猊糖雪白,在他指尖散发出甜蜜的乳香,莫聆风酷爱猊糖,在堡寨中一口也不曾吃过,当即摊开手掌,向邬瑾索要。
邬瑾松开两根手指,猊糖没有落入莫聆风掌心,而是“咚”一声,掉进了药碗里。
药汁溅到碗壁上,立刻将猊糖淹没,泛起一股焦苦气味。
邬瑾笑道:“快喝吧,不然猊糖就要化在药里了。”
莫聆风傻了眼。
她火速端起药碗,气沉丹田,一口气将药灌进肚子里,然后一口衔住了猊糖。
猊糖也有了苦涩滋味,在她舌尖微微化开后,立刻涌上来一股香甜之气,让莫聆风得意地眯起了眼睛。
邬瑾将冰山搬动到莫聆风身后,刚放好,又怕离的太近,让莫聆风伤风,于是搬起来往外挪了三步。
坐回椅子里,他看莫聆风面孔还红着,低热未退,天热,伤口容易溃烂,他又起身,把冰山往莫聆风身边挪动两步。
殷南站在门口,翻了个硕大无朋的白眼,感觉邬瑾愚蠢至极,连个冰盆都放不好。
她懒怠再看,出去找殷北要东西吃。
邬瑾估摸着距离,不远不近,这回坐安稳了,借着烛光看码头上的各项事物。
他看的很快,挑出来一本账册:“这条福船可以交给石远。”
莫聆风不看,只点头,见邬瑾闲了下来,忽然伸手提笔,含含混混开了口:“伸手。”
邬瑾将账册归置到一旁,不明所以地伸出左手去。
莫聆风站起身,含着糖,在他手心落笔,邬瑾手上顿时一痒,强忍着没动,他肃然神色,不知莫聆风是有何事要如此隐秘。
难道外面的两个殷也不能信任了?
他凝神看向掌心,片刻之后感觉不对,因为莫聆风并未写特别的事,只是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瞬间,他感觉那一枝笔上带着火苗,正在一点点舔舐自己的手心。
名者,其人之魂,命之所系。
莫聆风三字,如烙印、如刻痕、如风刀,是暗夜流光,光芒璀璨地落在了邬瑾掌心。
他抬头,愕然地看向莫聆风,莫聆风回望他,丹凤眼中闪烁出炙热的光。
她在无言诉说——请用这一双屈铁断金之手,爱护我性命于手掌之中。
这是莫聆风对邬瑾那一首诗的回应。
两人默默无言,等到墨干,邬瑾合拢手掌,将这三个字牢牢握在了手掌之中。
莫聆风嚼碎猊糖,吞咽入腹,随后大打哈欠,起身揉了揉眼睛,和邬瑾道别,回长岁居去。
待她走后,邬瑾把目光移回桌上,取一张竹纸摊开压住,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六。”
“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写过后,他将这张纸卷起来烧掉,只在脑海中留下一个清晰牢固的印记,随后摊开手掌,长久地凝视着上面字迹。
莫聆风趴在殷南背上,往长岁居而去,寂静的莫府如同深潭,任凭风吹雨打,它都波澜不惊。
风从后头卷来几声狗叫,又渐渐远去,莫聆风听着这熟悉的狗叫声,便知道是程廷已经将脱籍一事办妥,送了祁畅回来。
她无意再见祁畅——这条灰扑扑的虫子,一举一动都在她两眼之中,她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洞彻他的秉性心胸,对他的学问了如指掌。
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莫府角门,确实是程廷给祁畅脱了奴籍,又将他送来了回来——祁畅虽然不是奴籍,可是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莫府,继续做奴仆。
祁畅在角门看着程廷牵狗离去,慢慢走回九思轩,给自己点了一根蜡烛,在那三张品字摆放的桌椅前停下,坐到了邬瑾常坐的位置上。
就这么干巴巴地坐了一阵子,他从翻天覆地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回过神来了,先前还只是模糊的狂喜,现在变成了清晰的巨大喜悦,喜的他坐不住,站起来蹦了好几下,又出了几口长气,才勉强能坐下。
他不是奴才了!
