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围满了人,喁喁之声不断,人影重重,遮蔽灯火和天光,邬瑾眼前直冒金光,耳朵里也是嗡嗡作响,只有心在腔子里跳动的厉害,其声震耳欲聋。
慢慢的,别的声音才透到他耳朵里。
似是有人认出了他,伸手搀他起来,又有人牵着伤马栓到道旁树上,不远处几个小孩追着杂耍人跑动,笑声不断,他随着旁人的手,走到脚店外凳子上坐下,想到方才若是惊马无法止住,奔入人潮涌动的城内,还不知要踏伤多少人。
思及此处,他后怕不已,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顶门,对济阳郡王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化作一道冷冷笑意。
一个枣子滚到他脚下,他抬眼去看,就见一个箩筐被马踏的稀烂,红枣滚的满地都是,又有不少被人踏烂、捡走,一个少年蹲在地上,又急又怕,不断将剩下的枣子往另外一个箩筐里装。
邬瑾动了动手,才发觉掌心被缰绳磨破,糊着黏腻血渍,忍痛解下钱袋,他取出一个小银子,走上前去,弯腰递给少年:“抱歉。”
少年惊讶地看着邬瑾,慌忙站起身来,拘谨地擦手,低声道:“邬、邬相公,不、不要这么多。”
邬瑾不多言,将银子塞给他:“若是多了,你送点枣子给我吃。”
少年这才收下银子,欣喜问道:“您住哪儿?”
话音刚落,官道上再次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刚受过惊吓的众人轰一下散开,留出一条宽敞大道,不过片刻,就有一匹快马,从道上飞驰而过,马背上之人身后插着递铺小旗,扬鞭策马,只在城门口稍稍勒马。
邬瑾盯着递人,心知必是宽州军情。
军情送入宫中后不到半个时辰,大捷的喜讯随之传遍京都,人尽皆知。
这一胜,因为出乎意料,所以越发令人欢欣鼓舞,宝马香车接连出没,商贩吆喝声高昂,邬瑾自药铺出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噼啪”之声,竟是隔壁商户放起了炮仗。
马匹、行人都被吓得一抖,又迅速大笑起来,热闹非凡。
第276章 说客
邬瑾带着满身疼痛走在热闹中,抬头望向金玉堆砌的禁宫,灯火连阙,火光一圈圈交叠,随风摆动,使禁宫几乎成了天上仙宫。
四周行人,谈笑风生,甚至有人说起今日宫中趣闻——捷报送到后,陛下大喜,重赏送来捷报的递人,正巧常侍送来鸡舌香,陛下便赏了一片给递人,示意递人含香回话。
递人不解,只看陛下将鸡舌香放入口中,连忙也塞了进去,却用力咀嚼起来,又嚼之不烂,惊惶之下,生吞入腹,惹出天大的笑话。
皇权富贵与贫民百姓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天堑,简直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力扭转的天和地。
邬瑾在一片喜悦之中,走的四肢麻木,存着一份忧思。
三万二千士兵战死,种家庆、冯范战死,士兵重伤者难以计数。
莫聆风身中重箭,还未脱险。
他脚步缓慢而沉重,走到巷子里时,忽见门前槐树下站着两个人,因门廊下不曾点灯笼,两人又站在树影之中,他一时不知是何人,走近一些再看,才惊觉其中一人是身穿鹤常服,外罩鹤氅的魏王,另一人则是魏王的随侍。
邬瑾加快脚步,走到槐树下,拱手行礼,又道:“不知魏王前来,让您久侯了,天冷,您何不入内休息?”
