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爷!三爷,等等!”
程廷拎着篮子扭头一看,就见邬意一口气从后头冲上前来,喘了两口粗气:“三爷,您是不是在筹粮?”
“是,”程廷掏出一个石榴塞给他,“糖铺生意怎么样?”
“多谢三爷,没生意,苍蝇都不上门,”邬意收了石榴,左手从怀中掏出两张一百两银票,“给您筹粮用,我哥一份,我一份。”
程廷接过银票:“懂事了。”
“阿娘让我来的,”邬意笑了笑,“我以前不懂事,现在都改了。”
程廷又掏一个石榴给他:“邬瑾有没有信来?”
“还没有,上回来信,还是端午,”邬意忽然问,“莫将军也要参战?”
程廷点头:“她是大军副都统制,领着五万兵,自然要参战。”
“莫姑娘真是一鸣惊人!”
他谈论起莫聆风,就像在谈论一个高不可攀的陌生人,回想往事,甚至不可思议——他们家是为何与莫家攀上关系,又为何陌路?
程廷满脸骄傲得意:“她打小就和别人不一样,我、你哥,聆风,咱们三个一块儿念书的时候,就数她胆子最大,敢从树洞里掏蛇。”
他止住自己滔滔不绝的炫耀之心:“我得走了,有事上家里找我。”
“是,三爷慢走。”
程廷一路跑回家去,先将篮子往许惠然跟前一放,嘿嘿傻笑两声,汗都没擦,又从篮子里出一个石榴,一溜烟跑去后院竹林。
竹林随风摇荡,沙沙作响,满地落叶,中间摆放一尊小小地藏菩萨坐青莲花石像。
程廷踏着竹叶进去,弯腰扫开地藏菩萨身上落叶,又将佛像跟前竹叶一并扫开,把新鲜的大石榴供在佛像前。
双膝跪下,他双手合十,拜了三拜,低声道:“小姑,聆风这一仗不好打,很凶险,您一定要保佑她活着回来。”
他眼圈有点红:“聆风比我还小呢,要是万一......万一......姑父怎么受得了?”
他抽了抽鼻子,不敢想这万一。
跪了片刻,他爬起来,拍拍膝盖上挂着的几片竹叶,从竹林中出来,又扭头看了地藏菩萨一眼。
地藏王菩萨左手持宝珠,右手持锡杖,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承载莫夫人、程家女亡魂,济度一切众生。
程廷擦了擦眼泪和汗,还未抬脚,就见胖大海像个火药似的轰了过来。
“三爷,石爷找您,说十万火急。”
“怎么什么都是十万火急?”程廷往前院走。
石远站在院门口,来回踱步,满脑袋都是汗,见了程廷立刻一个箭步上前,抓住程廷双臂:“莫家怎么进不去了?”
程廷莫名道:“你找我姑父?”
“不是,我和节度使......”石远急的语无伦次,“我找殷北!就是莫家那个大管事!”
程廷立刻道:“他不在,去堡寨送东西了。”
殷北不在,莫府自然大门紧闭,连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他眉头一皱:“你是不是有东西给聆风?”
“是,什么时候走的?”石远用力一跺脚,“怎么这么不赶巧!”
“快走,兴许能赶上,我跟你一起去,”程廷转身对胖大海喊道,“备马!”
两人匆匆出了程府,翻身上马,向着马场之外驰骋而去,街道空旷,一路畅通无阻,然而赶到朔河边时,沉重的吊桥正在缓缓合上。
“等等!等等!”程廷急的放声大喊,“还有东西!殷北!”
吊桥的嘎吱声淹没了他的叫喊,紧接着轰隆一声,吊桥合上了。
朔河边士兵纹丝不动,满脸戒备。
殷北能够出入堡寨,是因莫聆风之故,想要将东西再送进去,就得等殷北从堡寨中出来。
石远满脸急色已经化作懊恼,只恨自己昨夜多睡了半个时辰!