他可以和邬瑾一样,参加秋闱,参加春闱,光明的前途近在眼前,他闭上眼睛几乎可以描绘出那份美好。
那些官家子弟,程廷、王景华,都对这个机会不以为然,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他们来说如此平常的一件事,在他却是可望不可即的恩赐。
上一次这样高兴,还是邬瑾给了他一个糖饼,那时候他还在做乞丐——他仿佛生下来就是个乞丐,连皮带肉都是脏兮兮的,不是冻的半死不活,就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他还是头一次尝到糖的滋味。
后来到了莫府,他倒是能吃饱饭了,但时常吃的战战兢兢,倒不觉得吃的很舒服。
思绪好像浪潮,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心神,饶是秋闱还未开始,他却已经忍不住畅想春闱过后的日子。
他不求当个大官,能有一个小官做就好,听说穷乡僻壤的县令,没有人愿意去,他都可以去。
他想得飘飘然,屁股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脸上时不时露出一个笑,牙花子都晾在了外面。
直走到筋疲力尽,他那脑袋还活跃着不能停下,好不容易按耐住自己的思绪,他走到赵世恒画的一副《消夏图》前,仰头看像画中的书生。
书生面目模糊,隐藏在树荫之下,盘腿而坐,伸手抚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傲慢。
他低声道:“先生,您说我若是有一日得以进入官场,一定会陷莫家于不义,会斩断邬瑾前程,我想说您看错了。”
他伸手摸了摸画中人:“我知道,您看不上我,但我虽是乞丐出身,也知道礼仪廉耻,更懂得知恩图报,我绝不会成为您说的那种小人。”
九思轩外风动,九思轩内书画随之翻出哗啦响声,一根蜡烛,本就无法照亮阴暗阔大的学斋,此时再一摇晃,立刻将屋内晃动出了无数暗影。
祁畅吓了一跳,一颗心“突突”直蹦,连忙吹灭蜡烛走了出去,回身关门,将风被挡在了门外。
哗啦之声顿消,九思轩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他摸着心口回自己屋子去睡觉,抬腿迈下石阶,随后一脚踩空,摔了个五体投地。
“哎哟”一声,他慢慢站了起来,心道:“乐极生悲。”
这一摔,把他沸腾的头脑摔的平静下来,和莫府其他人一样,平平静静过了一夜。
翌日寅时过半,邬瑾照旧早起,先出去买了一趟东西,回来后带着书前往水榭中背诵,卯时初刻,殷北送来了小报和邸报,莫聆风携埙而至——休息了一晚,她退了热,精神十足,药不吃也罢。
在邬瑾跟前坐下,她将手指掐在埙孔上,凑至嘴边,刚提起一口真气要吹,后背就猛地一痛,她立刻把埙放了下去。
不能吹埙,她也不想看小报,于是走到花园里,折下几朵栀子花插在头上。
一条虎斑纹蛇盘在树枝上,她不假思索,抽出匕首,将蛇头钉在了树上。
随后她转身回了水榭。
天光逐渐放亮,殷南板着脸送了药来,奶嬷嬷在里面多放了两块冰糖,然而不能掩盖药的苦滋味,莫聆风推开药碗,认为自己已经好了。