“不敢入内,”魏王笑道:“我乃是非中人,邬学士不在,我贸然入内,他日若是敕诏有失,难免说不清楚。”
他说的这般直白,大有和邬瑾坦诚相见之意,邬瑾却是四两拨千斤:“君子坦荡,何惧人言。”
魏王“诶”了一声:“我心中坦荡,却架不住旁人谋算不定,不得不防。”
邬瑾摇头:“天下事,如何都算的定,只能自己心定。”
他上前推门,门未栓,院中漆黑,只有倒座房里点着一盏昏黄油灯,老仆人耳目灵便,听到开门动静,举着油灯从屋中出来:“大爷,来客了?哎哟,大爷您这是?”
“马惊了,摔伤,不碍事,已经处理过了。”邬瑾摆手,吩咐他烧水煮茶,送至客房。
魏王已经知晓邬瑾惊马受伤的消息,方才没有灯火,他只看到邬瑾一个笔挺的轮廓,和往常无异,只当邬瑾伤的轻巧,哪知就着灯火一瞧,就见邬瑾官袍破了数道口子,后背碎成布条,里面白色单衣布满血渍,双手也缠着白色细布。
而且左手手腕肿的厉害。
邬瑾见魏王盯着自己的手看,便抬起左手:“缰绳拽的脱臼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魏王却听的惊心动魄——人与水一般,表面越是平静,越是深不可测。
邬瑾侧身请魏王入内,魏王抬腿迈入,借着月光扫一眼宅子,叹道:“邬学士有回也之风,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
邬瑾摆手:“回也之心不违仁,我难望其项背。”
他走到正屋旁分出来的一间小屋外,开门请魏王入内。
门一开,外面的风立刻钻入久无人至的屋中,扬起落定的灰尘,搅乱屋中沉寂气息,窗上明纸微动,发出“呼啦”响动,唯有一套樟木桌椅,岿然不动,棱角分明,冷硬的出现在众人眼中。
邬瑾走上前去,取火折点起油灯,拿起帕子,正要擦去桌椅上浮尘,魏王已经抢先一步坐下:“邬学士身上有伤,歇着吧,微尘罢了,若是没有光,谁能见的着?”
“是,请王爷稍待,我去换过衣物,再来见客。”
邬瑾出去换衣裳,回来时下人已经上了茶点,魏王饮半盏热茶,凉透的手脚稍暖,叹道:“府上茶点虽然粗陋,却让我放心,人放心,万事放心,”
他意有所指:“你也坐,我这个时候前来叨扰,其实是来取一样东西,另外想为一人求情。”
邬瑾取出折成两半的太府尺:“是此物?”
魏王点头:“今日捷报进宫时,宫门尚未下钥,济阳郡王急入宫中,向陛下请罪。”
他留神邬瑾神色,紧接着道:“郡王在陛下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因前番禄米减半一事,再加上子女甚多,开销庞大,府中上百人衣食难继,便动了歪心,此次丈量田地,他自己造了一把小尺,给云台县量地,今日他被邬学士点醒,特意前来宫中请罪。”
邬瑾神色不变,低头喝茶,放下茶盏,等着魏王继续说下去。
魏王收回目光:“陛下训斥了郡王,又说正逢大捷,不想为此事乱了心神,只是县丞有罪,命御史台查实。”
说罢,他将断尺拿到手中,看也不看一眼,交给身后随人:“陛下又让我前来取走尺子,交给御史台,今日便将此事处置了,明日早朝,只论战事。”
邬瑾点头:“我明白了。”
皇帝让魏王此时取走太府尺,便是不欲邬瑾再提此事,所有过错,都推至李县丞一人身上。
他不容许有人在此时破坏这种喜庆,更不能因济阳郡王的无用和贪婪,增添世人对天家的诟病。
