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战看向她的手,却迟迟没有动,直到她耐心耗尽要将手收回去,才突然握住从树上一跃而下,然后略一站稳便搂住了她的腰,强行将人带进怀里。
“放肆!快放开我家殿下!”阿叶登时恼了,引路的宫人也连连相劝。
绯战却不闻不问,俯身在冯乐真脖颈处嗅了嗅:“殿下屋里换了熏香?”
“属狗的吗?”冯乐真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她没有收力,绯战白皙的额上顿时多了几道指痕。
绯战啧了一声,反而将她抱得更紧:“殿下这么久没来宫里看我,难不成是在傅知弦那里乐不思蜀了?”
“本宫哪次进宫,好像都没有专程来看过你。”冯乐真眉头微挑。
“殿下这么说的话,就未免太伤人了。”绯战桀骜一笑,当着那边两人的面突然在她耳朵上亲了一下。
温热柔软的唇在耳垂上一触即离,热意却久久逗留,冯乐真蹙了蹙眉,正要让他滚远点,便听到他低声道:“枕边人,也可能是别人的手中刀啊殿下。”
冯乐真一顿,他已经松开她了。
“你你你个登徒子,简直是胆大包天!我这就杀了你!”阿叶恼怒地冲过来,抬手就要打人。
绯战轻易握住她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看着冯乐真。
“阿叶,回来。”冯乐真平静开口。
阿叶不甘心:“殿下……”
“听话。”冯乐真不悦。
阿叶恨恨瞪了绯战一眼,挣脱后回到冯乐真身后。
冯乐真眸色清浅地与绯战对视,隐约记起前世他似乎也提醒过自己,不过她当时过于信任傅知弦,只当他是又发疯了。
如今重来一遭,从前没听懂的话意,这回却是懂了。
“殿下?”他含笑开口。
冯乐真神色淡淡:“下不为例。”
说罢,她款步朝前走去,阿叶对着绯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也赶紧跟上。
“这个绯战真是太过分了,平日花天酒地把皇宫弄得乌烟瘴气不说,如今竟轻薄到您头上来了,奴婢迟早要杀了他。”一直到离了御花园许久,阿叶仍怒气冲冲。
冯乐真失笑:“他这样又不是一两日了,你何必与他计较?”
“他欺负殿下!”阿叶愤怒。
冯乐真扫了她一眼:“无人能欺负本宫。”
“可是……”
“到了。”冯乐真抬头看向龙华殿的牌匾。
阿叶当即闭嘴,低眉敛目随引路宫人去侧门守着了。
待人通报之后,冯乐真独自进入殿内,一眼便看到了身穿龙袍的皇帝——
冯稷,只比她小了半岁的同父异母弟弟。
明明先帝高大英俊,生他的华淑妃也不差,偏偏他五官平庸四肢短壮,没继承半点优点。冯乐真每次瞧见他,都有点想摇头。
苍老的咳嗽声响起,她这才发现除了冯稷,她的外祖余守也在。她愣了愣,还未等开口见礼,余守便冷了脸:“微臣身体抱恙,且先行告退,还望皇上恕罪。”
“余爱卿,您这又是何必……”冯稷叹了声气,还是让他先离开了。
冯乐真垂着眼眸后退一步,将路让给余守,余守冷着脸往外走,经过她身侧时还抑制不住咳嗽,却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冯乐真恍惚想起前世的这个时候,他也时常这样咳嗽,她当时有心探看,只是在她杀了庆王之后,外祖便公开宣布与她决裂,之后几年更是形同陌路,她思量再三还是没去,只是送了些补药过去,后来知道那些药都被丢出来后,便没有再送过。
她那时看着被丢出来的药,本以为外祖恨她入骨,便识趣没有再出现他面前。直到她幽禁宫中,每次瞧见她都没有好脸色的外祖带病在龙华殿外跪了三天,最后因为病情加重高烧而亡,她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重来一世,她一早就派人提点过余家的大夫,要他小心照看外祖,切莫再得风寒咳疾之类的毛病,也日日派人去打听他的情况,谁知这才几日没问,他便又重蹈覆辙。
“余爱卿年纪大了,脾性有些固执也正常,皇姐不必与他计较。”冯稷劝道。
冯乐真回神,抚裙缓缓跪下:“参见皇上。”
冯稷稳坐在桌前,直到她拜完才起身相迎:“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皇姐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冯乐真扶着他的手起身。
冯稷盯着她看了片刻,道:“多日没见,皇姐似乎清减不少。”
“底下的人不省心就罢了,还总有人来找麻烦,能不清减吗?”冯乐真微笑。
冯稷讪讪:“谁找了皇姐麻烦?”
