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等的久了,双腿麻木,便在内侍搀扶下,登上城楼,眺望远处。
他眯起两只眼睛,目光透过玉帘,先望见城楼下情形,登时两眼被金光一刺,身不由己闭上眼睛,眨出一点眼泪。
太刺眼了。
城楼下,千余禁军甲胄映日,枪出如林,挑出金光点点,护城河縠纹起伏,金鳞片片,数种光辉交杂,投于城墙之上,斑驳耀目。
一旁内侍替太子擦去眼角水渍,太子睁开眼睛,将目光移至文武百官身上。
满目都是朱紫颜色,宽袍广袖迎着秋风微动,各个都有端庄沉静之姿。
他再看魏王,暗道宽州军权未曾收入陛下囊中,此次大战过后,军中既有莫家势力,又有皇帝势力,两股交加,互相博弈,宽州堡寨,是军权大政的同时,也成了烫手山芋。
此时伸手,必有烧手之患。
他是宗室首嗣,明授宝册的皇太子,陛下纵然驱魏王以掣肘于他,但他始终是天意所属,自幼受王道教养,比起魏王,更加从容。
魏王要搅合进宽州的时局中,而他只需静待时机,伺机而动。
看过魏王,他目光忽然一动,看向朝臣中站立的邬瑾。
邬瑾与周遭翰林学士一样,都是绯袍,但太子在众多文官中,一眼就能看到他。
此人年轻俊秀,通身才气,本应是神采飞扬之态,但却有苍然古意,似静默高山,托着岚烟轻轻,又似水波不兴的湖面,藏着汹涌暗流。
如此人物,在朝为官,既能摸透陛下心意,又能为百姓出头,圆滑而不失手段,实在是个人物。
既然是个人物,那么必定能勘破陛下用意,他日宗族势微,国朝事平,就是良弓藏之时,邬瑾为何不未雨绸缪,替自己谋划一条出路?
太子在骄阳之下,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其实很想将邬瑾收为己用。
身为东宫,与陛下只剩下权利之争——为君者,忌讳太子手段凌厉,朋党满朝,便要抬出其他儿子来制衡,为东宫者,要坐稳储君的位置,便要有自己的心腹。
长此以往,父子亲情全无,只剩猜忌、芥蒂、防备,以至藩王趁虚而入,夺走储君之位。
他需要邬瑾这样的聪明人——仁善、敏锐、心机深沉、行事稳妥、无依无靠。
而且绝不会倒戈。
太子存了招贤的心思,收回目光,走下城楼,继续等待。
在一片寂静中,众人时不时悄然抬头远眺,日头越升越高时,一道烟尘忽然从远处腾腾而起,之后就是马蹄翻盏之声。
两面皂色高牙大纛,率先招展在众人眼中,猎猎作响,大纛上,只书一个金色“莫”字,龙飞凤舞,气势雄伟,无所拘束,直列旗上。
太子打眼看见这两面大旗,心中便闪过昔日皇帝震怒,要拿下莫家兄妹一事。
眨眼之间,他脑海中翻过数道思绪,只是神情被旒冕所遮,不为人知。
紧接着,他看到了马上的莫聆风。
道旁景物还未曾凋零,黄菊丹枫,凛然而立,莫聆风头戴兜鍪,顶上插一簇红缨,身穿五色介胄,浓绿为甲纹,红锦做缘边,青絁为裙,红绸络带飘飞,一副金项圈被日光照耀,金光闪烁。
甲胄之内,是一领白色窄袖长衫,裙上有银线织就的花团,腰间挎刀,挽辔前行时,道路两侧的秀丽秋景,全都被她压了下去。
她身后只有两位亲卫是男子,其余随行者皆是女子,打扮和莫聆风相差无几。
等候在此的百官忽然有种不可思议之感。
莫聆风和娘子军在京都中早已有无数传闻,甚至引得京中不少女子做男儿打扮,以豪放之姿出入游玩。
他们以为娘子军也是如此,女扮男装,粗鲁豪放——纵然是娘子军,却还是在奋力模仿男子的言行,以此在男子中占据一席之地,让男子刮目相看。
他们没想到娘子军除了甲胄和男儿类似,就是一副天然的女儿姿态。
莫聆风走的近了,面目越发清晰,是一张年轻到令人惊心动魄的脸。
她翻身下马,拜见太子殿下。
二人双双惺惺作态,一个谢过皇恩浩荡,一个谢过将军镇守边关,做作完毕,携手同行,进入城中。
