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都是疲惫而且绝望的,但是这绝望又非是暗无天日,是有所求,有所爱的绝望。
夕阳也一点点退去,天色开始发青,虚虚的笼罩着万物,邬瑾缓慢起身,一动腿脚,两条腿立刻就麻木到了刺痛的地步。
他使劲跺了跺脚,走出屏风去,往门口走,还没到门口,他便听到了殷北急匆匆的脚步声,而且是一边走一边劝:“您误会了......当真是误会......”
殷北无可奈何,另外一人却是一言不发,只是走,径直走到了邬瑾跟前。
小厮正好挂上点亮的红灯笼,火光“忽”的一下照亮了来人。
是邬母。
邬母的面孔黧黑,满脸干枯的皱纹,皮包了骨头,一切苦难都在她脸上留下了枯萎的痕迹,唯独眼睛亮的吓人,灯火映在她眼睛里,简直就像是燃起了两簇火光。
“阿娘。”邬瑾看向殷北,殷北立刻会意,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母子二人。
邬母打量着邬瑾,看他身上所穿的白色斓衫,合身、妥帖,针脚细密,一般的铺子里做不出来,再看他所处的地方,宽阔、舒适,黑漆座屏在青光里泛出一层油润的光。
这是个富贵窝,而她的儿子陷入富贵窝里,出不来了。
“老大,”她盯着邬瑾,“外面都说、说你喜爱莫家姑娘,是不是真的?”
邬瑾回答:“是。”
“那时候,让你来做斋仆,你是不就存了这样的心思?”
“是。”
“你推脱着不肯成婚,原来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我这个做娘的,倒是小看了你,你知不知道莫姑娘是没有兄弟的,她要成婚,是要招赘的。”
“知道。”
“莫姑娘知不知道你想的这些事?”
“她不知道。”
邬母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你春闱没有考中,是不是故意而为?”
邬瑾垂首:“是。”
话音刚落,邬母已经扬起手来,使劲全力,一巴掌打在邬瑾面颊之上。
邬瑾脑袋一偏,耳中嗡嗡作响,再看邬母时,邬母已是涕泪横流,大骂道:“畜生!”
“一家子辛苦供养你念书,指望你光宗耀祖!结果你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把爹娘、把你兄弟全都不要了!一门心思钻到这个——”
她伸出手指,气喘吁吁指向周遭:“钻到这个富贵窝里头来了!”
她脚下一晃,邬瑾连忙上前,想要扶住她,邬母却是一把打开了他的手,咬牙怒骂:“你放着通天大道不走,偏偏要来这家里做猪做狗!”
她骂出了满头的汗,扬起手,想要再打一个耳光,然而看着邬瑾脸上浮起的五指印记,她下不去手了——这个儿子,是她的心头肉,从小跟着她苦过来的,她没打过他一个手指头。
舍不得啊。
放下手掌,她用尽心中力气,哭号一声:“你怎么对得起爹娘啊!你......你这不孝子......”
一句话未说完,邬母一口气哽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眼前忽然一暗,整个人笔直向前栽去。
“阿娘!”邬瑾惊呼出声,上前一步,紧紧接住邬母,“殷北!快请李大夫!”
殷北一直站在门外守着,听到邬瑾叫喊,连忙应声,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邬瑾抱着邬母,冲进屋内,将她放在榻上,双手颤抖个不住,强自镇定掐住邬母人中,又不住摩挲她心口,眼见邬母转醒,才松一口气,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他匆匆去捧茶来,扶起邬母:“阿娘,喝点水。”
邬母紧闭着嘴,不肯喝莫府的茶,自己强撑着坐起来,挪动到榻边,躬身穿了鞋,一把攥住邬瑾的手:“回家!”
