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用两块石头,一条木板搭成矮凳,邬父坐在上面,给两个猪前蹄抹盐,邬意蹲在一旁磨盐。
邬父见他回来,连忙问道:“你娘回来了吗?”
“回来了,”邬瑾舀一盆热水,对邬意道,“老二,阿娘恐怕伤了风,你熬点姜汤。”
邬意清脆的答应一声,把盐倒在木盆里,起身去刮姜。
邬瑾端上这一盆热水去了邬母房中,给邬母脱去鞋袜,蹲身帮她泡脚。
等到邬母暖和起来,身上不再僵的如同一块生铁,他泼掉水,净手回来,站到邬母面前。
不等邬母开口,他撩开衣袍,双膝落地,稽首跪拜,沉声道:“儿子不孝。”
邬母喉咙里阵阵疼痛,无言看他一眼。
邬瑾直起上半身,定定看向邬母:“我为人子,本不应言父母之过,然而莫姑娘无父无母,一位恩师,已经逝去,仅剩一位兄长,也在病榻,口不能言,儿子若是不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为她鸣不平之事?
您去寻她,以弱者姿态跪求于她,众目睽睽之下,她有口难言,这对她是一种变相的逼迫和欺辱啊。”
邬母听到这里,想到莫聆风所说的“欺负”,一颗心猛地往下一沉,扬起刚生出一丝力气的手,狠狠劈在邬瑾面颊之上。
邬瑾受了这一耳光,脸上立刻浮起红印,刚把姜汤端到门口的邬意吓了一跳,姜汤都险些倒翻在地,他牢牢捧着碗往后退,想要去搬邬父前来,可是退了两步,他又觉得应该先放下姜汤。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邬瑾扭头看向门口:“老二,姜汤拿进来给阿娘喝。”
“哦,”邬意连忙走进屋中,战战兢兢放好姜汤,随后不敢在屋中停留,飞也似的往厨房奔去。
邬母不端碗,不言语,只等着邬瑾开口。
邬瑾泣道:“阿娘,莫姑娘只有十六岁,和老二一般大,老二有父母庇护,有兄长替他善后,莫姑娘孤身一人,在堡寨中守边关,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您将她拦下,损她名节,于心何忍!”
邬母听他口口声声都是莫姑娘,登时油煎肺腑,两只眼睛里冒出火来:“我是为了你!”
邬瑾摇头:“儿子不能使父母信服,令母亲苦痛操劳,又使家中不和,时有怨愤,皆是儿子贪嗔痴之心作祟,
我既不能报父母养育之恩,又不能为恩人肝脑涂地,时时刻刻,都是心在火中,如同身在无间地狱——”
“你要干什么?”
“儿子之罪,丘山之重,只望母亲蒙恩于我,不要再去见莫姑娘?”
“我要是见了呢?”
