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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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季大我八岁,然人聪慧、风趣,心有大愿,结为挚友。”
“与赵季赛马,险胜。”
十八岁的莫千澜,喜恶鲜明,与那个病恹恹的莫千澜截然不同。

莫聆风看了三四本话本,听到子时更声响,随手将话本放置在一旁,走出书房。
秋风微寒,一层薄云,遮的圆月若隐若现,水汽氤氲于灯火中,细细碎碎,随风浮荡,人的衣袖都变得潮润起来。
不过是转瞬之间,天地便翻做一片阴雨连绵之兆。
莫聆风迎风而走,不紧不慢,静听风临窗下,果然如邬瑾在信中所说,犹如埙声,呜呜咽咽,吹动铃铎,发出应和之声。
枯叶落地,哗啦有声,这座刚修葺过的府邸,立刻又浮现出腐朽古旧气味,盖过了新漆桐油气,一砖一瓦,都藏着故事。
莫聆风身侧有两位下人打着灯笼,游牧卿跟随在三步之外,双手抱胸,看似懒散随性,耳目却时时注意,在他身后,还跟着四个下人,提灯提盏,不知用处。
沿途亦有下人站立,等候吩咐。
这些人众星捧月般围着莫聆风,脚步踏踏有声,莫聆风觉得嘈杂,却只能忍受,从游牧卿手中取过氅衣披上,一路走去正房,走出一身细细密密的汗来。
她借着这一点汗意,沐浴更衣,独自一人泡在浴桶中,搭着双臂,仰头看向头顶细密斗拱承托的八方藻井。
井外是层层叠叠,向上承托的方格,分做三色,绘着精美的忍冬花垂幔,拢向井内,井内一朵八瓣大莲花,莲心悬挂一块明镜。
屋中做莲花藻井,皆是借水中之物,镇压屋中火魔,此时明镜中模模糊糊映着一个莫聆风,仿佛她便是火魔一般。
她装着莫千澜留下的只言片语,心中沉甸甸,如负千钧。
目光从明镜移到井外色彩明丽的方格之上,方格在她眼中化作棋盘,对弈之人,是在宫中的皇帝。
上一局,皇帝明知十州之财的秘密,只在兄妹二人手中,意欲一生一死,另外一人绝望之际,他便能趁虚而入,最终却是一败涂地。
这一局已经开始,她要用谁为棋子?
片刻后,她将祁畅这个名字,送入了棋局之内。
他会对莫家忠诚吗?
还是背信弃义,抛弃莫府,在这一局中,斩断邬瑾高飞之翅,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自古以来,君子常暗于小人之手,只明于史书之中,邬瑾能明了她的局,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吗?
还有太子、魏王,谁又会吞吃她丢下去的鱼饵,拽动鱼钩,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一切都是未知,却又已于暗处明了,朝堂之中精明的看客,也许早已分明。
四更时,宫门开,黄义仁身穿官袍,进入宫中,在文政殿等候面圣。
殿外细雨泡微尘,瓦上积水滴空廊,一只雀鸟,羽翅打湿,难以飞动,在花叶下跳动,又将脑袋插进翅膀里啄来啄去。
皇帝与皇后同乘而至,撵架之上传出一股柑橘清香——看来皇帝昨夜宿在了中宫。
皇帝下撵架,入文政殿,只觉鼻尖檀香沉闷,轻烟随着雨丝一直往下沉,一直沉到地面,漂浮于人的脚面之上。
他并未因熏香而阻塞头脑,思绪清晰,看一眼黄义仁:“这一晚上,可还太平?”
黄义仁答道:“是,邬学士送完莫将军后,就回家了,沿途去买了一锭墨,回家后看了一个时辰的《春秋公羊传》,
莫将军回府后,只在书房看了四本话本,没有其他动作。”
将军府的话本,都是莫千澜当年买了留下的,莫千澜离开京都时,话本里的每一个字,他们都在心里嚼的稀烂。
皇帝听了,沉吟半晌,问道:“邬瑾是不是避嫌的太过了?”
