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拍门:“我取过,七寸弓的箭簇不好取,弄不好,反倒要命。”
莫聆风已经眼冒金星,再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事,吩咐殷南:“让他进来。”
“是。”殷南打开门,将泽尔让了进来。
这场大战中,毫发无损的人,是泽尔,他走进屋子里时,身上干净的连一点血渍都没有。
“熏衣裳,净手。”军医立刻指点他熏干净衣物,洗手擦干,随后将刀子用烈酒喷过,交到泽尔手中。
泽尔抓着刀子,目光复杂地看向莫聆风。
莫聆风后背上还有一处颜色浅淡的旧伤,此时肿胀外翻的新伤看着格外刺眼,让她绝不再有力气对着他发疯。
“动手,”莫聆风不耐烦地冷笑一声,“我死,你陪葬。”
说罢,她伸手取过烈酒浸过的白色细布,塞进口中,死死咬住。
泽尔咽下一口唾沫,将锋利的刀子对准伤口,向下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
莫聆风低垂着头,额上暴起青筋,两手握拳,放在大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汗出如浆,淋漓不止。
军医站在泽尔身后,仔细看泽尔一举一动,要将七寸弓箭簇取法牢记于心。
泽尔竖着切开一条口,又横着切开一条口,放下刀,用烈酒浇在手上,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往伤口里捅了进去。
手指撑开皮肉,顺着箭头往下走,一直摸倒刺处,两根手指硬生生撕开伤口里面的肉,像钩子似的顶住了两个倒刺尖端,随后用力往上一勾,将箭头生生勾了出来!
莫聆风闷哼一声,整个人随之抽动,鲜血喷溅,脑袋“砰”一声栽倒在桌上。
泽尔抛下箭头去洗手,军医立刻打开金疮药,厚厚往伤处涂抹。
殷南上前取下莫聆风口中细布,泽尔洗手回来,后背也出了一层牛毛汗,紧绷着的弦稍稍松懈,提起茶壶,倒上一杯不知什么时候的茶水,一口下肚,呼出一口浊气。
放下茶盏,他歪头去看手脚软绵无力,侧着脑袋趴在桌上的莫聆风,忽然发现莫聆风还清醒着。
她清醒而冷静地忍受了一切痛意,明白自己的一切处境,看的清楚苦难背后潜藏的意义。
泽尔心头猛地一颤。
他原本还为她害疼,此时心底的同情、怜惜都颤了个烟消云散,只剩下敬畏。
她还是那个杀不死的疯子!
莫聆风抬起头,惨白着面孔,嘴唇干燥:“水。”
泽尔连忙给她倒了一盏茶,递到她手边,莫聆风咕咚咕咚喝了,轻轻挥手:“滚。”
泽尔默默滚了,军医给她上好药后,开了方子,出去抓药煎药,殷南扶着莫聆风趴在床上。
疼痛席卷而来,莫聆风侧着脑袋,看到殷南也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人,于是将脑袋埋在臂弯中,含着眼泪哽咽一声:“哥哥,好疼啊。”
太疼了。
大草乌对她作用不大,泽尔动手时,她疼的死去活来,灵魂贴着天灵盖,几度要往外飞,然而当着旁人的面,她绝不肯露怯,只有独自一人时,才疼的眼泪直流。
闭着眼睛淌了几点眼泪,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后背便火烧火撩痛了起来。
不仅痛,身上也和火烧一般,口中喷出来的气息,都带着灼热之意。
她昏昏沉沉转动脑袋,看向门口。
门关着,菱花格子上透出来明亮天光,说话的声音也从外透了进来。
游牧卿的嗓门像是被人踩了喉咙一样尖利:“关城门?这是不当人了!把我们撇在这里自生自灭!”
第264章 回城
“是,我叫也不开!”小窦憋着一股邪火,看向殷北,“北哥,你去和将军说说,咱们把城门攻开!”
殷北还未开口,常龙就摇头:“不行。”
游牧卿火冒三丈:“什么不行,我看行!我们这里都成什么样子了!一个大夫,要管着上百个伤兵,伤药根本不够!棺材也不够!”
“我要进城,”种韬的声音哑的厉害,“我要带翁翁的棺木进城,他们不开,我就不走。”
莫聆风趴在床上听了,心中转过几个念头,喊了一声“殷南”。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殷南却听见了。
“姑娘醒了。”殷南将人都轰了出去,端着药碗推门进来:“姑娘,喝药。”
放下药碗,她搀扶着莫聆风坐起来:“您发烧了!”
