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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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手指,她取出帕子擦拭干净,换了个舒服的姿态,继续等。
刘博玉来的很快——他本来也没睡,正在家里数金瓜子。
他是一身凉衫,进正堂时,刻意地放缓了脚步,两个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迅速打量了一遍周遭情形。
这屋子和他从前来时一样,没有丝毫变化,椅子还是那么不舒服,人一坐进去,立刻就被高高的两圈扶手圈了进去,胳膊肘架不起来,只能规规矩矩垂放在大腿之上,像极了一个乖孩子。
唯一变化了的是坐在首位上的人——也算不得太大的变化,兄妹二人眉目相似,神情也相似,都是杀人如麻的冷淡和麻木,以及高高在上的傲慢。
他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暗到莫聆风要是个男子就好了,小姑娘不应该打破规矩走到前头来。
可是他也清楚——无论是谁在给她铺路,一个女子,打破千百年来禁锢住自己的枷锁,那就不可小觑,非常难缠。
这念头在心里转过一圈,他的圆脸上立刻堆满了笑,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硬生生挤成了两道弯月,对着莫聆风行了揖礼,点头哈腰,卑躬屈膝。
“小人刘博玉见过姑娘。”

莫聆风细看刘博玉的一举一动,片刻之后收回目光:“坐。”
刘博玉连忙谢过,把自己收拢成一个长条,折放进下首的圈椅中。
不舒服,这椅子怎么会如此令人不适?
他一面暗暗挪动屁股,一面等着莫聆风开口,表明此次会面的意图,最好是莫聆风回心转意,不管他是用骡子还是马。
然而莫聆风没开口,面无表情,只是凝视他,看的他心里发毛。
他一张笑脸也端不住了,低声下气道:“不知道姑娘找小人何事?”
莫聆风慢慢坐直了身体,问道:“你和王运生很要好?”
刘博玉一时没能想起王运生是谁,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这是王知州名讳。
他连忙摆手:“小人哪里敢和州官相提并论,不过是厚着脸皮,在知州面前走动罢了,小人对姑娘的心,和对王知州一样,姑娘若是不信,大可去看账册。”
莫聆风垮了脸:“一样不好,我不喜欢和他一样。”
刘博玉随机应变:“不一样,不一样,小人对姑娘,还多一份仰慕之心。”
他的面目和神态配合在一起,像是一只人畜无害的羔羊,悄无声息驱赶着这屋子里的肃穆。
莫聆风似笑非笑,顺着他的话柔和了面孔,低声道:“你真听话,我送你一份大礼吧。”
刘博玉一征,直觉这份大礼充满腥风血雨,然而不敢不要——外面站着双殷,不必联手,单凭一个殷南,就能把他放倒。
而莫聆风又是被莫千澜宠坏了的,性情古怪,行事也全无痕迹可寻,谁知道她会不会发怒,让自己血溅三尺?
“姑娘送的大礼,一定非同寻常,小人提前谢过姑娘。”
莫聆风有点喜欢他了——识相,免去她许多的废话。
她从袖袋中取出一张竹纸,放到身边小几上,伸出手指在纸上点了点。
刘博玉见状,连忙起身,走到她跟前,双手去取,又退后三步打开看了看,随后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伸手使劲一揉眼睛,细细在看,看罢,两个膝盖不值钱地跪了下去。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他开始喜欢上莫聆风了——这是堡寨前往金虏的地图,虽然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但也足够让他省去无数麻烦,带来巨大利润。
下一瞬,他心里咯噔一下——如此巨大的诱惑,他要用什么去换?
他刚刚冲昏的头脑,又清醒了过来,从地上爬起来,他紧紧攥住烧手的纸,坐回椅子里,正色道:“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莫聆风的右手手指,轮番在桌上敲了敲,发出响亮而且清脆的声音:“拿王运生的把柄来换。”
刘博玉皱了眉头。
莫家想动王知州了。
是为了邬瑾?
可他舍不得王知州啊。
他在王知州身上,下足了本钱,把王知州的把柄也拿捏的足够,再换一个知州来,他就得重头再来——新的知州是什么人,愿不愿意在漏舶中吃上一碗饭,全不清楚。
目光落在纸上,心里更是舍不得。
他刚在海上沉了一条船,损失惨重,船上不仅有二十个骡子,还有一整船的货物。
拿王知州换这么一小张地图,值还是不值?