黄义仁答道:“臣不知。”
皇帝皱眉片刻,问道:“宽州的消息呢?”
“一切如常,”黄义仁谨慎回答,“莫府把手的密不透风,莫节度使床前睡着一个护卫,守的滴水不漏,堡寨中也未有异动,看样子,谭知州已经掌握堡寨。”
“军权渡让,并非一时三刻能办到的事,借着边关士兵不足两万之机,谭旋也能驾驭,再过一个月,若是还没有异动,人手就可以撤回。”
“是。”
皇帝看着案上墨锭:“邬瑾和莫聆风那里,仍然要盯紧,见了什么人,和谁说的话,一言一行,都不要放过,邬瑾——”
他食指手指敲了敲桌面:“他若是能捱到此事尘埃落定,才真正是成了朕的肱骨之臣。”
他想邬瑾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才能在风波中屹立不倒——只有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他这个读书人,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天色仍然昏暗,雨势不减,昨日还有的温暖,今日已经消失不见,唯一热度不曾消退的,便是京都中对莫将军的热议。
拜帖如同雪片,飞至将军府。
莫聆风坐在书房,扫几眼小山般的拜帖,丢开几张拜帖,再低头去看手中话本。
她一双眼睛,顾着两个地方,心里想的却是莫千澜。
这样薄而无趣的话本,在书房中到处都是,已经被翻的残破不堪,却藏着外人绝无法知晓的隐秘。
莫千澜的泪、血、怒,受伤之时的彻夜难眠、痛不欲生,全在其中。
莫聆风目光扫过一张简陋拜帖,一看字迹便知是邬瑾所写,于打开迅速扫了一眼。
“翰林院学士邬瑾敬拜莫将军,
本欲上门拜会,一则将军门庭若市,事务缠身,二则中秋残风,阴雨随行,不便登门,甚感愧疚,待雨住之日,再邀将军听风吟。”
听风吟。
莫聆风像丢其他拜帖一般,将这一封也丢入簸箩中,眼底冷意却悄然化开,正要低头时,忽然见到一张精美拜帖上,写有“祁畅”二字,立刻将拜帖拿在手中翻看。
祁畅的字,是照着邬瑾的字练出来的,过去形似八分,如今邬瑾的字大有进益,他却裹足不前,八分剩五分,又未曾勤学苦练,以至缺筋骨,少风度。
他洋洋洒洒,写足三折,遣词用句,远比邬瑾诚恳热切。
“游牧卿。”莫聆风喊了一声。
游牧卿站在书房门口,听到叫唤,迈入门槛进来,挤开站在桌案一侧的丫鬟,站到莫聆风跟前。
“昨天晚上宫宴,我也没见到他,”莫聆风递拜帖给他,“让小窦去请他,明晚他下值后,来这里吃饭。”
她想了想:“再去请个宽州厨子来,明天吃宽州菜。”
“是!”游牧卿的声音瞬间高了起来。

第285章 闲言碎语
祁畅得知莫聆风明日要宴请他时,时候已晚,他在屋中来回踱步,既紧张又忐忑,片刻后从箱子里翻出一锭银子,出了家门。
戌时更鼓响过,灯火四起,许多铺子正准备关张,祁畅走时忘了穿鹤氅,让寒风吹的拱肩缩背,脚步匆匆,眼看路边铺子逐渐关门,他加快脚步,奔到最近的成衣铺子里,掏出银子,从里到外订下一套常服。
次早天还未亮,他便起身,先买来几样早点,送到成衣铺子里去请伙计们吃喝,又在一旁坐着催促,只恨绣娘没长八只手,不能立时将他这套新衣做好。
他要去翰林院上值,不能一直留在此处,再三叮嘱催促后,只能先行离开。
沿途他买下青果、柑橘、枣子,用两只竹篮装着,盖上油纸,提着去了翰林院,小心翼翼摆放在桌案下方。
同为侍讲的左边同僚笑道:“祁畅,你这是买什么好东西了?”