邬瑾眼睛还黏在小报上,左手伸进右手袖袋,从里面取出来一块糖,放入碗中,口中道:“新出的花样,苏州来的软松糖,里头有松子,还有核桃的,软桃糖,就是很容易化。”
莫聆风立刻端起碗,以慷慨赴死一般的神情喝了药,一口叼住了碗底的糖。
她托着腮帮子嚼了又嚼,蜜蜂振翅而来,围着她脑袋上的栀子花嗡嗡叫唤。
邬瑾从小报中抬起头来,伸手替莫聆风挥去蜜蜂,再看她脖颈上项圈金光点点,和水面觳纹一起闪成一片,忍不住微微一笑,很平静,很安心。
卯时四刻,程廷带着他汹涌的食欲来了。
他打扮的好似孔雀开屏,戴一顶皂纱转角巾,鬓边簪一朵蜀葵,穿着绣祥云的团领长袍,里面严严实实穿一件交领里衣,腰间绦环披金带玉,只差没有涂脂抹粉,一路骚进了九思轩。
大黄狗跟在他身后,耷拉着狗脸,一进花厅,立刻蹿到了邬瑾脚边。
天热,他这一身穿的过于隆重,一路走来,走的一张面孔油光水滑,莫聆风捂着眼睛:“哎,你这发的哪门子的骚。”
程廷立刻不服气了:“我这是正衣冠,君子都这样,老黄,你说是不是。”
大黄狗昂起脑袋,阴阳怪气地附和两声。
邬瑾用凉水拧了个帕子过来,交到他手里:“擦擦。”
第195章 程三求学
程廷擦了脸,看祁畅端了早饭过来,他和邬瑾是羊肉馅的大包子,配着豆腐羹,莫聆风喝凉粥,吃蒸饼。
程廷揪了一块蒸饼浅尝,见有股甜滋滋的味,立刻放弃,专心吃肉包。
他吃的大汗淋漓,吃过之后,实在是穿不住这身衣裳,只能去官房脱了里面的交领里衣,只穿了团领长衫,又拿着扇子对自己一阵猛扇。
大灌一盏茶,他立刻展开了排山倒海地叙述,将昨日莫聆风的英姿翻来覆去,讲的津津有味。
过后他又说起莫聆风走后,王知州府上师爷和衙役姗姗来迟,他的爹也匆匆赶来,四两拨千斤,将王景华打发走了。
父子二人只在王家父子一事上处于统一战线,解围之后,得知莫府斋学的小厮要和王景华一较高下,程泰山立刻反目,揪着程廷的耳朵痛骂一场——堂堂知府之子,也在莫府斋学念过那么久的书,竟然连个小厮都不如!
谈到此处,程廷不免心有余悸,还没秋闱,自己的下场就已经如此,若祁畅过了秋闱,那他岂不是要被打死。
于是程廷打着饱嗝,表示自己也要发愤图强,一定过了此次秋闱。
莫聆风在他喝茶之际,忽然问:“许惠然要和离归家了?”
程廷嘴里的茶立刻喝岔了气,嘴里“噗”了出来,又从鼻孔里淌了出来,“吭吭”咳嗽一气,哑着嗓子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莫聆风龇牙一笑:“为爱好学。”
程廷拿帕子擦了脸,脸上飞起两团红,扭捏道:“我得求我娘去提亲,总不能没个名头,就怕......就怕还有人赶在我前头。”
莫聆风摇头:“不会。”
程廷立刻就不服了:“惠然姐姐多好,就算是再嫁,也多的是人看的上。”
“许惠然不会再嫁了。”
程廷“嘎”的一下闭上了嘴,喜悦之情荡然无存,片刻之后又自己宽慰自己,不嫁总比随便乱嫁好。
他扭头大喊一声祁畅,祁畅躬身进来换茶,程廷一把揽住他:“邬瑾,你可得把我们两个教好了,你是赵先生爱徒,要是不教好我们两个,他毕生所学可就断在你手上了,逢年过节,你烧纸敬酒的时候,是不是心里有愧?半夜都得起来给自己两耳光?”
