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瑾目光从这些随从腰间扫过,隐隐见到了刀形,以及铜制的腰牌。
一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首看了过来,却只见到一众奚官和一个学子垂首而立,便将头扭了回去。
都头喝令这一行人勒马,那长衫之人勒马停下,但是并未下马,他身后一位随从纵马上前,翻身下马,取出一个羊皮封,连同令牌一起在都头面前一晃,同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邬瑾未曾听到此人说了什么,只看到士兵放行,这一队人马继续打马向前,往堡寨吊桥方向而去。
京都来使!
那羊皮封,邬瑾在莫府曾经见过一次,里面装着的是陛下亲复莫千澜奏书,此时这一模一样的羊皮封,里面装的恐怕是御笔手诏!
不等马蹄声远去,他扭头看向奚官,从腰间解下银袋,随手抓出来一把钱,一眼未看,悉数塞进奚官手中,又有几个铜钱从指缝间漏下,泛着黄光跌入枯草地,他也不曾留意:“赁马。”
那奚官看了这一大把碎银子,夹杂着散碎铜钱,别说赁马,就是买马也足够了,连忙道:“要不了这么多。”
邬瑾心急如焚,面色却还平静着,不肯叫人看出端倪:“还马时再算,速写文书。”
这奚官认得邬瑾,知他救过自家小儿,虽不见他神情如何急躁,但听他说了一个“速”字,连忙将方才饮水的马牵过去,辔头和马鞭一同交至邬瑾手中:“我认得您,我替您写文书。”
“多谢。”邬瑾翻身上马,挽住辔头,立刻往城中赶去。
金乌正待西坠,城门附近大道之上,人烟稀少,还能策马,但过了不久,人烟便稠密起来,又有报喜之人走街串巷,身后簇拥着大群看热闹抢喜钱的人,人流裹挟着他和马,就是千里良驹都迈不开腿。
邬瑾急的浑身冒汗,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位京官大闹堡寨的情形。
莫聆风借用一支娘子军瞒天过海,又辖制了王知州,若是不能继续藏形匿影,她手中的力量是否足够面对天子震怒?
若是各州驻军、京都禁军前来围剿,再接管堡寨,那么莫聆风筚路蓝缕,侵吞堡寨之势,就会功亏一篑。
他能想到的,莫聆风也能想到,而莫聆风行事,他也能够预料——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脑子里已经有了完整的主意,要让莫聆风度过此次难关。
只是要快,越快越好,要在天黑之前把另一个人也送到堡寨去!
道路拥挤,四蹄难动,他干脆翻身下马,就在道旁脚店里寄放了马,把身上剩余银两全都付了出去,随后掖起衣角,从人缝里往知州府跑。
他成了泥鳅,见缝就钻,气喘吁吁,连钻带跑,累到眼前发黑。
好不容易走出了人潮,他的幞头都歪了一翅,脚下不停,他抬手取下幞头,端在手中,再度疾奔起来。
刚过了一个街口,抢喜钱的队伍再次堵住了他的去路,他东奔西突,几乎绝望,忽然见到了几顶轿子。
打头那一顶官轿,一个人正掀开帘子往外看,分明就是王知州。
他就是要找王知州!
“王知州!”
他连喊三声,然而人群太吵闹了,他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淹没,眼看官轿往裕花街而去,他赶紧挤出去跟上。
裕花街人更多,到处都在发状元饼和喜钱,乞丐蜂拥而至,这一群群的人阻断了邬瑾的视线,等他视线再次清晰时,已经不见了王知州身影。
裕花街他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又有好几家改头换面,不留半点从前的痕迹,他举目四望,一时有几分茫然。
心里茫然了,脚下还是不停,直冲进一家燕馆,问跑堂“王知州有没有来,有要紧大事”,跑堂吓的直摇头,连连摆手。
他换一家继续问,连问了四家,耳边忽然听到王知州的笑声,很低沉,很得意,然后是无数奉承的声音。
他抬腿迈步,疾驰上前,跑堂笑容可掬地跟在他身边,“嗡嗡”地问了他几句,他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只急急地冲上二楼。
二楼全是阁子,一间一间,全都十分相似,他一间间走过去,随后在中间雕兰花的阁子门前停下。
门口站着四个随从,神色不善地盯着他,其中一人认出来他,立刻上前一步,扬起手搡了他一把,同时扭头喊跑堂:“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不要惊扰了知州!”
