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看到了莫千澜睁开的双眼!
“姑——”
李一贴已经算定他会尖叫,正要伸手去捂嘴,哪知程廷一屁股跌坐在地,见了鬼似的瞪大双眼,两手哆嗦:“姑、姑、姑、姑......”
他母鸡似的“姑”个不停,又幽幽地爬起来,疑心自己眼花,小心翼翼再次看向莫千澜。
他的姑父粗服乱发,羸弱不堪罗绮,然人如玉山,目光闪闪,确实是清醒的!
莫千澜余威犹存,程廷在一刹间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见姑父举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便把嗓门压低,一低再低,变成气流,轻轻吹向莫千澜:“姑父,您醒了。”
“你为什么守在这里?”莫千澜不废话。
“啊?”程廷一个字都没听清,硬着头皮将脑袋伸过去,“您、您说什么?”
李一贴听明白了,低声告诉程廷。
程廷像细作接头似的小声回答:“就是那条大黄狗,它在街上咬着我的袖子不松口,我跟着它来的,这狗成精了。”
莫千澜道:“除此之外呢?”
程廷勉强听清楚了莫千澜所说的话,连忙摆手:“没、没了。”
他把邬瑾两个字,从喉咙里咽了回去,一颗心开始狂跳,背悄悄弯了下去。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在莫千澜面前提起邬瑾比较好。
莫千澜闭着眼睛,不必看程廷的心虚和蠢相,也知道凭着程廷的头脑,一定是有前因才会让他如此紧张,守在这里不挪窝。
聪明到能够看穿时局,又和莫家息息相关之人,只有邬瑾。
他问:“邬瑾送的什么信?”
“信?”程廷满背都是汗,但紧张的顾不上热,“什么信,邬、邬瑾......他不大写信,上次写信,还是端午、不,春节。”
他脑袋发懵,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莫千澜直言道:“我和阿尨的性命,就在他的信里。”
程廷“嘎”的一下闭上了嘴,回头望了望隔间,又扭头看向门外,期待程家大姐说一不二的大嗓门能在门外响起,揪着他的耳朵,一路把他揪回家里去。
怎么办?
他胆怯地看了一眼莫千澜,心想莫千澜不会拿聆风的性命开玩笑,将心一横,答道:“死是苦,生亦是苦。”
莫千澜听着,什么都没问,片刻后道:“我知道了。”
一死,一生。
死是苦——莫聆风若战死,于她是苦,于他也是苦。
生亦是苦——莫聆风活着,那就莫千澜去死,于她也是苦。
皇帝再一次动了杀心,要以死亡惩戒重新握住兵权的莫家。
于是大黄狗发现有陌生面孔进了莫家,叼来了程廷,而那个至今未露面的杀手,因为不能确定莫聆风的生死,还在等待。
他要将这人逼出来,杀掉,让阿尨舒心养伤。
程廷满脸茫然,心想姑父知道什么了?
莫千澜不等他想明白,轻声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醒了,有件事......”
屋子里响起三人喁喁的说话声——莫千澜说,程廷听,程廷听不明白时,李一贴复述。
四刻钟后,程廷脑袋空空从屋子里出来,看向在灯下熬药的奶嬷嬷:“阿婆,我好饿。”
原来动脑子,比动手还容易饿。
第268章 出手
夜色徐徐铺下,笼罩莫府,几点烛火宛如海上一点幽光,并不能将夜色照明,反倒映的树木干霄,楼阁森列,院落阔大幽深,散发出比秋日还要早的阴冷之意。
程廷坐在二堂院内,迎着凉风,吃了四碗冒尖的饭,吃过之后,打了个饱嗝,抬头望天,感觉肚子和心一起沉甸甸的。
他抱着肚子起身,慢慢往前堂走,将方才在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再次回味,紧紧闭上嘴,以防自己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话就“哗啦啦”往外跑。
姑父醒了,他是少数知情者之一。
姑父让他保守秘密,如果他说漏嘴,殷南就会毫不犹豫出手,把他的嘴永远缝上。
他看到大黄狗躺在门边,于是蹲身过去,在它身上薅了一把,小声嘀咕:“姑父,我告诉你......”
大黄狗敢做他的爹,却不敢接这姑父的茬,立起四条腿,晃晃悠悠走开了。
程廷瞠目结舌,看着大黄狗远去,只能站起来往外走,一边走,他又一边暗暗地兴奋了。
姑父对他委以重任!
