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箱中,装有账册数本、拆过的皮甲、棉衣等物为证,另有一封状书,上告王知州贪敛军饷,士兵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贻误战事,致使三寨失守,兵临高平寨。
秦敕使入堡寨后,王知州深恐此事败露,连夜前往堡寨,强令高平寨开西门,突袭金虏,于乱中杀死秦敕使及禁军。
詹事府得此箱后,惊骇震动,不敢有丝毫隐瞒,正詹事立刻入宫,将其交给皇帝。
九月二十,正在各地学子争相入京赶考之际,皇帝盛怒,堂堂天子,竟被此奸诈之徒玩弄于股掌之间,着令即刻押送罪人王运生进京受审,查封家财,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共同审理此案。
既是詹事府首提,又令东宫监察,不得姑息。
宽州府要务暂由转运使、提刑司、漕司、知府共同协理,并查处知州府相干属官、宽州一应行商,朝中另择州官,前来处理军机大事。
这消息太过突然,如同晴天霹雳,劈向了看似安稳的朝堂——储君与藩王之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经因为宽州知州一职暗流涌动,各使手段,互不相让,使得此职悬而不决。
宽州官场也随之震荡,与王知州有故之人还未清楚来龙去脉,便与王运生共同赴狱,等候审理,没有入狱之人,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拥有如此雷霆手段,搅动了天下风云的人,却是邬瑾这个连春闱都未曾过的书生。
十月初,程廷戴一顶仙桃巾,穿身蓝色团领衫,靛蓝色压腰,腰间挂着两枚玉兽佩,打扮的十分稳重,然而一进莫府,这种稳重就消失殆尽,从花园里摘下一朵黄菊花插在鬓边,路过桂花树时,又折下一枝桂花。
他直奔山野居,在门外大喊了一声“邬瑾”,随后往屋子里一钻,将桂花“当”一声投入放鸡毛掸子的赏瓶中。
“累死小爷了!”他走到邬瑾身后,伸出双手搭在他肩上,按住他就是一阵乱摇,几乎要把邬瑾摇散,“我爹可真是会使唤人。”
他如今做他爹的幕府,一个月领三两银子的月俸。
自他三次才过发解试,并且取了个末名后,程知府和程夫人幡然醒悟,不再敦促他读书,反倒张罗着给他找个营生。
程廷不必再去州学,又不曾挨揍,每日穿街走巷,好不快活,王运生事发,他更是喜的手舞足蹈,连摆三桌席面宴客,一日归家晚了,见程泰山还忙于公务,一时孝心发作,前去探望。
程知府不见他时,还身体康泰,一见他这逆子,立刻气血上涌,手痒难耐,当即去卷桌上名册,要给程廷一下,哪知程廷歪着脑袋一看,指着其中一个名字,奇道:“爹,王景蛤的表舅怎么勾掉了,他可没少在码头上掺和,我在济州考试,都遇上过他一回。”
知府衙门中两位师爷俱是一惊,程知府松开手掌,问道:“这是他哪门子表舅?从没听说过。”
“他外祖母是后嫁的,那个旧外祖母有个兄弟,兄弟养了个儿子,就是这个黎裘,投在王家,王景蛤也叫他表舅。”
程知府看这个儿子顺眼起来,破天荒带了笑:“你怎么知道的?”
程廷翻了个白眼:“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两个师爷兴奋起来,老师爷起身指着另外一个名字道:“这个呢?”
程廷扫了一眼:“他倒是想投靠王家,但是因他破了相,景蛤他爹认为‘破’不好,不肯要他,他和人说王家以貌取人。”
老师爷连忙取来一张纸,重新填了名字,笑道:“老爷常说三爷不通不通,如今看来,三爷是通在人情上,官场之上,通了这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碗饭吃。”
程知府目光慈爱,看的程廷毛骨悚然,从那之后,程廷就端上了程知府的碗,吃起了衙门的饭,整日在外奔波,累的人都瘦了一大圈。
邬瑾让他摇的前俯后仰,笑道:“累了就坐着吧。”
程廷一屁股坐下,自己倒了一盏热茶,喝了两口,低声道:“老蛤蟆后台可真够硬的,我听说死不了。”
“死罪才麻烦,我送入京都的罪证,也并非全是实证,”邬瑾问道,“吃饭了吗?”
“没吃,”程廷摸着肚子,皱眉不解,“怎么还留一分力气?”