来不及了。
邬瑾猛地推开随从,一巴掌推开了门,阁子里的情形立刻一览无遗。
席面早已经铺上,只等王知州到来,王知州坐在首位,惊愕地看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下首围坐着一圈人,一人执壶为王知州斟酒,一人起身挽袖,像个下人似的为王知州布菜。
邬瑾的突然闯入,打破了阁子里的笑语,王知州眉头紧皱时,他迅疾如风,已经刮到了王知州身边。
他俯身弯腰,身上的衣裳也跟着弯折出有棱有角的锋利线条,王知州猛地往后一缩,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背后惊出一身冷汗,若非后面是坚实牢固的椅子靠背,他一时无法起身,否则当场就要夺路而逃。
那些奉承他的人,一时竟未曾反应过来,就连跟着他的随从,也慢了一步。
邬瑾一手按住王知州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京都秘使已经到了堡寨。”
“什么?”王知州的面孔在一瞬间惊诧到了极致,瞳孔急剧震荡,两手扶着椅子,猛地站了起来:“不可能!”
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兵败一事,他早已经写好奏书,又多方打点,皇帝也已经斥责于他,怎么还会有敕使前来?
堡寨中空编空饷一事,经过无数场战争,他早已解决的滴水不漏,并不怕查,然而敕使来的突然,沿途并不走漏半点风声,那些替换过的粮草、皮甲等物,恐怕会被发现。
还有莫家!
若是提前知道敕使会到,他们联手起来,也可以做一场戏,将敕使瞒过去——可是敕使到的太突然,恐怕莫聆风也毫无准备。
“不可能,你怎么知道的?”他咬牙看向邬瑾,压低了声音,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臂。
他不得不攥住邬瑾,因为邬瑾在说过那一句话之后,两条腿就在不停哆嗦,面无人色的喘着粗气。
邬瑾的面目,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头上未戴冠,只插了一根木簪,幞头拿在手里,已经捏瘪了,衣角在丝绦里掖了个乱七八糟,汗水大滴从鬓角滴落,打湿了衣襟。
这样一个打架都要衣冠楚楚的人,忽然混乱成了这个发疯似的模样,恐怕京都是真有密旨来了。
邬瑾推开他的手,耳语道:“亲眼所见,陛下派遣往宽州的敕使,哪一次不是掩其不备?您若是现在赶去堡寨,还能来得及和莫姑娘一同联手,若是去的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他实在是累的站不住了,拖过来一条凳子,一屁股坐下,慢慢地喘气。
第203章 会面
王知州心急如火,一刻也难待,连和其他人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匆匆迈出步子,自屏风上取下鹤氅,边走边穿,同时吩咐人备马,心中的惶恐和无助正在从他身上悄无声息泄露。
早知如此,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姑息莫聆风。
从莫千澜以士兵空编、空饷一事算计他开始,他就已经落入了莫家编织的罗网之中,一步错,步步错,到了这个无可挽回、不能收场的地步,连程泰山、邬瑾也全都卷了进来,他被迫无奈,只能和莫聆风呆在一条贼船之上。
可惜天下事,从来没有早知道。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邬瑾。
邬瑾这一路匆忙前来,衣冠狼狈,但是他坐在那里,充满了力量。
原来这种平日里如同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的人,雷厉风行起来,竟然有雷霆万钧之能。
一眼过后,他再次匆匆而走,从知州衙门带了十个心腹,疾驰前往堡寨。
王知州携带州官印,在酉时末到达堡寨。
冷风拍打高接天际的城墙,秋云卷至秋月边,月色横空,将女墙之上旗号照的清清郎朗。
一是镇戎军旗,一是“莫”字旗,一面为莫,一面为定远。
叫开吊桥,王知州望着这些猎猎作响的旗帜,已经是眼前一黑,等到浮水而过,进入堡寨,沉重的吊桥再次闭合,通往宽州的唯一道路就此消失,他心头越发有不详之感。
高平寨中,有人带一队士兵打马迎出。
两侧宿鸟惊飞,枯枝颤动,风摆罗衫,软甲束身,兜鍪之下,是皎皎红颜,竟是莫聆风领着一队娘子军迎上前来。
莫聆风在王知州面前勒马,将马鞭折在手里,笑道:“王知州惫夜前来,不知是有机巧要务,还是消息灵通?”
王知州不答,左右一望,又抬头望了望寨中,见灯火通明,又隐隐有请酒之声,便问:“为何此时还在饮酒作乐?金虏当前,尔等还放浪形骸,不知收敛!”