“值,”他在心里做了权衡,“贪财的知州常有,地图却不常有。”
况且莫聆风还怪好——她明明可以直接抢,却还给了自己一张地图。
思考到这里,他就停止了权衡,脸上重新有了笑脸:“都听姑娘的,小人回去之后,立刻整理好送过来。”
莫聆风歪着脑袋看他:“小心,不要食言。”
“不敢,”刘博玉发自肺腑地做出保证,“当真不敢。”
他郑重告辞,满面春风从莫府出来,骑马归家,走到半道时,手背上忽然让水珠砸了一下,抬头一望,就见夜色暗沉,雨点毫无预兆砸落,以万箭穿心之势,打在身上、地上,荡起一圈圈土腥气。
“驾!”他扬手一甩马鞭,策马就跑,直至家中角门前,大喝一声:“开门!”
门子赶紧将门全部打开,刘博玉不下马,径直打马上石阶,随后弯腰俯身,从门框下钻进去,踏花草、惊风月,不顾各屋逐渐亮起的烛火和不满之声,直将马纵到了书房门口。
他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伺候的下人,大步流星钻进屋中,伸手取下湿漉漉的巾帽丢在一旁,将有了两分湿意的头发往后一捋:“叫苏名泉来!”
他不急着换衣裳,而是从怀中取出那张薄而脆弱的竹纸,捧到嘴边亲了亲,两只眼睛来回转动,要找一个妥帖之处安放他的宝贝。
他看着这些箱笼,都不是坚不可摧之物,只能先放在书案之下的暗阁里,小心翼翼拍了拍:“明天就给你换地方。”
苏名泉打着伞匆匆赶来,在廊下收了伞,一边系衣带,一边往门里跑:“大爷,出什么事了,不会是船又沉了吧,这可真是流年不利!那么多……”
“闭嘴!”刘博玉大喝一声,让他闭上了乌鸦嘴,随后眉开眼笑,脱了身上湿衣裳,抓下来一件道袍,“好事,是好事啊!莫姑娘给了我好东西。”
“好事?她还能有好事?咱们挨上她,就没好过。”
“她给了我一条发财之路啊,”刘博玉决定对过去既往不咎,“往后就可以避开金虏、不,一小部分金虏,这样的路,真不知道莫姑娘还有多少条。”
“莫姑娘变活菩萨了?”
“放屁!”刘博玉倒了杯茶,“我拿王知州的账本子换的!”
他的圆脸皱了起来:“真舍不得王知州。”
苏名泉不以为意:“我舍得,那个丑东西,嘴大胃口大,什么都吃。”
刘博玉骂他:“你懂个屁。”
苏名泉立刻道:“大爷未免太小瞧我了,您看莫府一个小厮,不过是在斋学里伺候了几年,那学问就敢去参加科考,还要和癞蛤蟆比试,我从小伴着您长大的,不说和您旗鼓相当吧,那耳濡目染之下,我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您看这回船上要是有我在,船就不会沉,还有……”
刘博玉听他又要把话头扯出去二里地,连忙将点心碟子往前一推:“吃。”

第199章 送欠条
苏名泉很不满地吃了块糕,嚼着嚼着,感觉酸酸甜甜,滋味很好,一时忘记自己说到哪儿了。
“我说哪儿了?”
刘博玉道:“你说你这辈子都不上船了。”
他已经没了亲弟弟,家里其他人全都隔着一层肚皮,端着他的碗,吃着他的饭,还居心叵测的要把他弄倒,就只剩下一个苏名泉,他还能说说心里话。
要是苏名泉再沉到海里去,他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苏名泉立刻露出一副我没说过,但是我不跟你计较的神情,再次往嘴里塞了一块糕。
“对了,”刘博玉去书架上拿一本《计然篇》抖了抖,没能从中抖出什么,“这回多亏了邬瑾,我也送他一份大礼。”
他又接连拿下来几本抖动,最后从《陶朱公生意经》里翻出来邬意的欠条:“送去邬瑾家里。”
“真还了?”
“夫凭妻贵。”
刘博玉上下打量苏名泉,不知莫聆风有没有养面首的打算。
苏名泉让他看的毛骨悚然,喉咙一动,咽下口中糕点,抓着欠条就往外走,见大雨一时没有停的意思,便怀了欠条,穿戴了蓑衣斗笠,大声叫人牵马。
刘博玉在屋子里听他要骑马,叹息着摇头——大傻子,这么大的雨,就不能赶辆马车出门?