“皇上不知?”冯乐真故作不解。
冯稷顿了顿:“朕近来忙得很,又如何知道皇姐的事。”
说罢,他不等冯乐真回答便又道:“对了,听说庆王妃开府设宴,皇姐也去了?”
“去了。”冯乐真微笑。
冯稷背手转身:“说起来她开府设宴前,朕听说她身体好转,还派人去看过她,如今庆王身死,就留她一个孤零零在世上,你我还是要多照看些才是。”
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冯乐真笑笑:“原来皇上只是派人去看看她。”
“不然呢?”冯稷回身反问。
“皇姐还以为……”冯乐真似乎有话想说,最后却只是叹了声气,“没事,皇上爱照看就照看吧,皇姐不喜她,多看一眼都嫌烦。”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冯稷失笑。
冯乐真也笑,两姐弟笑了片刻,她突然切入正题:“皇上方才说近来忙得很,可是为了修运河一事?”
冯稷脸上的笑瞬间淡去:“修运河利国利民,偏就有些眼皮子浅的非要阻止朕,皇姐你说朕该拿那些人怎么办!”
眼皮子浅的冯乐真笑容不变:“其实先帝在时,陆路已经修得极好,实在没必要再修一条运河,更何况如今国库空虚,一旦动工便可能伤筋动骨,臣子们会反对也是正常。”
“正因为国库空虚,才该尽快修运河,先帝驾崩前颁布律法,十年内不得增加赋税,可这几年收的税一年比一年少,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若再不想办法充盈国库,只怕大乾危矣。”冯稷这段时间因为运河的事都烦死了,此刻连说话都透着暴躁。
冯乐真眨了眨眼:“修运河便是皇上想的充盈国库的办法?”
“正是,律法有言,行船税比陆税高两成,只要让那些往来商队都从水上过,这一来一回便多了四成,国库自然就充盈了。”冯稷忙道。
……这是在说什么疯话?冯乐真微笑:“可这样一来,只怕那些经商的百姓不乐意。”
“本就是最低贱的商民,能为大乾出一份力是他们的荣幸,有何资格不乐意?”冯稷不屑。
冯乐真继续微笑:“虽然总说士农工商,商者行事总有诸多限制,但皇上该知道,那不过是怕百姓重商轻农荒废土地,才不得不定下的规矩,可不是让你从心里把自家百姓分为三六九等的。”
“皇姐的意思是要反对到底了?”冯稷脸色有些难看。
冯乐真叹了声气:“我只是想让皇上三思。”
“三思……好一个三思,人人都叫朕三思,连说辞都跟皇姐一样,既然他们这么相信皇姐,不如朕将皇位让给皇姐好了!”冯稷将手边杯子猛地摔到地上,炸响的声音惊得殿内服侍的宫人们齐齐跪下。
冯乐真面色不变:“皇上真是气糊涂了,皇位岂是说让就让的,是皇姐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了。”
她将姿态放低,冯稷没办法再发作,只能僵着脸给台阶。
姐弟二人一同用过午膳,冯乐真又在宫里小憩片刻,一直消磨到傍晚时分才回府。
秦婉早已在院中等候,一看到马车回来,便立刻迎了上去:“殿下。”
“如何?”冯乐真问。
秦婉:“庆王妃旧疾复发,已经起不了床了。”
冯乐真一顿:“那个大夫呢?”
“荷花宴那晚便离开了庆王府,如今庆王府到处找他,闹得整个京都城都不安宁。”秦婉回答。
“这般说来,还真是个神医。”冯乐真勾唇,“可知他如今在何处?”
“前两年退隐的崔太医家中。”秦婉回答。
冯乐真点了点头,又转身回到马车上:“尽安留下,阿叶随本宫去崔家。”
“现在?”阿叶惊讶。
冯乐真笑了:“既是神医,自然要早早抢回来。”
第13章
崔家在京都城最繁华的长平街深巷里,巷子弯弯扭扭如同迷宫,狭窄的石板路只有三人并肩那么宽,马车半点都过不去,冯乐真只能带着阿叶徒步前行,走了半天总算来到一扇破旧的门前。
“确定是这里?”冯乐真难得迟疑。堂堂太医,辞官后就住这么个破地方?
