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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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阿娘,我知道,”邬瑾尽可能的柔和了声音,安抚她,“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是我自己能做主。”
邬母知道没有了挽回余地,他的话就是箭矢,直直插入了她心内——他维护莫姑娘之心,刺痛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心。
她想不明白,儿子到底在莫府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陌生,以至于在他的眼里,锦绣前程都可随手抛去。
那个莫府,抹杀了邬瑾的听话和懂事,那个莫姑娘,也抢走了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她胸中激荡着愤怒、恨意、茫然,冲入眼眶之中,聚拢起热泪,滚落下来。
邬父长叹一声:“你娘说的对,要报恩,就非得把自己填进去?外面那些话传的那么难听,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你挺不直腰杆!”
邬瑾擦去邬母眼泪,又将那茶碗送到邬母嘴边,让她喝了两口,低声道:“我不在乎。”
他放回茶盏,抓住了邬母的手,像是从邬母手中接掌过整个邬家:“娘,饼铺明日便去寻邹亲事兑出去,儿子替莫府办事,所得银钱,并非不义之财,您和爹安心花用,在家中好好歇着。”
他看向邬意:“老二,明日你随娘一起去见邹亲事,寻一处二进的宅子买下,尽快搬离这里。”
邬意本是如坐针毡,此时听了邬瑾吩咐,连忙点头,心里暗暗雀跃了一下。
“哥......我的债怎么办?”
“我替你留意营生,在这之前,你去花行买花,沿街去卖,不够还的,我再替你垫上。”
邬意方才还雀跃的心立刻偃旗息鼓,落了回去,撅着嘴答应一声——卖花比卖饼苦,动辄便要在酒楼里穿梭来去,时常还要遭人驱赶,花又娇嫩,容不得你歇息片刻。
邬瑾慢慢起了身,向邬父、邬母行了大礼,走到院子里时,湿润的风中,有各色花香,让他想起莫府常熏的香片,花香依次在身边氤氲开来,常令他想起莫聆风。
他摊开手,看了看手掌,收拢成拳,要逐渐地将一切都抓在手中。
这场雨直到夜里才下透了,浇了整整一夜,邬瑾在寅时末起来,院子里已经漫进水来,开门一看,整条十石街都积了水。
李鳏夫开了门,拿瓢往外舀水,那门板“哐当”一声,倒在地上,邬瑾蹚水过去,帮着扶起门板来,放在一侧。
李鳏夫冲着邬瑾笑了笑:“瑾哥儿,那些话,别往心里放,好好念书。”
邬瑾点头:“是,谢谢您。”
他又从水里蹚回家,拿起笤帚,把水扫出去,邬母听到动静,连忙起身出来,接过笤帚,哑着嗓子道:“去吧。”

第190章 嘴不饶人
邬瑾在流言之中,有条不紊的处理家事,兑出去饼铺,在白石桥买了一座两进的宅院,又让弟弟去糖铺里当学徒。
他不动声色地掌控着家中一切,同时把莫府产业一点点收拢,以免过于庞大,在看不到的地方,被人寻到可乘之机。
他稳如泰山了,外面的流言却丝毫没有休止。
一日傍晚,王景华从图南书院出来,摇晃西川折扇,张嘴就道:“邬瑾也是个不要脸的,竟然还往莫家钻,学问一窍不通,只在女子身上做文章,真是龌龊。”
孙景已经附和的口干舌燥,此时无话可说,只能敷衍的“嗯嗯”两声。
王景华边走边说:“他也就是字写的好,那算学题,不必说,一定是和齐文兵提前串通过的。”