苏名泉像个侠客似的穿戴整齐,骑马走了半截,便后悔了——脑袋和上半身还干着,屁股底下却是湿透了,马也淋的蔫头耷脑,走的很痛苦。
一人一马顶着雨到了十石街,苏名泉却发现马进不去。
他只能下马往里走,对着邬家敲了半晌的门,总敲不开,结果对面脚店的门倒是开了,掌柜告诉他,邬家已经举家搬到了白石桥。
苏名泉登时皱起眉头,毫无办法地走出十石街,再往白石桥走,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思来想去半晌,忽然愣住——马没了。
马消失的悄无声息,过于自然,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是骑马来的。
“他娘的——”他出师不利,破口大骂,“偷你爷爷的马!明天就端了你的贼窝!也不看看你爷爷干什么的……”
边骂边走,等他沮丧地走到白石桥时,浑身已经湿透。
他穿着沉重的蓑衣,顶着湿漉漉的斗笠,一家家找过去,看到一家门外挂着“邬宅”的门楣,心中一喜,连忙上前拍门,又怕雨大,邬瑾听不见,便把门拍的震天响。
里面的人睡的正熟,让他吵醒,天怒人怨地打着伞出来,见了他就骂:“敲敲敲!敲你娘!谁啊你!”
“我找邬瑾。”苏名泉往里看了一眼,“邬瑾呢?”
“我看你是找死!”男子暴跳如雷,“天底下只有他一家姓邬是不是!一天都不消停,要骂要打上他家去!别在我家门前使劲,我们家跟那无耻小人没有半点关系!”
苏名泉十分惊讶,张着嘴看男子,在男子的骂骂咧咧声中,毫无预兆地抽出刀,捅入男子心口,一刀将其杀翻在雨中。
雨水冲走了血,带走了气味,尸体迅速变得冰凉,眼睛始终不曾闭上。
“不是邬瑾还这么嚣张,死骡子,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他拔出刀,随手丢在地上,这一路上的坎坷和不快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
嫌恶地看了看手指上的血点,他弯腰把手插进满地乱蹿的水流里洗干净,直起身来,继续去找邬瑾。
雨夜无人,他一直走到白石桥街尾,才再一次看到了一座邬宅。
这一次,他先叫了两声邬瑾,才去敲门,又暗暗告诫自己:“这个也可能不是邬瑾,不要气。”
门开了,他抬头一看,这回真看到了邬瑾。
“嘿”地笑了一声,他很想把自己一路的波折告诉邬瑾,然而怕自己说的忘了时辰,干脆闭口不言,把潮湿的欠条往他手里一塞,扭头走了。
邬瑾皱眉看着这个面目藏在斗笠阴影下的人离开,再垂头看手中欠条,退回门内,关上门打开伞,踏着满地积水回到廊下。
家已经是两进宅院,于他们一家四口而言,阔大而且寂静,他与邬意住在前院,父母住在后院,清静到了令人不适的地步。
回到屋中,他点起油灯,细看手中墨迹开始氤氲的欠条,心知刘博玉不会突发善心。
莫聆风找过他了?
必定是如此,也必定是为了王知州一事——他们二人,正在以不同的手段,办着同样的事。
他将欠条压在桌上,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坐了半晌,正要去吹灭油灯时,忽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妇人的厉声尖叫,穿透大雨,直刺人心。
谁都没想到,针对邬瑾的这一场流言蜚语,竟然终结于一场凶杀案。
传闻有人嫉恶如仇,冒雨前来杀邬瑾,却敲错了门,杀了一个同样姓邬的男子。
凶手丢下尖刀,逃之夭夭,大雨把一切痕迹冲刷的干干净净,衙门束手无策,宽州城中众人为表清白,全都悻悻地闭紧了嘴,一个“邬”字都不往外吐露。
又三日,莫聆风也回了堡寨。
喧闹的宽州城彻底静了下来,金虏却出人意料,孱弱的储君逆势而上,掌握了朝局,登基为帝,年轻君主休养生息,不曾大举来犯,算得上是开战以来难得的平静。
元章二十八年六月,变故忽生。
这位年轻君主露出了獠牙,忽然兵临堡寨,军情紧急送入京中,而后源源不断将粮草等物送至堡寨,然而怀远、定川二寨依旧于七月十四失守,金虏踏平横山一带堡寨,兵临高平寨之外。
一旦高平寨被破,宽州城首当其冲,将成为阻拦金虏的最后一道防线。
小报每日一换,送报人背着报囊四处奔走,朝堂之中的消息随着这些纸片飞入寻常百姓耳中——有人提议从东南调派援兵,有人认为还有宽州可为国朝之壁垒,有人想要再次议和,消息纷纷扰扰,宽州城中人心惶惶。
直到八月,金虏对高平寨久攻不下,转而屯兵于高平寨外,巩固疆土,以待时机,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宽州发解试便在这一片动荡之中展开,在对战况的忧虑消散之后,众人又记起了一桩赌局——莫府斋学小厮和王知州之子王景华的春闱之约。
茶楼酒馆,再添谈资,关扑柜坊甚至开了赌盘,赌祁畅能不能顺利通过此次秋闱。

第200章 放榜
八月二十六日晌午后,石远风尘仆仆,在观音桥街头下马,将马鞭抛给随从,令人不必跟随,自己大步流星,挤进了人群里。
他有了那条大福船后,日入斗金,寒酸之气一扫而空,体态也跟着膨胀,一路往定方酒楼去,只有走路时还残留着一点过去的痕迹——总是侧身留神,生怕撞着了什么似的。
他一路挤进酒楼,又在一片喧闹声中跨上楼梯,底下有人眼尖,见了他立刻大喊:“石爷,来喝一杯!”