阿叶:“奴婢确定,绝对是这里。”
“偷偷来过?”冯乐真凤眸一眯。
阿叶讪讪,没敢说来踩过好几次点,只等着她何时想治惧寒贪暖之症了,就赶紧过来请崔太医出山。
冯乐真睨了她一眼,懒得拆穿她那点小心思:“还不敲门?”
“是。”阿叶赶紧上前,结果刚一抬手,院门就开了,她忙回头禀告,“殿下,没关门,不会是庆王妃的人来过了吧?”
“没有。”冯乐真的视线落在满院晾晒整齐的草药上。
阿叶摸摸鼻子,站在门口喊了两声,仍不见有人出来,便求助地看向冯乐真。冯乐真朝她伸手,阿叶赶紧扶住,一主一仆不紧不慢进了院里。
深巷里的宅子大多局促,院子也窄得可怜,好在足够长,尽管总体不大,但也算是三进三出。两人穿过一间又一间堂屋,等到最后一个小院时,便看到一个身着白衣、以发带束发的身影,正背对堂屋整理晾晒的草药。
阿叶刚要开口询问,冯乐真便抬手制止了,好整以暇地打量他。
“阁下不请自来,是不是不太合适?”清越的声音响起,他却没有回头。
阿叶蹙眉:“大胆,谁准你这样跟长公主殿下说话的?”
那人晒药的手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下一瞬便与冯乐真四目相对。
好一张俊秀的脸,不同于傅知弦的风流矜贵,也不像陈尽安坚毅内敛,更没有绯战的精致与野性,偏偏气质浑然天成,自带一股随意自然。
“长公主?”他缓缓开口。
冯乐真微笑:“沈先生。”
那人顿了顿,继续翻晾药材。
“放肆,见了殿下为何不跪?”阿叶不悦。
那人:“沈某膝盖不好,跪不了。”
“什么荒唐借口,跪不了不会行别的礼?”阿叶瞪眼。
那人:“不会。”
“你……”阿叶瞪眼,正欲教训他,崔太医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
一看到冯乐真也在,他先是一愣,又赶紧下跪:“参见殿下。”
“崔太医不必多礼。”冯乐真看了眼阿叶,阿叶赶紧去扶。
崔太医借着阿叶的力站起来,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妙,于是硬着头皮介绍:“殿下,这位是借住在草民家中的小友,名叫沈随风。”
“沈随风,”冯乐真眼眸微动,片刻后轻笑,“好名字。”
崔太医笑笑,正要继续说话,晾药材的人已经转过身来:“龙胆草该收了。”
崔太医一个激灵,赶紧向冯乐真告辞,一转头便消失在前厅。
待他离开后,沈随风才缓缓开口:“殿下若是为庆王妃而来,还是趁早回吧,在下行医的规矩之一,便是不遵医嘱者不医,她擅自更改服药时间,还贪食忌口之物,已犯在下的忌讳。”
“谁跟你说,本宫是为她而来?”冯乐真反问。
沈随风闻言抬眸,与冯乐真对视片刻后伸手:“不论能不能医好,出诊即一千金。”
“一千金……你怎么不去抢!”阿叶震惊,“知道寻常百姓家一年的口粮才多少钱吗?要价这么高,谁敢找你看病?”
“寻常百姓有寻常百姓的定价,王孙贵族有王孙贵族的标准,殿下若是嫌贵,就请回吧。”沈随风说罢,又不理人了。
“你……”
“本宫这次出来匆忙,身上没带银票。”冯乐真打断阿叶。
沈随风:“无妨,最后再结也一样。”
冯乐真颔首:“明日一早,本宫会叫人接你去余太师府中,替他医治咳疾。”
“行。”
事情定下,也没什么可逗留的了,冯乐真转身就走,只是上了两层台阶后突然停步,借着台阶居高临下地回头:“沈随风。”
沈随风手里还拿着草药,闻声仰头看向她。
“你脚上有东西。”冯乐真说。
沈随风下意识低头去看,还没等看清脚上有什么,就听到她突然说:“免礼,平身。”
沈随风:“……”
他无言抬头,冯乐真已经离开。
“无聊,幼稚。”他面无表情,把手里的草药扔了。
一直到出了深巷回到马车上,阿叶还在笑沈随风刚才的表情,冯乐真唇角噙着笑,等她说完才缓缓开口:“日后与他打交道的地方还很多,你要将他奉为座上宾,莫要再像今天一样对他大呼小叫。”
“等他给余大人治完病,还有要打交道的地方?”阿叶不解。
冯乐真笑而不语。
阿叶摸了摸鼻子:“对了,自五年前皇上登基,余大人便跟长公主府断了往来,您请的大夫,他会准许进门吗?”