莫聆风只带了一百娘子军前来,无需驻扎城外,可随莫聆风一同进京,只是不必进宫,另行安置。
莫聆风与邬瑾相隔不过二十来步,然而两人目光,始终不曾交汇,短短距离,反如天堑。
邬瑾随着同僚一同走动,两手紧紧握成拳,藏在袖中,脸上神情与旁人一样,都是面带微笑,满脸欣喜。
然而在目光触及到莫聆风的刹那之间,他全身血液沸腾,重重撞击在骨和肉上,发出嗡嗡回响。
他在京都中的种种谨小慎微、殚精竭虑,在这一刻,全都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繁华京都在他心中凋零破碎,禁宫楼台轰然倒塌,万物渺渺茫茫,唯剩下那个承载了他少年时一切美好的莫聆风。
原来少年时的所爱,便是烈火熊熊中留下的烙印,永不会褪色。
那些年的夜月埙声、草场打马、斋学玩闹,秋闱开考时的呼唤、春闱前送来的考票、雪夜奔袭的热烈,哪怕地狱业火,也无法焚毁。
他沉重的人生里,除去这一抹热烈,便是一片荒芜。
喜悦抑制不住,不在他唇角,却在眉梢,眼风扫过路边衰草时,都带着情义。
他不得不垂首行走,低眉敛目,幸而周遭之人,都是一片喜色,无人注意到他的不同。
魏王走在太子身后,也不时看向莫聆风——陛下的心思,他洞若观火,陛下不想留她,他甘愿入局,为陛下解难,也为自己谋一个将来。
他看过莫聆风,再看莫聆风所带来的人。
那两个亲卫都不出众,一个傻大个,一个矮冬瓜,也不知哪一个是窦兰花,哪一个是游牧卿。
名录上,窦兰花功绩还算出众,但也不是顶尖,游牧卿几无战功在身。
一行人心思各异,进入城中,仪仗兵簇拥太子辇驾,禁军护卫远道而来的归德将军,百官紧随其后,声势浩大,前所未有。
街道两侧张灯结彩,城中百姓夹道围观,人成了水,从地上蔓到墙上、树上、瓦上,见到如此年轻的女将军时,也都为之一愣。
马上将军长眉凤目,睛如点漆,与他们所想截然不同!
人群一片哗然。
而莫聆风对万千目光毫不在意,只看向越来越近的禁宫宣德门。
宣德门墩台高不可及,砖石间甃镌镂龙凤,腾云欲飞,正中设三门,门上金钉朱漆,门洞上方,是一座连通左右两阙的门楼,朱栏彩槛,峻桷层榱,连同琉璃瓦一起,形若展翅而飞的朱雀。
而左侧宫门洞开,内侍林立,像是瓮口,正等着莫聆风进入。
太子撵架在此停下,内侍行礼过后,莫聆风翻身下马,解下佩刀,交给走上前来的内侍,没有任何迟疑,一步踏入了这金碧辉煌的瓮中。
她的目光落到雕楹刻角的宫殿上,脚下踩着白玉石阶,走过御路踏跺,衣摆拂过抱鼓石,进入垂拱殿廊下,日光被四阿顶所遮,眼前骤然一暗。
门外内侍先行入内,待到皇帝宣召,莫聆风才跨过朱漆门槛,进入殿中。
方才遮蔽的日光,从窗格斜照入殿,碎金般落地,莫聆风抬脚上前,在稍远之处,便由着内侍引导,叩拜御塌之上的皇帝。
在叫起之后,莫聆风微微抬头,目光在一瞬间凶狠地从皇帝身上打了个转。
第281章 宫宴
他们是未曾谋面的敌人,却已经数次交锋,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势单力薄,一个轻描淡写攻击,一个拼尽全力防守。
直到如今,防守的那个才有资格站在这里,见敌人一面。
皇帝光明正大打量莫聆风,在繁文缛节约束之下,他不多看,只看她的眼睛。
那双丹凤眼,和莫千澜一模一样,黑睛藏于内,似星光,有寒芒,如宝物,赛明珠。
人的眼睛连着心,有这样一双眼睛,莫聆风便不是池中之物。
攻、守在这一刻易形。
皇帝移开目光,看向紧跟着莫聆风进来的太子、魏王、朝廷大员,笑道:“我朝与金虏战事连绵不绝,败多胜少,只能死守,以至士气挫折,国威不振,经此大胜,大扬国威,至此之后,攻守易形,边关要重兵屯守,主动出击,让金虏不敢东望!”