若是只睡两个时辰,现在一定赶上了。
他用力扇自己一巴掌:“叫你误事!”
程廷一把攥住他的手,“别慌,等殷北出来,再让他送一趟。”
他忍不住问:“邬瑾的信?”
石远点头,紧接着又摇头:“是,也不是,跟往常都不一样,应该很重要。”
他没有将信拿给程廷看,挣开程廷的手,原地来回踱步,后背湿漉漉,全是汗。
殷北为何还没出来?
他仰头望天,黑云压城,云层之中,时有电光闪过,雷声沉闷,在耳边滚来滚去。
一阵狂风卷过,程廷腿上好似让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吓得他一个哆嗦,后退一步,低头看去,就见一坨干马粪从自己脚面上滚过去。
紧接着又是一阵电闪雷鸣,河水湍急起来。
一滴水砸在程廷鼻尖,他伸手去摸,扭头对石远道:“下雨……”
话未说完,天光忽然冒出一道火光,紧接着是“轰”一声巨响,随后火光大作,将天都烧红了一半。
大雨随之落下,噼里啪啦,将程、石二人和朔河边士兵浇成落汤鸡,与此同时,火势却是越烧越烈,伴随着不断传来的轰隆作响,股股浓烟随之冒起,又伴随狂风,送至朔河边。
狂风骤雨之中,夹杂着焦土和血腥气味。
程廷呆着脸立在原地,满脸都是流淌的雨水,目光看向堡寨,高大巍峨的城墙笼罩在暗红色焰火之中,厮杀之声被风雨之声吞没一半,又被滔滔河水带走一半,最后落到程廷耳朵里的,只剩下零星爆炸声。
石远声音颤抖:“开战了。”
很快他回过神来,一把拽着程廷就往城里跑:“开战了!快回去!”
两人从满脸肃然的士兵中穿过,急急奔向城内,石远又扭头看一眼短时间内不会再开的吊桥,几乎绝望。
殷北出不了。
邬瑾的信还藏在他怀里,他简直不敢想这封信要是送不到莫聆风手中,会怎么样。
养马苑中战马早已都送去堡寨,只剩下几个奚官,在听到动静后也飞奔进城。
方才还寂静的宽州城内,也被疾风骤雨和火药惊动。
百姓涌上街头,眺望天边,雨夹杂着战火从天而降,打湿油纸伞,打湿各色衣裳,打湿地面,连绵不绝地流入宽州城各个角落。
“让开!让开!”
雨中多了铁蹄之声,驻军骑马而至,头戴兜鍪,身穿铁甲,抽动马鞭,一队队井然有序地前往城门口。
就在百姓以为他们要前往堡寨救援时,他们却在城门内翻身下马,由外向内,占据闸楼、箭楼、正楼,登上正楼城头,把守隔墙、东西飞廊。
同时,有士兵开始关闭三重楼连同瓮城在内的门洞。
宽州东南城门,是通往马场、堡寨的唯一通道,多年未曾关闭,木门已经陷死在户枢之内,闸楼、箭楼之下的门尚能勉力移动,正楼之下的正城门,却是重达千金,门栓便重上百斤,要重新关闭,谈何容易。
城门之外,马场之上巡逻的士兵见状,已是大惊失色,其中一位都头奔上前来,大声喝问:“谁许你们关闭城门!堡寨大军未退,为何关闭城门?”
他一边呼喝,一边带领手下一百人上前,阻止驻军关闭闸楼门洞。
程廷猛地回过神来,瞪大双眼,在雨中一步上前,一把攥住石远的手,人和声音全都在哆嗦:“他们要关城门,要绝堡寨后路,怎么能这么狠?”
城门一旦关闭,堡寨五万人马,便只剩下两条路可走——要么胜,要么死绝。
大雨中的百姓也是满脸愕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不许关”,有人也紧跟着喊了一句“不许关城门”。
“不许关!”
