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嫂嫂来一遭,彻底打碎了庆王妃的脊骨,她脱力地坐在地上,一双眼睛无神泛红。冯乐真冷眼看了她片刻,只觉今晚的热闹带着股馊味儿,瞧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不再多留,带着陈尽安就要离开。
“冯乐真,你现在满意了吧?”身后传来庆王妃幽幽的声音。
冯乐真停下,好笑地看向她:“你自己动坏心思,如今闹成这副德行,反倒来质问我?”
“如果当年不是你杀了庆王,又如何会有今日的事?”庆王妃恨恨看向她。
冯乐真脸上笑意淡去,不说话了。
“他本来、他本来只差一步之遥,就可以登上皇位,要不是你突然背叛他杀了他,我早就是一人之下的皇后娘娘了……”庆王妃哽咽,“冯乐真,你杀了最疼爱你的兄长,凭什么过得这么好?”
“不然本宫该如何,是日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还是噩梦缠身不得善终?”冯乐真冷清反问。
庆王妃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她。
冯乐真轻叹一声:“王妃,看在过去还算交好的份上,本宫劝你一句,适合而止,不要闹到最后,将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
“不可能,”庆王妃声音放得很轻,已有癫狂之色,“我只要活着一日,你就别想好过。”
冯乐真见她执迷不悟,索性也不再劝了,转身就往外走。
“冯乐真,这世上不想让你好过的,又何止我一人,”庆王妃看着她的背影再次开口,“且等着吧,你的报应已经来了。”
冯乐真眼眸微动,许久之后勾起唇角:“那本宫便等着。”
长公主府的马车早已在大门外守着,闻风赶来的秦婉站在马车前,一看到几人出来便立刻撩开车帘,冯乐真缓步上车,阿叶和秦婉也跟着坐了进去,陈尽安收好脚凳,和车夫一同驾车。
马车缓缓走上大路,冯乐真脸上的笑意也散了:“傅知弦呢?”
“回殿下,傅大人已经回傅家了,是从后门进的,想来是不打算惊动家里人。”阿叶回答。
冯乐真微微颔首,便听到秦婉问:“方才阿叶派人回来只是匆匆说了两句,奴婢也没听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查一下庆王妃这段时间都与人来往过,可曾去过皇宫,”冯乐真淡淡道,“她这几年还算本分,突然动手绝非偶然,查出她的幕后之人。”
秦婉当即答应。
“还有,本宫叫你找的人,你可找到了?”冯乐真问。
秦婉第一反应是陈尽安不就在外面吗,但下一瞬便意识到,殿下要问的不是他,而是之前要她找的宫中老人。
“当年服侍先帝的一共八人,先帝驾崩时,除了李同留下辅佐新帝,其余七人都饮下毒酒,要随先帝而去。”秦婉解释。
听到李同的名字,冯乐真想起上一世毒性发作时的痛苦,连声音都冷了三分:“都死了?”
“还有一人活着,是李同的同乡,与他关系亲近,想来也是因着这份情谊,李同没有再杀他,而是将人送回了家乡,不过人虽然没死,但……”秦婉皱了皱眉,“但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毒已入骨,人已经疯了多年,什么都问不出来。”
“人呢?”冯乐真又问。
秦婉:“已经想办法接过来了,如今就在长公主府的暗牢关着。”
“此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冯乐真提醒。
秦婉:“是。”
马车还在疾驰,冯乐真挑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发现是回长公主府的路。
“阿叶。”她缓缓开口。
昏昏欲睡的阿叶立刻坐直:“殿下!”
“傅知弦回府之后都做了什么?”冯乐真语气平静,像在问一个不相干的人。
阿叶顿了顿:“奴婢也不知道,派去盯着的人只说他回去后,便叫了好几桶凉水进屋。”
冯乐真看着飞速后退的街景,沉吟片刻后道:“去傅家。”
马车立刻在下个巷口拐弯,朝着傅家疾驰而去。
一刻钟后,马车在傅家后门停下,阿叶跳下马车轻轻敲了两下门,便立刻有人来开。
“给殿下请安。”
冯乐真不是第一次来,傅家家丁也早已经习惯,没有通报傅知弦便将她迎了进去。阿叶和陈尽安一同跟上,秦婉还有事要做,便在目送他们进去后离开了。
傅家书香门第,府邸景致更为雅致,几人一路穿过无人的花园,很快便出现在傅知弦的庭院外。
冯乐真继续往里走,陈尽安还想跟着,却被阿叶拦住。
“殿下去见傅大人,咱们就别凑热闹了。”她低声道。
陈尽安定定看着冯乐真的身影离开,直到她彻底消失才看向阿叶。
“想问什么?”阿叶挑眉。
陈尽安:“庆王是殿下杀的?”