“借他人名义就是,”冯乐真不觉得是个问题,“翰林的张阁老与他关系不错,和本宫也算有些私交,明日就请他登门一趟,亲自把沈随风送去,到时候记得提醒沈随风,别将本宫说出来。”
阿叶叹气:“也只能如此了。”
翌日一早,沈随风就跟着张阁老去余家了。
冯乐真留在府中等消息,顺便看秦婉筹备诊金。
“一千金,一千金,他是什么神仙转世吗?不过是治个咳疾,竟要一千金……”一向严肃寡言的秦婉一边打算盘一边絮叨,冯乐真乖乖坐在旁边不敢吱声。
许久,秦婉叹了声气:“殿下,这些钱交出去,咱们府中未来半年都得减少开支了。”
“辛苦婉婉了。”冯乐真一脸乖巧。
秦婉无奈:“为了余大人,也只能如此了。”
“确实。”冯乐真严肃附和。
沈随风早上进了余府,直接在余府住下了,傍晚时分才抽空来长公主府复命。
“看似普通咳疾,实则是痨病缠身,咳嗽不过是外显之症。”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事关病人,沈随风还算事无巨细。
冯乐真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太多,只是问是否能救。
“痨病凶险,但余大人不过是初期,吃上几日药就好了。”沈随风回答。
冯乐真:“那便有劳沈先生了。”
沈随风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突然停下:“痨病初时与普通咳疾极为相像,就算是行医多年的老大夫,也未必能察觉到其间区别,殿下又是如何知晓?”
“本宫怎会知晓?”冯乐真反问。
沈随风:“殿下若是不知,随便找个大夫就是,又何必特意寻在下前来。”
“大概因为沈先生俊朗,本宫见之不忘、非你不可吧。”冯乐真一本正经。
沈随风无言片刻转身就走。
冯乐真笑了笑,又将秦婉召来:“今日皇帝没有早朝?”
“是,说身子不适。”秦婉回答。
冯乐真微微颔首:“看来是被本宫气得不轻,既如此,就再给他添一把火吧。”
她低语几句,秦婉连连称是后便要离开,冯乐真又想起什么,于是将她叫住:“还有一事要你去做。”
秦婉又折回来,等她吩咐完才离开,冯乐真独自在厅堂里坐了许久,才扭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
两日后,京都城多处突然出现鬼神之说,每一个都直指修运河之事,一时间人心惶惶,而余守在沈随风的治疗下,咳疾总算痊愈。
最后一次看诊后,沈随风直接去了长公主府,冯乐真见他来了,没有多说废话便将诊金奉上。
“告辞。”沈随风扭头就走。
阿叶看着他潇洒的背影,有些纠结地看向冯乐真:“殿下,就这么让他走了?”
“不然?”冯乐真反问。
“暗牢里那位到现在还糊涂着,他医术这么好,说不定会有办法。”阿叶提醒。
冯乐真笑笑,反问:“陈尽安呢,这两日怎么没见他?”
“殿下之前不是让奴婢给他找先生么,奴婢找到了,如今他已经开始上课了。”阿叶回答。
冯乐真这些时日忙得厉害,早将此事抛诸脑后了,一听陈尽安在读书,顿时来了兴致要去看看,只是刚一起身就想到什么,硬生生又坐了回来。
“殿下?”阿叶不解。
冯乐真:“不急,且等等。”
等什么?阿叶更不懂了,但半个时辰后,她就知道了答案——
刚刚离开的沈随风,一身狼狈地回来了。
“是你将我在崔太医家住的消息泄露给庆王妃的?”他盯着冯乐真咬牙问。
冯乐真不解:“你说什么,本宫怎么听不懂。”
沈随风一袭白衣脏了大半,膝盖以下更是湿泥,显然是逃跑不易,此刻听到冯乐真否认,直接气笑了:“庆王妃之前派人满京都搜寻都没找到我,怎么偏就我给余大人治完病之后找来了?殿下看不惯我直说就是,何必做出如此小人行径。”
“大胆,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阿叶怒斥。
冯乐真拦下阿叶,平静与沈随风对视:“你若藏得隐秘,本宫也不会一查就查到了,同样的,庆王府虽然没落,但也不至于这么多天连个人的踪迹都找不到。”
沈随风怀疑:“你的意思是,我行迹泄露与你无关?”
