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by坠欢可拾
坠欢可拾  发于:2024年0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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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按照这个日子,查找府志,今天晚上给你翻出来,你就放心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拍出来一个满是韭菜味的饱嗝:“顺带也给聆风解了围。”
“多谢。”
“见外了啊。”
他既是这样的信心满满,邬瑾也不再言语,一直把程廷送出十石街街口,他才转身回家。
对着邬母忧心忡忡的面孔,他一笑,再三保证自己没病,走到屋子里时,他是一边笑一边揉捏山根,缓解自己的头痛。
到最后,笑容隐了下去,他垂了眼帘坐在椅子里,心里一阵阵的发冷,因为知道王知州不是程廷这样的毛头小子,不会仅仅曲解一首诗来害他。
承认了诗是自己所写之后呢?
王知州会变成钩子,一直钩进他的心里,把他藏在最深处不敢示人的东西拉出来。
那是万丈红尘中的一点旖旎之光,是四季之初的一点荡漾之心,是神佛都难以舍弃的一点欲念之意。
若是王知州质问于他,是否对莫聆风有私心,他当如何回答?
若是答了是,王知州再质问他因私心进入莫府,欺莫节度使重病,趁虚而入,而莫聆风年幼不知事,被他所蒙骗,他又当如何?
他不能有私心。
没有私心,便没有后面那一连串的质问,没有一连串足够令他身败名裂的问题。
对——他告诫自己,要撒谎。
他的头脑万分清晰,思绪也是井井有条,然而心里却有种殉道似的悲痛,分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所坚守的道正在一点点垮塌,也许是为了这一份私心要被埋没,亦或是都有。
坐的太久了,灯油也跟着耗尽,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无边黑暗,他坐在椅子里没动,任凭黑暗吞没了自己。
翌日清晨,宽州又是忙忙碌碌,大街上人来人往,邬瑾迎着清凉晨风走去州学,还未进去,就见州学门外,已经聚集许多文人。
邬瑾迈开脚步,刚要往里走,身后忽然传来程廷的喊声,不等他回头,程廷已经到了他身边,攥住他一只手,拽着他往后一拖:“走。”
邬瑾一愣,脚下随着程廷而走:“去哪里?”
“走后面。”程廷一阵风似地卷着他一直到了书院角门,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邬瑾听到了程知府传出来的爽朗笑声。
程廷不由分说揪着邬瑾衣袖上了台阶,推开门,一鼓作气走到程泰山跟前,叫了一声爹,见两位院长也在,赶着上前叫了院长。
邬瑾紧随其后,一一行礼,程泰山不动声色看他一眼,目光似有安抚之意,继续向前走去。
程廷冲他一扬下巴,挤眉弄眼,指指爹,又指指邬瑾,意思是自己的爹就是他的爹,程知府偶一回头,就见自己儿子在邬瑾身边手舞足蹈,像只猴似的抓耳挠腮,立刻手痒起来。
州学院长姓米名应宗,刚过五十,样貌很富态,然而穿的很出尘,一身道袍,手里拿把折扇,慢慢摇动,扭头看一眼邬瑾,忽然道:“昨天斐然书院四个字,是你写的?”
邬瑾垂首答道:“是。”
米应宗赞叹道:“笔力了得,既有天赋,又有苦功,师从是谁?”
邬瑾如实答道:“是莫节度使的幕府,学生在那里做斋仆时,有幸得到过指点。”
“好,做学问就当如此,无论何处,都能向学,”米应宗晃着扇子往学斋二堂走,一边走一边对图南书院院长道,“老叶,书法上,州学先胜一筹,没意见吧。”
图南书院院长叶书怀同样道袍折扇,身形瘦削,眉间一道深深印痕:“没意见。”
几人连说带走,一路走至斋学院落之中,昨日已经布置得当,天棚纱遮去大半日光,庭院之内,草木丰茂,清风迎送,既宽阔又清爽。
学子们早早到场,两个学院学子分坐于东西两侧,互相说话谈笑,还要隔空叫喊几句。
又有观战之人,拥在二门之外,伸长脖子看两侧粉壁上的大字,虽不会写,但是会动嘴,免不了指指点点,各抒己见。
一时间州学之内嘈杂万分,待到两位院长和程知府联袂而至,又是响做一片,纷纷起身行礼。
邬瑾和程廷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走向座椅,几个学子小声招呼,疯狂摆手,把他们二人簇在正中。
又过一刻钟,王知州与宽州几位司官姗姗来迟,众人少不得重新起身行礼,官员与院长们再度闲话,院落中嗡嗡之声响而不绝,沸反盈天。
待到一应人等到齐,聒噪之声渐止,刻漏香上辰时过半,铜球落在铜盘之上,发出浑厚之声,一声锣响,文会正式开始。
两侧学子、教谕、讲郎起身,侧身面向前方,两位院长立于正中,官员以程知府和王知州为首站在一侧,也都看向庭院正前方的屏风。
屏风之上,悬挂有圣人画像。
两位院长相互一揖,从一位教谕手中接过长香,插在香炉中,向圣人长揖。

第182章 毫无悬念
待到揖礼过后,众人再次落座,米应宗亲自走到锣旁,自斋仆手中接过锣槌,用力敲响,锣声震耳欲聋,州学内外越发一片寂静。
余音未绝之际,米应宗便中气十足道:“第一场,书法,斐然书院胜!”