“嗯。”
莫聆风抖着手取过药碗,一口气喝完,感觉喉咙舒服不少,才道:“传令,后营抬上重伤士兵,种韬带上种将军棺椁,随我回城,其余人留守堡寨。”
“是。”
“还有已经装棺的士兵,一并带上送出去。”
“是。”
殷南出去传令,堡寨中很快传来不小的动静,莫聆风等殷南回来后,换上一身月白色纱衫,不穿盔甲,走出门去。
殷北在太平车上铺好干草和软垫,莫聆风却是看都没看一眼,撑着殷南的手上了马。
一动之下,她的伤口立刻开裂,血从白色细布往外淌,浸在月白色衣裳上,刺目的可怕。
殷北急道:“姑娘,您的伤!”
莫聆风咬牙道:“城里有李一贴在,死不了。”
她扭头看向种韬:“你们扶棺,在我身后,执镇戎军军旗。”
种韬两眼通红,身上衣裳未换,满是污血,愤恨喊道:“城门关闭了!”
莫聆风面无表情:“破门。”
种韬带着哭腔大声回答:“是!”
他身后士兵,没有一个人干干净净,重伤士兵躺在担架上,更是惨不忍睹,呻吟声不断——天气炎热,堡寨中人手不足,伤口正在迅速腐烂,招惹来苍蝇,围着伤口“嗡嗡”不断。
堡寨吊桥还未曾收回,吊桥之下,朔河河水湍急,在日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闪出一片耀目光辉。
回城的队伍鸦雀无声,只余马蹄声和沉重的脚步声,镇戎军军旗在风中一卷一舒,不断拂过种家庆棺木。
镇戎军的时代彻底变为过去,而莫家军,即将光明正大,占领宽州。
宽州城楼之上,驻军正紧紧盯着马场动静。
卯时未到,他们便已经发现战火停止,只是不知输赢,待到殷北与小窦前来时,他们担心有诈,不敢开城门,直到此时,见到一队人马远远而来,再仔细一看,就见莫聆风脖颈上金项圈金光耀目,她身后战旗猎猎,棺椁沉沉,担架长长一列,看不到尽头。
哪怕他们不曾见过莫聆风,也知道女将军有个从不离身的金项圈。
“是莫将军!”
“看军旗!是我们的军旗!赢了!”
“真的赢了!”
“快开城门!”
“去通知谭知州!”
紧闭的三重门洞,在一片欢呼声中轰隆打开,迎接将士进城,报信的士兵沿途传递消息,寂静的宽州城瞬间沸腾,百姓从屋中涌到街头,跑到城门口,相互庆贺。
然而这种喜悦之情,在莫聆风率领士兵走进城门之后,荡然无存。
莫聆风已成血人,她身后的棺木、伤兵,全都在无声倾诉这场战事的惨烈。
没有国朝援兵,堡寨以人墙阻挡住了敌国的袭击。
种家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看向种韬和棺椁,年迈的种老夫人眼前一黑,双腿发软,跪倒在地:“家、家庆?”
种陶看向阿婆,再看向阿娘,嘴角抽动,眼睛疯狂眨动,想将眼泪憋回去,然而下一瞬,他便抑制不住心中苦楚,“哇”地哭出声来:“翁翁死了……”
种老太太歪坐在地上,小辈们怎么搀扶也起不来,含着两眼老泪看向种韬,颤抖地问:“死了?”
种韬涕泪交加,语无伦次:“都死了……死了好多人……棺材不够……放不下……”
种老夫人挣扎着起身,扑到棺材前,一手按着棺木,一手按住心口:“打开!打开我看看……不是他……他一向命好的……”
她悲痛欲绝,抖的喘不上气来,一只手狠狠攥着衣襟,眼泪无声往下淌,滴落在棺木上。
种韬擦干净眼泪,上前扶着她:“婆婆……”
种老夫人忽然用力一锤心口,似乎是要将堵塞在心头的那团湿棉花锤出来,然而怎么都不行,她憋着一口气,两眼一闭,昏倒在地。
哭声如同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种家人将种韬和棺椁带走,百姓的哀恸从种家庆,一直蔓延到重伤士兵身上,再到那一口口黑漆薄棺上。
那里面又装着谁的儿女,谁的父母,谁的家人?
