为战死将士送行。
莫府附近酒楼上,两人看着莫聆风带领亲随打马而出,年轻者低声道:“要不要再等一天?”
中年男子端着酒盏,一饮而尽:“不必,失败了,更改目标。”
“在这里动手?”
“不,堡寨捷报是否加急送走了?”
“十一日晚送走了。”
“我们先往济州布局,等陛下敕使到达,她进京时,路上再动手。”
“是。”
放下酒盏,两人在凉风中走出酒楼,罩上皂色披风,挡住身上利刃,翻身上马,穿过重重灯火,疾驰向济州。

宽州大捷的消息,快马加鞭,送入京都。
此时的京都,却因秋雨不断,引动山蛟,一场山洪,淹没京畿不少良田,水又大,一时田地界痕不清,有的地方甚至连良田影子都没有,等水退去后,各县只能凭据鱼鳞册,重新界定田土。
七月十六日傍晚,云台县县丞、里长各取鱼鳞册,携衙役在云台县重新丈量土地。
斜阳晚照,一条流水自山中而出,水声滔滔,冲起道道寒气,县中不见炊烟,百姓卷着裤腿站在淤泥里,满脸怒气地看衙役拿太府尺丈量。
里正翻开图册:“字七号,户名张满生,地下,正方,两分六厘,坐张仙塘。”
衙役拿太府尺丈过之后,插上长杆,扯过麻线,张满生立刻大喊:“你这尺量的不对!”
他一步踏入淤泥中,走到刚才量过的界线外,弯腰在泥地里摸索,抓起一把满是淤泥的黄豆苗:“麦子收了我种的迟黄豆,这四周地里,只有我种的是这个!你把我的地都量到哪里去了!”
县衙师爷吼道:“刁民胡说什么!这是官尺,怎么可能错!豆苗是被水冲出来的,不要胡搅蛮缠!”
一排带刀衙役走上前来,将张满生强行挤了出去,又凶神恶煞挡住百姓,里正接着往下念:“字七号,户名张......”
“满生!”
“老二!”
伴随两声高呼,张满生忽然冲出,冲破衙役阻隔,跑向田地,把住长杆,用力拔起,掷在淤泥中。
他气的浑身颤抖,抬手便去夺太府尺,拿尺的衙役后退三步,一声怒喝,抬起一脚,踢向张满生,张满生挨了这一脚,一屁股跌在泥地里,仍旧不肯罢休:“还我的地!”
人群中忽然有人喝道:“对,还我的地!”
“老子那么大个地,给老子量的蛋大!”
“这么量,宁愿不种!”
数十个壮年男子冲散衙役,扯断麻线,拔出木杆,扔在泥里,衙役们下意识拔刀出鞘,却不敢真的动手,只能不住呼喝叫骂。
在木棚喝茶的县丞李岭猛地站起来,看一眼前方乱象,骂道:“刁民。”
他转身对济阳郡王赔笑:“让您看笑话了,我这就去办妥当。”
济阳郡王扯起嘴角,轻蔑扫向外面:“快点,耽搁了一整天。”
“是。”李县丞拎起衣摆往外走,济阳郡王对着身后随手挥手,随从躬着腰,跟上李县丞,一同往外走。
李县丞疾步走到淤泥岸边,厉声呵斥,“干什么,都抓起来!”
衙役们纷纷拔刀,连打带踢,以刀胁迫,将闹事的汉子绑起来推到李县丞跟前,百姓叫嚷之声越发大了起来。
李县丞脸色铁青,一眼瞅见闹事的人里竟然还有个道士,当即命人将道士推出来,喝道:“你是哪个道观的?”
道士冷笑道:“你管我什么道观,看看你那把破尺吧。”
李县丞冷冷道:“你不想说,就到牢里去说,你们聚众闹事,干扰丈量田地,就是和朝廷作对!”
他扭头看向师爷手中太府尺:“尺子拿来!”