祁畅连忙道:“几样鲜果。”
右边一人凑过头来:“怎么不下值的时候买,多余提这一趟。”
祁畅弯腰摸出几粒枣子分给二人:“这个时候买的才最新鲜,晚上去买,都叫人捏过了。”
“怎么突然这么讲究起来了?”右边同僚“咔嚓”一口咬下半边枣子,“挺甜,不会是提去给未来岳家的吧?”
此话一出,前后左右的人都转动脚后跟,面向祁畅,满脸笑意。
其中一人揶揄道:“哟,祁畅,你这是让哪一家看上了?”
“你们宽州来的人,婚事都不容易,你可别错过。”
“买点鲜果可不够,你还得去买四样点心、四样酒、四样——”
祁畅连连摆手:“不、不是,是要去莫姑……莫将军府上拜访,买几样鲜果,聊表心意。”
值房中不远处站着的几个人听了,不由抬脚过来,将祁畅围成一团。
“莫将军当真请了你?”
“你别不请自去,莫将军闭门不出,听说连吴枢密递了帖子,她都不回。”
“我父亲递的帖子也没回。”
“好像邬学士的也没回。”
祁畅笑道:“莫将军手握重兵,自然不能和朝臣来往过密,我只是个小小侍讲,不碍事,又同是宽州人,莫将军才宴请我的。”
一旁同僚看他时,目光就有了变化,调侃揶揄之中,多了探究和郑重之意。
祁畅加上一个莫将军,分量就截然不同,而祁畅拎着鲜果来翰林院,言语之间看似谦卑,实则也是将莫将军宴请他一事公之于众。
做官无靠,难于登天。
变化微妙而且迅速,围着祁畅的笑脸变得真诚。
祁畅心情舒畅,连腰杆都挺直不少,就在得意之时,角落中传出来一声冷嘲热讽:“真是主仆情深啊!”
祁畅的面孔“唰”一下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大张旗鼓的炫耀带来更加剧烈的窘迫。
窘迫之下,方才还笑意盈盈的同僚,忽然静了下来。
这一静,让他的窘迫瞬间化成难堪,又有一股怒火在心里疯狂燃烧,想要将开口的人撕碎。
从出生,到过往,都是耻辱,他最恨人提起!
两手攥成拳,他压下心头屈辱和怒意,沉默坐了下去。
这里是京都,是翰林院,他这个从七品的侍讲,有怒火也只能压下去——这个屋子里的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是寒门中挣扎出来的,其余人各有来处,来头不小,随时可以和他翻脸。
两三个人围在角落里,将“主仆情深”四个字一路地说下去。
“莫家真是有本事,硬生生将个奴才送到翰林院里来了。”
“哼,真论出身,连奴才都不是,是个没来处的乞丐。”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莫家非送进来一个人不可,在翰林院里有人,他们莫家的耳目就不会闭塞了。”
话音刚落,站在门外的学士贺峰走了进来,将手中卷宗卷成一卷,走到角落,在方才说话的典籍头上用力一敲。
“谨言慎行!什么耳目闭塞耳目通达的!六部卷宗都稽查完了?没事干,冬至日你就进宫去侍讲经筵!”
众人立刻闭嘴,互相对视一眼,坐会自己的案前,埋头去看自己面前的卷宗。
贺峰拉长脸,又喝出三个名字,随他出去稽查诰文。
待他离去,值房中剩下的人悄悄松了口气。
方才挨训斥的典籍悄声道:“老古板。”
另一人笑道:“你还不知道他,从来不多说半个字,恨不得把嘴缝起来。”
“多说多错......”