在城门关闭的这一日一夜,堡寨已做泥犂,一切皆无,为十界中最恶劣之境地,他们该有多恐惧。
国朝的无动于衷,将五万活人生生推入地狱,一股股不平与怒火,悄然在百姓心中点燃,只是面对匆匆赶来的各位州官、驻军、衙役,敢怒不敢言。
谭旋为官数载,最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此时最该做的,就是安置伤兵、战亡者,同时召集宽州富商,筹集伤药、棺材。
他一面吩咐,一面看着程家几位女眷,簇拥着莫聆风回府。
莫聆风背后血渍,如同一只暗红色巨眼,正在冷漠盯着他。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同时心想莫聆风对士兵的怜悯,对国朝的悲愤,也许并不真实。
她并非仁慈之人,甚至冷漠无耻,她根本不在乎堡寨是否能够守住,对百姓的苦难也没有分毫动容,她所做一切,都是为莫家将来铺路,只是正好在这条路上做了正确的事。
甚至连此时的回城,都在她算计之内。
她不能直接质问皇帝抛弃堡寨的私心,所以借天下百姓之口去说,去问,去宣泄。
而她一战成名,天下皆知,又对皇帝毫无怨言,皇帝还能用莫家军那块小小木牌惩戒她吗?
他小看了她,从头到尾,似乎全是她的计。
一个让莫家军光明正大出现在天下人面前的计谋,一场以自己性命为赌注的豪赌。
而他谭旋,只是计谋中所落下的第一颗棋子。
第265章 治伤
莫聆风无视谭旋注视,被程家大姐强行从战马上薅了下来,塞进马车,送去莫府,又让殷北速去请李一贴前来。
在马车里,程家大姐恨不能揪着耳朵训她:“重伤、高热,还骑马!摆你那大将军的谱!坐太平车怎么了?别的伤兵都能坐,你就不能坐?姑父哪天躺棺材里了都得被你气的活过来!”
莫聆风低声辩解:“我是将军……”
“将军受了重伤不好好治,也得躺棺材板!扭什么扭!坐着!”
莫聆风在她的训斥声中乖乖坐着,同时感觉程家大姐的呵斥也和莫千澜身上的气味一样,能让她不那么痛。
“太不爱惜自己了,你以为李一贴给你治好了就没事了?往后但凡阴天下雨,就够你受......聆风?聆风!”
莫聆风整个往前栽去,后背一片血红,人事不省,脸色潮红,牙关咬的死紧,牙齿咯咯作响。
“聆风!聆风!”
程家大姐惊的魂飞魄散,一手死死将莫聆风揽在自己胸前,一手撩开车帘,冲外面大喊:“快!快点!”
车夫本就畏惧程家大姐,此时听她疾呼,片刻也不敢停,把马车赶的几乎起飞,一路驰骋至莫府门前,停下马车时,险些将程家大姐和莫聆风从马车里甩出来。
程家大姐来不及骂车夫,正欲抱莫聆风下马车,殷南已经一把将车夫拽了下去,钻进车中,避开莫聆风伤口,将她打横抱出马车,往大门狂奔。
殷北此时刚打马到街口,见状大喊:“李一贴在二堂!”
门子慌忙打开大门,眼前一花,还未看清楚是谁,殷南已经冲了进去,直入二堂。
二堂中,程廷在正屋廊下大刀阔斧而坐,大鸟似的张开翅膀,拦住两位姨娘:“这是什么?”
他永远分不清莫府的姨娘谁是谁,六位姨娘仿佛是共用了同一张脸,全都雪白,穿的花红柳绿,戴的珠翠满头,身上的肉是流动的,会在身上肆意游走。
一个姨娘连忙道:“是大爷的参汤。”
“老规矩,”程廷一扬手,“谁拿来的谁喝一口。”
两个姨娘一人拿个银勺,舀起参汤喝了一口,程廷掐着时间,见她们二位面色红润,没有毒发身亡之兆,才收回拦在门口的翅膀,将她们二人放了进去。
伸手摸了摸卧在他脚边的大黄狗,他打了个哈欠,困的面无人色。
他始终没想明白邬瑾的信是什么意思,只是在开战那日,大黄狗找到他,咬住他的衣袖,将他一路拽进莫府二堂。
他在二堂中茫然许久,不知黄狗之意,一个时辰后福至心灵,从黄狗鄙夷的老脸上看出来莫府有危险。
于是他这一坐就是一日一夜,像只大鸟似的张开翅膀,守在门前,但凡要入莫千澜口中的东西,都让人先尝一口。
就连今日李一贴前来诊脉,药箱中携着几瓶丸药,都让他倒出来每样尝了一粒。
其中一瓶大约是能开胃,以至于他现在不仅困,还饥肠辘辘。
殷南冲进来时,他头脑昏沉,糊里糊涂伸手阻拦,随后被殷南踹的直飞廊下,摔了个五体投地。
“我去你......打完了?”他扭头一看,就见两个姨娘也被赶了出来,二堂的门“砰”一声被关上,一连串急促脚步声在隔间响起,不多时,殷南便开窗喊道:“热水!”