师爷连忙将尺子送到李县丞手中,李县丞拎着尺子,使劲打到道士脸上,道士脸上立刻浮起一道红痕。
李县丞快意道:“继续量,再有一个多嘴的,就抓回去再说!”
话音刚落,官道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马蹄声,众人抬头望去,就见官道上,两匹良马飞奔而来,其中一人身穿道袍,是云台县云羊道观道士,另一人头戴软脚幞头,身穿绯色圆领大袖衫,腰系革带,未加鹤氅,可见是刚刚下值,便被云羊县道长找到,打马而至。
来人幞头软脚飘动,广袖翻飞,神仪明秀,眉目疏郎,李县丞见其形貌,大惊道:“他怎么来了?”
随后他忽然记起,邬瑾在中状元前,便是住在云台县一座道观中。
骑马而来之人,正是邬瑾。
李县丞低头看向手中太府尺,心中咯噔一下,两手握住尺子两端,正要曲起一条腿,将尺子往下折断时,忽然触到这些百姓的目光,匆忙住手,将尺塞给师爷,暗示师爷将尺子藏起来。
郡王随从也认出邬瑾,当即转身要去告知济阳郡王,他这边不过走出来两三步,济阳郡王已经从棚子里钻出来,双手抓住往下掉的革带,往上一提,又把膝裤也往上提了提,一边走向李县丞,一边看向邬瑾。
邬瑾也在此时勒马,翻身下马,将马鞭两端折起插在腰间,掖起衣角大步走下官道,两只脚毫不犹豫迈入淤泥中,暗红色夕阳落在他身上,冲刷去一切修饰,成了一把劲瘦锋利的刀!
百姓倏地安静,站成一排,殷切地看着邬瑾。
他们认识邬瑾,是邬瑾中状元时,曾进城看状元打马出游,更是因为邬瑾治蝗有功,在五月时,写过一册《治蝗十条》,京畿多次推行,并且行之有效,他们还曾听说邬瑾是“饼官”,家贫如洗,靠卖饼维持生计,是个穷官。
衙役们见了他身上绯色官袍,也都不敢言语,收刀立在两侧。
邬瑾大步流星,直走至济阳郡王身前,拱手一揖,行了一礼,随后看向李县丞。
李县丞也连忙拱手行礼,深深弯腰之际,邬瑾伸手,拽住师爷右手,从他袖中抽出太府尺,攥在手中。
等李县丞直起身抬起头时,他已经在端详太府尺了。
“邬学士......”
霞光转瞬即逝,夜幕层层降临,邬瑾没有看他,而是转头对衙役道:“提灯来。”
济阳郡王嗤笑道:“邬学士闲事管的倒是宽,丈量田地,你也能插一手。”
邬瑾举止利落,神情言语却是一贯温和:“陛下加我为都官郎中,掌京畿不法事、徒流、配隶。”
他看向李县丞:“也掌京畿各官署吏功过、职补、更替。”
李县丞一动不动,低垂头颅,几乎成了泥雕木塑,寒风中一盏灯火提了过来,照亮他额头上冒出的层层冷汗。
济阳郡王咬牙切齿,目光冰冷:“这里没有不法事,不用你来显摆官威。”
捆成粽子的张满生挣扎着大喊:“邬相公!有,有不法事!官尺有问题!”

第275章 惊马
张满生话音落地,济阳郡王对着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迈步上前,踩着满脚泥,劈头甩了张满生一个耳光。
“啪”一声脆响,打的田地里又是一静。
济阳郡王狠狠看向邬瑾:“邬学士,这里有我大半宗田,难道我会把自己的宗田也量错?”