这样的富贵之地,她躺不得,她不能把前程大好的儿子赔到这个里面来。
她的手坚硬成了生铁,不容许邬瑾有任何挣扎。
第186章 棍棒
邬母拉拽邬瑾,勒令他和自己家去,李一贴匆匆赶来,她也不曾停下,一定要将邬瑾立刻从这深渊中解救出去。
邬瑾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母亲往外走。
夜已黑,沿途之中,偶有灯火的地方,能看到一团团的小飞虫聚集在一起,张着翅膀,前仆后继地扑入火中。
一钩弯月,大放明光,照在地上,如同汪了水一般,树影横斜,凉风入袖,夹杂着蛙鸣鸟叫,夜景分外清幽。
然而母子二人都无暇去看,邬母健步如飞,邬瑾紧随其后,汗已经湿透前胸后背,内衫一片片贴在身上,令人十分不适,他无知无觉,只是疾行。
母子二人步入十石街时,街道两侧屋中,黯淡无光,然而门窗之后,全都有眼睛,鬼鬼祟祟,兴奋之中夹杂着虚假的惋惜——原来邬瑾并非出淤泥而不染,也和他们一样卑劣无耻,甚至比他们的嘴脸更加难看。
目光如同利箭,全都射在邬母身上,邬母要强了大半辈子,如今让人在背后这般戳了脊梁骨,颜面荡然无存,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上一般,狠狠一咬舌尖,口中迸出一股鲜血,才勉强支撑着走回家去。
天井中点了一盏油灯,邬意惶然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见邬母回来,连忙回到正屋去:“爹,娘和大哥回来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已经传来邬母呵斥之声:“跪下!脱衣!”
邬瑾伸手解开丝绦,将斓衫脱去,搭放在竹竿上,又将里衣脱下,整齐搭上竹竿,赤裸上半身,只着膝裤,跪倒在地。
邬意推着邬父出来,眼见邬母从厨房取出烧火棍,面色铁青,登时瑟缩在了小轮车后面,不敢上前求情。
邬父咳嗽一声,没言语。
邬母抄着烧火棍,厉声道:“从今往后,你和莫府一刀两断,再不往来,做不做的到?”
邬瑾摇头:“儿子做不到。”
邬母那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将心狠狠一横,扬起烧火棍,“砰”一声重重打在他背上。
一棍下去,邬瑾背上当即浮起一指厚的红痕,他咬牙忍耐,半声不出,等到邬母打过之后,才恳切道:“阿娘,莫家于我有恩,亦有师恩未报,如今莫节度使已是这般情形,莫姑娘周遭虎狼环伺,儿子......”
“闭嘴!”
邬母听到莫姑娘三个字,心已经冷了半截,低头看邬瑾,只觉得这儿子高高大大,肩宽背厚,分明已经长成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大人。
他自幼聪敏乖觉,然而从进入莫府开始,他就变了,不再是那个事事以家为先的儿子,不再是苦读圣贤书的学子,反而为了一个还没成人的小姑娘,和家人离心离德。
多年心血,毁于女色,十年寒窗,不敌富贵。
她高举起烧火棍,携着满腔怒焰,重重打在邬瑾背上:“什么莫姑娘,咱们家里高攀不起!”
再一棍,她骂道:“你读的哪本书,教你这般不孝,弃父母于不顾!什么师恩,教你做这等下流无耻之事!连前程都抛了!”
又一棍,她冷声道:“你心里要是还有爹娘,从此往后,再不要往莫府去。”
她打出了自己的眼泪:“你要是心里没有爹娘,现在就可以走,随你去入赘!”
棍声沉闷,整条十石街都在沉默的听,风吹树枝,树枝打的墙瓦“啪啪”作响,一只野猫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从屋顶上纵身而过,逃之夭夭。
邬瑾背后皮开肉绽,冷汗涔涔,邬父连声道:“够了,够了!”
他心中焦急,伸长胳膊就去夺邬母手中烧火棍,合身一扑,“砰”一声摔倒在地。
“爹!”邬意惊呼一声,连忙奔上前去,邬母也慌忙丢了手中烧火棍,跑上前去,要将邬父搀起来,怎料精疲力尽,一时竟没能搀起来。
“阿娘,我来。”邬瑾膝行上前,绕到邬父身后,改跪为蹲,两只手从邬父腋下穿过,箍住他前胸,提起一口长气,将邬父从地上拔起来,放进小轮车里。
他背上棍痕朱紫相交,如此用力一挣,顿时鲜血直流,他吞声忍泪,复又跪地,言辞恳切:“爹,娘,保重身体,先去歇着,明日再训儿子,也不晚。”
他看向邬意:“快推爹进去,看看摔伤没有。”
邬意连忙邬父也推进屋里去,又出来把邬母也搀扶进去,见邬瑾一个人跪在那里,就悄悄跑出去,钻进厨房,从矮橱里取出一块白饴糖,藏在袖中,等到邬瑾身边时,火速弯腰塞进邬瑾嘴里。
“哥,你等着,我去拿药,阿娘手劲大的很。”
他像只小耗子似的进进出出,悄悄给邬瑾上药,同时很不想邬瑾和莫府恩断义绝——月初,莫府还送了樱桃来呢。
屋子里,邬母擦了眼泪,拿出钥匙,翻箱倒柜,把莫府送来的药材等物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养出来这样的孽障,还不如打死,当做没生过!拼了命的送他念书,就只养出来个白眼狼!”