“本宫若真看你不顺眼,你先前就不会活着离开长公主府,”冯乐真端起热茶,一只手优雅地捏着茶盖,“阿叶。”
“奴婢在。”
“叫个小厮进来,让他带着沈先生去客房沐浴更衣。”冯乐真缓缓道。
阿叶答应一声,当即叫人进来,沈随风皱着眉头多看冯乐真两眼,到底还是跟着小厮去了。
阿叶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这才气恼地问冯乐真:“殿下,他如此冤枉您,您不把他打出去就算了,怎么还帮他?”
冯乐真眨了眨眼:“谁说他冤枉本宫了?”
阿叶:“……”
冯乐真:“……”
“殿下,您可真是……”
第14章
冯乐真本来要去看陈尽安上课的,结果沈随风一回来,她便彻底将此事忘了,好整以暇地坐在厅堂里。
沈随风沐浴之后,便有小厮送来新的衣物,除了是白色,用料、款式都与他先前的都不同。
“沈先生恕罪,您来得突然,府中没有合适的衣物给您更换,奴才只能去外头成衣铺现买一身。”小厮恭敬道。
沈随风看着他手中的衣裳确实像是临时买的,沉默片刻后接过:“多谢。”
沐浴更衣之后,沈随风又回到厅中,先前的火气已经消失不见。
“庆王府既然已经找来,崔太医那儿怕是住不得了,沈先生可有想过新去处?”冯乐真主动打破沉默。
沈随风静了片刻,道:“实不相瞒,我在京中除了崔太医那儿,也没有别处可去。”
“那不如就此离开京都?”冯乐真提议。
沈随风蹙眉:“我还有事没做完,暂时不能离开。”
“这样啊……”冯乐真陷入沉思,“实在不行,沈先生就留在长公主府吧,庆王妃再胡闹,也不敢跑来本宫这里要人,正好本宫府上还有一个病患想请沈先生医治,你住下也方便些。”
沈随风蹙了蹙眉,似乎不太想留下。
冯乐真也不着急,只管镇定喝茶。
许久,沈随风叹了声气:“那便多谢殿下了。”
冯乐真微笑,示意他不必客气。
下午的时候,她派人去了一趟崔太医家,把沈随风的行李带过来,沈随风算是正式在长公主府住下了。
到了晚上,冯乐真特意叫人多备几道菜,想叫他一同用膳,却被他拒绝了。
“沈、沈先生说了,纵使他如今住在长公主府,诊金也是一分都不能少的,您不必、不必跟他套近乎。”来传话的小厮都快吓哭了。
冯乐真倒是淡定:“那日后就不叨扰先生了。”
她说到做到,之后果然没有再找沈随风,沈随风在客房着实清净了几天,清净到都有些不适应了,于是主动去寻她问病患的事,却被她三言两语又打发回去。
“殿下,鬼神之说一出,皇上便不再上朝,想来这回是真病了。”秦婉遣退了众人,压低声音向冯乐真禀告。
“平庸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想做一件大事,却被所有人反对,能不气病么。”冯乐真垂眸喝茶。
秦婉顿了顿:“虽是所有人反对,但皇上恐怕只会将账记在殿下一人身上。”
冯乐真无声笑笑。
上一世冯稷也病过这一场,病好后便宣布放弃修运河的事,再之后便是中秋宫宴上那场指认。若她猜得没错,冯稷就是病好之后对她动的杀心。
“随他去。”冯乐真轻启红唇。
秦婉皱了皱眉,还是劝她要避其锋芒,毕竟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仍是冯稷。
冯乐真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敷衍两句后突然问:“沈随风呢?”