“那儿子只能以钱财报父母,以才学报莫府,待到事了,便舍弃这万丈红尘,割去爱恨嗔痴之心,落发为僧。”
他目光坚定,邬母深知他从小到大,从不知道撒谎,话既从口中出来,就一定会做到,她看着他,满心绝望,取过姜汤,悉数泼在邬瑾身上。
这一碗滚烫的姜汤,泼在爱子身上,便是她对此事所做的最后的宣泄,最后的挣扎,从这一刻起,她认命了。
她不能把这个儿子逼上绝路,那是摘她的心肝。
邬瑾抹了把脸,站起身来,走出门去,对手足无措的邬意道:“老二,再给娘倒一碗姜汤。”
邬意胡乱一点头,赶紧往厨房跑。
邬父两手还是油和盐粒子,歪歪扭扭坐在石阶上——邬意情急之下,将邬父一路运了过来,放到此处。
邬瑾上前要抱他,他却摆了摆手:“老大,我有话想跟你说。”
“爹,石头上凉。”
“一时半会没事。”
邬瑾还是执意将他背在背上,立在廊下,方便邬父说话。
邬父看着儿子淋湿的幞头和鬓角,含泪道:“老大,爹对不起你,爹没能把家立起来,让你受苦了,你娘拿着那么点银子,要当家,苦日子把她磨成这样了,你不要怪她。”
“儿子知道。”
邬瑾将邬父送回房中,随后回到自己屋中,换了身衣裳,取掉湿透的幞头,用帕子抹了抹湿了的鬓角,换一顶唐巾,出门时,抓起一块冻硬了的积雪,敷在脸上,到了莫府。
灯笼摇晃,火光也随之摇晃明灭,风裹挟着炮仗之声,不知是哪家小儿在争放炮仗,噼啪作响,将那无忧无虑之心,天真无邪之乐,一同送至人耳边。
他见到了莫聆风。
随后他一步迈下三个石阶,疾行至莫聆风身前,伸手向上,想要去攥她的手,刚一抬起,又迅速放下。
他躬身俯首:“聆风,对不起,我阿娘不会再见你了。”
二人面孔离的如此近,近到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味,本来他们的香味应该是交融在一起的,是一样的花香,然而邬瑾身上多了一股辛辣的气味。
莫聆风一看,就见邬瑾左边脸上,还残留着一片红印。
再看他鬓角微湿,眼角也是一片通红,便笑道:“不要紧,我没有吃亏啊。”
她迈步往里走:“今年有炮仗吗?”
“已经在库里了。”
莫聆风扭头对殷南道:“叫殷北过来守着,你带着她们放烟花去,热闹热闹。”
殷南瞪邬瑾一眼,迈着大步走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花厅。
花厅中,没有祁畅,但是依旧井井有条,炭盆摆放两侧角落,将屋中寒意驱散不少。
两人对坐于方桌边,下人立刻奉上茶点。
冬雪和冷风所带来的潮意侵蚀着这里,从地底往上升腾,落在炭上,连炭的气味也比别处要浓,湿气随着炭火的烘烤,渗透进人的衣裳,悄然附着于皮毛之上。
莫聆风将城门口一事悄然揭过,笑问:“京都中的消息都落定了吗?”
邬瑾点头,起身去取今日锁在此处的匣子:“不是说明天回吗?”
莫聆风道:“种家庆让我在除夕前回堡寨,和士兵一起过年,所以就提前了一天回来。”
邬瑾将木匣取了回来,放在桌上,匣子上挂着一把小小黄铜锁,他在袖中去掏钥匙,连掏了两下,都没摸到,连忙换一只手,又没摸到,只得笨拙而且无措地起身,把怀里和腰间都摸了一遍,最后才取出一把钥匙来。
他将钥匙插进匣子里,从里面取出京都来的信,一张张翻开查看。
莫聆风从糖捧盒里捏起来一根楂条,送到邬瑾嘴边:“你吃。”
邬瑾见莫聆风忽然伸手过来,便就着她的手张嘴将楂条吃了,口中顿时生出一股酸甜滋味。
莫聆风低头在糖捧盒里继续翻找,找到一块一口酥,便伸出手臂将其送到邬瑾嘴边:“这个好。”
邬瑾张嘴吃了,继续翻看,看过之后,抬头看莫聆风,莫聆风正鼓着腮帮子吃,又将一块枣泥馅饼送到他嘴边:“吃。”
邬瑾低头,咬住那一块馅饼,吃了之后,笑道:“甜。”
他将信递给莫聆风,因为口中满是清甜滋味,连说的话也都带着几分柔软之意:“王家抄捡出来的钱财未过三十万贯,谋杀敕使一事,也未有详实罪证,又有多方为其求情,皇帝免他死罪,杖八十,终身不用,王家荫封六个子弟一律罢黜,日后无科举,不得进官场。”
莫聆风将邬瑾整理好的文书一扫而过,并不细看,随手放在桌上:“由此可见,程泰山比王运生要厉害,程家子弟,无一人靠荫封为官,背靠大树,树倒则人倒,不如身怀本领,王景蛤是不是去了京都?”