她把布料也找出来:“去年进京我就看他不对劲,哪里知道那时候他就存了这么不孝的心思!哪里那么凑巧,就让人把试卷污了!”
邬父叹气,把她取出来的一匹素绢理齐整:“我看他心里有数,孩子太聪明,咱们做爹娘的,是管不住的,你先把这些东西送过去,明天我再好好劝劝他,让他发奋读书,等他高中了,咱们能配的上人家,才好去提亲。”
邬母打叠好东西,预备明日还给莫府,坐在桌边,看着油灯道:“我看着莫姑娘,就跟看着那天上的仙女一样,生的好,教养的也好,自己也有主意,小小一个姑娘,能够带兵打仗,这样的姑娘,不会往外嫁。”
说着,她冷笑道:“咱们家小,也容不下这一尊大佛。”
一想到邬瑾为了莫聆风,弃了春闱,心头那把业火便按捺不住,将这一个“莫”字恨到了极致,脑顶心都是火。
她扭过身去,看着邬瑾还跪在那里,邬意坐在一旁,瞌睡连天,回头对邬父道:“明天先让老二把东西送过去,再去饼铺,我在家里守着老大,从今往后,只让他在家里读书。”
邬父点头:“老二现在也会做饼,你在家里也好。”
翌日,邬意借来一辆独轮太平车,堆放着莫府送来的节礼,出十石街送还莫府。
黄牙婆站在李鳏夫脚店前,见那上面华光锦绣,眼酸眼馋,恨不能自己也生个邬瑾这样的儿子出来,立刻送去莫府入赘。
可惜自己那个儿子粗头粗脑,大字不识一个,连莫府的门都进不去。
她看着邬母打扫门前落叶,冷嘲热讽:“邬家嫂子,你这就打算跟莫府撇清关系啊,你男人当初从雄石峡掉下来,要不是莫家伸一把手,你们日子可没有现在好过啊。”
邬母充耳不闻,只把笤帚舞的虎虎生风。
黄牙婆啧啧两声:“要我说,还是你们家瑾哥儿有本事,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难怪这么多做媒的,他一个都看不上,原来是发了宏愿,要去入赘,也是,傍上莫节度使,这几辈子都吃穿不完。”
李鳏夫边擦桌子边道:“别瞎说。”
“什么瞎说,”黄牙婆一挑眉毛,“我可都听说了,那好几年前,瑾哥儿就冲着莫府使劲了,每天打扮的人模狗样的,就是为了攀龙附凤,就连那解元的名头,也是莫节度使给他的!”
她冲着邬母大声道:“叫瑾哥儿也提携提携我们,别自己一个人发财!”
一旁的窗户伸出个脑袋来,嗤笑道:“难怪进京赶考,什么都没考出来,原来是个草包。”
黄牙婆冲着屋子里大喊:“瑾哥儿,你倒是说说,那莫姑娘看上你没有?还是只拿你当奴才使唤?”
十石街又站出来几个妇人,一边抓着瓜子磕,一边看热闹。
“人家是金枝玉叶,瑾哥儿只怕是一场空。”
“什么一场空,听说在莫家捞了不少银子,莫姑娘手指缝里露出一些来,都够咱们吃上个一年半载的,都说莫姑娘随手就拿两颗南珠送人呢。”
“瑾哥儿真是看不出来,平常装的好像圣人一样,我说当初中了解元,别人送他金银都不要呢,原来暗地里已经把自己给卖了。”
“这男人的色相卖起来,身家可不低。”
在一片污言秽语之中,邬母一言不发,拎着笤帚回家,随后把门死死闩住。
然而流言并非邬母紧闭大门,便可以阻挡。
宽州城中流言蜚语,向来是插着翅膀四处纷飞,更何况事关莫府——莫府家业庞大,随手赠给国朝便是百万贯,再有莫聆风在堡寨中杀敌,更令这流言增色不少。
文会之上的诗词纷争,被人在茶余饭后反复咀嚼,添油加醋,到最后已是面目全非。
悠悠众口,难以堵塞,不过是半日时间,邬瑾身上已经添了无数道罪名,从前秋闱之名也被诋毁的一文不值,舞弊之言甚嚣尘上。
他们自恃目光雪亮,洞彻真相,对邬瑾群起而攻之,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光明正大。
总之,邬瑾已经是臭名昭著,是过街老鼠,是州学不容、学子不耻之败类。
在一片灼灼之言中,程廷呆在家中,忧心忡忡。
州学已经不许邬瑾前去旁听,他只上了一课,便因殴打图南学院学子而被迫归家——那学子冲入州学,将粉壁上所贴的“图南书院”四字收走,又将邬瑾所写的“斐然书院”四字扯下撕碎,他一屁股就把人坐了个扁。
程廷归家之后,程父难得的没有对他痛下打手,反倒是给了他一个方胜,让他交给邬瑾。
他没打开方胜,而是先差胖大海去查问邬瑾在何处,胖大海出去转了一大圈,回来告诉程廷,他在饼铺找到邬意,邬意说邬瑾让他娘关在家里了。
程廷听了,忽然问道:“饼铺生意如何?”