祁畅心乱如麻,如坐针毡,直到大家都专注于卷宗稽查一事,屈辱才慢慢平复下去,却不消散,而是压在心底。
酉时下值,他提着鲜果,快人一步出了翰林院,先去成衣铺子取了衣裳,也不回去,就在铺子里换上,连同头上幞头都焕然一新。
包起绿色官袍,他请伙计送去家中,刚出门,就有个穿皂色短褐的小厮跟了上来,走到他身边:“祁侍讲,我家老爷的卷宗,递到您手里了吗?”
祁畅闭着嘴巴“嗯”了一声。
小厮立刻道:“卷宗上有不到之处,还请您多多帮忙。”
说罢,他将一卷银票悄无声息塞入祁畅袖中。
祁畅不看小厮,只动了动胳膊,让挺括的新银票刮了一下手臂,随后若无其事走向将军府。
将军府门子开门,一个下人他领向后花园,他本以为莫聆风是在后花园中设宴,不料还没到时,就听到一阵女子喝彩之声。
这声音虽然响亮,却不嘈杂,不似他平常听到的那般柔美娇嫩,反倒有股爽朗气势。
他不明所以,随着下人跨进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将军府的花园竟然没有曲径通幽的小道和花木,一眼望去,能从这一头看到那一头的石墙,中间有湖有流水,却没有水榭和假山。
他从未见过如此目光无遮无拦,校场一般的后花园,惊讶之余,又见二三十个劲瘦女子,正聚在一处,围着莫聆风和小窦习射。
莫聆风穿件月白色窄袖短衫,额间勒条紫袖抹额,右手大拇指上戴着象骨韘,从小窦手上接过弓箭,张弓搭箭,对准湖对岸草人。
她凝神静气,周围声音随之安静,祁畅只听得“嗖”一声响,弦从韘槽上极速抽回,羽箭流星般急射而出,正中草人腹部。
围观者又是一阵叫好。

祁畅也随之叫了声好。
他记得莫聆风不喜欢射箭,当年在宽州,殷北教导三人箭艺时,莫聆风常坐在一旁吃点心。
没想到短短几年,莫聆风已经练就好箭法。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时,莫聆风忽然扭过头来,看向人群之外的祁畅,扬手将长弓丢给小窦,走了过来。
女兵们分开一条道,莫聆风取下拇指上戴的韘,塞给跟随而来的——她侧着脑袋看了一眼,发现跟随上来的不是游牧卿,而是两个人高马大的丫鬟。
至于游牧卿,不便施展自己的不凡之处,迈着两条短腿,生无可恋地跟在后头。
莫聆风把韘交给跟上来的丫鬟:“饭就摆在书房外面花厅里。”
她好整以暇走向祁畅,目光毫不留情,打量着他。
“姑……”祁畅对莫聆风的目光打从心底犯怵,慌张改口,“莫将军。”
从他遇到莫聆风开始,他就害怕她的眼睛,仿佛她能从细枝末节,看穿人心,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衣裳太新,不够舒适,让他不自在,两只手蠢蠢欲动,想扯扯衣袖,拉一拉衣襟——可袖子里的银票有棱有角,他担心露出端倪。
强忍住双手,他目光在莫聆风身上悄悄一转,只觉得莫聆风瘦直如剑锋,连同金项圈上的光,都变得凌厉,眼里闪着有如生铁的光。