邬瑾出去叫人摆饭到隔间,程廷追着喊:“上回送来的石榴酿了吗?酿了就送两壶来!”
下人应声而走,邬瑾起身往隔间走,边走边慢条斯理的和他剖析清楚:“一个人有生可求,才会三缄其口,若是知道自己非死不可,就会把所有人都拉下水,所以我留了一分力,而他的靠山、家族,多年来受其供养,也会尽力为他谋划。”
程廷似懂非懂地点头:“可他要是卷土重来怎么办?”
邬瑾洗了手,拿帕子擦拭:“我不是送出去了九分?他和他的靠山,也都有敌人,敌人怎么会允许他卷土重来?”
程廷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蜘蛛洞,邬瑾、王运生、靠山、敌人,吐出了无数的蛛丝,一头把他网住了。
他摘下鬓边黄菊花,在手中把玩,心想天下人的心眼共一石,当官的占了八斗,生意人占了一斗,其余人合用一斗。
他便是其余人,心眼永远不够用,什么都赶不上趟,王运生与堡寨一事,若非邬瑾仔细给他讲明白,他这辈子都想不到。
饭菜很快提了上来,程廷确实是饿了,左手拿了一个桂花烫面蒸饼,右手抄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驴肉,张开嘴,左右开弓,先打了个底。
随后他拿过酒壶,一人倒上一杯,自己“滋滋”地喝了一口,才感觉活了过来。
他今天跑了半座城,欠下了无数酒债,就为了弄清楚一样皮货的去处,整整一天,只站在脚店门口吃了三个饼,喝了一壶茶。
而且他在莫家吃了这么多年,味道和吃家里的饭菜一样熟悉,更令他放松和饥饿。
第207章 坦白
没有虚礼,两个人埋头苦吃,将满桌子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才放下筷子,以茶水漱口,出了隔间。
捧着肚子,程廷坐在椅子里,感觉十分安宁:“我娘去许家提亲了,和聆风说的一样,惠然姐姐没答应。”
他有点伤心,但是伤心的有限,因为早有预料,所以很快就缓过了劲,连同那份感情也像是缓过了劲,变得淡淡的——仿佛炽热之心随着在码头上奔跑的那股劲淌了出去,他泄了气,不再为此满地打滚,喝的烂醉如泥了。
他也感到奇怪,从前也是他一个人登台唱戏,却是劲头满满,现在也还是一个人唱戏,为何就疲惫地唱不下去了?
他看着自己折进来的那枝桂花,由着自己的人生大事,忽然想起来两位挚友的大事。
“聆风今年十六了,你们......你要入赘吗?”
邬瑾摇头:“她不会要一个奴隶似的夫君。”
程廷好奇:“那她要什么?”
邬瑾喝了口茶:“她要一个头脑聪明的幕僚,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一个有手腕的同伴,以及一个可以四面斡旋的朝官,
如果你姑父还清醒,赵先生也还活着,他们也不会愿意让我在此时和莫聆风成亲,无论我是不是入赘。”
“为何?”
“因为聆风是他们养的猛兽,在最应该张牙舞爪之际,绝不能囿于感情。”
程廷听着,没太听明白,但是隐隐感觉这二人前途坎坷,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他才问:“你要等到她长大?若是她改变心意,你又怎么办?”
邬瑾笑道:“两块石头,有什么好改变的。”
程廷听了这话,愣了一愣,感觉这话平平淡淡的,而且是脱口而出,但是有种特别的深情,仿佛是彼此心意相通,无需多言。
他们太聪明了,剔除感情之外的权利、地位、财富、样貌,只寻求那一点心有灵犀,因此而变得很“笨”,笨的固执。
程廷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自己满身的疲惫抻出去:“走,咱们去牵狗,带狗玩去。”
邬瑾站起来,从屏风上取下鹤氅,伸手穿上,收拾了桌案上的东西,和程廷一同往外走。
两人走出去角门,出了莫府的巷子,没走多远,胖大海就狂奔而来,气喘吁吁停在程廷身边,给两人行了礼,随后对程廷道:“三爷,老爷找您,让您快些回去。”
程廷拉拉了脸:“驴也没这么使唤的!我不干了!”