魏王在邬瑾脸上看不到自己想要的失望、犹豫、愤怒,他仿佛早已经知道济阳郡王会如何动作,也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
天家,只要不造反,始终是一家。
而魏王前来,也想要告诉他这个意思——做皇帝的刀剑,做百姓的护盾,所换来的下场并非加官进爵,而是弃之于市。
邬瑾道:“王爷还有一事,一并说了吧。”
魏王笑道:“这件事,也和济阳郡王相关,虽然你并未向旁人提及惊马的缘由,但我也知道必是济阳郡王冲动行事,我想替他向你求个情,请你高抬贵手,饶过他。”
邬瑾笑了一笑:“我非刑部刑官,非大理寺卿,非御史台掌狱,更非陛下伺察公事细务的武德司人,何谈一个饶字,又只有两只烂手,担不起高抬二字。”
魏王也随之一笑,心里却是忧虑邬瑾对济阳郡王衔恨,此时隐而不发,所图只会更大。
此时太子、陛下,以及他,三人都是各怀心思,邬瑾虽不与太子为伍,可所行之事却是正中陛下与太子之怀,于他却是不利。
魏王留京不去藩一事,济阳郡王出力甚多。
济阳郡王是陛下仅存于世的同母兄弟,郡王府东面匾额“安乐”二字,是陛下亲手所题,济阳郡王早年背部曾患疮不愈,是一位号称一贴经方的京都大夫治愈,龙颜大悦之下,赐这位大夫绯袍鱼袋,神医辞而不受,打马离京,不知去向。
兄弟情深,魏王因此而受惠良多。
宗亲与朝臣之间,又有联姻,济阳郡王若是倒下,宗亲一派,便不会再成为魏王助力。
魏王不在乎宗田、禄米、国库,这些只是博弈的工具,他看一眼邬瑾,手指捏住茶盏,慢慢收紧。
若是邬瑾不能为自己所用,便只能除去。
凉风吹动杀心,月色穿帘入室,灯火摇晃,满壁飞光。
魏王松开手,笑叹一声:“那我便言尽于此了,告辞。”
他起身往外走,邬瑾起身相送,在门口时,对魏王道:“王爷既知内情,翰林苑中,还请王爷替我去告假两日,待手伤好时,再去宿值。”
魏王点头应下,带着随从离开,邬瑾闩上门,回到屋中,将刚才喝剩的茶饮完,捡两块糕饼吃了,腹中火燎般的饥饿总算是止住了。
出去请老仆为自己擦了头脸,他去房中睡下,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等到子时,干脆起身穿衣,走到院子里,掇把竹椅坐下,抬头看夜色。
月上中天,初秋已冷,槐树经风一吹,树叶纷纷掉落,越过门墙,掉入院中,浮在如水的月光里。
他已许久不在家中动纸笔,此时双手受伤,更是无法动笔,坐了片刻,等到满身冰凉,后背伤处不再火烧火燎,他便端来一个火盆、一张小几、一盏油灯。
点燃油灯放在小几上,他取出中元节时家中所积的金箔纸,放在腿上,手指缓缓而动,将金箔纸叠做一个小小金元宝。
金元宝一个接一个堆放在火盆旁,将金箔纸折尽后,他蹲身在一旁,点燃一个金元宝投入火中。
火光忽地蹿起,他紧接着投下第二个、第三个......
盆中火渐渐胜过月色,以惊人速度吞噬黑暗,邬瑾面庞被火烤的滚热,却没有往后退。
将金元宝一只只投入火中,他为战死将士念道:“千千截首。万万蓊形。魔无干犯。鬼无妖精。三官北酆。明检鬼营。不得容隐。金马驿程。普告无穷。万神咸听。三界五帝。列言上清。皈命。圆满送化天尊。”
金元宝不多,很快便烧尽了,盆中火熄灭,碎金渐成冷灰,院子里又只剩下一点微弱灯火,照出一个幽暗的人影。
邬瑾坐回竹椅上,心知这点点金元宝,无法慰藉战死的数万将士,胸中憋闷,再想起莫聆风身受箭伤,越发难耐。
他心中藏着她,她于马上驰骋时,暗红色双袖高飞,也如滔天之火,将他吞噬。
她的伤如何了?
谁在陪伴她?