“是,他恐怕想以科举翻身,为他父亲翻案。”
“他没有真才实学,不过是王运生替他吹了几个牛,”莫聆风不以为意,“不必怕他,他连祁畅都不如。”
邬瑾刚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莫聆风先是一惊,右手下意识按住腰间,随后见那夜色忽明忽暗,姹紫嫣红,星星点点,自窗外凋零,才将手从腰间放下。
“烟花。”
她站起来,走至窗边,推开窗格,往外看去,又看不清楚——九思轩中古树参天,纵然树叶凋零,树枝也密密麻麻,伸张出去,嶂住了天幕。
她关窗走到门边,回头对着邬瑾招手:“走,我们去看看。”
邬瑾走上前去,和她一道出了门,还未走出院门,莫聆风忽然道:“你在这里等我。”
她扭身跑回花厅,从糖捧盒里拿两个猊糖,揣在手里,又咚咚咚往外跑。
经过殷北时,她忽然停住,在一片炮仗响声中,对殷北道:“找几个亡命徒,去杀了王运生。”
“是。”
“去请程三来看烟花。”
“是。”
莫聆风快步走到邬瑾身边,递给他一个猊糖,一边往花园走,一边大声道:“我让殷北去叫程三来看烟花,看完了我们一起喝一杯。”
邬瑾点头,将猊糖怀进袖中,迈开长腿,不过几步,就到花园月亮门前,猛地又是一阵“噼里啪啦”之声,一连百响不绝。
娘子军们在花园里一阵惊笑,莫聆风停住脚步,不往里走,对邬瑾道:“我一进去,她们就不自在了。”
邬瑾侧头看她,见她年纪虽小,却已经很能体谅属下,不由会心一笑。
半空之中,又是千光绚烂,火花拂云,两人同时仰头,去看转瞬即逝的流光,不过几息之间,花焰凋零,化作鎏金一般的火星坠地,又在半空之中熄灭。
电光幻影,天花乱坠。
两人站着看了半晌,直到这一出烟花放尽,才垂下头来。
莫聆风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听得花园里传来程廷的咆哮——似乎是程廷赶着来看烟花,走的急不可耐,一不留神,让地老鼠钻到了长袍底下。
他当即一蹦三尺高,“汪汪”地骂了起来。
娘子军也让他吓了一跳,都停手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唯有殷南板着一张脸,连着点了四五个地老鼠,往程廷身上扔去。
程廷吱哇乱叫,抱头逃窜,在一众笑声中奔出花园,一头扎进邬瑾怀里。
紧随而来的是大黄狗,汪汪两声,摇头摆尾,蹲在了邬瑾身边。
程廷将脑袋从邬瑾怀里拔出来,因为有了靠山,胆气顿生,扭头就冲花园里大喊:“殷南!你敢炸小爷!有种你别动刀,咱们两个单打独斗,你信不信小爷一屁股就坐死你这只弱鸡!”
回答他的是“砰”一声巨响,他猛地抱头蹲下,而莫聆风和邬瑾再次抬头,看向天空。
烟尘如雾,一蓬蓬星子冲出烟雾,再次绽放。
程廷塌下去的宽肩膀又耸了起来,站起来也往天上看,三人一狗,全都仰头不动,等到这几蓬乱星闪过之后,才落下。
邬瑾趁着此时安静,对莫聆风道:“知州的位置定下了谭旋,黄纸已下,这个人,不曾出现在邸报和小报之中,看不清是谁的人,不过依我看,不会是东宫的人。”
莫聆风点头。
程廷听的全神贯注——漏掉半句话,接下来的话他可能就再也听不懂了。
听过后,他疑惑道:“为什么不是东宫?你们两个不要‘一切尽在不言中’好不好,多体谅体谅我!”