然而难得被父亲青眼相加,嘴里说着不干,两条腿还是跟着胖大海走,边走边扭头对邬瑾道:“明天等着我吃晚饭。”
邬瑾点头,继续往家走,天幕一寸寸在他身上落下,直到黑暗彻底将他笼罩。
他回到家中,前院里弥漫着一股甜香气,邬母正在清点白饴糖,邬父坐在小轮车上,把糖块捡到布袋子里。
邬意学徒出师,如今自己挑着担子卖糖,预备着再过个几年,就去赁个铺子,开糖铺。
“老大回来了,”邬母抬起头来,“你看看这糖,怎么黏了?”
“潮了。”邬瑾上前帮忙,将黏了的捡出来,“冻一冻就好了。”
邬意从外面进来,脸上藏不住的笑意,见父母和邬瑾都在,连忙敛了笑容,但是眼睛还是亮晶晶的,腰间挂着一个荷包,上面绣着鲜亮的四季景:“哥,你回来了。”
邬瑾点头,目光从荷包上扫过,邬意连忙把荷包扯下,塞进袖子里,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拿起一块白饴糖放进嘴里:“阿娘,别人说以后要是开个糖铺,挣的可比现在多,要是去蜀中收糖,挣的更多。”
邬母看他一眼:“谁说的?”
邬意含含糊糊:“就是……认识的朋友,一个卖油枣的。”
邬母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少胡思乱想,把眼前的事干好再说。”
邬意红了面孔:“知道。”
一家人收拾了东西,邬母叫住邬瑾,进正屋说话——屋子越住越大,然而一家人却是越来越少在一起,二进的宅院,反倒不如从前温馨。
邬瑾给邬母拉开椅子,又伸手摸了摸茶壶,见里面有温水,便揭开茶盏,给邬母倒上一盏:“阿娘,喝水。”
邬母接在手里,喝了一口:“老大,莫府有个小厮,是不是进京赶考去了?”
邬瑾点头:“是。”
“你不去?”
“阿娘,”邬瑾坐下来,柔声细语,“儿子今年不去,三年后再去,虽然儿子在莫府,但是从未中断过读书,人的学问,非一日之功,三年之后,儿子一定能够金榜题名,您放心。”
邬母听他三年之后,还会去科举,心中总算有点安慰。
邬瑾又道:“阿娘,老二已经十六,若是有合意的姑娘,就请媒婆去提亲,宅子也给老二,不必死守着规矩。”
“不行,老大不娶老二先娶,瞒着锅台上炕,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先成家,老二再成家,再等三年六年,老二也等的起!”
邬瑾沉默半晌,长叹一声,柔声道:“阿娘,我若是终身不娶,老二也等吗?”
邬母听到这里,耳朵里“嗡”的一声,四肢百骸的血全变作了烈火,烧到心口,烧到眼睛,烧到脑顶心,连同神魂都烧的痛不欲生,一颗心不知道落在哪里跳,只是痛,边跳边痛,跳的眼前一片血红。
她张了张嘴,想要问一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然而嘴一张,只有一点微弱的气流从喉咙里出来。
眼前还模糊着,灵魂仿佛是出了窍,她喉咙里“咕噜”一声,往旁边一倒,
“阿娘!”邬瑾迅速起身,走到邬母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他一手把邬母扶起来,扭头冲外面大喊:“老二,快去请大夫!”
邬意在外面吃糖,听了邬瑾的疾呼,一口糖险些卡住,来不及进去看,拔腿就跑。
邬父坐在小轮车里,动弹不得,急的大喊:“老大,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邬瑾抱着邬母出来,走至自己厢房门前,抬脚踢开房门,将邬母放到床上,又飞奔出来,拦腰将邬父抱起,送进屋中,放在椅子里。
“老大,你娘……”邬父急切地探出脑袋,往床上看。
“我先去取药。”邬瑾急急去了二院,从爹娘屋中取来万应膏,用食指挑出一块,抹在邬母太阳穴、人中、虎口之上。
片刻后,邬母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眼前满面忧心的邬瑾,眼泪“唰”地淌了下来。
第208章 心思
唐百贴急急赶来,邬母急忙擦了眼泪,不给外人看笑话,唐百贴搭脉一探,知是急火攻心,又有亏虚之症,开了方子,取了诊金,便带着邬意回去抓药。
邬母渐渐有了力气,强行起身,要回自己屋子去。
邬瑾只得先送邬母回屋,又推着邬父过去,关上房门,自己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天幕。
玉兔东升,以至中天,月色如银,落了他满身,他站的久了,浑身凉透,连心也跟着凉了下去。