众人立刻附和,紧接着,便是冗长无趣的恭维,恭维过后,又是一场时间漫长的封赏。
莫聆风为将士请功的名录,册头拿在手中,册尾足以落地,皇帝一一应允,不曾驳回任何一人。
文武百官站的两腿发麻,笑的脸颊僵硬,听的头昏脑涨,一时也分不清是冷还是热,是饿还是晕,总之从头到脚,都不舒服。
于是忠臣孝子们悄悄变心,脸上也带出了一点儿不耐。
站在前头宣唱的张供奉,本是兴致勃勃,拿腔拿调,见了刚过六十大寿的枢密使吴鸿喆摇摇摆摆,岌岌可危,只得失落地迅速唱完。
吴鸿喆并不知张供奉对他的怜惜之意,只是捡回半条命似的准备着参加宫宴。
宫宴开始时,又是一番折腾跪拜,因今日又是中秋,宫宴摆在延福阁中,乐工跪坐于前,舞者穿梭于堂内,十分喜庆。
在这一片热闹之景下,沉闷、恪守成规的文武官员才活泼起来,对着一轮圆月,相继举杯庆贺。
莫聆风已经换了女子常服,坐在一群男子之中,毫无拘谨之态,拿皇帝御赐的金盏饮酒。
满朝文武,皆是男儿,不曾见过女子为官,反倒不自在,尤其是几位老顽固,只知女官在后宫,不知女将在前朝,却又不能对莫聆风嗤之以鼻,心头血都憋出来。
济阳郡王和一群宗亲坐在一起玩闹,四刻钟后,见太子搀扶着皇帝起身,前往官房,就端起一杯酒,横着步子走到莫聆风面前,客气道:“莫将军,方才咱们已经见过一礼,我这人最好客,我敬你一杯。”
莫聆风本在饮酒,见他不怀好意来敬酒,偏偏不拿酒盏,反而举起茶杯:“我有伤在身,不能多喝,以茶代酒。”
济阳郡王本是要寻她的玩笑,没想到才开场就让她下了面子,当即拉长了脸:“一个多月了,还未痊愈?”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紧接着转向一旁的朝臣:“依我看,不是没痊愈,是莫将军年纪太小,喝不得酒,你们看,还套着金项圈长命锁,这战功嘛——”
众人皆知济阳郡王暗指莫聆风名不副实,宴上一时寂静,谈笑之声不闻,只有鼓乐声还在。
正在众人要看莫聆风如何应对之时,坐次稍远的邬瑾放下酒盏,慢声道:“狼居胥天下闻名时,十八岁,郯国公平定四方时,十八岁,张宣承使抗击金虏时,十四岁,赢官人随张宣承使转战立功时,十二岁。”
其他人缄口不言,他的声音在乐声格外清晰:“济阳郡王以年纪质疑战功,实是无稽之谈。”
济阳郡王讥讽道:“你说的都是男儿,有哪一个是女子?”