他在程家夹缝生存多年,饱受荼毒,程泰山有眼不识泰山,认为他只是个师爷、仵作之材,如今看来,还是姑父慧眼识英雄。
方才还心事重重的程廷,立刻攒了满身力气,顺着大道往前堂走,边走边转动手腕,暗道自己绝不辜负姑父期望,杀手敢来,他就敢一巴掌将杀手打出去。
走的同时,他听到断断续续的埙声,是莫聆风带回来的羌人躲在凌霄花架下吹埙。
曲不成调,埙声呕哑嘲哳。
他又想堡寨应该人人都学吹埙,金虏兵临城下时,齐齐掏出埙来,吹也吹死他们。
他带着千奇百怪的思绪走进前堂,胖大海正带着衣裳等在前堂处。
“大海,”程廷搜刮了几样别致的点心包起来,要带给许惠然,“先别走,你去换身莫府的衣裳。”
他转身找人取来一身青色短褐,又在胖大海耳边嘀嘀咕咕:“莫姑娘带回来个羌人,梳一脑袋小辫子,现在应该在书房外凌霄花架下吹埙,你过去,鬼鬼祟祟到他面前露个面,别让他抓到。”
胖大海对三爷十分忠诚,二话不说,便换上衣裳。
程廷压低声音:“露面了就出府回去,不要告诉任何人。”
“三爷放心。”胖大海从墙角拿起笤帚,前往凌霄花架处。
程廷看着胖大海蹑手蹑脚前行,想起莫千澜说“羌人有鹰一般的敏锐,能察觉一切异样”。
逼出那位藏在暗处的杀手,莫千澜就只用一个羌人泽尔,他将泽尔当做线头,轻轻一拽,便可以拉动一整个阴谋的线团。
没有人比泽尔“发现”杀手更合适。
程廷走出前堂,伺机而动,同时心中闪过一丝疑虑——莫千澜从昏睡中清醒,却还能清楚的知道莫聆风身边多了个泽尔,难道他在昏睡时,能听到旁人说话?
倘若莫千澜并非无知无觉,而是能听到外面的一切声音,那他躺在床上的日子,每一刻都是煎熬。
就像一个清醒的灵魂被困在无法逃脱的躯壳中,不能言语、不能动作、不能视物,只剩下无尽的孤独。
书房外夹道,凌霄花扑满墙架,枝蔓虬然,如双龙对起,花叶披拂,翠飐红轻,在月光、灯火之下,迎风摇荡,泽尔坐在花影下,听风吹叶动,鹊鸟鸣飞,一点点调整曲调。
他赏的这一处景,再过不久,便会凋零。
一个下人在书房中洒扫熏香,此时吹熄各处烛火,灭掉香片,关闭门窗,最后落上铜鱼锁。
哪怕书房无人进出,也会有下人时常打扫,以免尘染书架,虫蚁肆虐。
下人出来时,同时带出来名贵香气,从泽尔身边路过,那香气便蜂拥而入,盖过浓郁的草木气息,钻入他鼻端。
哪怕下人离去,香气仍从门窗缝隙往外流淌,绽放出一路繁花。
泽尔很喜欢闻这种香气,莫聆风身上也熏着这种香,穿上盔甲时,他时常会以为是柔软的鲜花开在了冰冷的铁甲上。
莫聆风还昏迷不醒,但他知道她一定会醒——羌人比汉人更了解弓箭,他相信自己已经完完整整取出箭头,莫聆风不会因此而丧命。
只是二堂人满为患,没有他落脚之处,他只能躲在这里,请神保佑莫聆风快些好起来。
百花香片的气味经久不散,一个下人拎着笤帚,边走边将青石板小道上的落叶归置到两旁,在经过泽尔时,抬起头来,目光刹那间对上了泽尔。
泽尔从未在莫府见过下人的双眼。
下人永远都是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身前,最多不会超过三步之地。
这个身穿青色短褐的男子,面目平凡,体型瘦长,很快就垂下头去,若无其事拎着笤帚,离开此处。
泽尔略觉不对,立刻起身,追出去两步,这人却已经走到了烛火照不到的暗处,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他收起埙,疾步前往二堂,二堂中灯火明亮,药味浓郁,下人垂首而立,奶嬷嬷和姨娘们已经撤入西厢房,李一贴坐在东厢房廊下,正在琢磨药方。
明明没有声音,泽尔却觉得嘈杂,殷北双手抱胸,坐在连廊上,靠着柱子闭目养神,听到有人进来,目光如电地看了过去。
见是泽尔,他再次闭上双眼。
泽尔走到石阶下,一个大跨步,迈上三个石阶,站到殷北身边,压低声音:“有生面孔进来了。”
殷北猛地抬头,声音不受控制的扬了起来:“在哪里?”