终是大不孝之罪。
邬母对着邬父,还未开口,眼泪先落了下来:“老大为了莫府的姑娘,失心疯了,方才和我说,这辈子都不成亲。”
邬父瞠目结舌,两人如同年迈离群之兽,怔怔望着对方,全都感到了衰老和虚弱。
“他年轻,”邬父思量片刻,低声道,“宽州城也只有这么大,他见识的少,一时让个姑娘迷了眼睛,我们越是不许,他就越是入迷,先顺着他,等他去京都考试,若是榜上有名,咱们举家搬离宽州,他的心思自然就淡了。”
邬母沉默不语,邬父又道:“京都是天子脚下,好姑娘也必定多,到时候咱们寻个好姑娘,他自然就肯成婚了。”
“老大说要再等三年,才进京,我就怕,这三年……”
邬父叹了口气,满面愁容,只盼着这三年不要节外生枝才好。
邬母看着屋子里的东西——每一个角落,都有邬瑾的痕迹。
邬瑾给父亲打的独轮车,从李一贴药铺买来的万应膏,昨日归家时在果子行买的梨,还没上身的新夹袄,林林总总,全都是邬瑾对父母的一片孝心。
他太好了,从小到大都不犯错,事事以父母为先,处处体谅,时时记挂,不曾给父母添过一丁点麻烦。
然而他又太聪明了,聪明人的忤逆起来,总是惊世骇俗,而且令父母无计可施。
两人再次沉默起来。
邬意拿了药回来,又去烧火,邬瑾进厨房洗了瓦罐,用小炉子煎药,半个时辰后,邬意将药端去给邬母喝下。
一家人一夜无话。
到了翌日清晨,邬瑾将药煎好,送到屋中,嘱咐邬母喝下,又做好蒸饼,熬好米粥,让邬意送去给二老吃。
出门时他见天色铁青,想起今年还未曾下雪,便去炭行称了三秤炭,扛回家去,在父母屋子里点了个炭盆,这才出门去莫府。
当日,果然下了一场细雪。
自这一场雪后,天迅速变冷,河水冰冻,战火暂时停息,在不断交加的雨雪中,腊月悄然而至。
邬母开始置办过年的东西,每天都往外跑,今天提回来一条羊腿,明天带回来一挂驴板肠,腊月二十,她在铺子里买了许多榛子、核桃、瓜子,两个手提的满满当当,慢慢往家走。
耳朵里闹哄哄的,她在一片嘈杂声中,忽然听到有人说捡马粪的时候见到了娘子军。
娘子军已经到了马场,女将军正在检阅马场上驻扎的士兵,今日就会进城。
邬母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站在正说的热闹一群人后头,仔细听他们说话。
众人说的兴致勃勃,想去观望娘子军风采——娘子军拥甲带||||||,威风凛凛,煞气腾腾,却不做男兵打扮,软甲之内,罗衫鲜亮,不失女子柔情,别有一番风采。
尤其是打头的女将军莫聆风,一双美目,顾盼生辉,明亮灵动,容色虽然娇美,但有杀伐果断姿态,当真是百看不厌。
细算起来,莫聆风足有大半年不曾归家,若是错过,实在可惜。
只是不知娘子军究竟何时回城。
又有人说必定要到傍晚才会进城——莫聆风似乎独爱黑白交接时的这一段天青色,常在此时打马行走。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邬母提着两手东西,忽然向马场方向奔去——她要见莫聆风!
一路狂奔至城门口,她顶着寒风望向马场,目光所到之处,都是积雪,不见行人踪影。
此处不似城中,到处都做楼阁屋宇,风吹时,力道渐小,在这里,风是肆无忌惮,毫无阻碍,直劈人面,像刀子似的刮在人身上,把本就干枯的面孔刮出细小血痕来。
天冷,邬母两只手露在外面,不到片刻就冻得发白僵硬,她将满手的东西放到脚下,把两只手团在一起,不停揉搓,又送到嘴边哈气,两只脚也来回的动。
天色渐暗,并非是时辰已过,而是要下雪。
邬母也随之凝重、沉闷,变成了天地之间一抹寒冷的颜色,同时夹杂着中烧的怒火——邬瑾越是爱护莫聆风,她越是怒,因为这儿子是她的天和地,她这怒火之中,藏着自己都不能明了的妒火。
这两股火搅在一起,支撑了她站在彤云之下,一场大雪随风卷落,纷纷扬扬,须臾间眼前便看不真切,只是一片茫然。
道旁有一间关门的脚店,邬母站在廊下躲避风雪,又探头看向马场,一等就是半天,直到傍晚时分,马场外才响起了马蹄声,大队人马正在往城门口而来。
马蹄声陷在雪地里,动静不大,邬母立刻回了神,目光炯炯,不到片刻,就见一队娘子军踏碎满地琼玉,迎风而至。
打头之人,确实是莫聆风。
她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莫聆风,此时单是莫聆风胸前所挂的长命金锁,就认了出来,咬着牙,把心一横,她猛地冲了出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莫姑娘!”