“何必将军是丈夫,郡王眼中看不到女子,实则女子是家国之基石,”邬瑾不以为意,“大哉乾元为天,至哉坤元为地,乾道成阳男,天道成阴女,正因有陛下外掌五权,娘娘内掌五枚,乾坤交泰而絪缊,嘉祥徽显而豫作,家国方得安宁。”
他起身对莫聆风拱手,深深一揖:“莫将军思义国朝,出入封豕长蛇之地,白马困危,杀敌破阵,归德有功,朝中自有巾帼英雄之地,勿因宵小之言,与我等明理之人生出罅隙。”
莫聆风微微一笑——除了哥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永远站在她身边,不论她攀上巅峰,还是跌入地狱。
济阳郡王一张胖脸涨的通红。
邬瑾前头那一串,他没听明白,隐约知道邬瑾是在拍帝后的马屁,后头那一串,却是听明白了。
臭卖饼的,竟敢骂他是宵小!
他意欲痛骂邬瑾,可惜文采不如人,想要动手,此处又不是动武之地,正瞪着两只眼睛生气,一个内侍走过来给莫聆风换茶,被场中气氛所骇,走错了路,竟然从他身边穿过。
“狗东西,这里也是你乱来的地方!”他抬腿,一脚将那内侍踹入舞女之中,舞女也随之乱了队伍。
内侍连滚带爬,爬到他跟前求饶,魏王皱眉,过来拉住济阳郡王,又挥挥手,示意内侍走开:“王叔坐着吧,陛下要回来了。”
济阳郡王边走边道:“不愧是初心不改的邬瑾,都是三品大员了,还不忘主仆情深。”
莫聆风是邬瑾这位三品翰林学士的主,将陛下放在何处?
人人皆知济阳郡王和邬瑾不睦,听到这等诛心之言,全都捏着一把汗,不知是替莫聆风捏,还是替邬瑾捏,又或是怕陛下震怒,殃及池鱼,为自己捏。
在捏下一把汗的同时,心里又腾起一股蔑视之意。
邬瑾的出身,太过低微,官员中也有家境贫寒者,却都是举家之力供出来的,不似邬瑾,做小贩、奴仆行径。
谁也没注意皇帝已经立在了阁外,正凝神看着阁中动静。
邬瑾对自己的过去并不避讳,也无羞愧、后悔之情,目光坦然。
他弯腰执壶,斟满酒盏,走至莫聆风座前,深深一揖:“昔日姑娘,今日将军,旧主旧仆,一杯新酒,谢过旧日恩情。”
馥郁浓烈的酒香气在二人之间散开,酒盏上一点微光,映在二人眼中。
邬瑾借着新、旧二字,靠近莫聆风——这阁中,这阁外,布满无数双眼睛,无数人正在窥探,他掩盖爱意,粉饰情深,看向莫聆风伸出来的酒盏。
在京都,他们离的如此近,却是隔山又隔水,能够触碰到的,只有两个酒盏。
明亮的烛火将他们二人影子投向一侧,交叠、纠缠、相互依偎、依靠。
杯中酒尽,邬瑾复去落座,捏着酒盏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连骨头都是痛的——他要竭尽全力,才能控制双手,不去拥抱莫聆风。
济阳郡王眼睁睁看着莫聆风喝了酒,当即冷笑一声,转头对魏王道:“我没得罪她吧,她不喝我的酒,喝他的酒,这就是打我的脸?他们俩个就是一伙的!”
魏王心中长叹,暗道:“您方才过去敬酒的架势,谁不知道您是找茬!偏偏还遇到个硬茬!”