“不许关!”
叫喊声络绎不绝,来到城门前的百姓越来越多,雨幕之中,有人义愤填膺,有人麻木,有人祈求神佛保佑,而天边那一团艳红色火焰却是熊熊燃烧,火星和雨一样落下。
一队衙役簇拥着一顶官轿前来,在城门前停轿,压下轿杆,撑开油纸伞,掀起轿帘,请出里面的知州谭旋。
谭旋的面目压在油纸伞下,看不真切,听到百姓喊声,他转身喝道:“关闭城门,便是要护你们性命!你们再吵闹,便从这城门出去,与堡寨共存亡罢!”
说罢,他撩起衣摆急急登上正楼,眼看户枢卡住门扇动弹不得,立刻发号施令:“倒桐油!”
在士兵去取桐油的间隙,他又喝令驻军将马场外士兵拿下,等到战后,再做处决。
城门口越发混乱,一刻钟后,堡寨士兵寡不敌众,被捆住双手,推进城门之内,带去府衙牢房,而一辆辆太平车也将大桶桐油运送到城门下。
城门处忽的安静下来,雨声不止,一桶桶桐油被运上城楼,顺着户枢倒下,生桐油气味在瞬间飘散,从户枢流出来的桐油浮在雨水上,四处流淌。
随后“嘎吱”一声,最外层闸楼门洞合上了。
箭楼门洞也随之紧闭。
两排士兵站在正楼城门两侧,开始推动沉重的城门。
油漆颜色已经斑驳的城门,隆隆作响,一点点合上,将堡寨隔绝成一座孤岛。
程廷望着紧闭的城门,脑子嗡嗡作响,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许惠然的喊声:“程廷!”
他回头一看,就见许惠然从马车上下来,小腹微微隆起,雨大,地上湿滑,她扶着马车刚走一步,就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丫鬟火急火燎去扶她,程廷喊了一声“惠然”,撇下石远,飞奔上前,俯身一把抱住许惠然,将她拦腰抱回了马车里。
“你怎么来了?”他看着许惠然坐好,再看自己湿的直往下淌水,便挪开步子,坐远一些。
“开战了,你一直没回来,我放心不下,”许惠然挪动身体,坐到他身边,拿帕子给他擦脸,见他神色不对,低声问道,“怎么了?”
程廷陷入许惠然的温暖芬芳的臂弯中,脑中一片空荡和茫然:“惠然,城门关上了。”
他瘪了瘪嘴,忽然像个委屈到了极致的小孩,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聆风......聆风还在外面,他们都在外面......怎么办啊惠然,我真没用......”
许惠然一只手擦去他满脸的涕泪,一只手紧紧握着他冰冷潮湿的手,费了大力气才止住自己的哽咽:“莫姑娘一定能赢的,她从小就厉害。”
她和程家大姐一样,几乎是看着莫聆风长大的。
不大合群的莫聆风,从不拒绝参加她们的各种宴会,然后孤零零骑马、喝茶、吃点心,像是想从她们的热闹中沾染一点烟火之气一般。
谁也想不到她会上战场,更想不到,她有可能回不来。
第261章 守城
程廷嚎啕的直打嗝,正要再继续长哭时,马车被重重敲响,石远的声音夹杂在雨里,变得不那么清晰:“程三,出来。”
“干......嗝......什么?”程廷抻着脖子,让许惠然给自己擦干净脸,两个眼睛肿的只剩下一条缝,又让许惠然先回家去,自己一跃下了马车,伞也不要,凑到了石远身边。
石远拽着程廷往僻静处走,道旁有几间去年被雪压倒的屋子,已成废墟,只剩一间不知何时建的牛棚还能遮风挡雨,两人一同钻进去,同时抬手,抹了把脸。
牛棚中没有牛,但牛粪气味还在,两人又不约而同细细呼吸,缓缓开口。
石远道:“殷北出不来了。”
程廷抬起脚,看鞋底上沾的东西:“把信给我。”
石远靠近他,压低声音:“只有几个字,你听好——死是苦,生亦是苦。”
程廷睁着红肿的双眼,张大嘴,脸上神情从不解变作呆滞,再从呆滞变成茫然,满眼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着牛棚外图南书院院长叶书怀带着一脸天怒人怨飘过去,又看着州学院长米应宗踏起重重水花,很是不忿地跑过,忍不住向前一迈腿,想请二位院长解一解这禅机。
只一步,他便停住,甩了自己一巴掌:“蠢货。”
不能求助任何人,这短短几个字上,又是生又是死,也许与好几条性命有关。
他得解开其中秘密,以免邬瑾与莫聆风因此而抱憾。
然而越是想,脑中越是混乱,抓不住任何有用之物,他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赵世恒在世时,曾经问过的一句话。
“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为何物?”