“后花园。”秦婉回答。
冯乐真立刻起身往外走。
“殿下,您干什么去?”秦婉忙问。
冯乐真头也不回:“找他,别跟着本宫。”
秦婉:“……是。”
不知不觉已是七月中旬,天气热得厉害,但长公主府的后花园林木旺盛,又有活水流动,其间凉意不比避暑行宫差,府中仆役若是无事,便会偷偷到这里乘凉躲懒。
可惜他们喜欢,冯乐真却不喜欢,一感觉到丝丝凉意,便想回去加件衣裳,只是还未行动,余光便扫见了沈随风的身影……还有他旁边眉头紧皱的夫子,以及正在认真上课的陈尽安。
夫子盯着陈尽安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出声:“手腕别太用力,你是练字不是码头上做苦工,这般用力做什么?”
“你这字写的,我撒把米在纸上,鸡都比你啄得好。”沈随风闲散抱臂,也跟着添一把火。
“实在不行还是别练了,识得几个字就好,你这年纪,练什么都太晚了。”夫子叹气。
沈随风:“在下觉得也是。”
陈尽安只当没听到,只是一支笔被他握得如临大敌,冯乐真却是看不下去了:“沈先生不去琢磨自己那些药材,跑这儿来做什么?”
“药材有什么可琢磨的,还是这里有意思,”陈尽安起身和夫子一同向冯乐真见礼,沈随风却是淡定,“殿下的未婚夫是京都第一才子,侍夫却是大字不识,可见您的口味的确包容多变。”
冯乐真仿佛没听出他在挤兑自己,故意扭曲他的意思:“怎么,觉得自己也有一分希望了?”
陈尽安默默看沈随风一眼,又垂下眼眸。
沈随风似笑非笑:“算了吧,在下无福消受。”
冯乐真笑笑,扭头看向夫子:“尽安从前没读过书,一切从头开始,自然要学得艰难些,还请先生多些耐心。”
“是。”夫子忙拱手。
冯乐真笑笑,又去看陈尽安的字:“其实本宫觉得,尽安的字还算……”
看清纸上狗爬一样的线条后,她突然没了声响。
“还算如何?”沈随风看热闹不嫌事大,陈尽安也看向她,一向没有波澜的眼睛里竟藏了一分期待。
因着他这一分期待,冯乐真硬生生继续说:“还算……妥帖,至少本宫瞧见,心里就十分高兴。”
沈随风表示嗤之以鼻。
“你好好读书。”冯乐真看着陈尽安,不知不觉放缓了声音。
陈尽安默默点了点头,又一脸凝重拿起笔。
冯乐真无声笑笑,抬眸示意沈随风跟上,沈随风眉头微挑,抬步跟了过去。
“殿下找我何事?”一走出花园他便问。
冯乐真头也不回:“看病患。”
沈随风神色正经了些。
两人一同穿过大片园林和庭院,渐渐走到了重兵把守的暗牢门口。看着冯乐真径直往里走,沈随风眼眸动了动,也跟着走了进去。
暗牢深处,范公公目光呆滞地蜷在角落,时不时尖叫一声,又很快恢复安静。自从冯乐真吩咐之后,牢房内的被褥床单都换得很勤,可惜不管如何照顾,他身上都有一股浓郁的尿骚味。
牢门上的锁链被解开,范公公听到动静看过来,一看到冯乐真就想笑,可还没等笑出来,就看到了她身边的陌生人,吓得顿时噤声。
“就是他。”冯乐真道。
沈随风直接走到范公公面前单膝蹲下,放缓了声音道:“伸手。”
听到他温柔的语气,冯乐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
他的声音仿佛有什么玄力,范公公犹豫半天还是伸出了手,沈随风垂着眼眸替他搭脉,又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旧伤。
许久,沈随风轻呼一口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后起身就往外走。范公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突然大吼一声:“李同,我杀了你!”
“小心!”冯乐真脸色一变,抓住他的衣袖猛地后退。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两人都没什么准备,后退时一个不稳,直接朝着墙壁撞去。冯乐真已经做好了吃痛的准备,下意识闭上眼睛,可当撞在墙上的刹那,沈随风却及时护住了她的脑袋。
侍卫们及时关住牢门,范公公被挡在门里,红着一双眼将手伸到栅栏里:“李同!李同!”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殿下……”
冯乐真的脸还埋在沈随风怀中,淡淡药草香几乎要将她整个人覆盖,其余人的声音仿佛都隔了一层,离她很远很远,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和不知是谁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