邬瑾笑着点头:“既如此,你就不要回州学了,去磨墨,先将《大学》抄写一遍。”
他起身走到门口:“我去拿戒尺来。”
程廷信誓旦旦,让祁畅去搬桌椅进斋学,两人一同摆开笔墨纸砚,开始抄书。
莫聆风去了二堂,程廷大概是真心向学,一直用功到了吃中饭。
吃完一顿丰盛的中饭后,他的雄心壮志被瞌睡席卷,眼皮子一点点往下掉,上午所抄写的东西也一点点从脑海中溜走。
在厢房中打过一个盹后,他彻底茫然,迷迷糊糊爬起来,打开门一看,就见天光幽暗,全不是中午时的情形,心中暗暗一惊,自己不过是闭眼打盹,怎么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匆忙蹲身提起鞋跟,一边系绦环一边往外走。
外面树影重重,忽然一阵风起,吹的树冠犹如潮涌,声势浩大,树叶又打落在屋瓦响动非常,应是有雨要下。
他大步走到学斋门口,刚要进去,就见屋中点着三枝蜡烛,照亮了围坐在一张桌上的两个人。
邬瑾和莫聆风让这种温暖而且朦胧的光所包围,二人目光明亮,面容沉静,一个看书,一个吃喝,呼吸交融,连一句话都多余。
外面风涛怒吼,于他们都是多余,只有烛火发出的亮光和青烟,才能旖旎于他们身边。
程廷想起邬瑾那一日所坚持的真实,往后退了一步,不去打破这难得的静谧,而是走去了花厅。
人还未进花厅,就听到了里面有人在说话,似乎是在说晚饭摆在哪里,他立在原地挠头,这才醒过神来,自己是睡糊涂了。
他抬腿走进花厅,里面连同祁畅在内,站着三个青衣小厮,见程廷进去,连忙止住话头。
其中一人上前给程廷倒茶,程廷端起茶盏喝了半盏,问祁畅:“你怎么没去读书?”
祁畅垂首答道:“莫姑娘说小人的学问够用了,就和往常一样就好,邬少爷说小人的字写的不好,要勤加练习。”
他说话时,回想起莫聆风当时的神情,顿时又敬又怕——好像什么都逃不过莫聆风的眼睛。
程廷慢慢喝完了茶,清了清嗓子,对祁畅倒是另眼相看:“没想到你在斋学里旁听,学问竟然也够用了,比我强。”
“小人不敢和三爷比。”
“强就是强,”程廷摸了摸肚子,“晚饭分开摆,我的摆在这里,邬瑾和你们姑娘的,摆到隔壁去。”
祁畅应了声是,另外两个下人争先恐后走了出去。
程廷心中奇怪,看了看祁畅,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茶杯,忽然失笑:“祁畅,你刚脱了奴籍,还没去考试,他们就巴结起你来了。”
这九思轩里,向来是祁畅跑上跑下,没想到一夕之间,他竟也让人恭维起来了。
他的笑声,让祁畅忽然间窘迫着红了脸,好似刚穿上的衣裳骤然间让程廷脱下来了一般:“没、没有。”
“巴结你也没什么,”程廷听着外面的风声,“同样是在九思轩里伺候,你却能读书认字,旁听都能听出够用的学问,他们不如你。”
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是要小心别人的恭维,这东西就像酒一样,会一点点侵蚀你的这里。”
祁畅恭敬地点头。
吃过晚饭,程廷不告而别,并且觉得明天还是去州学比较好——莫府太安静了,足以令他长睡不醒。
同样吃完饭的莫聆风和邬瑾,从九思轩中出来,从廊下慢慢往前头走,一个要去二堂,一个要去山野居,雨还未下,只是风大,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邬瑾在莫聆风身上闻到了沉香的味道,将她身上的药味都冲散了,单是这样闻了闻,他就能想到二堂中的情形。
拥塞、沉闷,烛火将一条条影子投射到墙壁之上,都是莫千澜的附属,因为无风,熏炉中的烟气大朵大朵打落在地,落花一般散去,只余香气凝滞于衣带之上。
第196章 狂风
天色渐暗,风却渐大,刮的天地万物都变了形状,时不时能听到瓦片砸落在地的声音,狂风在庞大的府邸中鼓荡惊走,打的门窗啪啪作响,如同惊雷一般。
莫、邬二人沿着回廊往前走,转过一个弯时,一股野风直面而来,一瞬间连呼吸都透不出去,张口不开。
邬瑾将长袖挽在胳膊上,走到莫聆风前方,挡住了恶风。
风吹的灯笼前后晃荡,内中烛火亦是摇晃不定,又将邬瑾身上长衫吹的紧紧贴住了身体,越发显出他猿臂劲长,鸢肩火色。
他像是一只大鸟,护住了身后小小的莫聆风。
风裹挟了邬瑾身上的光和热,从邬瑾两腋之下穿过,扑到了莫聆风身上,在她心中来回激荡。
两人一前一后从廊下直到二堂外,正要分道扬镳之时,殷北顶着风跑了过来,大声道:“姑娘,石远来了,想见您!”