“石爷也来看龙虎榜?”
“订下了阁子吗?要不要一起坐?”
石远拱手答了一圈,又迈步往上走,心道果真是人情翻覆,当初家穷之时,他走在外面,也只有程三不嫌,如今却是妹夫家里都不敢对着妹妹随意呼喝了。
他三两步上了二楼,找到“方”字阁,在门口整了整衣裳,抬手叩门。
屋中很快有人应声,他连忙推门进去,又回身将门关上,见邬瑾长身玉立,在窗边看贡院情形。
今日放榜吉时是未时,此时未时将至,贡院之外人山人海,士兵手持长刀,站定在“放榜墙”前,将人群和榜墙隔开出十步远。
榜墙顶上,一条黄纸写着“元章二十八年宽州发解试贡院放榜处”,等着放榜的人仰着脑袋,伸长脖子,把这几个字看了又看,恨不能将日头拉下,尽早到未时。
到处都是哄闹之声,一眼望去,摩肩接踵,屯街塞背,都在等着放榜。
邬瑾回身走到桌边,执壶给石远倒上一盏茶:“还有两刻钟。”
石远赶紧接过茶盏,谢过邬瑾,捧着茶盏坐下,仰头就喝——这一路挤过来,鞋都险些挤丢。
喝完茶,他见桌上放着几样赠送的点心,张嘴就吃,直吃了三块,又把剩下的茶喝了,饥饿之感顿消,面目也随之精神了不少,他才含羞带愧地对着邬瑾一拱手:“失礼了。”
邬瑾再给他倒一杯茶,又起身开门,叫来跑堂,让其上菜,跑堂当即扯开嗓子吆喝一声,不过片刻,行菜的就过来了,铺了两碟小菜、一盘肉包、一盘菜卷,一个炖烂糊的蹄子。
等行菜的伙计走后,石远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交给邬瑾:“去年是把皮甲拆开了卖,今年出了新花样,把皮甲拆开了做虎皮缝制,南北作坊要是知道费力气做成的皮甲拆了又缝,缝了又拆,恐怕要活活气死。”
邬瑾接在手中,打开看了看,又收入袖中:“多谢。”
石远抄起筷子,夹出来一个肉包:“王......他恐怕有所察觉,近来动作小了很多,出了这一批皮甲后,再没出过东西。”
邬瑾道:“他之所以收敛,恐怕是因为堡寨失利。”
朝廷鼎力支撑的堡寨,却接连丢失三寨,以至丢失横山以外所有国土,巨额军饷化作风烟,国君、朝官、百姓的怨恨和不满,都需要一个出口。
王知州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提前收敛、布局,为自己谋求后路。
石远嚼着包子,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压低声音道:“这个时候动手,是最好的时机。”
邬瑾笑了笑,盯着筷子说道:“不是。”
再等等,等莫聆风再长大一点,再稳重一点,可以在一切纷争中全身而退之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石远想了想:“确实可以先做壁上观,兴许不必我们动手。”
邬瑾点头,拿起筷子,不再说话。
石远也不再多说,在外跑惯了,一顿饭都吃出了风风火火的架势,吃完一轮大肉包,他开始对着蹄髈使劲,邬瑾坐在对面,吃的慢条斯理,等他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后,自己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这个时候,还不到两刻钟。
石远起身叫跑堂的进来,撤下残羹,换上了热茶,两人对着热气袅袅的茶水,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闲谈。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锣响,随后传来一声雄厚的吼声:“放榜!”