他脸上的持重、温和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余徒然。
风声呜咽,如埙声入耳,他恨不能取出双眼,置于云上,由风吹送,去往千里之外的宽州,看莫聆风一眼。
他闭上双眼,将眼中那股酸楚之意藏了回去。
眼泪在京都中,是需要隐忍之物,皇帝的武德司,就是暗处的眼睛,遍布四周,从未离去,他一言一行,皆需谨慎。
翌日,京都中依然是一片喜气洋洋。
邬瑾未去上朝,只身前往落灯寺,为战亡将士供奉长明灯,又在佛前静默良久,回去的路上,便听到皇帝已下敕令,命莫聆风在一月之内进京受封,军务暂交于谭旋。
皇帝犹恐谭旋不能处理军中各事,又从济州调动两位驻军副都统制前往宽州,协理谭旋。
十日后,京都敕使到达宽州,宽州知州谭旋与敕使、两位副都统制一同到达高平寨。
莫聆风对此敕令似乎并不诧异,并未有任何迟疑,将军中一切要务托付谭旋,并且出人意料地留下了殷南。
她带一百娘子军,以及战功微茫的游牧卿,不大灵光的小窦,带上战功名录,前往京都。
出堡寨时,泽尔随众人相送,等到过了朔河,莫聆风忽然勒马停下,唤他上前,从腰间取出他的埙给他:“我在时,你在堡寨吹埙不得自由,我去京都这一阵,你就吹个够吧。”
泽尔接在手里,问道:“你何时回来?”
莫聆风笑道:“一来一去,少说两个月,我走后,你尽情吹吧。”
泽尔对她赐予的些许自由并不感恩戴德,就连高平寨都因莫聆风的离去而难以忍受。
如此长久的禁锢,若非有莫聆风威慑,他早已想尽办法离去。
他动了动嘴,一个字都没说。
莫聆风看向殷南,殷南正在怒视小窦。
小窦错将怒火认做爱火,喜的眉开眼笑,游牧卿在一旁看了,险些将眼珠子从眼眶里翻出去。
莫聆风问殷南:“我让你不可意气用事,你都记得了?”
殷南收回目光,点头道:“记得。”
莫聆风这才放下,在敕使再三催促下,打马开拔。
时间紧迫,一行人沿着官道做急行,每到一处馆驿,便借宿休整,莫聆风虽只带了娘子军一百人,却军纪严明,行动时快如奔雷,休整时又悄然无声,一路前行,分毫不乱。
直到出济州,沿洛水进京,馆驿坐落于码头,刚被火烧过,只剩下几根木头架子没倒下,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行人只能分散住在码头上的客栈里
此时已经上冻,入夜后格外冷,莫聆风站在窗边,裹着氅衣,看码头上情形。
洛水河面映着几点火光,风起水皱,火光倒影散聚不定,数条渔船轻摇,压出圈圈涟漪。
游牧卿敲门进来,低声道:“将军,都检查过了,没见到可疑人物。”
莫聆风“嗯”了一声:“带上小窦,出去看看,这地方太窄。”
她抬脚往外走。
码头非常狭小,街道两旁都是脚店、酒楼,他们住的客栈也拥挤不堪,在如此狭窄之地,若是遇袭,人多反倒处处掣肘——她知道一死一生之局还未了,此处馆驿烧毁,正是极佳动手之处。
小窦就等在外面,三人一同出了客栈,莫聆风扭头看一眼街道,就见两侧店铺鳞次栉比,一盏盏油灯从近到远,透出幽黄火光,照着锅中翻腾出来的白气。
第278章 后手
天冷夜黑,两侧铺子一间间关门,一块块插上门板,油灯也接二连三熄灭,店家伙计都往铺子阁楼或是后院休息,码头上越发幽静。
莫聆风环顾四周,看向水面:“去货栈上看看。”
游牧卿与小窦跟在莫聆风身后三步远处,一同走向货栈,夜深人静,鞋履踩在木板上,其声清脆,来回查看一遍,也不见异状,正要回转时,平静水面上忽然水花轻溅,发出两声轻响。