“你还真直接,”阿叶失笑,“对呀,是殿下杀的。”
陈尽安颔首:“看来是要小心提防庆王府。”这般深仇,不防不行
然后就不继续问了。
“……就这样?”没别的可问了?阿叶无语。
陈尽安目露不解。
“没错,庆王曾经对皇位动过心思。虽然他只做了几年先皇的儿子,后来又重归宗室子身份,后来娶妻成家时也有了王爷封号,但曾经只差一步就登高处的人,又怎会甘心只做个闲散王爷。”
阿叶直接告诉他,“当初先帝病重,朝堂分为两派,一是当今皇上,一是殿下和庆王,相比之下,殿下和庆王这边的势力更强一些,若殿下不杀庆王,即便先帝将皇位传给如今的皇上,皇上也未必能登得上那个位置。”
“原来如此。”陈尽安点头。
阿叶:“你就不好奇殿下和庆王好端端的,为何突然闹崩?”
“殿下自有她的道理。”陈尽安眼神笃定。
阿叶:“……”跟这呆子有什么可聊的。
别院里,冯乐真坐在院中石桌前,看着傅知弦灯火通明的寝房出神。
记得前世傅知弦参加完荷花宴后,似乎大病了好几日,再来长公主府见她时,整个人都清减许多,她当时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自己得了风寒,庆王府的事倒是只字不提。
受着伤还泡冷水,不得风寒才怪。冯乐真把玩着解药,却始终没有进去的意思。她也算见多识广,再烈性的春1药,也最多能维持一两个时辰,过后虽然还有余威,但相比药效高发时的备受折磨,可以说不值一提。
夜色越来越深,不再像白天那般燥热,冯乐真听着虫鸣声靠在石桌上浅眠,直到外头响起子时的打更声,她才猛地惊醒。
屋里的灯烛已经熄了,傅知弦却始终没有出来,想来上一世,他也是这样生生熬过去,没有胡乱找人解决。
冯乐真掂了掂手里的解药,起身朝寝房走去。
泡在浴桶里的人还闭着眼睛,眼睫因为声响不悦地颤了颤。
“出去,”他声音沙哑,“不是说过了,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来吗?”
来人却没有听他的,进来之后将门关好,款步朝他走去。
傅知弦察觉到什么,撑着浴桶想要起身,却被一只染着蔻丹的手轻轻压住赤着的肩膀,于是又脱力一般坐了回去。
“冷水澡舒服吗?”她问。
傅知弦笑了一声,泡在水中的身子如将碎不碎的瓷器瓶子:“夏日炎热,冷水沐浴最是爽利。”
“那傅大人就多泡会儿。”冯乐真勾起唇角。
傅知弦定定看了她许久,才眼角泛红地朝她伸手:“殿下,我受伤了。”
明知美人乡英雄冢,他眼角的红也不过是药性所致,冯乐真在盯着他看了许久后,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哗啦啦一片水声,傅知弦勉强从水里站起,心口的伤便暴露在她眼前。
伤口不浅,皮1肉翻飞,明明被冷水泡得肿胀惨白,但仍有血丝从更深处溢出,再看浴桶里的水,已经泛着淡淡的红。
“怎么不找个大夫?”冯乐真扶着他从浴桶里出来。
“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傅知弦解释。
冯乐真抬眸:“你倒是会为人家姑娘的名声考虑。”
“我是怕你知道,会不高兴。”傅知弦失笑。
冯乐真:“本宫已经知道了。”
“所以呀,白受罪了,”傅知弦叹气,“早知瞒不住,就该让殿下替我撑腰。”
冯乐真无声笑笑,将旁边的布巾丢到他身上。
“殿下帮我擦。”傅知弦却站着不动。
冯乐真眯起眼眸:“别得寸进尺。”
“谢殿下。”傅知弦将布巾放到她手中,冰凉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腕,带来一阵颤栗。
两人无声静站在浴桶前,傅知弦冷得唇色泛白,整个人都在轻颤,可看向她的眼眸里却透着一分坚定。
许久,冯乐真叹息一声,拿着布巾为他擦身。
不同于陈尽安还有些稚嫩的身体,傅知弦的身量已经彻底成熟,宽肩窄腰,身上的线条也极为分明,冯乐真只是看一眼,都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的爆发力。
泡了太久冷水,他身上冰凉一片,可当冯乐真的指尖隔着布巾贴在他身上时,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呼吸的灼热。
屋里的气温似乎突然升高了些,傅知弦看她的眼神里也透着些许热意,冯乐真仿佛没有发觉,隔着布巾一寸一寸抚过他的胸膛。
等身上草草擦一遍,原本冷得发颤的傅知弦已经隐有汗意,冯乐真将寝衣扔给他,他含笑接过,用被月季扎得伤痕累累的手慢吞吞穿上。他又非神佛,自然是怕疼的,每次牵扯到伤口,呼吸都会停顿一瞬,冯乐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把衣裳穿好,才把药瓶丢给他。
“吃了。”她说。
傅知弦毫不犹豫将里头的药丸吞下。
“也不怕本宫毒死你。”冯乐真轻嗤一声转身去床边的脚踏上坐下。
傅知弦笑着跟上:“死在殿下手中,也算死得其所。”
冯乐真从他枕头下摸出一瓶药膏,示意他坐下,傅知弦跟着坐到脚踏上,两人的身子自然相贴。
冯乐真垂着眼眸,用指腹剜出一些药膏,轻轻涂在他的伤口上。
“唔……”傅知弦吃痛闷哼。
“再往里深一寸,就真是神仙难救了,”冯乐真面色不改,“暂且从了她就是,何必以命相搏。”