一声过后,整条街都惊动了,酒楼、脚店、茶肆中的人全都探出头去,街道上的人争先恐后往前面挤,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叫喊之声。
石远心情随之激荡,一个箭步冲到窗边,伸出头去看热闹,就见榜墙两侧,已经架起了梯子,两名士兵分持黄纸榜单两侧,一人不动,另一人缓缓将其拉开。
隔得远,石远看不到纸上字迹,但也知道最先出来的是秋闱第六名,其下是姓名、原籍,依次打开至最后一名,然后才是第五名,一直倒写至第一名解元。
他扭头看邬瑾:“那个叫祁畅的小厮,不知上没上榜,我听说他考的时候,坐了个厕号?”
贡院号舍中,紧邻着茅厕的那一间,便是厕号,臭气熏天,光是坐在那里便是一种酷刑。
邬瑾点头:“他默了一遍给我看了,考的不算差。”
“不容易。”石远感慨一声,就听到下方擂鼓筛锣,连忙又把脑袋转回去,探身往外看,就见龙虎榜已经张挂好了,有自己看的,也有给别人看的,还有字都不识,夹在里面做偷儿的,笑的笑、哭的哭、疯的疯、闹的闹,乱成一团。
足足哄闹了一刻多钟,报喜的人先行离去,才静了一静,又过片刻,看热闹的也散去不少,石远的耳朵才没有嗡嗡作响。
街道上依旧是车水马龙,还有看榜的人不断挤进来,石远在一众学子中,看到了祁畅。
祁畅换了一身簇新的襕衫,因为佝偻着背,总是穿不熨帖,平白生出许多褶皱。
他没看过榜,从左边开始看,打头便是第六名,他连忙挪到右边,结果一看,是解元,越发摸不着头脑。
好不容易从前五名的大字旁边找到榜末,他从最后一名开始找自己的名字。
最后,他在第四十名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四十名,祁畅,宽州人士。”
他佝偻着的背悄无声息直了起来,脸上神情雀跃而且得意,一颗心欢喜的几乎爆炸,然而又无人诉说,只能是原地蹦了个高,随后双手紧紧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这种无人庆祝的喜悦,很快就会冷寂下去,他要极力地留住这一刻。
就在此时,他的肩膀忽然被人用力一撞,将他撞到往前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看守龙虎榜的士兵身上。
他还未站稳脚步,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祁畅,你小子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啊!”
他扭头一看,五六个地痞围住了他。

“祁畅,瞪着眼睛干什么?不认得我们了?”
“我们没你命好,不过命硬,没冻死没饿死,还混到了饭吃,一直想找你,你这小子憋在那大宅门里吃独食,真是不地道。”
“板着个脸干什么,这还没当官呢,就不认我们这些穷朋友了?当初咱们一起要饭的时候,可没少照顾你!”
祁畅在一连串的话语中,泼天的喜悦全都化作了乌有,他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在惶然不知所措之际,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若不是莫府,今日的他,也许还不如这些偷鸡摸狗之徒。
这种黑暗与光明的对比,让他不屑、不想,也不敢与这些人为伍,更不愿意听到他们一口一个“乞丐”。
他想离开,然而这些人围着他,始终是不走,聒噪个不停,一时让他这发达了的人大请客,一时让他发喜钱,一时让他接济。
他心里恼火,却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只能唯唯诺诺的解释自己“没银子”。
他一提没银子,对面这几个人就阴阳怪气,大声叫嚷,说他是“忘恩负义”,又说他是“小人”,贬低他之余,还不忘把他做乞丐时的事迹挑三拣四地拿出来说。
这些人单是动嘴,就把祁畅说的绝望不已。
他的出身是他的噩梦,他认定了这是不光彩的事,极力掩盖自己的过去,别人一提,就像是揭了他的伤疤似的,对他脆弱敏感的心灵施了酷刑。
“有是有,不多,”他急于摆脱,哆哆嗦嗦去解腰间钱袋子,“就这些。”
一人劈手夺过钱袋子,倒出来数了数,一两重的小银子三个,剩下的就是一堆散碎铜钱,登时嗤笑着道:“祁畅,你也太瞧不起哥几个......”