孙景热的七窍生烟,点头道:“就是。”
他伸手一指脚店:“咱们进去喝冰糖水。”
王景华听了,也有心喝上一碗,以便润润嗓子,大说特说,迈步过去,挑了副樟木桌椅坐下,要了两碗冰糖荔枝水。
冰糖荔枝水上的飞快,碗边挂满细小水珠,碗上冒着丝丝凉气,孙景端起碗,“咕咚”就是两口,王景华咽了咽口水,也顾不得斯文,端起碗,敞开了大嘴,一饮而尽,放下碗,碗里一滴没剩。
孙景赶紧将剩下的喝了,笑道:“再来一碗吧。”
王景华大手一挥,再要两碗,有了这一碗冰凉饮打底,他那谈兴越发高涨,说来说去,不离邬瑾左右。
孙景坐在一旁,一边嗯嗯啊啊地附和,一边滋滋地喝冰糖水,等第二碗喝完,他忽然看到了程廷。
程廷和石远钻进脚店,边走边拍石远肩膀:“码头上的消息还是你灵通,这回多亏了你,咱们先喝一碗冰糖水消暑,改天我请你去——”
话未说完,他也先看到了孙景,嘴里说完“裕花街”,再把目光移动到王景华背上,就听见王景华“呱”个不停,全是在说邬瑾坏话。
孙景连忙低下头去,一拍王景华手臂,低声道:“程三。”
王景华立刻闭嘴,起身转头,看向程廷,抬起脑袋,用鼻孔看人,同时从两个粗大的鼻孔中哼出两道粗气,以示不屑,迈步往外走。
程廷伸长胳膊,挡住王景华去路:“等等。”
他盯着王景华:“你刚才说邬瑾的学问比不上你?”
他扭头看向石远:“我头一回听到有人吹这么大的牛。”
王景华有点怕程廷动手,强行推开他往外走,一直走到大街上,才回头骂道:“我又没说错,他要是真有本事,你让他春闱考在我前头,我立马跪下来认错!”
“你个死蛤蟆,你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敢,就是没本事,就是有猫腻!”
程廷看他当街喷粪,当即迈步出去,怒道:“闭上你的臭嘴!”
王景华后退几步,保持着随时可以逃跑的距离:“话还不让人说了?”
他看围起来的人越来越多,立刻拔高了声音,尖着嗓子道:“邬瑾就是个奸猾小人!什么解元!”
他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我呸!”
程廷冲上去就要开打,石远见人多,怕旁人说程廷是仗着程知府的势欺负人,连忙上前拦着,而王景华还在作死,拍着胸脯大喊:“你打!你有种打死我!”
孙景心知程廷真有这个种,也是拼命的拉住王景华,恨不能捂住他那张大嘴。
程廷的拳头够不到王景华,于是就使出了那张嘴的功力,噼里啪啦骂王景华,以王景华四岁未开蒙、十岁还尿床等隐私谈起,再到王景华逼走齐文兵、旬考舞弊,方方面面论证王景华是个烂人。
他嗓门大,速度快,话语密集,每个字都是兵刃,直射向王景华,王景华就是把辩解的话踩扁了,也插不进程廷那满嘴的炮火里。
王景华气的面目狰狞,再让程廷说下去,自己的脸面是荡然无存,当即从一个卖花的小贩手里夺过剪刀,要剪烂程廷这张破嘴。
这都放的什么屁!
程廷扬手就抓住了剪刀,反手就是一巴掌——然而王景华夺路而逃,叫他打了个空。
程廷活到这么大,就碰到了王景华这么一个天敌,感觉此人坏的别出心裁——不是个杀人放火的坏法,专在背后嘴贱,扇阴风,点鬼火,周身一里之内,全都被他搅动的乌烟瘴气。
而且此人是死不悔改,今天揍了,明天还得犯,真是贱的让程廷恼火。
跟这种人对上,哪怕是赢了心里都有种恶心之感。
程廷眼看王景华要逃,拔腿就追,两个官家子弟,在大街上飞檐走壁,撞翻簸箩担子无数,地上瓜果滚了满地,鲜花踏成了泥。
石远和孙景追的气喘吁吁,竟不知道这两人还有这等草上飞的本事,能一口气蹿出去这么远。
在阵阵惊呼声中,忽有一队马蹄声迎面疾驰而来,石远定睛一看,见是一队娘子军,立刻意识到是莫聆风从堡寨回城,心中一喜,又见那马来的很急,连忙大喊:“程三!马!快停下!”