邬瑾以手指去量这把太府尺:“郡王说的是。”
他掂量着尺:“那就辛苦李县丞,今夜先将郡王的地量了,百姓的地后量,不要让郡王久等。”
李县丞不敢接尺,脸色已由青转白,头都不敢抬。
大尺换小尺,百姓的地缩了水,要缴纳的税款一样不少,余下的地归济阳郡王,郡王却是只进不出。
而这不是第一回,所以百姓才会如此怒不可遏——贫民便是如此,能忍则忍,实在不能忍了,才会梗着脖子叫两声。
如果先量济阳郡王的地,那郡王不仅没办法多吃多占,宗田还会随之缩水。
李县丞支支吾吾:“今夜……太晚了,还是不量了,明日再量。”
“不管什么时候量,都和你邬谨无关!”济阳郡王冷哼一声,“就算尺有问题又如何,难道还不容我拿错?”
邬瑾将尺收入袖中:“是否拿错,郡王明日再去朝堂上分辨吧。”
他看向李县丞:“你身为县官,太府尺如何,你真不知晓?你饱读圣贤书,难道不知为官为民?你吃的官粮禄米,出自此——”
伸手指向张春生,邬瑾目光炯炯,将手指调转,直指济阳郡王面上:“而不是出于彼!”
李县丞心慌意乱,冷汗淋漓,心知邬瑾若是弹劾郡王,自己必定跑不了,不由稍稍偏头,去看济阳郡王。
济阳郡王新仇旧恨,填于胸口,已是横眉怒目,嚼齿穿龈,伸手打开邬瑾手指,凶狠道:“好!好!明日去陛下面前分辨!”
他猛地甩袖,离开田地,走上官道,随从一挥手,四个膀大腰圆的轿夫抬着轿子上前,压下轿杆,等济阳郡王入轿。
济阳郡王站着未动,见邬瑾也上了官道,与那道长说了两句,翻身上马,意欲离去,才走上前去,恨声道:“邬瑾,你怎么非得跟我过不去!”
邬瑾居高临下,慢条斯理道:“郡王言重,您若是行得正坐的端,自然和我无缘。”
他挽住辔头,本不欲多言,抬头时,却见天边不知何时挂起一轮冷月,白森森照着大地。
一时意起,他忽然道:“有个人曾经教导我,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我只是践行一二罢了。”
“少放酸屁!”济阳郡王并不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更不曾记得赵世恒此人——于他而言,赵世恒不过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早已经烟消云散。
他只是怒,见邬瑾打马要走,忽然伸手,从头上金冠上取下长簪,猛地插进马屁股里。
赁来的黄花马吃此巨痛,前腿立时高举,人立而起,颠的邬瑾几乎跌下马去,随后长嘶一声,喷出两道白气,往前狂奔。
邬瑾全力挽住辔头,被马抛起时,两脚从马蹬上滑落,此时马拔足狂奔,他竭力稳住身形,在风驰电掣中找回马镫,长“吁”一声,马却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反倒因为道旁迎风招展的酒旆越发狂乱。
两侧房屋、树木从邬瑾眼前一闪而过,马速度不减,越来越靠近城门口。
“让开!快让开!”
道路上行人渐多,纷纷躲避,马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一时沿途都是高声尖叫和喝骂声。
邬瑾眼看前方有许多小贩挑着担子进城,去夜市行商,城门口堵的水泄不通,还有孩童钻来钻去,越发心急如焚。
他将心一横,把缰绳在左手手腕上挽了一个圈,随后两脚从马镫中滑出,松开缰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马还在狂奔中,他这厢已骤然落地,缰绳飞速往前拉去,他就地一滚,仰面朝天,还未任何动作,手腕便传来剧痛,整个人也被拉扯着往前拽去。
后背在碎石上碾过,太府尺在袖里断成两截,他拼命伸出右手,死死攥住缰绳,马没了负重,又被大力拉拽,速度渐慢,终于在城门前停下。
邬瑾后背疼痛,跌坐在地,解下手腕上缰绳,看黄花马股间鲜血淋漓,滴落在地,自己后背亦是黏腻滚热,血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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