话未说完,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不容拒绝地取走了钱袋子,随后同样是一身斓衫的邬瑾,带着满身温暖气息走到了祁畅身边。
祁畅见他从天而降,如同见了救星,几乎喜极而泣,毫不犹豫躲藏到了邬瑾身后——邬瑾的后背宽阔的如同一座山,满可以藏下一个瘦弱的他。
邬瑾将钱袋子扯开:“钱虽不多,却是他的积蓄,放进来吧。”
他双眼黯黯,面貌郎朗,仪态棱棱,言谈之间,如同春月之柳拂面而过,见了他就知此人是从干净明亮的地方走出来的,绝无凶恶之意。
拿银子的人不知不觉将手中银子倒入钱袋子,忽然惊道:“你、你是邬瑾!”
邬瑾抽紧拉绳:“是我。”
几个地痞面面相觑,没料到声名狼藉的邬瑾竟有如此风姿,同时心里又暗暗点头——难怪莫姑娘要为他出头。
石远站在一旁,扫了几人一眼,摸了摸肚子:“到贡院前找麻烦,你们胆子倒是不小。”
“哪里,我们就是来叙旧。”
“对,叙旧,他请我们吃顿饭,也应该,原来他做乞丐的时候,我们多照顾他。”
“讨个喜钱嘛。”
邬瑾回身将钱袋子递给祁畅,笑道:“喜钱我已经备下了,是新换的铜钱,你们去莫府角门,就说是讨喜钱,会有人给你们的。”
他拍了拍祁畅肩膀:“去吧。”
祁畅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小跑着往莫府去了,那几个地痞见状,互相看了两眼,也都跟了过去。
就在一场闹剧即将平息之际,王景华的叫声不知从哪个旮旯角里钻了出来,冷嘲热讽地射向邬瑾:“狗主子来了,不对——”
他特意把声音拔高了:“是狗主子的姘头。”
连石远也没能逃脱:“还有狗主子的姘头的狗腿子!”
石远作为名副其实的狗腿子,四下张望,就见王景华那丑陋的脑袋从一座酒楼二楼的窗户中伸出来,两人四目相对,王景华吓了一跳,猛地将脑袋往后一缩,藏了起来。
狗腿子哭笑不得,看向姘头:“这缩头乌龟,我说怎么这个时候有人找麻烦,看样子是他找来的人,说不准祁畅坐厕号,也是他捣的鬼。”
邬瑾对此人也是无可奈何——搅屎棍似的,满宽州乱窜,简直是阴魂不散。
他和石远一起摇头,离开贡院,石远骑马归家,准备去码头,邬瑾则是去了城外草场。
草场之上,夕阳在天,枯草寂寂,红霞射寒江,冷风透铠甲,士兵林立,再不能纵马。
不惧战火的穷苦人背着背篓,小心翼翼捡拾马粪,几个奚官牵马饮水,又有人赶在朔河结冰之前,将养马苑中的用具带去洗刷。
邬瑾没有赁马,只在城门口处眺望堡寨。
目光越过霞光和河水,他试图看进这雄寨中去,然而高城深池,吞没了他的目光,让他无法从中寻找到莫聆风的踪迹。
莫聆风已经有半年未曾回城,如今金虏兵临高平寨,邬瑾忧心之下,便时常来此远眺堡寨,在八月之前,炮火声常轰的他揪心不已,直到现在,他也依旧为莫聆风的安危悬着心。
风声不断,在河面上呼啸来去,他看了半晌,转身回城,走到城门口时,忽然听到了密集的马蹄声。
林立在马场上的众士兵也听到了马蹄之声,因未曾接到有粮草物资过来的消息,领队的都头大喝一声,只听得长刀纷纷出鞘,长枪对准城门口方向,全神戒备。
捡拾马粪的百姓、饮马的奚官,成了惊弓之鸟,拔腿便跑,四下躲藏,竭力将自己隐藏在一些肮脏阴暗的角落中,缩小了身躯,以免被人察觉。
邬瑾也迅速后退,还未曾退至养马苑的挂牌之处,城中来人已经现出了身形。
打头一人,身穿长衫,广袖当风,面容在秋日寒风之下显出了栉风沐雨的憔悴,簇拥他的随从都是青衣暖笠,看似随意,然而猿背蜂腰,挽辔头的手和执鞭的手全都有恰到好处的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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