王叔愚蠢,然而实在与皇帝手足情深——手足情深,也正是因为济阳郡王愚蠢。
“王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魏王压低声音,和他耳语,“是不是一伙,陛下自有论断,您何必在这时候扫陛下的兴,改日再说。”
济阳郡王重哼一声,坐回案前,将酒盏用力顿在桌上,一旁内侍急忙执壶斟酒,他连饮三盏,抬头去看《百菊舞》。
伶人和歌而舞,美丽动人,一个伶人转到济阳郡王跟前时,他忽然伸手,一把攥住女子手腕,用力拉至怀中,一双胖手,如蛇一般,钻入她衣内,肆意游走。
女子一声低呼,满眼是泪,挣扎之间,又不敢大动,神情近乎绝望。
济阳郡王笑的浑身肉颤,大声道:“我手冷的很,放在这个地方暖一暖!”
一旁的宗亲也都哄笑起来,济阳郡王大声道:“谁说我眼里看不到女人,我这眼睛里到处都是女人啊!伶人、妓子、婢女,哪个不是女人!”
他不屑一顾地看向莫聆风,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宗亲们哈哈大笑,官员里那些老顽固纷纷摇头,邬瑾眉头紧皱,待要开口,莫聆风却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谁都没看谁,却已经心意相通。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吴鸿喆忽然大步奔向济阳郡王,一把将他那只大手从女子衣裳里拔了出来,扔到一旁,对一旁内侍道:“去搬炭盆来给济阳郡王取暖!”
吴鸿喆这位枢密使,虽然年过六十,却是陛下在潜邸时就跟着陛下的老臣,济阳郡王若是妲己,那吴鸿喆便是褒姒。
而吴鸿喆恰巧又是老顽固之一,对莫聆风坐在此处已经是千忍万忍,上了年纪后,又看爱看几出歌舞,见济阳郡王闹的乌烟瘴气,忍无可忍,这才出手。
妲己讪讪道:“吴枢,你怎么帮起外人来了?”
褒姒正要开口,昏君已扶着太子的手走进阁中,落座在御座之上。
妲己和褒姒都闭上了嘴,归了原位,张供奉使了个眼色,乐工停下手中鼓乐,伶人也将乱糟糟的《百菊舞》撤下去。
阁中安静片刻,皇帝喜怒难辩,只细看莫聆风,随后对吴鸿喆笑道:“你看看,小莫将军这模样,和千澜是一模一样。”
吴鸿喆认真打量莫聆风,点头道:“眼睛生的最像,莫节度使带女相,小莫将军带男相,一看就是一家人,不过——”
他再看莫聆风一眼:“小莫将军和莫节度使神情上却是大不相同,莫节度使性子最活泼,臣府上原来养了条狗,见了莫节度使就躲,小莫将军却沉稳。”
皇帝点头:“正是,小莫将军难得入京,如今战事已怠,就在京中休整一段时日。”
说罢,他看了一眼莫聆风。
他和莫聆风都清楚无疑,莫千澜的活泼,到粉身碎骨、命悬一线为止。
而这休整一段时日,更是不知归期。
莫聆风应下了。
皇帝端起酒盏,饮了一杯,此时上来八个伶人,中间簇拥着一个天仙似的舞女,歌舞并行,演一出《醉回回》。
阁中再次热闹起来,伶人广袖当风,飘飘若举,又有风自阁外吹入,烛火随之晃动,皇帝恍惚之间,几乎以为坐在下方的人就是莫千澜。
他戴幞头,穿襕衫,坐在小轮车上,面色惨白,眸光黯淡,看向自己的目光,似是绝望,又似是了然,神色坚决,以残破之躯,给自己竖起一道冷漠无情的盾牌。
皇帝拿着他,没有办法,直到他有了一个软肋——莫聆风。
可他并没有投降,反而为莫聆风铺了一条大道——唯一能与皇权相抗的,就是兵权。
下方面目不断变化,从莫千澜再次变成莫聆风,皇帝闭上双眼,再度睁开时,眼前已经没了莫千澜的虚影,只剩下满朝文武。
文武们皆是天骄,本应是国朝的脊梁,然而一旦踏入朝堂,都会变成苦心孤诣往上爬的阿谀奉承之辈。
这阁中,究竟有没有一个人,是真心为这天下,为百姓的?