程廷追在后头,听到石远叫喊,脚下放慢,抬头一看,就见战马威武,马上战甲耀目,绯色纱衫飘动成了大片红霞,淹没了街道。
他大喜过望,停下脚步,心想:“死蛤蟆,聆风回来了,你等着吧!”
王景华逃在前面,跑的快,耳朵里呼呼的全是风声,眼睛也让汗水糊住,一时未能看清楚前方来势,只觉得周遭忽然一静,随后是此起彼伏的惊叫之声。
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这才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马蹄。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莫聆风骤然收紧辔头,勒马不前,白马跑的正快,在突如其来的拉拽之中,迎风一声高嘶,两鼻之中喷出滚滚热气,前蹄扬起,几乎将掀翻马背上的莫聆风。
莫聆风双脚紧踩马镫,两腿夹住马腹,收紧缰绳,稳坐马背,西坠的一轮红日就在她身后,将她映照成一道神采四溢的剪影。
围观者霎时寂静,仿佛从此情此景中见到了战场之上娘子军的英姿,那团团黄沙,怒怒狂风,就藏在莫聆风高高扬起的双袖之中。

第191章 先打再谈
白马后蹄倒退几步,才落定于地,莫聆风始终稳坐于马背之上,殷南纵马至莫聆风身侧,严厉扫视着四周。
“聆风!聆风!你看到我的信了!”程廷火炮似的冲到莫聆风马前,激动的一指王景华,“就是这死蛤蟆,嫉妒邬瑾学问,胡说八道!还要邬瑾和他在春闱比一比!”
简直可恨,明知道自己的爹不给邬瑾放考票,邬瑾不能去参加春闱,他偏偏还要说什么比试——到时候邬瑾去不了,反倒坐实了没有学问的名头!
莫聆风已经从程廷信中知晓来龙去脉,垂首看了王景华一眼,翻身下马,将马鞭折了一折,将头、尾攥在手中,用力一扯另一端,走到王景华面前。
“莫姑娘,”王景华心里犯怵,往后退了一步,“邬瑾狼子野心,对你怀有不轨之心,多亏了我揭穿他,要不然他就要把你们吃干抹净了!”
莫聆风抿着嘴唇,扬起折过的马鞭,一鞭子抽到了他身上:“闭嘴!”
街道上当即响起“刺啦”一声布帛撕裂之声,紧随其后的是王景华一声惨叫。
“你疯了!你敢打我!”王景华抱头怒吼,“我爹是知州!”
莫聆风并未将王知州放在心上,甩手又是一鞭:“王景蛤,我是皇帝陛下亲封从五品翊卫大夫!你敢拿我的名声做伐子,就是找死!”
这一鞭,直抽的王景华皮肉翻开,露出一条血色,王景华痛的一抖,扭身就跑。
然而莫聆风不依不饶,大步追上,挥着鞭子连抽数下,直把王景华抽成了花瓜。
王景华惨叫连连,孙景不敢上前劝阻,转身就想去知府衙门报信,石远见了,悄悄伸出一条腿去,把孙景绊倒在地,摔的七荤八素,又趁机拦住孙景去路。
在街上巡查的捕快闻声而至,然而一见打人者是莫聆风,挨打者是王景华,看热闹的是程廷,都暗暗头大,做起戏来,假装挤不进去,高喊两句“住手”,随后各自去知州、知府衙门报信。
王景华让她抽的眼冒金星,只知惨叫,满地打滚,就连莫聆风停了鞭子,仍是嚎啕不止。
莫聆风蹲下身去,用力一捏王景华下颌:“邬瑾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当我是那等三岁小儿,也会受你欺瞒!”