莫聆风大步流星向前走:“走,去花厅,这里乱。”
祁畅目光一乱,像是一只被人提着脖子的鸭,寂静无声地跟着走了。
书房花厅宽阔安静,后花园的热闹遥遥传进来,尖而细、轻而颤,最后散在各个角落,流水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是莫聆风去了后方净手擦脸。
花厅之外的声音越是响亮,便越显得花厅中一片死寂,偏下人又很多,廊下、门外、窗外,门内、桌边、案边,无处不在,都昂着头,如主人一般站着,目不斜视,令人不适。
莫聆风净手出来,下人们的态度也随之变化,头虽然还昂着,但那一股气势却消散了。
祁畅陡然松一口气,惊悚之意逐渐散去,连忙站起来,上前要给莫聆风拉椅子,莫聆风却拦住他的手,让下人将椅子拉开了。
她叫人摆席面:“特意请你来吃宽州菜,不必多礼,坐。”
祁畅还是站着,看下人先摆上酒盏和壶,就走上前,给莫聆风执壶,斟满一杯果酒,才隔着莫聆风两个座位坐下。
他今天一早,本是轻飘飘的,整个人都散的没了形状,让人讥讽一番后,他两脚落地,等到进了将军府,越发不敢自大。
对着甜滋滋的果酒深吸一口气,他咀嚼着莫聆风说的那个“请”字,心里暖烘烘的——最有资格提恩情,提主仆往事的人,却说请他吃饭。
菜一道道上来,都是宽州家常菜,一道羊肉汤、一道驴板肠、一道压花肉、一道烧豆腐,一篮糖角子,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荞面,再有佐面的小碟豆豉、醋蒜、鱼鲊。
这几个碗和碟子看着并不金贵,却是他们在宽州时吃惯了的味道。
莫聆风先吃糖角子,角子里的冰糖在油锅中没有完全化开,还有很小的颗粒,可以供她咬碎品味。
吃完一个,她放下筷子,微微一舔嘴唇,点了点头:“不错。”
祁畅抓着筷子,吃的小心翼翼,嚼的无声无息,莫聆风说话时,他颤颤巍巍夹豆腐,豆腐晃的汁水淋漓,断下半截在碗里,他大为窘迫,匆匆再夹一次,一边把碗伸过去接住,一边点头:“和宽州的味道一样。”
莫聆风挑起一小口面送进嘴里吃掉:“你们翰林院的饭菜怎么样?”
她把豆豉碟子推到祁畅跟前,以免祁畅因为隔得太远而不敢伸手。
祁畅的紧张因此缓解,倒了些豆豉在面碗里,他答道:“还可以,只是吃的人不多,要是说好吃,会被他们笑,后来邬大哥一直在吃,才没人说了。”
“吃过苦的人,吃什么都甜。”
“是,只可惜厨子不会做宽州菜,做来做去,都是那几样。”
莫聆风吃了口豆腐:“现在天凉了,你们翰林院里,升火炉子了吗?”
“升了,炭也够,只是夏天没有冰,只有禁宫翰林苑里才有冰。”
说完后,祁畅大着胆子夹一个糖角子吃,咬一口酥脆有声,油润香甜,沙糖、冰糖的滋味一下子涌入嘴里。
吃完一个,他悄悄拿舌头舔一舔唇齿之间留下的甜味,喝了口果酒。
真甜啊。
莫聆风等他吃完,问道:“你是侍讲,这个月开了经筵,你可有去过?”