饶是声音这么大了,在这呼啸的风声里,莫聆风也费了些力气才听清楚。
她微微佝偻着腰,因为风的缘故,衣裳一直紧贴后背,摩擦着伤处,听到石远来了后,便略略直起来些,对着邬瑾一招手。
邬瑾弯腰俯身,附耳过去,两人身体还面对着面,脑袋却是微微地交错了。
他耳边一股热气吹了过来,莫聆风的声音随之钻了进去:“还船的来了。”
他当即扭头笑了一声,脑袋动了一动,耳朵上立刻有了湿润的触感,似乎是擦上了莫聆风的嘴唇,他心头一跳,迅速别过脸去,维持了交头接耳的姿势,屏住呼吸,压下心跳,脸却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红的几乎要滴血。
他用余光看了看莫聆风,莫聆风正在风里凌乱,并未察觉到倏忽之间的变化。
他红着脸镇定的回了话:“我去见他。”
莫聆风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啊”了一声,后退一步,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脑袋,让他看向自己:“什么?”
邬瑾直视了她的双眼,她的嘴唇,心跳的“咚咚”作响,自己听着都震耳欲聋,一滴汗从鬓角滴落,又让风吹的不知去向。
他让这双纤细的手禁锢住了,从呼吸到神魂,全都乱的没了形状。
他往后退了一步,从莫聆风双手中脱身而出,气息稍稍平顺后,大声道:“我去见他!”
莫聆风收回手,点了点头,反手到背后扯了一下衣裳,又冲着邬瑾摆了摆手,走进了二堂。
殷北站在原地没动,大喊:“您在哪里见他?”
“前堂。”
殷北立刻去请人进前堂,邬瑾扶着门框,方才升腾起来的热意缓慢消散,他在风里眯起眼睛,向前迈步,往前堂走去。
石远站在前堂廊下等候,因为风大,身上衣裳吹的啪啪作响,头上的高筒东坡巾也松动了,歪在一侧,他连忙伸手去扶,结果两只手往上一举,袖子立刻就让风吹的裹住了脑袋。
他赶紧放下手来,不曾想衣袖勾住头上巾帽,将东坡巾也一并带下,掉落在地,让风吹的滚着走了,头发也迅速在风中散乱,一个头蓬成了两个大。
他手忙脚乱,一只手抓住两只宽袖,暗恨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若是穿件窄袖前来,也不会如此狼狈。
顶着风弯着腰,他追着自己的帽子跑,连着捞了三次,都未能捞到,正打算放弃帽子时,一只手将帽子捡了起来,拍了拍灰,交到了他手上。
他慌忙将东坡巾接在手中,抬头一看,竟是邬瑾。
邬瑾头戴软幞头,穿一身湖绿色长衫,两袖亦是宽广,然而他稳立风中,右手掂着衣袖,不见狼狈,笑道:“快进屋去,风大。”
石远不由地挺直了腰杆,左手拿着东坡巾,右手压于腹前,掂住左袖,随他进屋。
走进屋子里,几缕散发垂落在衣襟之上,石远越发窘迫,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将帽子放在小几上,转身出去提进来一个食盒:“自己家里包的粽子。”
他伸手去理头发:“实在是......失仪。”
邬瑾摆手:“今天风大,来这边理一理吧。”