王景华面色涨的通红,挣扎着爬起来,火速往后退了三步,一直退到孙景身边,抖如筛糠:“你无故伤人!我要告你!”
莫聆风凤眼一扫:“报官?”
她用力一扯手中马鞭,迈步过去:“钝器伤人,保辜三十天,杖六十,既然我要受杖,那便再抽你五十鞭,否则这六十杖,受的不值。”
大步走到王景华身边,扬起手,还未抽鞭,王景华已经哀嚎一声,躲到了孙景身后,孙景被迫保护王景华,捂着脑袋就蹲了下去。
“不报官不报官!”王景华闭着眼睛大喊,“别打了!”
莫聆风嗤笑一声,收了马鞭:“既然不报官,那就饶你五十鞭。”
王景华心惊胆战从孙景身后探出头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明知道邬瑾心思龌龊,竟然还帮他说话!可见你们二人......”
他看着莫聆风腰间所挎的刀,把“有私情”三个字咽了回去。
和程廷从小打到大,他都没有怕过,可是莫聆风只对着他动了这一回手,他心里就怕了——原来见过血,杀过敌的人,连目光都会和一般人不同,她看人的时候,就像是在看草芥。
所以他不敢再说私情一事,以免触及莫聆风名节一事:“你被他蒙蔽了!他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蒙蔽?”莫聆风看向程廷,“斋学里有个小厮,常在左右伺候笔墨的那个灰衣裳,带他来,骑我的马去。”
程廷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翻身上马,挽住辔头,急急前去。
莫聆风笑道:“你以为你说个春闱比试,就能掩天下人耳目?我告诉你,我莫府斋学,哪怕是一个伺候笔墨的小厮,也自能强过你千百倍!”
她扭头看向周遭,见石远和孙景站在一侧,看热闹的人中也有不少学子,便将手一招:“石远。”
石远没想到她记得自己名字,受宠若惊,小跑过去,将手一拱:“莫姑娘有何吩咐?”
莫聆风道:“去取笔墨来,让在场的都做个见证。”
“是。”
石远连忙跑去就近的酒楼借用笔墨,又找来两个同窗,抬了桌子过来,如此阵仗,围观者将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只是不敢靠近莫聆风——莫聆风身后整整齐齐站着一队娘子军,全是战甲红衣,腰间挎刀,杀气腾腾。
等到这边摆出了阵势,程廷也将祁畅带了过来。
他先下马,随后一把将祁畅拽下马来,急急送到莫聆风身边:“就是他,祁畅。”
祁畅神情茫然,佝偻着腰,两手都是苔痕和尘土,额头上一顶巾帽湿了大半,形容狼狈——程廷去时,他正在清除青石板缝隙中碧藓,连手都不曾洗,就让程廷生拉硬拽带了出来。
他用余光环顾四周,牵袖拭汗垂头拱手,给莫聆风行礼:“姑娘。”
同时他微微地一抬眼皮,看向莫聆风。
金乌已经坠地,天边最后一缕红光散去,天色开始发青,在这一片昏暗之中,他看到莫聆风立在娘子军之前,满脸冷淡。
莫聆风没看他,慢条斯理地告诉王景华:“这是我莫府下仆,在斋学伺候已久,粗通文墨,今日,我就放他出奴籍,等他秋闱榜上有名,就让他和你春闱一试,若是你春闱不及他,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给邬瑾磕头认错!”
祁畅双目骤然放出亮光,满脸不敢置信的惊诧,心中狂喜,一颗心已经顶到了舌头底下,双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脱奴籍!