游牧卿右手按在腰间,走到木板边缘,上半身往前倾,目光顺着一根系船的行繂往水面探去。
月影下,两尾泛着银光的大鱼,互相追逐,不时碰撞在船身上,发出了方才听到的声音。
两条大鱼见人影照来,倏地沉入水中,不见踪影。
游牧卿上半身缩了回来,目光在渔船上逡巡,渔船俱不点油灯,漆黑一片,看不什么来。
他低声道:“姑娘,咱们还是离水远一点吧。”
宽州只有一条朔河,朔河两岸都是流沙,不能下水,莫聆风一行人,一个会水的都没有。
在岸上遭袭,好过落在惊涛骇浪之中。
莫聆风点头,退至街道上,她垂着双手,两手攥着拳头缩在袖子里,似是箭伤未愈,寒风一吹,便隐隐作痛。
三人轻抬腿,缓落地,踏碎凝结于地的寒霜,从关门闭户的铺子前走过,街尾处还有一家鲜鱼面开着门,游牧卿走过时,闻着汤鲜,扭头多看两眼。
店中店家正在擀面,手法生疏,似是新学,又见店家背对着他,身形威武高大,略觉不对,正要再看时,店家忽然扭过头来。
两人对视一眼,游牧卿忽然伸手,将莫聆风搡至身后,刹那间,莫聆风便感觉耳边一道劲风刮过,将鬓发销下去一缕。
“叮”一声,一柄短剑钉在对面木门上。
店家连同伙计,从店内一跃而出,手中寒光闪现,刀锋一闪而过,直奔莫聆风而来。
莫聆风面色一冷,立刻退至游牧卿与小窦身后。
变故只在眨眼之间,游牧卿反应极快,抽刀抬手,迎上店家刀锋,幽暗天光中,只听“嚓嚓”两声,一道火光自刀锋上迸出。
两刀相较,镔铁更胜一筹,对方利刃无声裂开一条缝,游牧卿架着刀往前顶,对方急退三步,砰地撞上木墙。
打斗声在寂静中格外震动,两侧店铺中都有了动静,惊呼声短暂响起,很快又惊恐地收了回去,无人点灯,只有人悄悄从门缝往外看。
分散着住在客栈中的娘子军也听到了动静,只因没有军令森严,无令不得擅动,全都在房中戒备,并不露面。
敕使从床上惊醒,转身对睡在地上的随从道:“出去看看,什么人打起来了?”
面馆外,店家左手捣出长拳,狠狠击向游牧卿手腕,趁游牧卿躲闪之际,张开五指,丢下破刃,紧接着抬起腿,膝盖击向游牧卿胯下。
游牧卿往后一跳,见那店家再次欺身上前,脚还未落地,手便横挥出去,刀锋划向店家脖颈。
店家猛地停住,上半身往后一仰,刀锋贴着他的下巴而过,他借势手向后一伸,捞住擀面杖,朝游牧卿抽去。
游牧卿抽身退去,见这人身子后仰的极低,起身时两条腿却像是钉在地上一样,知道不是简单的练家子,当即头也不回,大声道:“小窦守着姑娘!”
小窦对上的是店中伙计,他因极力向殷南靠拢,出手堪称狠辣,只是面孔老实,看着极像傻大个,并非身手伶俐之人,因此手上功夫较差的伙计直接找上了他。
不料小窦因为高大,手长脚也长,一脚便将年轻伙计踹进脚店中。
一声重响过后,桌椅板凳倒翻一片,案板上面粉撒了满地,小窦一个箭步上前,抬起腿,一脚往下踩去,伙计一滚而过,躲开攻击,抓过一把面粉,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扬在小窦脸上。
小窦的拳头正在此时送到,一拳正中伙计面孔,几乎将伙计鼻子砸的凹在脸里,同时下意识眯起眼睛,躲避扬起来的面粉,胸膛前却是一凉,是那伙计晃晃悠悠,在他胸前划了一刀。
血滴答而下,小窦眯着眼睛,完全不顾胸前伤势,狠狠一脚,把人踹开。
这一脚饱含怒火,因此格外凶狠,伙计几乎是起了飞,落地时“砰”一声重响,便没了声音。
游牧卿却急了:“小窦!”