胖大海摇头:“没生意。”
“他娘的!”程廷用力一锤桌子,怒骂一声,廊下挂着的鸟也跟着骂了一句:“死蛤蟆。”
程廷爬到床上,把手伸向床缝里:“死蛤蟆,做的绝,等聆风回来,你等着瞧吧!”
他一边骂,一边摸索,从缝隙里掏出来两个大银子——这二十两银子,随时可以让他坐船去湖州,是他的老本。
将银子和方胜一起贴身放好,他看了看天色,见乌云罩顶,便拎了把伞,先去趟莫府。
莫府中,殷北也正打算去堡寨给莫聆风送信,程廷拦下他,让他等一等,若是邬瑾有信要给莫聆风,正好一起带去。
他让殷北将邬瑾常看的书取出来,直接抱在怀里,匆匆往十石街走,十石街上都知他身份,又和邬瑾是挚友,因此全都闭上了嘴,不敢多说。
程廷轻车熟路,大敲邬瑾家门,开门的是邬母,他看邬母神色憔悴,劝解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干脆只叫了声“伯母”,说自己给邬瑾送书来。
迈过门槛,他一眼就看到了邬瑾。
邬瑾穿一身细布素白道袍,头上簪着一根木簪,端坐在廊下,正在看书。
他很干净,在重云和氤氲的水汽之下,干净的纤尘不染,甚至有了剔透之感。
他捧着书,却未看,只是出神,忽然听得门响,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是程廷前来,心中一暖,起身相迎,笑道:“你怎么来了?”
“给你拿书来了,”程廷走过去,扬了扬手中的书,“要下雨了,屋里坐去吧,这一路我是又热又渴。”
他扭头对邬母道:“伯母,劳烦给我一盏茶。”
邬母答应一声,进厨房去烧火,邬瑾接过程廷手中的书,见那本《易经》也在其中,便叹道:“辛苦你。”
“见外。”程廷随着他迈步进屋,一靠近邬瑾,他就闻到了一股辛辣的药味。
“你娘打你了?”
“嗯。”
程廷在挨揍一事上经验丰富,一边拉开凳子坐下,一边毫无保留地向他传授自己的养伤秘籍,传授完后,他将方胜取出来,递给邬瑾:“我爹给你的。”
邬瑾接在手中,打开一看,就见里面是“否卦”二字。
他心头一跳,连忙去取那本《易经》,翻到第十二卦否卦细看。
此卦异卦相叠,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此乃天地不交,万物不通之象,君子在野,小人在位,小人道长,君子道消。
何解——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
这一卦,足以让邬瑾处变不惊,从容镇定。
第188章 写信
邬瑾握着这本薄薄的书,感受到了书中三代人的力量,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他捧着书,在床边坐下,空荡荡的心确实是在骤然之间满了起来。
他心里装着他的“道”,装着温柔的人和物,外面的疾风骤雨,并没有刮去他的坦荡和磊落,他能挺过去。
邬母送了茶进来,双目四顾,见二人似是看书,便退了出去。
程廷看着邬母,坐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好似邬母的目光成了鞭子和绳索,要牢牢在邬瑾禁锢在一条路上,绝不许他行差踏错半步。
邬父、邬母的期望,整个邬家的责任,恐怕从邬瑾懂事起,就已经担在肩上,爹娘花在他身上的每一个铜板,都在无声索要回报。
而邬瑾为人子,不能反抗,只能接受。
他伸手一扯衣襟,有些喘不过气来,端起茶喝了一口,从腰间取下西川纸扇,“啪”一声打开,用力扇了两下:“热。”
邬瑾起身撑开窗,看一眼天色:“要下大雨了,是闷热。”
程廷连扇了几下,从怀里取出两锭大银子来,放到桌上:“你家的饼铺,恐怕要关门了。”
邬瑾默默看了银子一眼:“你收着吧,家中还有银子,我也会去莫府管事。”
程廷诧异地看他:“可是外面......还有你阿娘,会让你去吗?”