他哪怕是用尽了全力,也不足以掩饰住自己的激动,一边拱手,一边语无伦次:“小的无以为报,谢姑娘大恩!谢大恩,大恩大德......”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莫聆风“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王景华打量祁畅,嗤笑一声:“看起来倒是个下仆。”
祁畅唯唯诺诺,不敢开口,程廷渴的一舔嘴唇:“他就是,你不信,就亲自和我去给他脱籍。”
王景华道:“自然要去。”
他用脚尖踢了踢祁畅:“你未免高兴的太早,程三不也在莫府斋学念过,却连别头试都过不了,你略识几个字,就想春闱?”

第192章 伤
王景华扭头看向莫聆风:“要是你赌输了,我不仅要邬瑾在我面前磕头认错,还要加上他。”
他伸手一指程廷。
程廷连祁畅认不认字都不知道,然而对邬瑾充满信心——两年内教出一个能考过秋闱的人来,对邬瑾而言,应该是轻而易举。
他对着王景华做了个鬼脸:“加上就加上,怕你不成!”
说完之后,他大喊:“石远,通通写上,一式三份,拿一份压到圣人画像下去。”
石远看一眼莫聆风,见她点头,连忙奋笔疾书,将这一份赌书写的清楚明白,又抄录两份:“来签吧。”
王景华率先上前,写下自己大名,又看向祁畅:“他会不会写自己名字?要是不会,我看就算了,不要太丢人现眼。”
祁畅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捣蒜似的点头,口中连连说“会”,小步跑上前去,从石远手中接过笔。
他手哆嗦的厉害,险些连笔都拿不稳当,勉强握住了笔,又哆哆嗦嗦写下“祁畅”二字。
两个字大失水准,哆嗦出了弧线,不如狗爬,王景华看了一眼,当即笑出声来。
赌书一式三份,等到墨迹干后,石远先捧了一张给莫聆风,又给一张给王景华,最后一张折起来,贴身放着,要送到州学孔子像去。
莫聆风扫一眼赌书,随手塞进怀里,对程廷道:“你善后。”
她走回白马旁边,翻身上马,领着娘子军往莫府赶去。
她一打马,方才还拥堵在一起的人迅速散开,石远和程廷合力抬走桌子,大街上再次变得通畅,只有散落在地的瓜果、花朵被踩的一塌糊涂。
莫聆风纵马从上方踏过,面无表情,一阵风似的刮了回去。
她在莫府正门下马,门子在门内听到动静,慌忙出来,将两扇大门齐齐推开,叫出来两个同在值房的小厮,低眉顺眼走下石阶,为娘子军牵马。
莫聆风插了马鞭,大步流星走上石阶,从游廊直入二堂,还未进二堂,殷北已经迎了出来,莫聆风边走边说:“把祁畅的奴籍文书送去给程廷,再去请李一贴来。”
殷北点头应下,正要去办,莫聆风忽然问道:“石远现在在干什么?”
“石家?”殷北仔细想了想,“好像是在济州洛水码头做点小生意。”
“码头?”莫聆风歪着脑袋一想:“把我们家在码头上的买卖挑出来,给邬瑾看看,挑一份合适的,送给石远。”
“是。”
“去吧。”
殷北转身离开,莫聆风独自进了二堂院子,院中景致依旧,一个胖墩墩的姨娘坐在门边打扇子,手里捧着一块西瓜吃,一旁小几上,放着一大碟西瓜。
见了莫聆风,她连忙起身,手足无措地捏着那半块西瓜:“姑娘......您回来了。”
莫聆风走上前去,取了一块西瓜,边吃边推开门往里走,屋子里那位守着莫千澜的姨娘闻声站了起来,莫聆风将手一挥,把她也挥了出去:“告诉阿婆我回来了,让她送身衣裳过来。”
屋中没有放冰山,门窗紧闭,以免暑气侵入,熏炉中燃着沉香,桌上开着大簇荷花,还算清凉。