风对他是什么?
那时的他,一定和现在一样茫然愚蠢。
要是聆风在,一定很快就能和邬瑾想到一起去。
......
此时的莫聆风,站在堡寨女墙之上,看着下方金虏,每隔百步,放置一辆投石车,投石车上,装载巨大石块,数十人拉动绳索,将石块抛出。
一块块巨石尖利的砸向城墙,犹如雷鸣,碾入莫聆风耳中。
巨石从石墙上掉落之后,再滚入护城河内,不过片刻,便填平了护城河。
种家庆抬手,将令旗用力一挥,喝道:“杀贼!”
身边士兵连声喝道:“杀贼!”
女墙之上,比金虏更重的数台投石车沿城头架设,同时往内装载绑着干草,浸满油的石头,由士兵点燃火石,往外发射。
万石齐发,金虏投石车一架架粉碎,一批被毁,便又推上来一批,架在堡寨射程之外,填满火药,发射上城头。
金虏火药不太精良,然而数量众多,打在城墙石壁上,立刻接二连三炸响。
冯范在烟火、碎石之中奔向莫聆风:“西墙裂了!”
一块碎石飞上城头,从莫聆风手边划过,手背之上,当即见血。
莫聆风纹丝不动,果断道:“放震天雷!”
种家庆无暇多想,狂摇令旗,传令兵传令下去,士兵立刻将仅存的数十个震天雷装填在投石车内,点燃火线,拉动绳索,将震天雷投射而出。
火球落地,声如惊雷,顿时天摇地动,半亩之内,夷为平地,金虏投石车粉碎,火透铁甲,触之既亡。
冯范正要松一口气,就见金虏丝毫不乱,一队队弓箭手踏上焦黑地面,手持十石弓,拉动弓箭,黑沉沉排布于下,又有重弩,放置在后方。
统兵之将大喝一声,弓箭手立刻拉开弓弦,张开重弩,万箭如雨,杀向城头。
城头之上,士兵们提起盾牌,阻挡利箭,然而箭簇密密麻麻,难以抵挡,一道道人墙,接连倒下。
一波利箭过后,金虏弓箭手毫不犹豫撤退,紧随其后的是攻城车与云梯,开始登城而战。
面对举国前来的金虏,堡寨守城越发艰难,弓箭手一轮轮箭矢射下,又投掷檑具,用绞车放下狼牙拍,以此守住城墙,然而金虏兜鍪极坚,只露两目,刀枪不入,潮水一般涌上墙头。
城头之上,莫聆风抬起刀,猛地扎入敌人脖颈,刀锋从铁甲最脆弱的连接之处插进去,刀尖从脖颈后方透出来。
她抬脚将人踹下城头,金虏往下滚落时,鲜血喷溅的四处都是,连她脸上都是,转瞬便让雨水冲散。
不等她喘口气,一个金虏跃上城头,拉开七斗弓,将六寸长的短箭笔直射向了她。
七斗弓箭簇虽短,箭头却锋锐无匹,形如凿,一旦没入身体,便无法取出。
殷南在一旁拔刀挥去,于大雨中听到一声重响,箭头击在刀上,两下打出一簇火光,箭簇往下坠落,殷南的刀也随之断裂。
金虏见一箭不中,正待再发一箭,游牧卿一面提刀砍杀,一面回身过来,抬起一脚,正踢在金虏胸前护心镜上,当即“铛”的一声,金虏往下倒去。
“姑娘!”殷北率领数十人奔上城头,将手中一把带芝麻雪花的镔铁长刀抛给殷南,殷南接了刀,转身便将偷袭的金虏杀翻。
镔铁刀剑极其锋利,吹毛透风,正可以克制金虏重甲。
只可惜数量不多,全部加起来也不到五十把。
“火药!有火药!”殷北还拉上来一兜竹火鹞,“快!快丢下去!”