李一贴看过来,殷北迅速起身,遮掩自己脸上惊愕神情,同时抬脚走向窗边,轻轻一叩。
“阿南。”
窗内传来殷南没有起伏的声音:“说。”
“有生人进来了,守好大爷和姑娘。”
“知道了。”
屋内又恢复安静,殷北走到泽尔身边,面孔肃然:“在哪里看到的?”
泽尔如实答道:“书房外,见我起疑心,就不见了。”
“别乱跑。”殷北迈步下石阶,走出二堂,悄声去召集人手,意欲瓮中捉鳖。
泽尔也往外走,要去找那双突兀的眼睛——莫聆风是他的仇人,不能让她死在别人手中。
第269章 引蛇出洞
泽尔在二堂外遇到程廷,他上下一打量高大威猛的程廷,既能打,又能领路,便道:“三爷,走走?”
程廷摸着下巴:“别吹埙,可以走。”
两人不谋而合,取过灯笼,迈开腿,在莫府游荡,泽尔不说话,眼睛不动声色查看四周,程廷看着他的小辫子开口:“你看莫府怎么样?”
泽尔随口敷衍:“不错,富贵。”
“确实是不错,你也别吃锅望盆,好好跟着聆风,做个熟户。”
泽尔一脚踢飞石块:“我会回去。”
程廷瞪大了单缝眼:“你这俘虏还想回去?”
他歪着脑袋又一想:“也不是没可能,若是有朝一日,堡寨和谈,两国换俘,你还是能回去的。”
泽尔朝着他一皱眉,看他伸手摘下一朵蜀葵簪在鬓边,视线随意的往自己身上一扫,又漫无目的移开,配合着他的举止,仿佛是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对所有人都不深究。
“你们汉人,喜欢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地方,用书本自作牢笼,我们不喜欢,我们喜欢天高地阔,放马牧牛,亲近天地和神。”
程廷睨他一眼,也感觉泽尔的目光很露骨,带着不加掩饰的欲望和野性,甚至有种特别的傲慢。
他反唇相讥:“我们这叫礼仪教化,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于有礼也,你们那是没有开化的蛮夷,与禽兽无异。”
“你们汉人就是会歪理邪说,”泽尔看向没有点烛之处,“我们不吃这一套。”
“你们不是不吃这一套,是没有能耐吃,学都学不来。”
泽尔冷笑:“随你怎么说。”
“这可不是我随便说的,你们要是真喜欢放马牧牛,怎么还天天想着打进来?你们是嘴巴梆硬,实际上茅房拉屎都跟咱们学的,不然你们现在还跟禽兽似的满地里拉屎呢。”
泽尔感觉程廷这嘴实在是欠揍,自己不是对手,但又不能真揍,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一脚将地上一只秋后蚂蚱踩扁,他掏出埙,猛地吹了两嗓子,吹的程廷当场炸毛:“学人精!吹埙都学!”
两人在眨眼之间交恶,却又不离不弃,继续前行,一直走到九思轩,泽尔忽然停住脚步。
程廷“啧”了一声:“这里是莫府的斋学——就是念书的地方,别进去了,里面的书卷气没有你们的马粪香。”
泽尔忍气吞声,不和他一般见识,抬头思索。
院内古树峥嵘,树冠浓绿,凝集于轩顶,微风难入,把九思轩笼罩的阴冷深沉,寒气融而不散。
抬头往上望时,只见树干奇大,根根矗立,已看不出是何时所种。
泽尔来过这里,还爬上去过。
爬上去,往西边看,能看到只隔着一条夹道的二堂和长岁居。
往南看,能看到书房屋脊。
往北看,能俯瞰后花园。
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夜色下,泽尔满眼都是幽深的暗影,火光照亮的低矮之处,偶有串串黄叶,已经开始枯萎,树枝之间,少有缝隙。
若是有人藏在里面,一动不动,很难被发现。
就在他的目光一寸寸搜寻之时,就见几只山鹛,仿佛受到惊吓,忽然从树冠中冲出,发出嘹亮的“啾啾”之声,在树枝之间跳跃不止。
一只山鹛叫,附近的山鹛全都跟着叫起来,连后花园中的山鹛也因此而喧嚣不止,此起彼伏,聒噪不止。
泽尔的目光瞬间便乱了,再要找人,也寻不到任何踪迹。
他皱起眉头,垂下脑袋,往后花园走。
九思轩屋脊上,一个身穿青色短褐的人伏着没动,头上、衣襟内、袖里掉满了树叶,一只山鹛站在他头上,他也纹丝不动。
片刻后,泽尔折回,山鹛叫声渐渐平息,他仰头望向树冠,却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直到泽尔和程廷再次远离九思轩,屋脊上的人才无声无息从屋脊上跃下,抖落身上落叶,像莫府下人一样,垂下脑袋,略微佝偻着背,脚步急促而无声地走了出去。
这羌人发现了他。
他要尽快动手,离开莫府。
走出九思轩不到片刻,他就遇到几个下人拎着药渣,正准备去后花园里掩埋,在这几个下人身后,还有三名女子,与莫家女眷截然不同,身形笔挺,脚步铿锵有力,腰间插着尖刀,右手放在腰间,随时都会抽刀出手。
这三人正站在前往二堂的路上,目不转睛盯着过往之人。
青衣人步伐放缓,眼珠子微微转动,笔直向前,往书房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观察情形,就在走了二十来步时,身侧忽然传来一人的喊声:“诶,你哪里的,干什么去?”