邬瑾笑道:“闲言碎语,当它是耳畔清风,我阿娘那里,我自去说。”
程廷心下佩服他,忽然想起昨日王知州所说的事,连忙道:“考票的事,我回去再和我爹说,让他想办法。”
邬瑾摆手:“程知府公务繁忙,不必为我烦恼,此事我有了章程。”
“什么办法?”
“王知州不是说他在一日,就不会给我用印?”邬瑾笑道,“换一个知州,考票自然就能盖上州印了。”
程廷瞠目结舌,伸手掏了掏耳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你是说......”
邬瑾只是一笑,没有多言。
王知州——堂堂朝廷大员,知宽州一切军政要务,却贪挪军饷,无功于民,欺上瞒下,要拿他的把柄,不容易,但也并非无路可走。
而且他能纹丝不动,势力自然是盘根错节,欺上瞒下,以银钱铺路,将上下左右都变成了同党。
要动他,需得下苦功。
邬瑾心中分明,然而并不打算此时动作,他深知莫聆风此时就需要这个欺上瞒下的恶徒,否则王知州挪窝,皇帝另派人前来知宽州,她便不能像如今这般便宜行事。
现在只能做足准备,等待莫聆风彻底吞噬堡寨的那一天。
思索整整一夜,他心里有了数,所以对考票一事,并不慌张。
“我想给聆风写一封信,你帮忙送去给殷北吧。”
程廷站起来,让出椅子,点头道:“殷北正要去堡寨,让我拦了下来,我就猜你要写信。”
邬瑾研墨铺纸,提笔半晌,才落笔写道:“聆风,府中花园芰荷绕池,花压水榭,山鹛之声,呕哑嘲哳,九思轩内,树影阴阴,晨风冷冷,缸中沉李浮瓜,冰碗中乳酪似雪。
一切皆如常,满目尽是旧,勿念。
我学延陵之高,长哭三遍,足矣,日后纵有雷霆霹雳临身,我眼光乃出牛背上,神色不变,矢志不改。
另,忽解‘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之意。
四月二十二日,邬瑾。”
程廷离去时,云层已经压的很低,潮气从地底钻出,悄无声息伏在人身上,邬瑾只觉得浑身黏腻,虽然无汗,衣裳也贴在了皮肤上。
将程廷一直送到街口,他笑了一笑:“快回,要下大雨。”
程廷揣着自己的两个大银子,带着邬瑾写给莫聆风的信,看着街上钻出来的鬼鬼祟祟的目光,心想若是自己,肯定是再也无颜出门,连宽州都呆不下去,湖州都嫌太近,恨不能打一艘福船,漂洋过海,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然而邬瑾连头都不曾低下,旁人说他整束衣裳是为了得贵女芳心,他听的一清二楚,然而出门时,还是戴冠整衣,不见丝毫邋遢之像。
程廷一摆手,让他别送,自己大步流星就走,走出去三四步,回头看了一眼邬瑾。
邬瑾还站在原地,见他回头,就挥手示意他快走。
程廷扭头继续走,心里感觉邬瑾有变化——从前邬瑾把自己牢牢装进“圣人”的壳子里,如今他仍有松柏之正,但是从那壳子里钻了出来,更自在,更舒缓。
他放心离去,拐过一条街,忽然“哎哟”一声,一拍脑袋,匆匆往邬家饼铺跑去。
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他连忙撑起伞,刚将伞撑起来,大雨如豆,噼里啪啦就落了下来,地面迅速汪了水,他两只脚轮番踏进积水中,鞋袜、衣摆悉数湿透。
拖泥带水地跑到饼铺,饼铺前一个人也无,邬家父子愁眉苦脸坐在里面,正不知如何是好。
“伯父!”程廷掏出一锭大银,在大雨里吼了一声,“饼!全送到我家去!我家里要!”