立刻有斋仆架起梯子,在“斐然书院”四个字下方,写了一个“甲”字。
州学学子一片喜气洋洋,程廷不顾斯文,双臂高举,“哈哈”两声大笑,同窗们备受感染,也都振臂高挥。
他们是扬眉吐气,欢欣鼓舞,喜的热气腾腾,鼻尖上都冒了汗珠,图南书院看他们则是小人得志,嘴脸丑恶,全都不屑一顾,心想等着瞧吧,还有好几场呢。
米应宗在一片欢呼声中坐了回去,乐呵呵地看一眼身边的叶书怀,伸手一指方桌上的一口酥:“老叶,吃,多吃。”
不等叶书怀答话,他把脑袋伸向前方,对王、程二官道:“这一口酥是我们学院绝活,二位尝尝。”
程知府立刻拿起一块,尝了一口,点头赞叹,王知州瞅他一眼,在心里冷哼一声:“就知道个吃。”
米应宗缩回脑袋,自己也拿一块吃,叶书怀坐在一旁,眉头皱的死紧,额间隐隐有了汗意,有心开口损米应宗两句,却又不敢随意开口——他馋。
他并非是个天生的苗条体态,为了维持仙风道骨,只能是少吃,因为常年的吃不饱,脾气也随之暴躁,看起来就是一副天怒人怨的苦瓜脸。
不能吃,但又想吃,他只能暗中多咽了几口口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神色不善,图南书院众人也随之噤若寒蝉。
那面锣再次响了一声,州学学子的欣喜之情也随之落幕,嘴角余韵未消,就看到了齐文兵走上前去,众人生出了一丝被算学支配的恐惧,程廷则是打了个哈欠。
他的算学课上的一塌糊涂,常年的昏睡不醒,口水横流,光是看到齐文兵,他就下意识的犯困。
齐文兵清了清嗓子:“有圆材径二尺五寸,欲为方版,令厚七寸。问,广几何?”
程廷听了后,贴耳问身边同窗:“广?是不是二尺五寸减去七寸?”
同窗既然和他是好友,自然也是一头雾水:“不像是减,兴许是加。”
程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算算看。”
他扭头看身后,见大家都在纸上鬼画胡涂,便伸头去看邬瑾,却见邬瑾纸上干干净净,未曾提笔,正想问邬瑾为何不算时,邬瑾已经站了起来,沉声答道:“广二尺四寸。”
齐文兵立刻点头:“对!”
他示意写“甲”字的斋仆:“斐然。”
那斋仆复又爬上去,写了一个甲字。
州学小小欢呼一声,图南书院学子鸦雀无声,暗中憋着一股气,铆足了劲,下一题一定要得个甲字。
齐文兵右手合拢折扇,在左手掌心敲了敲,加大了难度:“今有池五渠注之,其一渠开之少半日一满,次一日一满,次二日半一满,次三日一满,次五日一满,今皆决之,几何日满也?”
程廷张着嘴,低头问好友:“他说的啥?”
同窗一知半解:“大约是问五条渠一起注水,池子多久满。”
“多久?”
“不知道啊。”
州学之中,有一半人面露难色,全然不知如何下手,程廷又问同窗:“加还是减?”