他将石远引至前堂一侧花厅中,花厅与前厅一样,陈设古朴,桌椅卧榻颜色沉闷,一板一眼,不见丝毫意趣,但是用具齐全,卧榻屏风之后,有梳子铜镜等物。
石远也跟着肃穆起来,小心翼翼梳了头,戴了帽,又将衣裳整顿齐整,才出去和邬瑾行礼相见。
两人对坐在下首,下人沏了热茶上来,石远对邬瑾道:“我听程三说莫姑娘嗜甜,就带了蜜枣粽子来,是我妹妹包的,还请莫姑娘不要嫌弃。”
邬瑾教人将食盒送去二堂,温声道:“多谢。”
“我才要多谢,”石远郑重道,“多亏了莫姑娘送我妹妹的见面礼,让我妹妹免去一难,如今我妹妹嫁了良人,都是莫姑娘之功。”
他谢过之后,又迟疑着道:“昨天我只是举手之劳,今日莫姑娘却要送我一条福船,我实在是受之有愧,不敢生受此大礼。”
邬瑾微微一笑:“不要推脱,莫姑娘并不会随便给人东西。”
石远却道:“不可,我看了府上送来的船籍,船大五千料,能载六百人,已经是最大的福船,就算我们石家鼎盛之时,要造出一条这样大的船,也要举家之力,我连入股都不敢想,更何况是直接将船给我。”
在此之前,他知道莫府富贵,莫聆风随手送出的南珠,莫节度使送给国朝的百万贯,都是这富贵之上的一个数字,然而莫聆风随手送出一条福船之后,他发觉自己小看了莫府。
不单单是他,也许整个宽州城,乃至国朝,都小看了莫府的财力。
而这份礼太大了,把他砸了个晕头转向,走路都像是腾云驾雾,飘忽的不知所已,直到吃晚饭时,那心才慢慢落了地。
落地之后,理智重新回到了脑子里,他想无功不受禄,这条船,不能收。
邬瑾不劝他收下,反而问道:“你常在码头上行走,可认识船行的人?”
石远不明所以,见邬瑾不提船的事,自己也不好贸然多说,答道:“认识。”
“我有件事想请你办,”邬瑾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交给他,“只有你收下福船,此事才能成。”
第197章 明枪暗箭
邬瑾起身将纸条递过去,石远连忙起身接在手里,打开细看,就见纸条上所写的,是一年之内,从京都运至堡寨的粮草、军饷、皮甲、刀剑等物数量。
“这是——”他微皱眉头,看向邬瑾,忽然灵光一现,低声道:“你要查这些东西的去向?”
邬瑾挥手示意,正堂中侍立的下人鱼贯而出,关闭房门,远远立于院中,低头垂眼。
他撩袍坐下,在鼓噪的风声中点了点头:“总要有人查的。”
石远虽然疲于奔命,但纸上所写的字里行间,都隐隐浮现出他不敢触碰的权柄,声音变得很轻:“还是不查的好。”
邬瑾笑了笑,问道:“这些东西离开宽州,在济州洛水码头上船时,船行是否知晓?”
石远答的很快:“知晓,上船的东西,哪怕是一筐樱桃,都要将单子送去船行,交够行费,才会放行,但是依我所见,见不得光的东西,会用别的东西遮掩。”
邬瑾点头:“所以想请你帮忙,你若是以一条大福船入船行,所能知晓的,就不仅仅是眼前这些东西了。”
屋中一时变得极为安静,石远耳中,只剩下自己粗糙的喘气声,怔忡之间,他意动了。
他捏着纸条坐了回去:“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和我说了?你不怕我说出去?”