不等父子二人答话,他一巴掌将银子拍在柜台上,又瑟缩着躲在伞下,顶着倾盆大雨,一路往家跑去。
他也要写封信给莫聆风,让殷北带去。
这场大雨下了半个时辰方止,邬意浑身湿透,推着邬父回来,进门就打了个喷嚏:“阿娘,程知府家今天要饼,都送去了。”
邬母应了一声,见他从头湿到脚,连忙让他先去换衣裳,又把邬父推进屋去,帮着邬父换衣裳。
邬瑾从容进了厨房,从锅子里捞出滚烫的细面条,放在凉水中浸漂,再次捞出来拌了熟油,放在大盆中,再把邬母炒好的佐料放在小盆里,一起端过去。
晚饭就是这一大盆面。
邬瑾给父母捞面拌面,邬意湿着头发,最后捞了一大碗,拌好之后,吃的心不在焉。
他悄悄抬头看了看邬瑾,又看看邬母,邬母的神色比铁还生硬,谁都不看。
邬意吃的忐忑不安,尽可能吃的悄无声息,又犹犹豫豫动了动手,想再添一碗。
他不大敢动,因为这顿饭吃的实在是过于凝重,而且邬母已经放了筷子。
第189章 谈话
邬母心事重重,没有留意到邬意,还是邬瑾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筷子,起身伸长手臂,从他面前取过碗,给他捞出一碗面,又给他倒了许多的佐料。
邬意手忙脚乱接在手中,着急忙慌拌面,邬瑾吃完,放下筷子,对邬意道:“不急,慢慢吃,吃完了我有话说。”
他一开口,邬意忽然就放松了,屋中凝重的气氛骤然一松,连面都跟着香了起来。
饭后,屋子里收拾干净了,一家四口对着灯火而坐,邬母猜到邬瑾是要说莫府的事,神色依旧不善。
邬瑾提起茶壶,给父母面前的茶盏里倒上一碗放凉的茶水:“爹,饼铺今日是不是没有生意?”
邬母一心都在管束邬瑾身上,已经将饼铺放在一旁,忽然听邬瑾提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看向邬父:“不是送去程府了?”
邬瑾不等邬父开口,直接道:“程三心善,知道今日饼铺没有生意,所以出了银子把饼包下,他能买下一次、两次,却不能每天都来光顾,我们也没有脸挣这个钱。”
邬母沉默半晌:“关了就关了,原来怎么过的,还怎么过。”
邬意吞吞吐吐:“娘......我、我还欠刘家钱,每个月都要还那么多贯钱,没有饼铺......”
邬母板着脸:“我另给你寻个营生。”
邬瑾不再多说饼铺一事:“我会回莫府去。”
“你敢!”邬母立起两条眉毛,猛地起身,狠狠盯着他,“我不许你去!”
邬瑾面不改色,温和地看了母亲一眼:“阿娘,那时候爹断了双腿,家中分文没有,若是没有莫府,儿子的学业何以为继?没有莫府,我们家也开不出饼铺,没有莫府赵先生教导,儿子更写不出这些文章。”
不等邬母开口反驳,他继续道:“莫府于咱们家是恩义,纵然有所谋,也是施恩在前,咱们吃了、喝了、用了,不能把嘴一抹,再把一些没用的东西送回去,就能抹去的。”
邬母道:“那也不必你舍弃前程去报恩!”
邬瑾无奈一笑:“我没有舍弃前程,也没有要入莫府入赘,只是莫府危如累卵,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我若是此时走了,还能算得上人吗?”
“再者——”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让苦涩滋味浸润心脾:“再者,没有莫姑娘,我不知欢欣为何物,纵然是天花乱坠,我也不曾抬头看过,如今一切,我甘之如饴,我知爹娘辛苦,不敢有丝毫懈怠,还望爹娘也知我心中苦楚,成全一二。”
邬母咬牙道:“若是我们不成全呢?”
邬瑾一言不发,和母亲对视,片刻过后,邬母眼珠子往上一滚,将眼泪滚了回去。
她从邬瑾眼中看到了坚持——嘴上说着请父母成全,然而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去莫府,要为了莫姑娘做牛做马。
“你、你为了个姑娘,要耽搁自己到什么时候?你今年已经二十,难道就这么在莫府混下去?等你愿意去考时,还能考的上?你不入赘,难道还能让莫姑娘下嫁?”
“考的上,”邬瑾笑了笑,“阿娘也忧虑过多,别说莫姑娘不知我心思,就是她知道,她将来要招谁为婿,要嫁谁为妻,都在她抉择之内,与我无关,我只是做我应做之事,并不想因此而困住她。”
邬母一瞬间有些喘不上气来。
大约是这场雨未曾下的透彻,吹来的风总是带有几分闷热,汗水顺着她鬓角往下淌,流过她因为操劳而提前衰老的面孔,落在洗的发白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