数量不多的火药缓解了一阵攻击,仅仅一刻钟的缓和,金虏便卷土重来。
城头之上血雨腥风,雨水已经冲不散血腥,堡寨人墙战术渐渐支撑不住,金虏见胜利在望,越来越多的人纵上云梯,浴血攀登。
一名金虏跳上城头,投进来一个点了火的蒺藜火球。
蒺藜火球小巧,一炸响,内中安置的铁蒺藜便四散飞撒,射向士兵,一块铁片自莫聆风耳边划过,她没察觉出痛,只是脖颈上不断滴落滚烫的血,又和雨水汇到一起。
而堡寨中已经没有火药,面对如此强敌,他们连箭都不够。
只能死守。
冯范满脸血水,再次跑到莫聆风身前:“将军!西墙塌了一半!”
天边一个炸雷响动,莫聆风猛地往后一退,几乎是下意识抬刀,知晓是雷声后,对冯范大喊:“补!”
她转身看向殷北:“去后营抬石头补城墙!”
“是。”
莫聆风又吩咐常龙:“领一路人,去西墙掩护!”
“是。”
这一场攻守之战,和这场雨一样,变得越发漫长和艰难。
第262章 破釜沉舟
大雨在凌晨丑时渐小,城头上士兵轮番休息,将尸体与伤者搬下城头,守势渐弱。
城头火势也逐渐熄灭,一个个士兵在黑暗中靠着墙头,一动不动,种家庆站在城头上像马似的咀嚼糜饼,止住擂鼓,做出休息之举。
金虏仍然在做轮番攻城,如今在轮换的空隙之中,见堡寨士兵疲惫不堪,似有放松之举,立刻加大力度进攻,列出箭阵,一轮强弓过后,金虏见城头人墙悉数中箭,甚至战旗折断也无人扶起来,当机立断,喝令大队步兵上前,迅速登上云梯,继续攻城。
然而登上云梯的金虏却发现倚在墙头的,根本不是士兵,而是穿着盔甲的稻草人。
稻草人身上扎满方才射下的利箭,从东至西,密密麻麻,排了满满一行。
真正的士兵全都躲藏在稻草人之后,突然出现,伏击登城的金虏。
城头立刻又陷入厮杀之中,金虏来不及细看城头情形,便再次杀喊起来。
其实金虏只需稍稍细看,便知道城头上少了近半数人。
莫聆风率领两万兵马,井然有序列队于城门之后。
风移月影,乌黑的铁甲在夜色下闪动幽光,莫聆风骑一匹白马,身穿重甲,紧握长刀,凛然可畏,身后三步,是执大旗的游牧卿与殷南。
再往后,是先锋军,一手持盾,一手持刀,立于前方,步军持长枪、撩风刀在后,寒芒点点,再往后是骑兵,战马膘肥体壮,士兵威风,旌旗蔽日。
莫聆风抬手,无声往下压动,游牧卿立刻摇动旌旗,堡寨城门,悄然而开,吊桥放下,铺上几乎被填平的护城河。
莫聆风抽刀出鞘,一骑当千,飞马而出,率领大军,直捣金虏大营,斩将拔旗。
她长喝一声:“杀贼!”