姨娘正热的头昏脑涨,听闻此言,如蒙大赦,匆匆赶了出去。
莫聆风三两口吃完西瓜,暑热之气顿消,将瓜皮扔进渣斗,走到床边,弯腰看向莫千澜:“哥哥,我回来了。”
她翘起双手,以免弄脏被褥,俯身给了莫千澜一个拥抱,随后起身走到净架旁,洗干净手脸,又脱去身上软甲,搭在屏风上。
屏风上还有刚熏透的青窄里衣,薄而软,备在这里,随时准备给莫千澜更换。
莫聆风站在幽暗阴凉的屏风后,脱去了外面所穿绯色大袖长褙子,取下金项圈,露出里面所穿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色里衣。
整个后背,都是血迹。
她脱去里衣,一条白色细布从左肩开始,裹住了前胸后背,方才骑马时收刹过快,本就未曾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涌的极快,将细布和里衣全湿了。
她拉扯长条布带,天热,细布带子迅速粘粘在了伤口上,轻轻一揭,就带来阵阵刺痛,到最后时,整个布带都已经黏在了伤口上。
她心知越早扯下来越好,当即咬紧牙关,反手用力将那布头一拽。
这一拽,当真有扒皮抽筋之痛,她呜咽一声,痛的直哆嗦,脸色惨白,浑身绷紧,灵魂几乎颤动的从天灵盖飞出去。
良久之后,她才吐出一口气,抖着手,擦去额头上黏腻的汗珠。
屋外,李一贴敲了敲门,莫聆风哑着嗓子请他进来,又喊了一声“殷南”。
殷南在外应声,跟随着李一贴一同进入屋内。
一进门,李一贴就嗅到了浓厚血气。
殷南抢在他前面,带着衣裳走到屏风后给莫聆风换上,李一贴等了片刻,听到莫聆风叫他时才走过去,一转过屏风,他就让眼前情形惊的合不拢嘴。
莫聆风坐在绣墩上,背对李一贴,胡乱套了件里衣,两只手没有伸进袖子里,捂住前胸,后背大片的露了出来。
她后背有一处两指长的刀伤,皮肉泛了白,往外翻开,上了一遍伤药,止血药粉撒的四处都是,又让血污了。
军中已有女子做军医,专为娘子军治伤,莫聆风的伤包扎过一回,然而天气热,她又一番打马动作,伤口已经全部裂开。
在这性命堪忧之时,莫聆风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了。
李一贴立刻从箱笼中取出药酒,低声道:“您这伤口需用药酒清洗,否则高热不止,有性命之忧。”
他又取出一根花椒木递给殷南:“咬在嘴里。”
殷南将花椒木塞进莫聆风口中,莫聆风紧紧咬住,李一贴取了木盆,将一方桐子熏过的帕子放在盆中,倒入药酒,浸透帕子,往莫聆风伤口上擦去。
莫聆风“唔”的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全都堵在了嘴里,牙齿深深嵌入花椒木中。
伤口处剧痛无比,宛如火烧,刺的她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身体往前一拱,试图逃脱。
然而殷南一巴掌将她按回了绣墩上,不等她喘一口气,李一贴已经换了帕子,再次抹了上来。
莫聆风仰起脖子,面孔朝天,疼的涕泪横流,豆大的汗不住往下淌,双手骨节在胸前捏的发白,脖颈和额头处青筋暴起,几乎昏死。

李一贴急急清理干净伤口,又找出伤药来厚厚抹上,也热出了满头的汗。
他收拾好箱笼,迅速退出屏风,低声道:“天气热,不要包扎,穿也要穿的舒适凉爽,我回去开方抓药,睡前喝一碗。”
莫聆风疼的无力起身,吐出口中满是齿痕的花椒木,虚弱道:“李伯伯,膏药还有吗?”