程家大姐飞奔进来,踢了一脚碍事的程廷,在院中发号施令:“二位姨娘,快去厨房要热水,越多越好,那个北,去把聆风的奶嬷嬷请来,带上聆风的衣裳。”
二位姨娘和那个北飞奔而走,程家大姐紧接着吩咐下人“取一只煎药的小火炉来放在廊下,准备煎药”,又让下人“把东厢房打扫出来,让李一贴住下”。
最后她看着灰头土脸爬起来的程廷:“老三,聆风这两日必定有不少拜帖,你立刻去前头,从节度使副官手中拿上拜帖,一张张回帖,要是有半点失礼之处——”
她伸出手掌,慢慢攥了个拳头。
程廷打个哆嗦,抱上大黄狗,一溜烟跑去前堂。
程家大姐曾听程泰山抱怨过莫千澜手下副使,全是酒囊饭袋,这个南和那个北也都是没长脑子的东西,偌大一个莫府,相比之下,程廷的脖子上算是长了个脑袋。
热水源源不断送入屋内,殷北也背了奶嬷嬷过来主持大局——奶嬷嬷年事已高,走不快。
二堂中的忙碌渐缓,血水一盆盆倒出来,李一贴送出来药方,殷北抓药回来,在廊下熬上,一切都在程家大姐安排下有条不紊,直到李一贴从正屋出来,程家大姐才匆匆回去给程夫人和许惠然送信。
奶嬷嬷坐在院子里坐镇,一坐就坐到傍晚,又去给李一贴张罗晚饭。
李一贴神色凝重,草草吃了碗羊肉汤面,便站在廊下盯着药炉子,药一好,不顾烫手,倒出来端进屋中。
屋子里只剩下莫聆风、殷南、莫千澜,他进去之后,将药碗放在隔间小几上晾凉,伸手探向莫聆风额头。
高热不退。
他揭开盖在莫聆风背上的纱巾,细看伤口,见伤口红肿,又出去取了两样草药进来,用火折点燃,在伤处熏蒸。
熏蒸后,他让殷南喂药,自己忧心忡忡退出隔间,坐到屏风前桌边,沉重地叹了口气。
战场上,最难治的就是箭伤。
取箭头时他不在,不知处理的是否得当,一旦箭头没有完完整整取出,哪怕此时他能将莫聆风从阎王爷手里救回来,最后莫聆风也会因为箭伤反复发作而亡。
太宗皇帝便是大腿中箭,箭疮岁岁必发,神佛难医,最后死于箭疮。
正在他忧心之际,屏风后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动静,他连忙起身,转至屏风后方,就见莫千澜两只手抓着被褥,滚落在地,睁着一双丹凤眼,焦急万分地看着他。
李一贴满脸惊愕,征愣在原地,一瞬之后,醒过神来,慌忙去药箱中取银针,却见莫千澜艰难摇头。
莫千澜浑身僵硬无力,无法动作,张嘴许久,却吐不出声音,只能以目光示意李一贴。
李一贴蹲下,伸手将他抱起放在床上,正坚持去取银针来给他扎针,却听他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我看看她。”
第266章 兄妹
李一贴将莫千澜背到隔间,殷南掀动眼皮,看了一眼莫千澜,随后见怪不怪地垂下眼睛——莫千澜哪怕是从坟墓里爬出来,她也不会奇怪。
莫千澜看她一眼:“守门。”
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醒了——莫聆风已经强大,他若是此时清醒,无疑会让皇帝不安。
殷南搬开放着空药碗的小几,挪过来一把太师椅,随后去门口站立,一只苍蝇都不给放进来。
李一贴将莫千澜放进椅子里,在心里暗骂:“不要命了!看一眼能退烧还是能多块肉!”