同窗支支吾吾:“不知道啊。”
两人声音稍大,立刻就引得程知府严厉地看了过来。
程知府转动手腕,一副要开揍的神情,程廷立刻闭嘴,带着满脑袋的疑惑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猪头,又在旁边写道:“程泰山。”
图南书院学子也在奋笔疾书,唯有王景华一动不动——他对算学一窍不通,幸亏科举不考算学,否则他将沦落到和程廷一个下场,连别头试都过不了。
听不懂,算不明白,于是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邬瑾,见邬瑾坐在一簇朦胧的光线里头,周身有一层朦胧的浮光,垂首沉思,露出半张轮廓清晰的脸,确实是一表人才。
不否认邬瑾的一表人才,他心想站的越高,跌的就越惨。
孙景坐在一旁看的莫名其妙,因为感觉王景华看邬瑾的目光,称得上是情意绵绵。
在王景华炙热的目光中,邬瑾站了起来,告诉齐文兵答案:“七十四分日之十五。”
齐文兵笑道:“你要不要再算算?”
邬瑾摇头:“不算。”
“确定?”
“确定。”
齐文兵咧嘴一笑:“斐然书院,一甲。”
州学学子们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恨不能把邬瑾好生揉捏一番。
等到算学十个问题答完,图南书院那张大纸上,连一个甲字都未曾留下,州学这一壁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之声,程廷一个哈哈打的得意忘形,竟然从鼻孔里发出了“哼”一声猪叫。
叫声响亮,然而程廷毫不在意,程知府已经习惯了这个逆子给自己丢脸,面无波澜,门外围观的文人子弟倒是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算学、书学接连失利,紧接着,图南书院在律学上也输了个一塌糊涂,只在杂文上扳回一局。
教谕以“夏莺千啭弄蔷薇”为题,令两方学子做六韵十二句,限时一柱香,州学之中,连邬瑾在内,也只有五人交出,而图南书院则是悉数交出。
再评过优劣后,图南书院得了六个甲字,州学则只有两个甲字。
等到贴经比完,文会结束,州学头一次碾压了图南书院,赢得了文会胜利,邬瑾更是其中头名。
那一锭好墨和宝帚,放置在香案之上,等他取之。
米应宗满面红光,越发衬的叶书怀面色铁青,他对叶书怀说了两句谦虚的废话,站起身来,让邬瑾站到香案前,一同向圣人画像行礼。
邬瑾横举双手,提起双袖子,正待长揖,耳边忽然传来王景华炸雷般的嗓门:“等等!”
他的双臂放了下去,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不必回头,也知道众人目光都聚在了王景华身上。
王景华大声道:“两位院长,德行有亏者,也能做头名?”
程廷在获胜之后,一直紧盯着王景华,此时听他总算是发难,当即冷笑一声,挺身而出,要和王景华大战三百回合。

第183章 逼问
邬瑾慢吞吞转过身来,眼前一切通通消失不见,官员、院长、教谕、讲郎、同窗、围观者,只留下一双双探究的眼睛,正在对着他围追堵截。
他听到王景华和程廷在争辩那首诗,又恍惚间听到石远和程知府都为他做了证,证明那首诗乃是外人曲解。
凝滞着的风和日光陡然流转,那些紧张的目光和神情全都松懈下去。
“原来是误会。”
“是了,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这么缺德。”
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之际,王景华忽然咄咄逼人地看向邬瑾,大声道:“邬瑾,我问你一句话,你敢不敢答我?”
邬瑾周身骤然一冷,那一股凉气又从心底蹿了起来,四肢百骸中气血都为此而冷凝,上牙在下嘴唇上狠狠咬出一排痕迹,瞳孔中一片寒芒,冷森森看向了王景华。
王景华不为所动,不等邬瑾开口,已经再度发难。
“残花斑斑,金光重重。乌发掩、珠润色浓。风停草立,依背生香。切莫纵马,莫涉水,莫聆风。
写的好!写的情真意切,深情似海,邬瑾,你对莫聆风,是不是有私情!”
他掷地有声,响彻内外,众人皆静,再一咀嚼,也都觉得此中有情义。
情义就藏在那“莫”字之中,像是一种压抑着的自省,告诫自己不要纵马,不要涉水,亦不要聆风。
人心便是如此奇怪,越是收拢压制的感情,越是凝重浓郁,藏也藏不住,勘也勘不破。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惊诧的,探究地看向邬瑾。
邬瑾极力镇定着,压下了所有情绪,面容映着天棚纱虑过一层的日光,越发温润干净,转身朝程知府拱手:“程知府,学生虽非女子,也知女子身份贵重,名节为大,学生写几句杂文,却将莫姑娘推至风口浪尖,所罪已是滔天,王同学此问,学生不能答,也不敢答。”
程知府点头:“读书人,言当思忠,如此惶惶而论,不仅有欺辱孤女之嫌,亦有违读书之道,景华,不要多问。”
王知州放下茶盏:“问还是要问的,否则邬瑾拿了头名,也难以服众,这样吧。”
他环顾众人:“今日文会也已经比试完,就放大家半日假,都各自家去,只留下我与程知府、两位院长、景华在此,”
程廷当即道:“我也留下,我怕你们欺负他!”