恐怕没有。
就连邬瑾,也不过如此。
皇帝无趣地往后靠,对太子道:“朕让你收拾的将军府,可收拾好了?”
“都洒扫干净了,”太子垂首回话,“莫将军只管去住,一应用具齐全。”
皇帝点头:“好。”
他扭头吩咐张供奉:“告诉小莫将军,那宅子原来她哥哥也住过,等散了宴,你找个内侍引路,不必谢恩,让她自在些。”
“是。”
张供奉正要去传话,皇帝忽然道:“邬瑾也是宽州人士,让他去送送,叫他不必在意旁人说的什么主仆之言,知恩图报,强过忘恩负义。”
“是。”张供奉略等了等,见皇帝再无他话,便去告知莫聆风和邬瑾,又去安排内侍。
阁中歌舞再换,朝臣们将方才闹出来的不快压至心底,阁中兴致渐高,推杯换盏,酒至半酣,诗意盎然,直到亥时过半,宫宴方才散去。
夜幕已暗,宫灯盏盏,蜿蜒向外,照亮出宫道路,就在延福阁外,众人忽然见到了在道路上等候皇帝的皇后车撵。
内侍如云,簇拥车撵,朝臣立刻叩拜,皇后叫起后,一旁宫人伸手拨开纱帘,皇后借着灯火,向外看了一眼。
她认得邬瑾,此时见邬瑾垂手而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再想到内侍回报,邬瑾所说“乾坤交泰而絪缊,嘉祥徽显而豫作”之语,不由面带笑意。
她非太子与魏王生母,在宫中自有一番难言之隐,邬瑾此言,虽不是帮她,却又实实在在帮了她。
此时无以为报,他日自有回报之时。
她并不多言,放下纱帘,让朝臣离去。
第283章 话本
宫门外,游牧卿率众等候,天边阴云散尽,清光大照,一轮圆月,高悬天幕,照着兜鍪盔甲,如披霜雪。
引路内侍也牵出马来,和邬瑾一同上马,送莫聆风前往将军府。
街道上灯火阑珊,莫聆风一马当先,内侍在一侧引路,游牧卿、小窦紧随其后,邬瑾与内侍在后,亲兵整齐划一跟在后方。
马蹄声穿过长街,到达将军府门前,莫聆风和邬瑾都知皇帝必定有耳目潜藏在侧,两人都不言语,直到府门前时,众人翻身下马,府门随之大开,邬瑾才和莫聆风拱手告辞。
莫聆风含笑看邬瑾离去,引路内侍连忙道:“将军您看,这宅子修葺一新,石狮子都是新碾的,陛下吩咐,工部不敢有丝毫将就,您尽快可放心居住,里面也宽敞,安置您带来的亲兵,是足够的。”
莫聆风抬头看一眼,就见不仅石狮子还新,就连门楣之上的牌匾也是新造,门上桐油气味还未散去,两侧粉壁尚新。
她抬手面东谢过陛下,又给内侍一包银子,内侍喜笑颜开,回去复命。
莫聆风扭头吩咐小窦,去安置带来的亲兵战马,自己跨步上石阶,迈过门槛,走入这座不知会住多久的将军府。
门子在后头关门,纵然已经修葺过,两扇门的声音却依旧透出许久不曾维护的“嘎吱”声。
门一闭,莫聆风的面孔倏地阴沉下去,笑意全无,只剩下眸光幽暗,冷森森扫向将军府。
藏在心中的怒火,在宫宴时已经成了业火,在心中腾腾而起,在和皇帝虚与委蛇时,烧至脑顶心。
她想一把火,将这座外表簇新,内中腐朽的宅邸烧的一干二净,将宅邸外热闹非凡的都城荡为寒烟,去禁宫焚符破玺,再将里面的九五至尊,挫骨扬灰。
所谓的皇家宗室,脑满肠肥,丑态百出,奢侈荒淫,难为天下之表率,她莫家,不会臣服于这样的皇室。
就算皇帝将她扒皮抽筋,她也不会就范!