“朝中敕使忽然前来,寨中事物零碎不全,只能由种将军亲自招待敕使几杯薄酒,接风洗尘,王知州既然来了,一同前去。”
王知州装模作样,大惊道:“敕使?何时到的?来的是何人?”
莫聆风调转马头,在前方领路,殷南不离她左右,一队娘子军跟随在两侧。
她口齿清晰地回答:“和知州前后脚到的,我非朝官,并不知是谁,他自称是秦方,官居枢密院都承旨,兼凤州节度使。”
王知州的脸立刻垮了下去:“秦方承宣旨命,通领院务,乃是陛下心腹。”
“既来之则安之,”莫聆风淡然一笑,“知州不必如此不安,天下无难事啊。”
王知州冷笑道:“天真。”
没进过朝堂,以为秦方也能够受她的糊弄。
他心事重重,暗暗打量堡寨中情形,从前高平寨中多军户家眷,和小县一般,然而自从三川、怀远、定川三寨失守,高平寨中家眷已经尽数搬去了宽州城内,此时高平寨中只剩下士兵,分成五路排布。
沿途皆是庄严幽僻,风扫旗帜,篝火乱涌,秋风泠泠,士兵来回巡视,法度俨然。
此种情形,大异于王知州往日所见,他甚至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看不到,而这些士兵见到莫聆风,纷纷恭敬地让至两侧,垂首行礼。
镇戎军已是名存实亡。
他心知莫聆风在堡寨已是肆无忌惮,然而亲眼看到此情此景,心中越发震荡难安。
若能顺利过了此关......一定要快刀斩乱麻,解决这个后患。
一队人马一路行至中帐,莫聆风站在帐外,侧身让出一条道来,请王知州进去。
王知州整理衣裳,迈步进去,堆起满脸笑容,看向正中面孔方方正正的中年男子:“下官王运生,宽州知州,拜见秦承旨。”
说罢,他深深一揖。
秦方笑道:“我刚坐下,你便到了,王知州的耳报,当真是灵通。”
王知州连忙直起腰来,解释道:“下官惶恐,不敢刺探敕使行踪,实是想到金虏就在枕侧,无法安睡,特来寨中检视一番,方才迎我入寨之人告知,下官才知秦承旨到了。”
一边说,他一边暗中打量,就见这如同官邸一般的中帐,摆放一桌席面,秦方坐于正中,陪坐的是种家庆和几位都统制。
种家庆竟已是白发千丈,颜面沧桑,全然不复从前矍铄,至于那几位都统制,他所熟悉的只剩下冯范。
秦方微微一笑:“坐,我是初来乍到,此地没有你熟悉。”
王知州立刻上前,不着急坐,而是亲自执壶,给秦方斟酒,又给种家庆满上一杯,感慨道:“种将军辛苦。”
他做的十分自然,桌上凝滞着的气息也随之一松。
酒过三巡,王知州看到了皇帝敕令,敕旨之上,皇帝对堡寨众士兵大加抚慰,又令秦方查明堡寨一路溃败至此的缘由,是缺人还是缺军饷,许秦方在便宜之内,提调宽州、济州转运使税银。
敕旨看似句句安抚,实则不满之心跃然敕旨之上。
而秦方自进入宽州起,两只眼睛便不曾停下,到了堡寨之中,更将莫家军旗看在眼中,不过是刹那之间,心头已经大震,有所论断。
他带来的一队禁军就驻扎在中帐之外,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可以先拿下一位祸害。
但是外面频频响起的擂鼓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欲发而不能。
等到酒足饭饱,席面撤去,上来几杯清茶时,他忽然道:“军中那位娘子军之首,翊卫大夫,在何处?”
种家庆和王知州同时心神一滞,王知州放下茶盏,笑道:“夜深了,秦承旨沿途劳累,何必屈尊见一个小小女将,不如先行休息?”