马走的不快,莫聆风迅速勒马,伸手挡住殷南,探身往前一看:“是邬伯母。”
她翻身下马,走到邬母跟前,自寒风里搀她,笑道:“伯母不必行此大礼。”
邬母避开她的手,伏首磕头不住。
她衣裳早已湿了大半,寒气从莫聆风手指尖一直透到骨头里,她便解下身上披风,给邬母系上,蹲下身去:“伯母有何难事?”
邬母在寒风中打量莫聆风,见她妙目微阖,神光藏于睛内,软甲束着一件新衣,是件白色长衫,看不出上面所绣为何物,只见双肩之下,手肘之上,乃是银线所绣之祥云,自软甲之下透出一点碧色,线中竟像是掺杂着孔雀毛,在雪光之下,光彩斑斓。
锦衣华贵,为尊者服,莫聆风穿在身上,更添咄咄逼人之威。
跪着的邬母闻到了蹲在她身前的莫聆风身上的熏香。
那种沉郁而浓烈的花香,在寒风中缓缓绽放,又变得冷冽起来,仿佛春风凋零,转瞬之间变作了梅花。
这气味她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也曾经闻到过,是莫府所用的贵重香片,沾染在每一个进入过莫府的人身上,像一只无形的爪子,谁都跑不掉。
她极力屏住呼吸,不去嗅莫家带来的气味,跪在雪地里的双腿不断刺痛,提醒着她不要忘记自己此行是为了什么。
方才还人烟稀少的城门口,忽有了三两行人,都是为看娘子军而来,见此情形,也都目光灼灼,恨不能撬开她们的嘴,听一听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有人认识邬母,忽然低低惊讶一声,又将这发现四面奉告。
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邬母半晌无语,莫聆风垂下眼帘,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问:“邬伯母是有话想和我说吗?”
邬母仰头看了她一眼,这一回无法看清楚她的面目,只能看到金项圈黄澄澄的刺目,随后她府下身去,双手向前,扑在雪地中,上半身匍匐下去,重重给莫聆风磕了个头。
再抬起头来时,她额头上沾满碎雪,甚至有了一块淤青。
“莫姑娘,我们邬家寒门小户,和您莫府门第相差实在是太大,您是大家闺秀,又是女将军,在堡寨里呼风唤雨的人,想要什么样的郎君都有,咱们家瑾哥儿一贫如洗,一无官身,二无功名,实在是配不上您,请您放他走吧。”
她声音不大,而且言辞恳切,但是字字凌厉,每一句话都是攻击。
莫聆风听了,似笑非笑,垂首道:“伯母,你是在欺负我。”
邬母摇头道:“不敢......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不敢。”
“你有,”莫聆风斩钉截铁,“你话里话外抬高我,然而一举一动都在贬低我,你说我是大家闺秀,你却将大家闺秀拦在城门口,你说我是女将军,你一个小小妇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逼迫我,可见你根本没把我当做大家闺秀,没把我当做女将军。”
她说的这般清晰明了,邬母满脸愕然,随后又惊又慌又羞,原本冻的铁青的面孔,也在一瞬间涨的通红——莫聆风的话不留余地,将她内心那种隐秘、不为外人道的阴暗宣之于众。
莫聆风继续道:“你说邬瑾不好,可你却爱护他,明知道是他自己拿定的主意,却不忍责备于他,自己跪在这里,来责备别人的女儿。”
邬母想要辩解,然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只能看着莫聆风,看她如何刺破一个母亲的虚伪、奸诈、狡猾。
天色已经黑沉,雪光和夜色交杂,变作一种寒彻人心的颜色,笼罩住神色孤冷的莫聆风,她的凤眼中冷光凛凛,反问道:“我没有阿娘和长嫂,你就以为我听不懂吗?只是你是邬瑾的母亲,我原谅你这一次。”
邬母满肚子的话消失的无影无踪,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您要招婿,莫家要有人入赘,这世上一定有比瑾哥儿更好的人,您只要开口,一定能够找到,瑾哥儿他不一样的!”