小窦猛然一惊,才发现自己离开莫聆风太远了。
与此同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冷冷嗤笑。
小窦与游牧卿同时回头,就见一位中年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悄无声息,鬼魅一般,转瞬间便到了莫聆风身边。
游牧卿暗道不好,将手中尖刀全力朝黑衣人掷出,电光火石间,黑衣人往后退了一步,店家的刀也逼近游牧卿,却让小窦一把攥住了手腕,将店家过肩摔倒在地。
在游牧卿冲向莫聆风之时,黑衣人也已经再次伸手,向莫聆风脖颈掐去。
他只要触碰到莫聆风脖颈,就能立刻捏断她的喉骨。
游牧卿失声大喊:“姑娘!”
他后背“唰”地冒出一层冷汗,声音从喉咙中冲出来,尖锐地刮过每个人的耳朵。
黑衣人的手在触到莫聆风的一瞬,莫聆风忽然抬手,悄无声息顶上黑衣人胸膛。
“别动。”
所有打斗瞬间落幕,似乎时间都有了片刻凝滞,风声、水声短暂消失,又紧接着出现。
一把黑漆小弩在莫聆风手上张弓待发,箭簇上一点寒芒,正对来人心口,其形状与金弩七寸弓的箭簇别无两样,一旦射出,绝难取出。
黑衣人的手再莫聆风身前硬生生停住,低头看弩箭,弩一动不动,准确无比地对准了他胸腔。
而莫聆风脸上神情冷淡,看他时,仿佛在看死人。
他收起脸上嗤笑,抹去莫聆风身上“莫家女”、“女将军”、“小姑娘”等等记号,剔下来的,只剩下劲敌二字。
一滴冷汗从黑衣人额头上滴落,他的目光从莫聆风手上移到她脸上,一边寻找机会反杀,一边思索如何应对莫聆风的拷打质问,并且张开嘴,发出了一声赞叹:“好弩。”
莫聆风回答:“是个羌人按照金虏的七寸弓改的。”
第279章 失败
游牧卿看着对峙的莫聆风和黑衣人,一颗心几乎是从九霄云外“咯噔”一下落回肚子里。
他呆着脸站了一瞬,迅速回神,往莫聆风身边走。
他不知泽尔造了一把可以折叠的弩,更不知莫聆风随身携带。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毫不知情,莫聆风才将幕后之人诈了出来。
他慢慢靠近聆风,低声道:“姑娘,留这个?”
他们这一路去京都,险处数不胜数,若是能够逼问出是否还有后手,便能顺利很多。
而这个中年黑衣人,看样子似乎是三人之中的头领。
黑衣人略松一口气,惊觉自己鬓发已湿,张嘴道:“留我一命,我可以告诉你......”
话未说完,弩箭突发。
寂静中,只听一声弦响,随后传来短促的“嗖”声,余音未绝,箭簇便已没入黑衣人体内。
在黑衣人瞪大的双眼中,莫聆风毫不在意地收起黑漆弩:“都杀了,敌人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游牧卿愕然,还未开口,小窦已经手起刀落,杀死被他按在地上的店家,随后起身,去找那生死未卜的年轻伙计,见人只是躺在地上昏迷,也一刀结果了性命。
小窦干净利落杀完人,又屁颠屁颠走到黑衣人身边,抓住箭杆,将没入身体大半的弩箭拔出,到水缸里涮了涮,交给莫聆风:“姑娘,您的箭。”
一连串动作,他做的行云流水,只差一条尾巴在屁股后面帮他摇。
游牧卿翻出一个硕大白眼,蹲下身去,伸手摸向黑衣人胸前,一无所获后,又将黑衣人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除了满手鲜血,便只收获到一包散碎银两。
血很快在尸体身下淌成一滩,他丢掉银子:“姑娘,尸体要不要处理?”