邬瑾仔细和他解释:“此次宽州易主,东宫和藩王都有所荐,小报上写了这些人的履历,我看东宫所荐之人,虽都资历老道,但未曾转过枢密院职,并非任职知州的最佳人选,反倒是魏藩,举荐的人都有转过枢密院的经历,担得起知州一职。”
程廷又问:“宽州是边关重地,东宫还嫌弃上了?”
邬瑾答道:“东宫恐怕已经看破陛下与莫家之间势同水火,知晓宽州局势复杂,不愿过多介入,以免陛下不喜,又免损兵折将。”
程廷一字一句听明白了,替魏王“哎”了一声:“魏王不如太子。”
莫聆风“嘻”了一声:“那可不见得。”
程廷刚刚捋清楚的脑袋立刻又扭成了一团麻花,因为不知道为何“不见得”,更不知道这二位离着京都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为何又能“见得”。
就凭几张小报,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来?
小报他也天天看,怎么他就只看到了“盐铁使鲍正老当益壮,纳妙龄女为第九妾”,“正店为避酒税,假以果饮为酒”,“兵部员外职方郎东方权为女出头,当街厮打女婿”。
他至今挂念东方权是否打赢了年轻力壮的乔科,却丝毫不记得小报上有写东宫和藩王谁更聪明。
邬瑾解释道:“魏王既能走到和东宫分庭抗礼的地步,不会蠢笨,只怕也早已经洞悉此局,只是他名不正言不顺,想要走这条路,就不得不布局在宽州,日后一旦陛下要动,他便立刻成为陛下要用的一把刀,讨陛下欢心。”
莫聆风补充道:“然后顺水推舟,掌握兵权,胁迫国朝废储君,立藩王。”
程廷在炮仗声中大发牢骚:“亲父子,亲兄弟,那么多戏!”
邬瑾对他的牢骚一笑而过,继续对莫聆风道:“皇帝不仅动了知州,连同转运使、漕司、帅司、知府,一并轮换,正旦一过,立刻就会有黄纸下来,权利就像是竹,扎根越久,泥底下就越是盘根错节,根脉相通,牵一发而动全身。”
莫聆风问:“程泰山去哪里?”
“济州。”
程廷在嘈杂的炮仗声中听了一耳朵,觉得程泰山这三个字耳熟:“等等,你们说的是不是我爹?我怎么不知道?我爹知不知道?”
邬瑾点头:“已经告知了你父亲。”
程廷瞠目结舌,看看邬瑾,又看看莫聆风,忽然想起程泰山前几日忽然对他语重心长,说了一番让他惜福、懂事的话,又说起他的亲事,会尽快给他落定。
想到这里,他一拍大腿:“我爹这是不打算带我去!济州又不远,他不带我想干嘛?想纳妾?”
他对着邬瑾和莫聆风一拱手:“我先回去审爹,明日再聚。”
说罢,他踢了踢大黄狗:“起来,家去!”
一人一狗来的快,走的也快,穿过花园时,又让殷南报复,追着丢了几个地老鼠,无力还手,只能一路狂奔,骂骂咧咧出了莫府。
寒风渐大,又有片雪纷飞,烟花和炮仗声渐小,莫聆风和邬瑾回了九思轩花厅中。
邬瑾道:“新官上任,秉性不明,堡寨之中的情形,陛下恐怕还是疑心,只是鞭长莫及,新官到此,也恐有陛下密旨,要掣肘于你,换你出堡寨。”
莫聆风不以为意:“金虏兵临城下,想要换我出堡寨,却不知何人能驱使我莫家军,种家庆深知各中情形,他一心为国,恨不能以身殉之,定会为我力守。”
片刻之后,她忽然道:“我如今年纪不大,外人所见不过是一娘子军,便已经愤愤不平,若是忽然得知宽州军务已尽在我手,又会如何?”