邬瑾道:“我相信的是莫姑娘的眼光,她送你一条福船,你便值得这一条福船。”
石远始终觉得不妥:“那、那你也该......比如用我的身家性命威胁我一番......”
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笑容满面,就好像此事不值一提一般。
邬瑾一笑:“杀戮只是失败的注脚,无需大肆宣扬。”
石远心头一跳,抬头看着邬瑾的面目,从他温润如玉的皮囊之下,看到了寒潭深渊般的危险。
一股骇然之意涌了上来。
外面晚风扯紧,狂呼之声不断,卷着折断的树枝、树叶,打的轰隆作响,幸而宅院深深,又有门窗阻隔,只是听着令人心惊。
邬瑾面不改色,任凭他打量。
石远垂眸思索,半晌后道:“既然你坦白,我也说实话,我常在宽州和济州之间行走,见过不少商队,码头上的事情也见识过,你要查这个,是为了抓到王知州的把柄吧。”
“是。”
“很难,王知州从不出面,他手下商户也早已经打通码头上下,纵然是查,也还有市舶司掣肘。”
“知难而行也。”
石远默然良久,将那纸条塞进了袖子里——难,但他决定了,要这条福船。
“邬兄,你有陈仲举之德,我虽比不得徐孺子,但也感激你礼贤之情,码头船行一事,我一力应下,三缄其口,凡堡寨之物从码头过,我都极力留心。”
“如此,我先谢过。”
石远心中有了事,便坐不下了,匆匆起身告辞,走出门去,就见外面依旧是狂风不止,刮的人睁眼不开,这回他极力挺直了背,一鼓作气钻进了风里——什么风都刮不倒他,他有一条能装五千料的大船!
石远走后,邬瑾也慢慢走回山野居去,站在窗边,心中一遍遍琢磨着王知州。
王知州出生簪缨世家,以文官入仕,被枢密院赏识,转枢密院领军事,后知鄂州帅司,转知宽州一切军政要务大权,多年未动。
此人熟知文官、军政,不仅仅是把宽州相邻几个州笼络的密不透风,恐怕朝中还有靠山。
朝局一事,粗看时错综复杂,千丝万缕,众位官员之间也是藕断丝连,仿佛毫无头绪,然而剖析出来,其实只有三条线。
一条是皇帝,一条是储君,一条是与储君旗鼓相当的藩王,三者之间,王知州是谁的部署?
他非朝堂中人,想要明晰其中关系,只能从小报和邸报上去找蛛丝马迹,此事非一载之功。
他沉沉思索半晌,见外面风停,便携带雨具,往家走去。
二堂中,莫聆风也听得风声停了。
她拿筷子慢慢扎粽子吃,吃完之后,丢开筷子,伏在莫千澜身上,嗅着莫千澜身上的气息。
这种极力的俯身拉扯了后背,她在疼痛中仍旧是不愿动,直到殷北前来,才不情不愿地扭了一下头。
“姑娘,邬少爷回去了。”
莫聆风这才从莫千澜身上爬起来,垂着眼皮等待背后疼痛过去,走出二堂,看着夜幕中的一点烛火,没有感情地吩咐:“叫刘博玉到前堂见我。”
“是。”
殷南提着一盏灯笼跟在她身侧,一直走到前堂,厅里点起了蜡烛,在各个角落大放光明,桌椅在火光之下,泛出坚硬冰冷的光。
她迈步进去,在正前方首座上坐下,伸手一抚椅子扶手,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下人奉上茶点,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伸出一根手指拨弄点心,垂着眼帘,她想:我都不喜欢。
正堂中的茶点,和即将要见的人,她都不喜欢。
刘博玉太过能屈能伸,又全副身心钻入了钱眼中,其心因利益而反覆,既可以为她所用,也可以为别人所用,这个人并不好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