莫千澜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倾尽全力控制身体,慢慢往前俯身,看着眼前的莫聆风。
她后背箭伤处划开的十字,变作一把剔骨刀,一刀刀剜在他心上,顷刻间就把他一颗心绞碎。
一口血从喉咙里涌出来,舌头还是僵硬的,无法吞咽,血从口中往外溢,滴滴答答落满衣襟。
李一贴无声长叹,拿帕子替他抹了一把,可衣裳还是脏了。
莫千澜对此一无所觉。
他只盯着莫聆风,看他如珠似宝捧在手心里的阿尨,成了一个没有颜色的人,后背上的伤口狰狞着,像是一张大嘴,正在无声吞噬她的生命。
一层膏药黏黏糊糊敷在伤口上,凭着莫千澜对李一贴的了解,膏药里一定有能够止痛的药,可莫聆风依旧痛,痛的在梦里都无法安睡,时有呓语。
莫千澜尽可能再将腰弯下去一些,抬起右手,颤颤巍巍放在莫聆风头顶,努力调动舌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阿尨,哥哥在啊。”
莫聆风在昏睡之中极为难受,一把火从里点到外,要将她烧成焦炭,后背像是有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插在其中,她恨不能背过手去,将其拔出。
莫千澜的手放在她头上,她感受不到,莫千澜喊她,她也听不见,只是无意识的呻吟。
莫千澜试图伸手去抱莫聆风,然而一动作,整个人就从椅子里滑了出去,像是玉碎满地,拢都拢不起来。
他双腿跪地,一只手攀着榻边,竭力撑起上半身,摇摇晃晃靠近莫聆风,额头抵住莫聆风额头。
莫聆风被他冰凉的额头抵着,好受了一些,歪着脑袋,在莫千澜额头上蹭了蹭,呜咽两声,眼角淌出滚烫的泪。
莫千澜动了动手指,一点点笨拙地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他一边看莫聆风高高肿起的脸,知道她的虫齿也因体弱一起犯了疼。
“阿尨……牙疼吗?”
李一贴站在一旁道:“虫齿药擦不进去。”
莫聆风不张嘴,喂药时都是一点点往里灌,虫齿药根本点不进去。
“药。”莫千澜说话费力,李一贴听的也费力,听到之后,连忙取虫齿药来,抹到莫千澜食指上。
莫千澜在莫聆风耳边道:“阿尨,张嘴,乖。”
莫聆风眉头紧皱,但嘴却慢慢张开了。
莫千澜心如刀割——莫聆风年幼时虫齿多,一碰就疼,每次抹虫齿药,都是他抱着哄着,给她抹药。
阿尨永远都记得他。
他看不清楚虫齿在哪个地方,但记得莫聆风是左下方的牙最爱疼,因此控制着手指往那里抹去。
莫聆风在浑身疼痛之时,牙齿上忽然传来一股剧痛,直击天灵盖,她重哼一声,下意识往下一咬,紧紧闭上嘴。
莫千澜的手指当即就被她死死咬住,李一贴“哎呀”一声,连忙伸手去捏莫聆风两颊,莫千澜却摇了摇头。
“别,她疼......没事......”
他靠的更近一些,一只手抚摸莫聆风的脸颊,声音柔和:“阿尨,张嘴,乖孩子......是哥哥,不怕啊。”
哪怕天还热着,他的身体也是冰冷的,莫聆风在他手心蹭了又蹭,慢慢张开了一点嘴。
李一贴抓住莫千澜的手,将手指抽出,就见手指上印着几个齿痕,咬的很深,已经破皮流血。
没咬断,就算是好事。
李一贴松开手,不知怎么,眼眶一红,竟是想落泪,连忙昂起脑袋,使劲转动眼珠,又眨了眨眼睛,将眼泪眨了回去。
他想这两兄妹,便是佛祖身边的迦叶与阿难。
同身共命,同气连枝。阿难合掌,迦叶扬眉。就中一句子,不许外人知。
莫千澜不管手指,归拢莫聆风散乱的鬓发,见她只穿一件抱肚,怕她在重伤之外,又添伤风,便将纱巾往上拉扯,盖住她双肩。
他又仔细打量,见金项圈取下来,帕子包着放在一旁,不会硌着她,头上发髻挽的松散,不会让她不舒服,袜子是新做的暑袜,干净柔软,才收回目光。
最后他用一根手指,轻轻划过莫聆风眉眼。
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长眉乌黑,睫毛浓密,扇子一样铺在眼下,鼻梁挺直,嘴唇有棱有角,微微翘着,隐忍而委屈。
他太久没好好看过她,抱一抱她了。
不舍地松开手,他扭头看向李一贴:“走。”
李一贴将他抱出隔间,放到屏风后头床上,让他靠着床头半坐半躺,弯腰取出来一排银针。
还未动手,莫千澜忽然问:“如果我一直醒着,还能活多久?”