青衣人连忙停住脚步,垂头回答:“倒药渣的,内急,进来解手。”
问话的人见状,让他快去快回,便转身离去。
而青衣人进了官房后,立刻攀上墙壁,跃上书房屋顶,再从屋顶纵身跳上一颗大树,藏入树冠之中。
他从树冠里往下张望,就见一直沉默的莫府,此时忽然“活”了过来,护院一对对巡逻,灯火随之游荡,连下人的脚步都匆忙起来。
莫聆风带回来的士兵,也在携刀走动。
莫府已经开始搜寻他!
他从树上下来,离开书房,走到书房东侧一排库房前。
库房下人聚在耳房里吃喝,完全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变化。
青衣人借着月色,辨认出常有人进出的一间库房,从不起眼的角落中找到一扇尘封已久的窗户,震断窗棱,推窗钻了进去。
这间库房里全是樟木箱子,每一个箱子上都有字号,他随手打开贴着“甲字大箱”的箱子,就见里面堆满了香料。
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有人来取香料——莫府各处都会熏香,日夜不断,香料用的极多。
他藏到窗后,捅开菱花格子上的明纸往外看,盯着外间一举一动。
四刻钟后,有下人提着灯笼前来,先去耳房交牌子,随后拿着钥匙过来,打开库房门,进来取一片崖香,放入木匣中。
青衣人如同鬼魅,悄无声息走到来人身后,伸出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捧住来人头颅,用力一扭。
“咔嚓”一声,来人脖颈折断,软绵绵倒地,手中木匣脱手,还未落地,便被青衣人接在手中。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将尸体塞入樟木箱,捧着木匣,走出库房,前往二堂。
第270章 快刀斩乱麻
青衣人手捧香片,畅通无阻,走到一时无人巡查的书房外时,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后抛到凌霄花花架下。
凌霄花枝蔓多,花叶密,火折子一滚进去,便不见了踪影。
他若无其事继续向前,越靠近二堂,人就越多,层层守住二堂。
他越发低眉敛目,垂首不语,高高举着装香片的匣子,经过无数目光的审视,才来到院门前。
殷北双手抱胸,扫了一眼青衣人,上前一步,揭开他手中木匣,不看香片,而是伸手将匣子摸了一遍。
匣子里没有藏刀,他将手伸向青衣人袖里、腰间、紧扎起来的裤腿,仔细摸索拍打。
都找过之后,殷北收回手:“脱鞋。”
青衣人连忙把鞋子脱下,殷北看了一眼,见鞋内也未藏有兵刃,便让他穿上,在他蹲身弯腰穿鞋之时,殷北却忽然道:“解开头巾。”
青衣人手心顿时冒出一层黏腻的汗,左手捧住木匣,左手向上,去解半旧头巾。
头巾半旧,上面索子开了线缝,他拉扯之间,线缝越开越大,不必去解那索子,一整个就掉了下来,露出一个光溜溜发髻。
而青衣人悄然将一物藏入了袖中。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骚动,有人大喊一声走水,殷北猛然抬头看向声音传来之处,就见一股浓烟从书房处冒起,内中火光闪动。
殷北挥手让青衣人入内,又命人继续守着二堂,自己前往书房查看。
奶嬷嬷着急忙慌出来,走到院门口,去看哪里走水,两个姨娘跟在奶嬷嬷身后,也探头往外张望。
青衣人跨入二堂院内,从林立的下人身边路过,端着香片走上石阶,看到廊下站着李一贴,冷着脸训斥自己的徒弟唐百贴:“脉在筋肉间,如破屋漏水滴滴下,良久一滴,溅起无力,胃气荣卫俱绝,你既看出绝脉来了,还来问我改什么方子!”