果酒也是甜的,祁畅甜的发晕,吃两粒豆豉缓一缓:“不曾,陛下看重内廷经筵,会在经筵上奏事,这个月两场经筵,都是邬大哥领着典籍以上的同僚前往。”
他见莫聆风多问翰林院中事,不由惶然,不知莫聆风是要探听什么。
低头挑着荞面吃一口,他一时不知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朝堂向来波诡云谲,站的越高,斗争便越凶狠,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都会成为对手的把柄。
他不安地动了动屁股,等着莫聆风问的越来越深,可莫聆风却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竟然什么也不问了。
花厅中陷入寂静,他尴尬的食不知味,坐立不安,搜肠刮肚找了话头:“这座宅子大,京都居大不易,我在偏僻处赁了座一进的宅子,一个月竟要一贯钱。”
莫聆风喝了一杯果酒,点头道:“京都重城,尺地与金同价,小报上常看陛下赐重臣宅子。”
祁畅见她不追着翰林院不放,暗中庆幸,又把自己在京都中见闻拿出来说上几句,说的口干舌燥,又喝两杯果酒,等到他吃空了面前半壁江山,才惊觉到酉时已过。
屋外细雨如游丝,在有灯火之处飘荡,他急忙起身告辞。
莫聆风没有留他,一个下人送他出中门,刚把伞给他,游牧卿忽然追了出来。
“祁侍讲,”游牧卿没打伞,奔到门前,伸手拍去衣裳上凝结起来的水珠,从袖中取出一卷旧银票,塞给祁畅,“将军让我送来的。”
祁畅低头一看,银票在他手掌中半卷半舒,恐怕有十来张,每张都是一百两。
袖子里那两张来路不正的银票,忽然滚烫灼人起来。

第287章 宣泄
祁畅打着伞,带着银票往家里走,几枝木芙蓉从墙缝中伸出来,萎缩成团,雨不成珠。
他不看这秋雨凋零之景,走的飞快,两侧房屋浸在朦胧细雨中,一切都潮湿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他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还是个小乞儿,端着破碗,在细雨里追着赶路的人乞讨。
那时候邬瑾还在挑着担子卖饼,只要他去讨要,就会给自己一个饼吃,那时候莫聆风还在莫千澜的肩头、怀里、手中,金光灿烂,不可直视。
他那时也不曾想过问自己钱够不够,给他钱用的人,会是这两个人。
能从一个小乞丐,走到现如今这一步,他想足够了。
哪怕明天就死,他也心满意足。
靠近宫门出入的长街时,雨势骤然变大,兼之寒风肆虐,仅有的几点火光都叫风雨打的无法大放光明。
祁畅眼前顿时一暗,只听得耳边树木狂响,如同惊涛骇浪,雷声从地而起,轰轰隆隆,震得地动,大雨一阵紧过一阵,他寸步难行,地上瞬间就积了水。
连忙迈步走到一家脚店门前,脚店连同左右都关了门,他收了伞,将伞立在门边,站在漆黑的廊下左顾右盼。
再往前走十步,就是一家正店,正店烛火在雨中泛着一层柔和光影,笙歌在雷声中越发显得婉转柔和,欢笑声不断,二楼还有几人凭栏而坐,点灯观雨,姿态恣意而从容。
世情便是如此,风雨从不落在权贵身上。
祁畅移开目光,看向宫门,宫门还未下钥,忽然两点灯火出来,火苗在风雨中纹丝不动,定定照明,大为奇异。
他不由瞪着眼睛,等灯越来越近,仔细一看,原来是两盏八角宫灯,绢纱浸过水胶,能防风避雨,里面又是烧的蜡烛,所以火光定而不摇。
持灯之人,是翰林院计祥和邬瑾。
翰林院学士是皇帝私人,不仅值宿禁中,承命敕令,同时以备顾问,朝中时事,多有翰林院身影,他们二人这个时候出宫,必定是皇帝留身奏事,以至晚归。
祁畅站在暗处,脚向前方动了一下,又收了回来——计祥严厉,远胜贺峰,他不敢上前和邬瑾打招呼。
他的目光不自觉追随邬瑾,见邬瑾身穿绯色长袍,衣摆掖入腰间,脚踏木屐,一手持伞,一手提灯,徐徐而行,木屐踏在满是积水的青石板上,清脆有声,在雨夜里格外令人瞩目。
前倾的油纸伞挡住了邬瑾眉眼,祁畅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广袖让雨打湿,自手上垂下,却丝毫不显沉重,随邬瑾步伐,款款而动。
邬瑾和周遭一切,都不会被风雨所摧折。
祁畅心头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圣人所期望的弟子,是不是就是邬瑾这般?”