“有,在铺子里,”李一贴心知是娘子军负伤,“我回去了让人送来。”
他不便久留,匆匆离去,莫聆风套上里衣,外面罩了件纱衫,两腿发软地走到莫千澜身边,慢吞吞趴在莫千澜身上,闭上双眼。
莫千澜手指轻轻一动,似乎是极力地想要抚摸一下妹妹,然而无能为力,一下过后,又再次沉寂。
莫聆风很累,伏在莫千澜身上,闭上眼睛就已经睡了过去,又迷迷糊糊痛醒过来,低声道:“哥哥,痛死我了。”
她精疲力尽,背后火烧火燎,腹中长鸣不止,头晕眼花地站起来,不再和哥哥相亲相爱,推门出去休息。
奶嬷嬷早已经带着两个丫鬟在门外守候,见莫聆风出来,连忙拥着她往长岁居去。
一进院子,就有人奉上槐叶冷淘,莫聆风背后一阵阵的痛,食欲不振,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也不让奶嬷嬷帮忙,只让殷南进来给她擦洗身上。
擦洗过后,她周身舒畅,屁股还没坐下,奶嬷嬷就送了药进来。
莫聆风接过那碗黑乎乎的药,咬牙喝了一口,苦的浑身一颤,面目狰狞。
“糖!糖!糖!”
奶嬷嬷连忙把手中捧着的蜜饯递了过去,又道:“姑娘,里头有冰糖呢,不苦。”
莫聆风摆手不喝,奶嬷嬷着劝了两句,见莫聆风执意不张嘴,便忍不住啰嗦起来:“我早就说过了,战场上岂是姑娘家能去的地方,这刀剑全不长眼,您还不让我看,所幸没有伤在脸上,您这几年,一心扑在堡寨里,女红针黹、读书写字,每一样都耽搁了下来,再这么下去,等明年您及笄了,婚事也要耽搁下去。”
莫聆风让她聒噪的头大如斗,见她老人家没有罢休之意,开始翻拣陈年旧事,连瞌睡都没了,赶紧往外走:“我去前面看看。”
奶嬷嬷气的直叹气,见殷南也抬腿往外走,立刻把那碗药交给殷南,让她追着莫聆风去。
夜色渐深,莫聆风走到山野居外一看,还亮着灯火。
殷北站在门口,对莫聆风一拱手:“姑娘,我和邬少爷说了码头的事情,他正在看。”
莫聆风“嗯”了一声,迈步进去,殷南紧随其后,捧着一碗药,半点也不往外面洒,殷北对着她咧嘴一笑,她回了个白眼,随后又跟着莫聆风走了。
莫聆风走进屋中,一眼就看到了邬瑾。
邬瑾穿一件竹青色窄袖长衫,正在桌案前看账册,看的入神,未曾察觉到有人进来,直到莫聆风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才惊觉屋中有人,抬头一看,顿时笑道:“回来了。”
他下意识的一笑,然而笑过之后,心里便忐忑起来。
王家父子挑起的这一场狂风巨浪,冲走了他的伪装,让他彻底暴露在莫聆风面前,他以为自己能够泰然处之,没想到一见面,他就忐忑到了说不出话的地步。
他搁下笔,暗中做了个深而长的呼吸,把自己满心的不安吞吐出去,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他从莫聆风身上闻到了药酒和金疮药的气味。
“受伤了?”
莫聆风点头:“小伤。”
邬瑾不动声色的打量她,见她面颊火红,嘴唇也是红的异样,额头上浮着一层牛毛汗,像是在发热。
他再往后看了看端着药的殷南,起身将药碗接过来放在桌上,俯身问道:“喝吗?”
莫聆风回答得很快:“不喝。”
邬瑾点头,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见她穿的是软罗轻纱,上半身向前倾,两只手却向后放在椅子扶手上,让衣裳和后脖颈之间有了一道空隙。
定是伤在后背,还伤的不轻。
他直起身:“吃猊糖吗?”
莫聆风两眼一亮:“吃。”
邬瑾笑着去了隔间,从糖捧盒里取出来一个猊糖,走回桌边,食指和拇指捏住,在莫聆风眼前晃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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