其他人听闻王知州发话,纵然是好奇,也不得不行礼告辞,待到学生、教谕、讲郎纷纷离开,斋仆催促着看热闹的人离开,随后关上了州学之门,也悄然离开。
方才还喧闹的州学,骤然寂静,日头越盛,阵风也渐生燥热,花草幽影随风摇动,那栀子花不知种在何处,香气却是阵阵扑入人鼻端。
邬瑾还立在香案前,纱影落在他身上,成了一张没有实物的网,他独自承载着这一张天罗地网,竭力将莫聆风推开在了算计和阴谋之外。
王景华轻笑一声:“邬瑾,现在就我们几个人了,当着圣人之面,你敢不敢答。”
邬瑾两手紧握成拳,一颗心发往下沉去,张了张嘴,想说“没有”,然而那声音被喉咙和舌头压住了,怎么都发出不来。
昨天夜里想好的一切理由,全都化作乌有,宽慰自己的话也全都变成了借口。
他说不出来。
不可违背自己的心,违背自己的道,一个谎言过后,接下来的一生,他的心,他的所做所为,都将为了掩盖这个谎言而奔走,再也无法安然。
不能说!
他紧咬牙关,挺直脊背,站在香案和圣人像前,抗住了所有的目光。
程廷在一旁叫嚷:“谁会喜欢她......”
话未说完,他感觉不对,再看邬瑾神色,已经是面白如纸,两袖掩住了双手,衣袖却在微微颤动。
他心头一跳,暗道:“不会吧。”
目光茫然四顾,他一颗心几乎从嘴里顶出来,再看邬瑾沉默不语,越发心急如焚,恨不能代替邬瑾答一声没有。
而王景华步步相逼:“你若是说没有,那日后和莫姑娘就是各不相干,不得有丝毫瓜葛,否则你今日所说,便是谎言!”
程廷盯着邬瑾,见邬瑾迟迟不语,急的在心中大喊:“呆子!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以后的事谁知道?”
等不及邬瑾回答,他匆忙开口:“有情又如何?聆风这么好,谁不喜欢?我也喜欢!”
程知府难得的附和了儿子:“这样的小姑娘,我也喜欢,女中豪杰,谁人不爱。”
米应宗点头:“没有女将军,哪里来的娘子军,莫姑娘如此人物,少见。”
他们谈笑之中,王景华逼迫之下带来的压力也随之缓解,程知府面带笑意,对王知州道:“聆风是个好孩子,邬瑾又不是泥菩萨,有情也是人之常情。”
他扭头对米院长道:“况且,这儿女情长的事情,算不得道德败坏吧。”
程廷大着嗓门道:“就是!”
王景华做足了准备,却让程廷这个混不吝的捣了乱,登时气上心头,怒视程廷:“闭嘴!”
“我偏不闭嘴!”
“邬瑾!”王景华扭头看向邬瑾,“你既然闭口不言,想必是无颜回答,看来是有情了!”
程廷紧跟一句:“那又如何,耽误你做媒了?”
“他既然是有情,他就不坦荡!他进莫府,就是有意而为!”
“你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猥琐卑鄙,看谁都不坦荡!他不去莫府挣银子,那你这大善人去养活他们一家啊!”
“他要是为了银子,怎么不去做书拥?”
“我姑父给的多啊,谁还嫌钱多了啊?”
两人吵的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热汗直流,脖颈上都暴出了青筋,将文人雅士的斯文体面一扫而光。
两个院长眉头紧皱,叶书怀在疯狂的饥饿之下,猛地一拍桌子:“闭嘴!”