将汹涌的怒火压至心底,脸色渐渐和缓,她看向前院中伫立的下人,五步一个,十步一对,不知道是太子的人,还是魏王的人,又或者是皇帝的武德司派来的人。
亦或是兼而有之。
莫聆风迈步上回廊,边走边看,见屋子外面看着崭新,其实内里却已经腐朽,从各种无人注意之处露出马脚——柱子与石基连接处凹凸不平,瓦当参差,脚下石板有蛛丝般的裂缝。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除非推倒重建,否则无从掩饰。
从回廊上看时,还能看到不少僻静幽深之处,花木高大杂乱,挤坐一堆,少有空隙。
莫聆风随口问一旁的下人:“书房在哪里?”
莫千澜最爱书房清静,大半时间都在其中消磨,若是他有痕迹留在此处,也会在书房。
下人连忙叉下来一盏灯笼,在前方引路,带莫聆风前往书房。
如此大的宅子,书房占地却不大,仅是带着双耳的一排五间屋子,中间三间隔门相通,便是书房。
莫聆风到了后,里面立刻点起烛火,下人打起风帘,请她入内。
屋中有几案琴书,一张木榻,两架多宝阁,墙上挂着几副字画,再无他物。
书架上的书看着颇旧,虽无灰尘,却扑着沉闷气味。
莫聆风拿起一本翻看,就见纸张已经泛黄,手指摸上去,有种滞涩之感,上面字倒还清晰,是一本游记。
再翻一本,仍旧是本游记,不仅是旧,已经被翻的脱了线。
想必这书架上的书也早已被翻了个遍,莫千澜的只言片语,都被送入宫中咀嚼,企图从中寻找出莫家秘密。
只可惜一无所获,于是皇帝将它们再度摆到这里,希望能从她身上得到一点破绽。
莫聆风放下游记,再翻一本,这回不是游记,变成了薄薄的话本。
她眼睛正应着话本里一句“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想到莫千澜唱这句时,改做“平生专做皱眉事,世上满是切齿人”,不由一笑,似是看到十八岁的莫千澜,坐在书房里,一面看话本,一面胡乱改动。
她再翻一本,是《清风吹过紫云亭》,不由在心中唱道:“今日莫聆风所唱这话本,乃是一段寒门子弟扶摇而上的格范,唤做《清风吹过紫云亭》,可正是一笔青墨过重山,春风得意马蹄急——”
低头一看话本,她忽然发觉不对。
莫千澜又改动了,而且改动的字数颇多,几乎每一段都做出了改动。
莫千澜并非无所事事之人,既然改动,必定是有深意。
她不动声色,拿着话本在桌案前坐下,一个下人送上热茶到她手边,她一手托着茶盏,喝了一口,一手随意拿着话本,看似走马观花,实则一目十行,快速扫过错字的地方,将错字连起来时,她眼眶一湿,连忙眨了回去。
三段上的错字,连起来便是三个字“我害怕”。
进京时的莫千澜,和此时的莫聆风一般大,却正遭逢人生巨变,父亲身死,莫家凋零,遭人惦记,他独身进京,没有任何助力,还被皇帝无孔不入地盯着。
在这府邸里,他的一言一行,哪怕随手一笔,都会有人呈送御前,所以他四处游玩、看戏、看话本、看游记,迷惑武德司,悄然隐藏着自己的心事。
每一本话本,都像是他短暂的日录。
这一段心事,他从不曾提起,但对着莫聆风,他一遍又一遍地唱,唱到莫聆风全都记得。
谁也不知道,他是将自己的心事全都唱给了莫聆风。
下人立在一旁伺候笔墨,不曾离去,莫聆风恍若未觉,随手再翻几本乱看,同时补充几个简单的字眼。
“京都繁华,但我想家。”
“济阳此人,实在讨厌。”
“泰山,有野兽用利齿撕咬我,试图咬下宝藏,但我把宝藏起来了,它把莫家撕碎也找不到,我只给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