身后士兵追随而出,呼喊之声排山倒海,涌向金虏:“杀贼!杀贼!”
金虏猝不及防,铁骑被撩风刀割去前蹄,人仰马翻。
而莫聆风再次抬手,按落,游牧卿见状,一跃而起,站上马背,摇动战旗。
守在城门内的士兵见到战旗摇动,依着军令,升起吊桥,关闭城门。
城门关闭时的响声,让城头上指挥作战的种家庆心头一震,忍不住看向战场上那匹闪电般的白马。
白马之上,莫聆风身姿挺拔,冲锋陷阵,豪无畏惧之意,以破釜沉舟之姿,迅疾如飞,杀向金虏,不复从前偷他的马配种时的淘气。
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步兵与骑兵三人为一组,一步兵以撩风刀砍向金虏铁骑,一步兵四下守护,一骑兵长矛收割落马金虏性命,得手之后,立刻转换目标。
若是其中一人不幸身亡,另外两人迅速汇至其他队伍中,组队杀敌,切忌落单。
不到半个时辰,金虏强而有力的攻城开始减缓,甚至一度停止攻城,专心围杀莫聆风所领的两万大军。
城头上师老兵疲的将士得以喘息,殷北率人垒好西墙,补上缺口,眼见莫聆风已经杀至敌军阵中,心急如焚,扯下一卷拉石头的麻绳,一端系在女墙上,一端系在自己腰上,用力绑紧绳结,一手拎刀,一手拉住麻绳,就要翻身下城头。
血葫芦似的冯范一把拽住他:“箭!”
常龙同时伸手,拉着殷北往后退,刚撤出一步,金虏在围攻之下,弓弩手分毫不乱,仍旧上前,对准城头,放出一波箭雨。
箭雨过后,能登八十人的云梯忽然涌上来股股强兵,携带蒺藜火球,先行抛入城头,待炸响过后,强兵登上城头厮杀,其中有一金虏将领,直取种家庆。
两人交手三十来回合,种家庆不敌,被金虏一刀穿胸而过。
种家庆一把攥住金虏刀柄,喉中“咕噜”作响,涌出大口鲜血,用尽最后力气,抽出体内长刀,一把将那金虏将领从城头掀了下去。
“种将军!”
“翁翁!”
种韬奋力从围杀中脱身,奔向种家庆,满目愤恨,冯范与常龙也一路卷杀至种家庆身边。
种家庆毕生好运,却未能在这场战斗上延续。
他奄奄一息,将手中令旗交给冯范,同时以刀拄地,撑住身体,转向堡寨,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故国。
风停雨住,云开雾散,夜色温柔,一轮明月,几点疏星,落在苍穹之上,大放明光。
流水在朔河中奔腾,这个时节的马场,必定开满荞麦花。
他没有雄心,没有壮志,大半生心血都耗在了高平寨,纵然早已做好以身殉国的准备,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感到不舍。
江山如画啊。
他无能为力地闭上双眼,死在城头之上。
莫聆风心有所感,回头张望,却只能看到高齐城头的云梯和源源不断登城的金虏。
猛地,金虏之中响起沉重的呼喝之声,只见上千铁浮屠头戴铜面目,正朝大军横冲直撞而来,与此同时,不穿铁甲、不戴兜鍪的拐子马,手持十力弓,自两面包抄而来,射出密集长箭。
莫聆风立刻下令,让殷南与游牧卿摇动旌旗,带领大军分做两股,一股以骑兵为主,杀向拐子马,夺取长弓,一股为步兵,用撩风刀和长枪,凶猛杀向铁浮屠。
杀声大作,莫家军知晓没有退路,与金虏铁浮屠正面相对,撩风刀威不可挡,对着马蹄和马眼使劲,甚至往铁浮屠脖子上猛击,用铁链缠绕住铁浮屠后,便共同用力,将其从马上拉下。
铁浮屠沉重落地,无法翻身,立刻会被莫家军俘获杀死。
这一场血肉厮杀,整整持续两个时辰,堡寨城墙内外,已成一片壮烈血海,金虏在莫家军同归于尽的气魄之下,节节败退,鸣金收兵,撤至三川寨。