在他的怒吼之下,两小儿发出的“嗡嗡”之声也随之消散。
叶书怀有心要呵斥小程和小王,但是当着大程和大王的面,不能动嘴,只能是冷哼一声,目光从点心上略过,闭紧嘴,咽了咽唾沫。
米应宗笑道:“儿女情长的事情,还是去媒婆那里论吧。”

第184章 隐秘
王知州手中拿着府志,在桌上轻轻一拍,看向自家那个废物儿子,最后将目光落到了邬瑾身上。
“邬瑾,你默认对莫聆风有情,那我有几句话,就不得不说。”
邬瑾看着他,看出了满身的阴谋诡计,满身的龌龊肮脏,他的影子投到地上,像是利刃,勾住了自己。
王知州将府志一把拍在桌上,冷眼看向程知府:“泰山兄,亏你还是莫节度使挚友,却是耳聋眼瞎,偏帮这样心思险恶之人!”
程知府皱眉:“这话从何说起?”
王知州喝道:“我问你,元章二十二年,莫聆风几岁!”
程知府耳朵里“嗡”一声响,答道:“十岁。”
“正是十岁!”王知州目光如利箭,直射邬瑾,“既然你有此心,必然不是元章二十二年前才生了出来,那时候莫聆风几岁?十岁不足!”
他对着邬瑾喝道:“方才文会,你熟读律法,也该知道《上元条法事类》中诸色犯奸,女十岁以下虽和也罪,女家但告,流三千里,配远恶州;未成奸者,配五百里;折伤者,绞!”
程廷刚要张嘴,为邬瑾辩白一二,可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辩起。
他急忙看向自己的爹,却见爹也是眉头深锁,万没想到王知州会从此处发难。
莫聆风早慧,和莫千澜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非刻意提起,他们都快要忘记纵横于堡寨的莫聆风,今年只有十四岁。
王景华喜的几乎手舞足蹈。
王知州起身,走到邬瑾身前,步步相逼:“你明知故犯,道貌岸然,谋算幼女!莫家没有告者,莫聆风年幼无知,程知府受你蒙骗,本官不能抓你,却也容不得你这等猪狗之辈!”
他扭头看向米应宗:“米院长,学宗之内,若再收留此等伪逆君子,有损圣人之德!”
他回过脸来,看着程知府道:“程知府大可以继续瞎下去,但有我王某人在一日,就绝不会给邬瑾的考票盖上州印!”
邬瑾立在滚烫的风里,如同烈焰烧身,内中却是寒冰冷霜,脚下如踏浮云,起伏不定,站立不稳,几乎魂散魄离。
这才是他心中真正秘事——莫聆风的年幼,就是他的罪。
他自己第一次探到时,也是心惊胆裂,因此强压于心内,一旦触及,便要不断自省。
他曾在日录中自省,曾在九思轩中写下“非礼勿视”,思过自罚,又因为自己了然于胸,所以罪加一等。
他汗出如浆,而程廷看他面色,忽然想起一事——他初次得知许惠然已经订下亲事时,曾因醉酒宿在九思轩,他记得邬瑾彻夜自罚,对着他说过三个字。
“我有罪。”
当时他不明所以,匆忙去请赵世恒前来,彼罪与此罪,恐怕便是一罪。
王知州心头畅快——这才是斩草除根,饶是邬瑾万分克制,没有分毫僭越之举,他也要将他钉死在这桩罪名之上。
程知府紧攥茶杯,对王知州道:“从头到尾,都是我们在说,邬瑾却是没有发过一言,就是犯人,也得许他申辩。”
王知州冷笑道:“我话已经说尽,你再问他,他自然是狡辩,不过你既是要救他,那我就依了你的意思。”
他伸手将邬瑾推向圣人画像,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邬瑾,看着圣人的眼睛回答,你那首诗,是否藏情。”
“若是没有,那么他日女大当嫁之时,不得与你有半点干系,否则就算你高中,我也要一纸奏书,到陛下面前参你这卑劣小人。”
院中各人,全都目光聚在了邬瑾身上。
邬瑾看向画像,上面圣人沉静肃穆,拱手而立,上书:“德侔天地,道冠古今,删述六经,垂宪万世。”
他开了口:“是。”
轻轻一个字,如身碎,如骨碎,如玉碎,羞耻与犹疑一同抹杀,但是心定了。
身外之物,纷纷坍塌,唯有心很硬,磐石似的结实,轻易不会碎裂。
他退至米应宗身前,行了揖礼,又向程知府行礼道谢,随后往外走。
程廷使劲瞪了王景华一样,大步流星跟上,而王景华一心要看邬瑾笑话,也是抬脚就走,和程廷肩并肩地往外挤。
邬瑾推开二门,走向一个前途未卜的世界,而程廷和王景华齐心协力跟随着他,一同卡在了门框里。
随后程廷将肩膀用力向前一搡,将王景华直接搡了一个跟头,不等王景华爬起来,他迈步上前,狠狠一脚踩在了王景华手掌上,踩的王景华“呱”地骂了起来。
“臭——”
只叫出来一个字,大黄狗闻声而至,照着他的大腿“哐当”就是一口,王景华立刻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在这叫声中,程廷已经赶在邬瑾身后出了州学。
外面艳阳高照,令人刺目,学子们还三三两两聚在门外等着,此时见邬瑾两手空空出来,便都有所猜测,图南书院学子当场阴阳怪气的起了哄。
“我说什么来着,什么君子,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小人,一般的高枝都看不上,铆着心气要攀莫家的高枝。”
“这是要入赘吧,真是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
“莫府无后,只要把莫姑娘骗到手,还上京赶什么考,躺着花都得花好几辈子吧。”
“说起来是解元,谁知道有没有真才实学,秋闱说不定也是假,是莫节度使......”