夜确实已经深沉,高平寨中篝火已经熄灭大半,轮番操练的士兵也已经歇下,鼓声停住,旗子的猎猎之声和浓浓酒气便悄然袭进了中帐。
秦方不为所动,坚持要见莫聆风,连说带笑:“难道这位女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也不打紧,陛下也不曾指望一群女人干出什么泼天大事来,不过是图一乐罢了。”
王知州也不敢过于坚持,只能示意冯范去请莫聆风前来。
第204章 质问
莫聆风头戴兜鍪,身披软甲,腰挎长刀,进了中帐后,朝着秦方拱手:“末将见过秦承旨。”
秦方仔细打量莫聆风。
莫聆风年已十六,身量逐渐高挑,手脚长而纤细,软甲包裹着她,垂眸之时,丹凤眼展露出清晰的两条弧线,往上飞扬。
面貌不出秦方意料之外——他早年曾在京都见过莫千澜,莫千澜那双少见的丹凤眼令他记忆犹深,而莫聆风与莫千澜生着同样的一双眼睛。
他仔细打量的是莫聆风的神情。
那种不卑不亢,胸有成竹的神情,自大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需知普天之下皆是王土,谁也无法撼动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笑了笑:“莫小将军的娘子军满朝皆知,闻名于闺阁之中,当真是不可小觑。”
莫聆风拱手一揖:“不敢当。”
千万条西风忽然从堡寨中穿过,带来篝火的“毕剥”之声,四下一片寂静,只剩下年长的秦方和年幼的莫聆风意味不明的微笑。
疲惫的种家庆忽生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事。
此时金虏兵临高平寨之下,寨中最好维持现状,否则谁能指使的动被莫家养大了胃口的这些士兵?
他勉强一笑:“娘子军不输男儿,在战场上立功不少。”
王知州在一旁道:“正是,宽州城中行商的女子都因此多了许多。”
他不欲让秦方追着莫聆风不放,转而道:“堡寨中艰苦,承旨若是不弃,下官想请承旨在宽州城中一叙。”
秦方摆手,继续问莫聆风:“陛下赐娘子军号‘破金’,高平寨中为何遍插莫家军旗,军号定远?”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忽然起身,伸手笔直指向莫聆风,疾言厉色:“小小女子,不过是承了一个姓氏,就敢做手握重兵的美梦,妄想裂土封疆!当真是不自量力,可笑至极!像你等这般欺上瞒下之人,天不容之!”
他身边众人纷纷起身,种家庆自见到秦方开始,便知会有此一怒,并不意外,只在脑中想着之后该如何解救莫聆风性命。
王知州的脑子也疯狂转动,试图将此事敷衍过去,不料还未开口,秦方已经剑指至他:“还有你王运生,身为一洲长官,知宽州一切要务,竟然放任此种行为,便是藐视陛下,藐视天威!”
他不对着种家庆发难——自金虏开战后,种家庆老骥伏枥,战功赫赫,自镇戎军覆灭大半后,陛下亲封他为军中大军都统制,又令他招兵买马,时至今日,统领近五万兵马。
种家庆这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之人,除非陛下有令,他绝不能得罪。
义正言辞地看着一言不发的莫聆风,他冷声道:“罪证昭昭,无话可说?”
他端起茶盏:“我才来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已经见了堡寨中诸多不平之处,这暗中还不知道有多少龌龊之事,今日我便先拿下你,杀鸡儆猴!”
他高高举起茶盏,用力掷在地上,将一个茶盏摔的粉碎,怒喝一声:“来人!”
王知州一颗心往下一沉,暗道:“只能等今夜过后,再行图谋。”
陪伴在侧的五位都统制,也全都默然无语,并不开口。
众人静静等候禁军进来拿人,然而奇怪,外面悄无声息,未曾响起任何脚步声。
只有风声“呜呜”作响,将寒意一点点带进中帐。
秦方心头一跳,眉头紧锁,再次大喊一声:“来人!”
声音洪亮,一直传出去很远,却是无人应和。
下首的莫聆风看着他,忽然笑道:“秦承旨想让谁来?你带来的禁军恐怕已经来不了,我让我的人伺候一二可好?”