他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李一贴取针的手一个哆嗦——莫千澜的身体,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自己若再无求生之欲,便是大罗金仙前来也无用。
“最多三个月。”
莫千澜仔细想了想:“你尽力呢?”
李一贴恼火起来,压低声音骂他:“我尽力给你打副好棺材!药泼在石头上,也比给你喝了强!”
为了让莫千澜活着,他费劲心思,甚至欺君罔上,可莫千澜却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张口就问死期。
赵世恒已经走了,莫千澜再走,他在宽州便再没有知根知底的朋友,甚至不能再留在宽州。
莫千澜歉意一笑:“抱歉。”
李一贴沉着脸,深吸一口气:“不到半年。”
莫千澜点头:“够了,暂时替我保密。”
这条路是他替莫聆风选的,他早已经知晓其中的艰难和苦难,然而他还是不忍心。
他要帮她走一段。
只是暂时得悄悄走。
屋中一片沉默,只剩下低低的呼吸声,直到莫聆风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才打破沉默。
莫千澜声音更低了:“箭头取的干净吗?”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抬头往隔间望去。
其实他坐在床上,完全看不到隔间情形,可他还是要看。
目光被墙壁阻隔,他脑子里却能浮现莫聆风背后触目惊心的伤痕。
第267章 惊吓
“箭头是在堡寨里取的,”李一贴将银针放回原处,“就算箭头完整取出,也不清楚有没有留下细小的碎片在伤口里,伤口又太深,不可能彻底划开查看。”
说到这里,他别开脸,将目光放在药箱上,不去看莫千澜的脸色。
莫千澜并非好人,但在他看来,莫千澜本身已经是一场不可挽回的悲剧,而莫聆风,也极有可能走上这条路。
他紧接着,施舍般的加了一句:“我能保住她的命。”
莫千澜脑中紧绷的弦随之一松,沸腾的鲜血平息下去,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低头看着衣襟上的鲜血,他长舒一口气:“谢谢你,这几天让她休息……家里的事,我来。”
李一贴从屋子里出去时,已是漫天云霞。
屋外种着几株赤色紫薇,花色火红,微风一至,花枝颤动,舞燕惊鸿,花影随着日影不断移动,直到花色与霞光融为一色,才渐渐消失。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咕嘟个不停的两个小药炉子。
他救治过的病人成千上万,然而没有人能像莫家兄妹那样令他动容。
因为他们原本不至于此,是一双手将他们活生生推到了如此境地。
莫千澜痫病昏迷后,他多次用针,强压着莫千澜昏睡不醒,以此延长他的寿命,让他能多陪一陪莫聆风,然而莫千澜还是醒了过来。
一个姨娘站过来,小心翼翼发问:“李大夫,我们能不能进去给大爷喂参汤了?”
她们一直坐在院子里,除了莫千澜跌下床的一声重响,便再没有听到其他动静。
李一贴拿起扇子扇炉火:“刚才我给莫节度使行针,逼出来一口瘀血,你们一并收拾干净,吃完这一副药,方子重新改。”
姨娘点头,去端热水,李一贴抬头看了一眼蹲在院门口听候调遣的殷北,喊了一声:“殷北,程三爷还在不在前堂?”
“在。”
“你跑一趟,把程三爷请来,就说我找他有事。”
“好。”
程廷此时正在前堂挥毫泼墨——果然不出程家大姐所料,递给莫聆风的拜帖飞雪一般堆积在前堂,上至官员,下至刘博玉,都递来了拜帖。
他一张张回帖,派人送出去,暗叹自己参加科考都没写过这么多的字,同时认为自己字迹龙飞凤舞,俊逸潇洒,保证让接到回帖之人没有个三两天看不出自己写的是什么。
正写的手抽筋之时,殷北前来打断他施法,说是李一贴有请。
程廷摸不着头脑,搁笔和殷北前往二堂,李一贴又将他带进正屋之中。
姨娘们已经离场,殷南坐在门边守着,一只手端着一碟包子,一只手拿起包子塞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像个无情的刽子手。
然而刚把包子吞进肚子里,她就一缩脖子,无声干呕——她在朔州吃了过量的包子,现在都对那味道记忆犹新。
房门关上,屋中只剩下一点昏蒙蒙的光,酉时已过半,夜幕随时都会落下。
李一贴不点烛火,扭头示意程廷跟上:“过来。”
程廷不明所以地跟上,一直走到莫千澜床边:“李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