她起身走至窗边,撑开窗格,看向窗外。
花园中的热闹已经散去,窗外一片乌黑,只有数盏灯笼次第照亮莫府,寒气从窗中透出来,使得本就不暖和的花厅越发寒冷。
她不畏寒,不在乎这一点风吹雨打,伸展双臂,让寒风将宽大衣袖吹的鼓起,飘在身后,好似展翅欲飞。
月色不明,星光不亮,灯笼中的灯火宛如悬在夜色中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不再甘愿隐姓埋名的少女。
她要让世人看到莫家又将旗帜插在了堡寨之中,要让与莫家的故人、敌人,看到莫家并未陨落。
“邬瑾,我还要等多久?”
邬瑾起身走到她身边,看她放下双臂,躬身道:“还要等一等,等到金虏大举来犯,等到决战之日,等到陛下前脚将你替下,后脚又不得不封赏你,请你出征。”
莫聆风扭头对着他一笑:“你说的对。”
邬瑾谈完机要事宜之后,便告辞离去,撑一把油纸伞,顶着风雪回到家中,家中安安静静,漆黑一片,他自厨房灶膛里摸索出竹片,用火星点燃油灯,左手擒着灯,右手在上方拢住灯火,轻轻叩响邬意房门。
邬意睡眼惺忪起来开门,让寒风吹的一个哆嗦:“哥,你回来了。”
邬瑾轻声问:“姜汤阿娘喝了吗?”
“喝了。”
“阿娘有没有伤风?”
“没有,”邬意打了个哈欠,“哥你饿不饿?灶上有糖饼。”
“不饿。”
“我饿了,我去吃两个。”邬意袖着双手,奔去厨房,让冷风激出了三个喷嚏。
邬瑾拿着灯,进了后院,邬父邬母已经歇下,他站了片刻,见一切如常,就回到前院,见邬意一手一个糖饼,跑回屋子里,才回自己屋中去,脱衣睡下。
他睡的不沉,窗外落雪之声渐大,“沙沙”作响,积在地上,风时大时小,更声打到寅时,他听到了寂静雪夜中传来了邬父惊慌的声音。
“他娘!”
他立刻翻身坐起,趿拉着鞋,取下鹤氅,边穿边往外走,一手推开门,他弯腰将鞋提上,再直起腰时,就见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雪还未停,他一脚踏入积雪中,赶至后院,借着雪光走到父母门口,低声道:“阿爹,怎么了?”
邬父连忙道:“你阿娘好像是高热了,你快进来看看。”
邬瑾心头一沉,连忙推门进去,雪光铺了进去,他就着这一点亮光,火速走到床边,伸手一探邬母额头,如火一般,立刻道:“我去请大夫。”
话音未落,邬母忽然浑身颤抖,呼吸急促,眼睛往上翻了起来。
“老大!”邬父惊叫起来,两只手扑上前去,掐住邬母人中,“你娘抽起来了!”
邬瑾扭头一看,见邬母牙关咬紧,四肢僵直抽动,三魂七魄几乎唬的散去。
他心知请大夫一来一去,太费时间,匆忙取下来万应膏,大力打开盒盖,抠出来一大坨药,往邬母人中和太阳穴抹,随后背对着邬母蹲坐,将邬母扯到背上,牢牢背住:“爹,被子!”
邬父爬过来,举起被子搭在邬母身上,又将被角塞进邬瑾腋下,邬瑾托起邬母,往背上耸了耸,往外狂奔而去。
冷风夹着雪片拍到邬瑾脸上,邬瑾迈开腿,背着邬母使劲往药铺跑。
两条腿在积雪里艰难地进进出出,他一刻不敢停,鼻翼翕动,刺骨的寒气一股脑从鼻端钻进肺腑,像把利刃,剖开了他的身体。
耳朵里一边是自己轰隆作响的血流之声,一边是邬母微弱的呼吸声,面孔让寒风吹的冰凉,后背又让邬母贴的滚烫。
“阿娘!”
回答他的是风声。
“阿娘!”他不停叫娘,怕邬母一闭眼就再也不醒,一直叫到李一贴药铺门口。
他腾出一只手叩门,手已经冻的麻木,略一动弹就是阵阵刺痛:“大夫!唐大夫!李大夫!”