她语无伦次:“我们家里、一家人,就供出来他一个读书人,这是我们邬家祖坟上冒了青烟,才供出他来,只要您抬抬手,放他一马——”
她伸手向上指,浊泪在眼眶中打转:“他离龙门,真的只差一步了!”
莫聆风弯腰、伸手,牢牢攥住邬母的手臂,硬生生将她从雪地中拔出,等邬母站稳后,她松开邬母,柔和了面孔:“伯母,别人千好万好,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她咽下了剩下的话:“我只看邬瑾好。”
她确实没有母亲和长嫂,但是莫千澜用尽了全力,珍爱她如珠如宝,所以她也懂得珍爱邬瑾,但是在一个惶然的母亲面前,她认为最后这一句不应该说。
邬母哑然,抬手抹去眼泪,喃喃道:“求求您......求求您......您高抬贵手,我们两口子,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恩情......”
莫聆风道:“伯母,我从未落过手,又何来抬手?邬瑾并非三岁小儿,也并非莫府的臂鹰走狗,他的路,要往哪里走,要如何走,我左右不了,你也左右不了。”
邬母哀求道:“您不懂,我是他阿娘,我要为他这一辈子想,他要是不离开,这辈子就毁了!等以后你做了母亲,做了阿娘,就会明白我今天的苦心——一个平常母亲的心!”
莫聆风皱眉:“不对,邬瑾他不平常,他聪慧、知理,一考便是解元,在家里能当家做主,在外能纵横一方,你们既然享受了他这般的不平常,也该包容他另外的不平常。”
她伸手取下了披在邬母身上的披风,搭在自己手臂上:“一颗平常母亲的心,应该对着平常的邬意,若是强加于邬瑾身上,那他会很累。”
她退后一步:“伯母,天晚了,家中兄长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说罢,她转身便走,将披风丢给殷南,翻身上马,纵马从邬母身边绕过,直往莫府而去。
在天色彻底暗下去时,她和娘子军到了莫府。
莫聆风丢开马鞭,直入二堂,带着满身寒气,走到床边,弯腰俯身,轻轻拥抱了一下莫千澜,轻声道:“哥哥,我回来了。”
屋中姨娘备好热水,添上炭火,悄然退了出去,莫聆风脱去软甲搭放在屏风上,用热水把自己洗干净,又在火盆旁将自己烘烤的暖洋洋,才走回莫千澜身边去坐下,握住他的双手,像只小猫似的依偎在他身边。
她把脑袋往莫千澜胸前一拱,瓮声瓮气地撒娇:“哥哥,还是你最好,阿尨最喜欢你。”
闭上眼睛,她在莫千澜身边磨蹭够了,才起身出门,回到长岁居,沐浴更衣,最后在隔间里吃了一大碗羊肉汤面。
抱着碗,一口口喝干净汤,她额头上吃出了微汗,放下碗打了个饱嗝,舒服地抻长了手脚。
殷南这才走进来:“姓邬的来了,在九思轩。”
莫聆风打了个哈欠,起身添件氅衣,大步流星往外走,殷南提盏灯笼跟在她左右,也打了个哈欠。
第210章 平息
九思轩格外阴冷,寒气如同附骨之疽,驱散不去,邬瑾立在廊下,耳中听的风声呜咽,古树树枝在雪光、夜色、灯火照耀之下,树影在地上随风摆动,张牙舞爪。
黑影蔓至邬瑾衣摆,抓向他腰间,将他缠的动弹不得。
他望着满地树影,想到天色初暗时,母亲尚未归家,他出门去寻,在白石桥边见到邬母,邬母那时神情恍惚,两手空空,脚步虚浮。
他迎上前去,伸手搀扶邬母,然而在迎上前去的一瞬间,他在邬母身上闻到了百花香片的气味。
这香气沾于衣带之上,经久不散,熏过的衣物覆在身上,更是遍体生香,同时他触到邬母手指冰凉,衣裳已经湿了七八分。
邬母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老大,我去城门口见莫姑娘了,我请她放过你。”
邬瑾听着,自寒风中惊出一身冷汗,桥下细流忽然“咔嚓”一声,那冰冻已久的河面无端端裂开,碎之如同金玉之声。
分明是冰河开裂,为何他一颗心也随着一痛。
他沉默无言,只搀着邬母回家,先送邬母回屋去换衣裳,自己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