“不必,去请敕使前来,就说遇袭,对方来历不明,身无长物,并非金虏,恐怕是细作,闹大点。”
“是。”
莫聆风盯着尸体,无声一笑,对他的主子是何人一清二楚。
而货栈旁的渔船上,一个黑影蹲在船头,将这场打斗收入眼中,在灯火逐渐亮起,敕使从客栈中匆忙出来之际,黑影双膝下沉,随后直射水中,水花微溅,动静和一条大鱼差不多。
入水之后,他往上游蹿去,泅出去数十丈,爬上一个小土坡,走向林子里一间破屋。
他速度极快,三两步就进了屋中,换上一身干净短褐,取出一根铅椠,在纸上写下“失败”二字,又加上“人尽皆知,等候命令”八个字,收起铅椠,盖上“武德司”印章,将纸卷成小小一卷,塞入竹筒,从屋中角落笼子里抓出一只鸽子,将竹筒绑在信鸽上,走到门口,托飞出去。
黑暗中传来“咕咕”两声,信鸽往京都方向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八月初一早朝过后,武德司武德使黄义仁进宫面圣,皇帝遣退内侍,独自在殿中见黄义仁。
黄义仁撩袍跪地,禀明皇帝刺杀莫家兄妹失败一事。
皇帝听完后,劈头斥道:“无能!”
黄义仁不敢辩驳,低声道:“臣再加派人手,一定在入京前了结此事。”
皇帝咬牙切齿:“已经人尽皆知,还如何了结?这一次县丞能结个糊涂案,若是再败,以什么去搪塞?有人三番两次刺杀坚守边关的将军,天下人都要起疑!朕早嘱咐你,事要做的隐秘——蠢货!”
黄义仁道:“等她入京,臣亲自动手,保证万无一失。”
皇帝一把将手中串珠狠狠甩到他脸上,怒不可遏:“愚不可及!天底下没有万无一失的事!她进了京,就是忠臣良将,你敢在天子脚下,对朕的忠臣动手,就是死罪,朕也保不了你!
他看着黄义仁的头顶,失望至极:“等她进了京,朕要知道她的一言一行,再有差错,你也别来见朕!滚!”
黄义仁羞愧而走,皇帝坐在案前,胸口急切起伏,眼前直冒金星,抖着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慢慢静下心来。
错失良机。
他早已经知道,莫家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垒砌一道高墙,隔绝任何想要窥探的目光。
只有杀一个,留一个,才能让他们在满怀希望,以为可以赢下一局时,碾碎他们的心,让他们彻底崩溃、一败涂地,从而设法套出十州之财。
莫家不能留,十州之财亦要收回,国朝才能再度平稳。
他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私心,而是为国争利。
既然武德司不可用,等莫聆风进了京都,再行动作。
坐了半晌,他咳嗽一声,喊到:“张愿林。”
守在门外的张供奉立刻推门而入,听候吩咐。
“叫太子和魏王来,商议迎接归德将军入京一事。”
“是。”
八月十四,莫聆风到达京都城外,敕使带着莫聆风亲随名册先行入城,待皇帝阅过之后,宣召归德将军十五日辰时入城,太子率文武百官亲迎。
京都中为迎接归德将军一行,已经准备多时,卯时起,太子便笔挺立在撵架外,冠冕堂皇,十一珠旒冕,赤黄青白黑五色玉石辉映,衮服三光照临,熠熠生辉,望之令人生畏。
魏王与文武百官立于他身后,亦是堂皇冠冕,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