药铺常有人夜半拍门,学徒睡在铺子里,立刻起来开了门,一见邬瑾背着病人进来,连忙取出火折子,点起油灯,让邬瑾将人安放在榻上,自己去后头喊唐百贴。
唐百贴风风火火赶来,举着灯一照邬母面色,连脉也不探,先以银针扎住她双手手腕太陵穴,为她宽胸理气,安心宁神。
待到邬母气喘之声稍弱,他细问了病症,又拔出银针探脉,扭头对立在一旁的学徒道:“脉浮紧,外伤风、内邪热,高热抽搐,口渴唇焦,化一丸紫雪丹来,先开窍、退热、止厥,再开方驱寒。”
学徒连忙去化一丸药过来,撬开邬母牙关,喂其服下。
唐百贴开了方子,让学徒去抓药,又叮嘱邬瑾:“夜里容易反复,药睡前煎上一副,夜里温着,随时喝上两口。”
邬瑾一一记下,又往腰间去摸银子,结果什么都没摸到。
幸而此时邬意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叫了声“哥”,又叫了声“唐大夫”,把紧抓在手里的钱袋子打开,先付一两银子的诊金,再和学徒去柜台上算了药钱。
拎着药,他帮着邬瑾背起邬母,又拿被子罩住邬母,兄弟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家。
两人片刻也不敢歇息,忙前忙后,煎药熬粥。
天色渐亮,邬瑾先服侍邬母饮了药,又喂邬母喝了两口粥,等邬母睡过去,邬父守在一旁,见邬母高热退去,又睡的安稳,才松了口气,喝了碗粥,也睡了片刻。
邬瑾每过半个时辰,便去探一探邬母情形,连着喝了两回药,邬母看着好了许多,只是吃不下东西。
他想粥没滋味,又熬了些肉汤,邬母仍旧是只喝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如此熬过一天,邬瑾去莫府送了信,又担心父亲也累的病倒,便让邬意和父亲一起睡,自己拼了两条长凳,睡在床边。
他把药温在炭边,夜里起来添了两回炭,送邬母解了两回手,又把药喂邬母喝,也感觉邬母有所好转,鸡叫时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自己放心睡了一个时辰。
他睡的警醒,忽然听到邬母低低哼了两声,翻身而起,伸手去探,就见邬母身上又如火炭一般烧了起来,脸颊通红一片。
他暗道不好,立刻让邬意去请唐百贴前来,自己端那碗剩了一小半的药来,托着邬母坐起,喂她喝下。
邬母一口药吐出来大半,面色枯黄,嘴唇暗紫,竟然已是垂危之像。
邬瑾心急如焚,轻声道:“阿娘,慢慢的喝一点药吧。”
邬母勉强睁开眼睛,缓缓看了他一眼,张开嘴将药吞了一口下去:“老大……”
她说话时,气息如火,声音沙哑至极,短短两个字都说的十分艰难,眼角湿润,纵然有泪意,眼泪却也随之干涸。
“阿娘,我知道您不舒服,您别怕,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把药喝了,我再喂您喝点热粥,肚子里有了东西,才能好。”
邬瑾慢慢将这点药喂下后,李一帖带着唐百贴赶了过来。
李一贴搭脉半晌,又看了看昨日唐百贴的方子,见方子开的对症,便没有改动,只对邬瑾道:“你母亲现在好比一只陶罐烧在炉上,水已烧干,火却正旺,陶罐随时都有碎于火中之险,这时候我把柴火一根根撤下去,你们要慢慢灌上热水进来,这样陶罐才会完好无损,不管水、汤、粥,只要不用凉的去激她,就都有好处。”
邬瑾一一记下,奉上诊金,送李一贴出门。
整整一日,一家人烧火,煎药、做饭、炖汤、烧水、熬粥,忙了个不可开交。
邬瑾守在病床前,把这些汤汤水水,一一送到邬母嘴边。
及至傍晚,邬母回转过来,睁眼看着邬瑾,哑着嗓子问:“老大,我只是伤风,吃着药,慢慢就好了,你快去睡觉。”
邬瑾听她说话时,嗓子好了不少,连忙去炭火旁去拿汤。
碗放的久了,碗边滚烫,他没松手,匆匆端到床边,放到凳子上,扶着邬母半坐起来,用汤匙吹凉了喂她:“您睡的时候我也睡了,现在不困。”
他只盼着邬母能多喝几口,哪知邬母只喝了三口,就把头偏到一旁,不再喝了。
邬瑾低声道:“阿娘喝口粥吧。”
邬母摇头,复又躺下,忽然问:“今天是哪一日了?”