唐百贴低声道:“徒儿不忍......”
“天底下的人难道都不死了?”李一贴脸色一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
青衣人在李一贴的训斥中推门进屋,反手关上房门,外面的声音立刻模糊了一层,屋中的声音传出去时,自然也隔着一层。
他走上前,打开香炉盖,拿火箸夹出里面熏至焦黄的残香,再将新的香片放进去,同时用余光一扫屋中情形。
屋中和隔间各点一盏烛火,照出两个黄蒙蒙的圈,不出所料,隔间里是莫聆风和殷南,屏风后面,便只有莫千澜。
隔间中没有动静,殷南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在。
看是严密的莫府,实则漏洞百出。
青衣人冷笑一声,盖上香炉盖,放下火箸,从袖中滑出一根一指长、尖锐锋利的铁簪,走向屏风后,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莫千澜。
莫千澜面孔雪白,双眼紧闭,无知无觉,青衣人目光骤然成了鹰隼,盯住了病床之上的猎物。
青衣人走到床边,攥紧铁簪,猛地朝莫千澜刺去,还未碰到莫千澜,脚下突然传来破风之声!
他手上动作一滞,低头往下看,就见殷南从床底下伸出一只手,攥住他的脚腕,往床底下拖拽。
青衣人猝不及防,倒翻在地,抬脚踹向殷南,一个鲤鱼打挺,蹿了起来。
殷南速度比他更快,从床底下滚出,电光石火间,抬脚一踹,正中青衣人胸膛,青衣人听得自己胸膛之内“喀吧”一声,登时一声闷哼,往后跌了两步,忍痛抬手还击。
两人无声过招,十招后,殷南扑身上前,将其压倒在地,左手手肘狠狠顶住青衣人脖颈,右手压制住青衣人右手,青衣人无法呼吸,面色发紫,青筋暴起,以左手手指为刃,朝殷南双眼插去。
殷南摆头躲闪,青衣人欲要再动时,就听到床上传来莫千澜冷淡的声音:“杀了。”
莫千澜的声音非常沙哑含糊,一开口,便有股微腥的血腥味,仿佛是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青衣人。
殷南手肘立刻往下狠狠一压,“咔”一声过后,青衣人脑袋歪到一旁,手脚骤然绷紧,双眼凸起,瞪向莫千澜。
莫千澜一手撑床,上半身抬起,正在歪身看他。
这个人,哪怕已生出白发,也依旧是飘如游云,天下独绝,美色无比,然而从丹凤眼中射出来的光,却是毫无感情,冷淡到让人可怕。
青衣人凸出来的双眼散去光亮,紧绷的身体瘫软在地。
莫千澜躺回去:“收拾干净。”
“是。”殷南将尸首拖到门口,打开门,叫了一声殷北。
殷北刚从起火处回到院门口,听到殷南叫他,立刻走了过来,看到地上尸首后,惊的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弟弟,”殷南鄙夷一笑,“收拾干净。”
殷北第一次没有辩解自己是弟弟还是哥哥,弯腰将尸体扛起来,扛面口袋似的扛了出去。
身穿莫府下人衣裳的尸体被带出二堂,二堂中,不明就里的奶嬷嬷、姨娘、下人惊慌失措,奶嬷嬷跌跌撞撞,冲进隔间,见莫聆风完好无损,躺在榻上,才大松一口气。
姨娘和下人各自站在原地,汗出如浆,不敢妄动,过往对莫府的所有恐惧顷刻间涌上心头。
莫千澜昏迷太久,以至于他们忘记了过去的莫府——无论是谁,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哪怕是九思轩的下人走错到长岁居,也将面临灭顶之灾。
如今在他们看来,莫千澜还在屋子里躺着,但是他的手腕却在莫府复活了。
恐惧像流水一样四处流淌蔓延,整个莫府下人都不能安睡,战战兢兢,犹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
程廷与泽尔得知消息时,还在后花园游荡。
泽尔知道潜伏进来的人已经处理掉后,松了一口气,立刻和程廷分道扬镳——程廷这张破嘴,真是遭人恨。
而程廷站在原地,面色骇然,整整一刻钟没有挪步。
太快了。
从莫千澜知道有生人进来,再到处理干净,整个过程,不超过两个时辰。
一场谋划已久的腥风血雨,在莫千澜的雷霆手段下,转瞬间连余威都不存在。
程廷对莫千澜的敬畏之心更上一层楼,畏惧之中,还藏着疑虑。
莫千澜清醒了,却不让外人知道,甚至连莫聆风都不透露,他要做什么?