程廷听到此处,一个箭步蹿到说秋闱有假的孙景跟前,把随身所带的一把折扇往孙景脸上一掼,“啪”一声打了个脆响。
孙景顶着面上一条红痕,见程廷来势汹汹,心知程廷是个莽货,又有个做知府的爹,不能和他计较,当即“哎哟”一声,掩着脸就要走。
然而没能走的成,程廷一只手揪住他衣襟,将他搡到一株大榆树上,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他嘴上:“秋闱你也敢编排,小爷打烂你的嘴!”
他抬手又是一拳,打在孙景腹部,打的孙景苦胆水都涌了上来。
刚才跟着说嘴的图南书院学子见了他这个凶狠打法,吓得腿脚发软,逃都逃不动路,又有两个和孙景要好的上前去拉架,都让程廷一手肘给怼翻了。

程廷左手按住孙景肩膀,右手一通老拳,把孙景打的委顿在地,他才松了手。
冷眼一扫图南书院学子,他肃然道:“你们图南书院,出了一个偷日录的贼,你们这些人,就是贼众!一群蝇营狗苟之徒,捧着个贼首,还有脸谈学问!别污了小爷的耳朵!”
州学学子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回,却被王景华搅乱,此时也是心中不忿,纷纷站到程廷身后,对着图南书院学子鄙夷不已。
程廷踢了孙景一脚,说道:“你既然质疑秋闱,就敲鼓告状去,让陛下派人来彻查,小爷看看你敢还是不敢!只怕到时候被抓的,不是邬瑾,而是另有其人!”
众学子心头都是一跳,面面相觑,又惊讶地看向孙景,孙景佝偻着腰站起来,吐出一口带血唾沫,哑着嗓子道:“程廷,你胡说八道,秋闱你也敢置喙!”
程廷嗤笑:“你都敢,小爷为什么不敢?”
他打量其他人:“你们再要胡说八道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他再一抬头,已经不见邬瑾踪影。
邬瑾一路走去了莫府,走入山野居,连门也未曾进,便脱了力气,一步也动弹不得,只能席地而坐,坐在树荫之下。
殷北紧随他而来,还不知州学中所生之事,见邬瑾忽然坐地,吓了一跳,连忙蹲身去看他面色:“您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请李一贴来。”
邬瑾摆手:“出去。”
殷北还想再说两句,但是看他已经垂首,只得作罢,轻手轻脚出去,命人取来屏风,遮挡太阳,又搬动小几,放置茶点,随后就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山野居静的吓人。
邬瑾只觉得闷热难当,喘不上气来,又没有力气去挪开屏风,只能撕扯开衣襟,仰面朝天,靠在树干上,粗粗的喘了几口气。
他的力气都让那一个“是”字抽了出去,头脑却格外清醒,知道那一个字,如同刀枪剑戟,锐利冰凉,割裂了他的前途。
王知州光明正大扣下了自己的考票,没有考票,他纵是等到莫聆风成长,也无法去赶考。
外面在流传着怎样的流言?
父母会如何看他?
他在人世间,又该如何去立足?
想不出来。
太阳从万条金光化作了如火晚霞,烧的漫天通红,莫府的一切都叫夕阳拉出了长而扁的影子,屏风本是遮蔽日头的,此时在一片红光之下,有了巨影,笔直打在了邬瑾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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