“二十二。”
邬母听了,也不知在思量什么,眉头皱着,片刻之后又沉沉睡去。
她这一病,便是五六日不好,高热退去之后,一直不能起身,不思饮食,每日只能喝点汤水。
腊月二十八,邬瑾在灶上草草吃了一碗剩汤,一个糖饼,看着厨房里邬母备好的驴板肠、羊肉等物,心中一酸。
他端了一碗鸡汤到邬母床前,邬母刚好醒来,扭头看向邬瑾,见邬瑾眼睛下面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心疼不已,挣扎着坐起来,不必邬瑾劝,自己就着邬瑾的手,喝了半碗汤,吃了一块鸡肉。
吃过之后,她催促邬瑾快去歇着,又说自己已经好了,只要养一些时日,就能痊愈。
邬瑾点头应下,走到门口,一只脚还没迈出门去,耳中就好像听到邬母在说话,连忙转身走回去,问邬母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邬母适才并未言语,见邬瑾恍惚,更是催着他去睡,他收了碗回到厨房,邬意正推着父亲从外面回来。
邬父买了一支人参,要切了炖在汤里,给邬母补补元气。
“老大,你去歇歇,我跟老二在厨房里忙的过来。”
邬瑾出了厨房,走回自己屋中。
他坐到椅子里,上半身往后靠,肩膀往下塌,双手无力的搭放在椅子扶手上,两条腿往前伸,和双手一样,都是疲惫而且无力的形状,只有腰还挺着。
户外狂风怒吼,大雪如席,风雪交加着打在这座小小宅院之上,闻之令人心碎胆裂。
他望着头顶上陈旧的格子,想着李一贴所说的“心病”。
邬母是伤风在外,心病在内,若得心药,豁然意解,沉疴顿愈。
他自然也知这心病从何而来。
滚烫的苦痛在他身体里流淌,邬母的病痛正在化作岩浆,堵住他人生中的岔路,毁灭他的选择,把他碾为齑粉。
而邬母不断询问日子,似乎也是想要撑着过完这个年。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似乎是今早的,也可能是昨天的,他全然不记得,只知道茶的滋味很苦涩,入口冰凉,他喝了一口,捏着茶杯半晌不动,忽然扬手,将这一盏过了时的茶狠狠摔在地上。
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茶杯滚落在地,转了几圈,安然无恙,茶水则是满地乱淌,迅速蔓延到了他脚下,浸湿了他的鞋底。
这便是他这困兽,唯一的发泄。
他慢慢蹲身下去,捡起茶杯,地面上汪在一起的残茶忽然惊起一圈圈涟漪,他仰头望去,以为是屋顶漏水——一仰头,才知道方才滴落的是自己的眼泪。
捡起茶杯放回桌上,拿一方帕子蹲身擦去地上残茶,他一边擦一边思索,要从不可能中找出一种可能,两全其美,解开邬母的心结。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他毫无眉目,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桌边,翻开一份邸报,去翻找看过的慈幼局。
正看时,邬意忽然到了门口,隔着门大喊了一声“哥”,等邬瑾回答之后,他冲进屋子里,压低了声音,兴奋道:“哥,莫姑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