秦方神色大变。
种家庆同样是大惊失色,看一眼莫聆风,再一上前,就在莫聆风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血腥味。
气味掩盖在了她身上的百花熏香之下,又不浓烈,所以未曾被人察觉——也足以证明她只是发号施令。
他狠狠瞪了莫聆风一眼,大步走出中帐,去查看外间情形,冯范紧随其后,也跟了出去。
屋中众人鱼贯而出,莫聆风并不阻拦,亦抬脚跟上。
一出中帐,先是一股刺鼻酒味,酒味之中,夹杂着腥而冷的铁锈气味,那一队禁军,依次坐于墙边,脖颈失去力量,头颅无比沉重地垂到胸前,双手垂落在地,手中的刀早已不见踪影。
血在他们脚下淌成一个个湖泊,失去温度,变作粘稠黑暗的一大滩,在寒风中迅速凝固。
秦方、王知州的面孔也如同这些人一样迅速变得惨白。
种家庆年事虽高,却是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莫聆风这种胆大妄为之人,再者他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任凭莫聆风在堡寨中扩张,已是万不得已,见此情形,当即气的五内翻腾,一口气哽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几乎昏死。
他伸出一根手指,哆嗦着指向莫聆风,震怒道:“你、你胆大包天!如此无所畏忌,简直是——”
一口气当真是上不来了,他猛地咳嗽起来,冯范紧紧搀着他,替他摩挲心口,低声道:“将军,过后再说。”
秦方从怒到惊,如今再从惊到怒,转变不过在转瞬之间,见种家庆全不知情,而王知州也是满脸惊吓,心知此事是莫聆风一意孤行,心中立刻有了依靠——有镇戎大军在此,难道还怕莫聆风一队小小娘子军?
他冷笑一声:“莫小将军,你身为朝廷翊卫大夫,身受皇恩,本应护卫疆土,保卫百姓,然你却为莫家一己之私,杀害天子近卫!此举与造反何异!别说本官要在陛下面前如实禀报,就是此时杀了你,你也无冤可伸!”
他扭头对种家庆大喝道:“种将军,还不将此等丧尽天良,藐视皇恩的恶徒拿下!”
种家庆还未开口,莫聆风已经抽刀而出,直面秦方,大喝一声:“来人!”
近处士兵,立刻响应,迈开步子,伴随着铁甲铮铮之声,涌到了莫聆风身后,皆是虎背熊腰,鹰视狼顾之辈,满身凶煞之气,整整齐齐列在莫聆风身后。
这些士兵并非小小一股娘子军,而是数之不尽的大军,从中帐一直蔓延出去,竟然望不到头。
秦方惊骇之下,往后退了一步,怒道:“放肆!”
他双手紧握成拳,咬牙道:“你这小小翊卫大夫,秩不过从四品,并无实职在身,未曾踏入朝堂一步,谁许你对朝廷大军呼喝来去!谁许你倒行逆施,在堡寨中插放莫家旗!”
莫聆风“哈”了一声,拖刀上前:“放肆?”
她拿刀一指周遭:“我莫家前有十州相送,后有百万贯奉入国库,如今堡寨之中,若无我莫家替你国朝豢兵养马,何来强兵猛将!你又岂能在朝堂之上安享富贵,来此大放厥词!”
她拿刀尖戳了戳王知州:“倒行逆施?
尔等文臣,不思百姓,羊狠狼贪,横赋暴敛,军饷层层盘剥,皮甲棉衣,全不放过,视士兵性命如同草芥,毫无愧疚之心,却来要求他们守疆护土,若无我莫家在此凝聚军心,这高平寨早已被金虏踏平了!”
王知州让她刀尖戳的心肝凉透,身上冷汗涔涔,张口便道:“胡言乱语!”
秦方看王知州一眼:“军饷既有此积弊,只需奏禀朝廷,皇帝陛下自会明彻,无论是知州还是知府,一应都将审理清楚,也不是你造反之理!”
她逼近秦方:“你这敕使,对我莫家殊无感激之情,竟还要将我拿下?”
她一双丹凤眼阴沉了下去,冷笑一声:“造反?我从未造反,只是要活命罢了!”
说罢,她抬手便是一刀,搠穿秦方腹部,鲜血喷涌而出,直溅莫聆风周身,王知州离的最近,身上亦是沾有点点血迹。
他两腿一软,几乎是同时和秦方倒下,他是跌坐在地,秦方却是直挺挺朝后倒去,死不瞑目。
王知州仰头看着莫聆风,浑身发颤,遍体寒凉,周身血液凝滞不动,看到莫聆风的刀尖垂向地面,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喃喃道:“疯子。”
种家庆动弹不得,身心一同麻木,在满目血红之中,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
莫聆风向他拱手道:“种将军,请传秦承旨军令,开西寨门,突袭金虏,京都敕使秦承旨亡于流矢,禁军不知金虏之凶恶,冲入铁浮屠阵中,战败而亡。”
不等种家庆点头,她接着道:“王知州,奏书一事,就多劳烦您了。”
种家庆此时方醒,甩开冯范的手,上前一步,眼睛好似刀锋,一直剐进莫聆风心里。
他点了点头,喝令大军开寨门,突袭金虏,同时伸手一指中帐:“进去,谁也不许跟着!”