莫聆风从不知道,尸骸可以堆积如山。
晨光落下,满地血腥气随着热气蒸腾而起,战场之上出现难得的宁静,莫家军与金虏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属于自己的兵刃插在对方的身体中,利箭一簇簇扎在地面、战马身上、尸首上,无人能够逃出生天。
她抬起脚,想要向前迈步,低头看时,却无落脚之处。
从身体上断开的手、脚、头颅,从腹中流出来的五脏六腑,全都在日光下散发腥臭气味。
殷南无声站在她身前,伸出一只手去搀扶年轻的将军——她杀戮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哪怕地狱之门就在她脚下打开,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第263章 伤
游牧卿一瘸一拐摇动战旗,城头上幸存的士兵奔下来开城门,莫聆风和出来时一样走在最前方,带领还活着的人回堡寨。
站在莫聆风后头的人,可以看到一根短箭钉入莫聆风右边肩胛骨内侧,她右手却还提着刀,撑着没倒。
她是莫家军的魂,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得撑住。
满地泥泞,她撑着殷南的手,走的也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箭杆就被铁甲摩擦震动,伤处血肉模糊,翻起刺骨痛意。
整个后背都被血黏住,短短几步,她走的满头大汗,拖泥带水,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一个趔趄,登时脸色发白,疼的灵魂几乎出窍,眼前阵阵发黑。
停顿了片刻,她才重新迈开步子,一步步向前走去。
在所有士兵进入堡寨后,堡寨吊桥、门洞却不曾关闭——还要尽快清理战场,莫家军尸首带回装棺,金虏尸首就地焚烧,以免引起瘟疫。
殷北从城头上奔下来,一见莫聆风负伤,立刻从殷南手中接过她,将她背回营中去:“阿南,快去叫军医。”
莫聆风疲惫而且虚弱,趴在殷北背上,低声道:“城头情况如何?”
殷北答道:“种将军、冯范都统制战亡,士兵战死过半。”
“你回去,守着哥哥。”莫聆风连气都叹不出来,嘱咐殷北后,又喊了一声游牧卿,让他盯着清扫战场,让小窦进城去请大夫,买刀伤药、棺木,便无话可说。
一位女军医匆匆而来,只留下殷南在屋内,将桐子大的雄黄烧入火盆,用烟熏过脚绷、衣带、领袖,而后洗净双手,干脆利落剪断箭杆,剪去衣裳,看向莫聆风后背。
七寸弓箭短,箭簇小,但箭头上端尖利锋锐,中端带有一个蒺藜状的铁槽,可以穿透铁甲,直没体内,此时箭头便已经整个没入,伤口周边发白外翻,若是强行拔出,倒刺会将伤口彻底撕裂,以至无法挽回。
要取箭头,只能用刀切开伤处,以手深入,挖出箭头。
军医取大草乌细末半钱,用温酒调和,让莫聆风服下,随后轻触伤处,见莫聆风猛地一抖,并未止痛,眉头紧皱,再添两分药,让她服下。
过上片刻,军医再按时,莫聆风仍然是痛。
草乌有大毒,不能再加药,军医咬牙道:“将军,只能硬取了。”
莫聆风点头,滴落下大滴冷汗。
军医未曾取过七寸弓箭簇,拿着刀上前时,迟疑了一下,莫聆风迅速感觉到了她的犹豫,忍痛问道:“没把握?”
“是,没取过这种箭头。”军医正要硬着头皮上前,门外忽然传来泽尔的声音:“我会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