他心中羡慕,目送邬瑾和计祥离去,又等片刻,雨势渐小时,便从门边拿起伞。
正当他要撑开伞时,宫门口再次传来马车响动之声,赶车的车夫抖动缰绳,喝了两声,疾驰而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从祁畅身边疾驰而过。
车轮碾过地上积水,溅起人高水花,污水扑面而来,祁畅瞬间就成了落汤鸡,新买的幞头、新做的衣裳,全都打湿,满脸是水,顺着脖颈往衣襟内淌。
“他娘的——”他冲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叫骂。
然而马车早已不见踪影,马车后面一队随从也骑马跑跑远,就连正店二楼的看客也进去喝酒,整条街道空荡黑暗,他骂人的话,消散在雨里。
狂怒戛然而止,无助席卷而来,只剩下无能为力的沮丧。
他撑开伞,挡住渐小的雨,越发缩起肩膀,变成夜色中一抹不起眼的暗影,往家走去。
疾驰的马车中,坐着济阳郡王。
马车载着沉重的济阳郡王,跑的风驰电掣,直奔邬瑾家里。
邬瑾住在窄巷,马车进不去,马车停在巷外,随从们立刻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奔到马车前,取下车上宫灯,放下马凳,掀开车帘,请济阳郡王出来。
济阳郡王下了马车,夺过宫灯提着,站在巷子前方。
雨已经停了,灯火照出郡王铁青的脸,脸颊上两团肥肉随着嘴角一起往下耷拉。
前头一户人家出来倒水,见济阳郡王白胖高大,横眉怒目,身后站着打手似的一群人,当即吓得一个哆嗦,水也不敢倒了,掉头关门,躲在了门后,大气不敢喘。
济阳郡王扭头问随从:“哪一间?”
随从低声答道:“门外有槐树的那一家。”
济阳郡王迈步便往里走。
他这个郡王,还是先帝在时所封,出阁之后,本应加为亲王,先帝却说他性子冲动,若是加为亲王,便要就藩,还是放在京中管束为好,因此一直未曾加封亲王。
如今他年纪渐长,长子也已经大了,他若不为亲王,子孙便不能封嗣王,甚至不能封公,只能承荫入仕。
今日他哭动陛下,加他为亲王,加长子为公,于国家社稷丝毫无损,却又被邬瑾搅合了!
邬瑾说什么“出阁时先帝未曾封王,再封王必须历任年深,齿德稍尊,方特封以王爵”,又说“郡王若遽封为王,兼两镇,加司空,难以服众”,再说“廉车节钺,以序而迁,可先加为嗣王”,简直放屁!
无非就是因为亲王的封地和禄米太多!
国朝不是他邬瑾的,是他们赵家的天下,用不着姓邬的省钱!
他越想越气,必须让邬瑾尝一尝他的手段,大步流星走到槐树下,他踹开那扇小门,一声令下,让人将这屋子从里到外砸个稀烂!
院中空荡荡,随从们直奔屋中,点起灯火,扬手便砸,已经睡下的老仆人匆匆出来,连喝带问,结果挨了济阳郡王一个大嘴巴,摔出去三步,嘴里牙齿都打脱了两个,当即捂着嘴,要往外爬,却叫一位随从揪了起来,拎到济阳郡王跟前。
济阳郡王冷声道:“邬瑾在哪里?”
老仆满脸骇然,连连摇头,浑身抖如筛糠,最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随从便将他甩在了地上。
屋子里轰隆作响,左邻右舍听到动静,不敢冒头,只有几个胆大的悄悄去报官。
济阳郡王猜邬瑾是去了计祥处,暗道不在更好,抬脚去找书房。

第288章 毁坏
济阳郡王找到书房,推倒书架,见桌案上还放着一个赏瓶,里面插着一朵碗口大的绿菊花,连瓶子带花一起在地上砸个粉碎。
抬脚将绿菊花碾成泥,他看书堆里散落一本书,里面夹着好几片驱虫香叶,几乎是隔两页就夹一片,可见邬瑾对其珍爱。
捡起来一看,是本《易经》,翻至扉页,密密麻麻写着字,都是某人赠某人,再翻一页,就见到了邬瑾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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