他虽然不曾参与莫府的一切谋略,但从邬瑾的秘密书信上,能够察觉到莫府与朝廷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平衡。
生人进入莫府,是在打破这种平衡,而莫千澜的清醒,会将这种平衡彻底推向失衡。
正在他冥思苦想之际,刚刚扛过尸体的殷北走了过来,拱手道:“三爷,又有人送拜帖来了,还得请您去回贴。”
程廷退后一步,满腔思绪顿时散开,变成抓不住的游絮,在脑子里飘荡。
“我这就去,”他扭头问殷北,“你报官了?”
殷北摇头:“没有。”
程廷诧异:“那尸体呢?”
“乱葬岗埋了。”
“埋……”
程廷脑子里的游絮也随之烟消云散,认为刚才自己的所思所想纯属多余。
他是好人,和这些法外狂徒不走一条道。
生人假扮成下人闯入莫府,意图对莫家兄妹不轨,恰巧被泽尔发现的消息,渐渐传出,安抚住惊惶不定的下人,莫府再次恢复宁静。
夜色越来越暗,程廷回帖回到手软,子时终于得以休息,跑到九思轩睡去,二堂之中,姨娘换成了另外两个守夜,奶嬷嬷力不能支,先行睡下。
莫千澜在殷南帮助下,坐到隔间榻边,目不转睛守着莫聆风。
半个时辰前,莫聆风高热渐渐退去,脸上浮起的红潮逐渐消退,看着似有清醒之意,然而就在方才,高热再次席卷而来,皮肤烧的通红,虫齿也出来作祟,脸颊随之浮肿。
后背上的伤口越发狰狞刺目,还有血水浸出。
她不再呓语,变得安静。
殷南站在门口,听到李一贴的声音后开了门,将李一贴放了进来。
李一贴一手提着冰鉴,一手托着木盘,上面放着伤药、烈酒、细布。
走到隔间,他放下冰鉴,敲出一块冰,用细布包着,放到莫聆风后脖颈处:“幸好还存了冰,熬过今晚就好。”
他再敲一块,包上细布,压到莫聆风侧出来的一侧脸颊上。
莫聆风动了一下,冰快掉了下来,莫千澜伸手去接,两只手各行其是,互不相让,冰块“砰”一声掉落在地。
李一贴捡起冰块,换掉细布,重新压在莫聆风脸颊上:“你要想多活两天,就别碰。”
莫千澜畏寒怕冷,三伏都不用冰,但还是伸手轻轻按住冰块:“不差这一两天。”
李一贴冷冷道:“我也别给你改方子了,直接备上一副棺材送你。”
“不必破费,”莫千澜一笑了之,“我早就备好了。”
李一贴无言以对,用烈酒浸透一块帕子,一点点擦莫聆风皮开肉绽的伤处,莫聆风已经不知道痛,躺着一动不动,鼻翼翕动,呼吸急促。
擦洗过后,李一贴重新给她上药,又拿白色细布给她包扎好伤口:“冰块不能用太久,一刻钟后拿下来,过一刻钟再放上去,半个时辰后再喝一次药。”
莫千澜点头,听李一贴出去,一刻钟后,冻的麻木的手放下,又费力拿下莫聆风后脖颈上的冰块。
最简单的动作,他却做的辛苦,两只手冻的发了青,寒气似乎顺着手指钻进了心口,让他心头裹着一团呵不开的凉气。
他对此很坦然,心中情绪也不复杂,只是想守着莫聆风。
他看看莫聆风,再低头看看脚边刻漏香,一刻钟后,他听莫聆风呼吸声再次急促,一摸额头,热的厉害,便笨手笨脚将冰块放上去。
莫聆风好受一些,他心里也跟着好受一些。
这个时候,他很想喝上几杯,让自己的身体变暖和,手脚变得更灵活,也能让紧绷着的弦松一松——但是那样会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