随后他不必冯范扶着,自己扶墙而入。
莫聆风将刀丢给殷南,恭敬地跟着种家庆进入中帐之中——当初是种家庆带她出高平寨,给了她一个机会,所以她尊敬他。
待二人在中帐中站稳,种家庆冷笑一声,反问道:“我若是要告发你,你是不是连我也要杀了?”
莫聆风摇头:“不敢。”
种家庆笑的越发讥讽:“你心中还有不敢二字?”
他双手撑着桌子,以免自己摔倒:“秦方是敕使,是皇帝陛下亲命!你略无忌惮,杀之如猪狗,心中对王权没有丝毫畏惧之心!
纵然我因守寨之故,愿意替你遮掩一二,难道这寨外就无能人?寨内就无耳目?你以为你能永远瞒下去?”
他脖颈处青筋暴起,厉声道:“你当我真是老眼昏花,不知怀远、定川为何失守?你为削弱镇戎军,为使我大权旁落,不能干涉你行事,竟能置百姓于不顾!其心可诛!”
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寨门之外,又将是一场恶战,有人倒拖着一条腿,将一具尸体拖走,地上留下一条长长血痕。
莫聆风目光丝毫不动摇,坦言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您所护卫的皇帝陛下,我兄妹二人要在皇帝手下求生,唯有以军权抗衡。”
她摊开双手:“将军,皇帝以斧钺加身,我只能如此。”
她对这一场和皇帝的博弈十分清醒,她愿意为莫家挺身而出,不计代价。
堡寨中的腥风最终带来了一场雨,浇灭了和金虏交锋时点燃的油火,天亮后,凝固了的鲜血被一遍遍冲刷,最终变得毫无痕迹,血腥气味也一扫而空——战场的危险浓墨重彩,然而所留下的痕迹也最容易被冲散。
王知州离开时,已经是卯时,冷雨将他浇的透骨寒凉,纷乱了一夜的脑袋,越发昏沉,直到回到知州府内衙,回到温暖的屋子里,沐浴更衣,灌上一碗姜汤,小睡了一个时辰,他的头脑才逐渐清明。
将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细想一遍,他毛骨悚然,知道自己是上当了。
上了邬瑾的当。
莫聆风要做的事,邬瑾一定早已经洞悉,在见到秦方,察觉到秦方身份的一瞬间,邬瑾就将他算计进去,急急忙忙前往裕花街,将他诓骗去了堡寨,让他给莫聆风擦屁股善后。
他若是没有去,莫聆风就算是在堡寨中掀起了巨浪,也和他无关,可他去了,他就成了杀死秦方的同谋。
整个堡寨的士兵都是同谋,一场战争和一场雨毁灭了罪证,但是无法熄灭陛下心中的猜忌。
秋雨萧瑟,让他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炭火又烘着他,让他五脏六腑都烘的焦躁难安。
铺开纸,小厮连忙在一旁磨墨,墨好之后,他握着笔,半晌没动。
怎么写?
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写。
丢开笔,他背着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承受着山一般的重压,同时脑子里开始筹谋上下打点。
光写奏书还不够,他还得写一封信去京都,给自己的恩师,陛下若是有问责之意,请恩师为自己斡旋一二,再为恩师捎去田契数张,以做孝敬。
思及此处,他心里的重担稍稍减轻,又想到了莫聆风。
这小小女子过于凶残,身边也尽是虎狼之辈,想要动她,很难,但是不能不动,只有动了,才能永绝后患。
莫聆风他挨不着边,但是莫千澜活死人似的躺在家里,他还是有可乘之机,等莫聆风回来奔丧之际,再行动作。
还有邬瑾。
一想到邬瑾,他就恨得牙根痒痒,随后把邬瑾排在了莫聆风前面——此人就像深渊中潜伏着的蛟龙,不惊起一点涟漪,然而一旦猎食,便理智清醒的可怕。
他想的头头是道,把暗杀顺序排列的清清楚楚,只待时机,却没想到,邬瑾并没有留给他机会。
九月初三,王知州奏书送入递铺,加急送往京都。
九月初八,一只装有王知州罪证的樟木箱,由宽州悄然送往济州洛水码头,再由石远亲押一条楼船,秘密送往京都,交至莫府在京都的当铺,最终避人耳目,送去詹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