“从了她,殿下就不要我了。”傅知弦握住她的手腕,“我知道殿下喜欢干净的。”
冯乐真抬眸,安静与他对视。
许久,她说:“松手。”
傅知弦笑笑,没脾气地松开她。
冯乐真的手指半点不抖,将药涂匀后又找来纱布,仔细为他包扎。她垂着眼眸,透进屋内的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为她镀上一层柔软的光,傅知弦定定看着她,连呼吸都轻了些。
“明日还是要找个大夫……”冯乐真一抬头,不小心撞上他的鼻尖,两人同时一停。
窗外虫鸣声越来越远,隐约有风声传来,黑暗的寝房内,只有月光在照明,两人离得极近,却看不清对方的眉眼。
冯乐真回过神来,当即便要起身,骨节分明的大手却突然攥住她的胳膊。
“殿下,我体内的药性好像又发作了。”他在她耳边低喃,尚有些沙哑的声音透着几分蛊惑。
冯乐真无声勾起唇角,拆穿他:“你方才吃的就是解药。”
“是吗?可微臣觉得,好像还不够。”他略微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下,接着便是鼻尖、唇角,每一下都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许久,黑暗中抚上他的下颌,主动吻了上去。
傅知弦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突然加重了这个吻。
门窗紧闭的寝房中气温节节上升,衣衫一件件堆叠在地上,傅知弦心口干净的纱布不知何时又开始隐隐渗血,血迹染在冯乐真的指尖,比蔻丹的颜色还要鲜艳。
“又不怕疼了?”旖旎之中,冯乐真缓缓呼出一口热气。
傅知弦的左手探进她的腰和被单之间,略一用力将她提向自己:“殿下在,就不疼。”
冯乐真笑了一声,奖励地抚上他的耳垂。
窗外月光明亮,明日应该又是一个好天气。
夜色宁静,阿叶靠着别院的墙已经睡去,陈尽安却没有睡意,只安静看着天上明月。
许久,他朝明月伸手,下一瞬却看到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他眼眸微动,默默又将手缩了回来,眉眼间静得如一片湖水。
一夜无话,翌日果然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傅知弦昨晚泡冷水浴时没用冰鉴,冯乐真来了之后更是将这件事忘个彻底,结果一大早便被热醒了,再看旁边毫无防备熟睡的人,此刻鬓发也有些潮湿。
他后半夜时起了一次高热,惊醒后便察觉到屋里很热了,本想悄悄叫人送冰鉴降温,结果她非但没有像以前一样嫌弃自己身上热,反而一直紧贴着,他怕吵醒她,便没敢让人来,于是这一整夜都是热的。
好在她并未被炎热打扰,依然睡得不错。
傅知弦静静看着她沉静的眉眼,蓦地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时他已经回傅家四年,生母的遗骨仍埋在野外荒地里,他前去祭拜时,遇到了年仅七岁溜出宫游玩的小公主。
“你是傅家子,为何母亲不在祖坟葬着,却埋在这等荒郊野岭?”七岁的小公主如玉团子一般,满脸写着不解。
他那时已经十岁,受了傅家四年磋磨,早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对上她明亮的眼睛,却还是什么都说了:“我父亲是傅家二郎,母亲是烟花女子,傅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们便于十年前离了京都谋生,结果傅家四年前又将我们找了回来。”
“我知道此事,你娘被逼自尽了是吧,后来你爹也随之而去,整个京都城都轰动了,”小公主摇头晃脑,却不讨厌,“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们仍不让你母亲进祖坟,难怪我爹说傅家都是讨人厌的老古板。”
“傅知弦,我替你做主,让你将你娘亲的坟迁回傅家如何?”小公主站在小山坡上,居高临下地问他。
“傅知弦,我替你做主。”
“傅知弦。”
记忆里的奶声奶气与女子慵懒的声音合二为一,傅知弦回过神来,噙着笑看刚刚醒来的长公主殿下:“我在。”
“想什么呢如此出神?”冯乐真靠在枕头上,身上沁着浅淡的汗意。
“想我们初认识那会儿。”傅知弦回答。
冯乐真眼眸微动,也被他勾起了回忆:“哦,本宫当时说要替你做主,将你母亲的坟迁回来,结果你没同意,说什么要靠自己。”
“殿下还记得?”傅知弦唇角笑意更深。
冯乐真懒倦地看他一眼:“可惜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你有所作为。”
“不着急,早晚的事。”傅知弦起身去绞了帕子,想要为她擦脸。
冯乐真感觉到帕子上的凉意,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换热水。”
“热水?”傅知弦惊讶,“你不热么?”
“不热。”冯乐真蹙眉看着帕子,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好,小祖宗。”傅知弦叹了声气,挽起袖子端着水盆就往外走。
冯乐真趴在枕头上,疲懒得昏昏欲睡。
傅知弦习惯了有关她的事不假手于人,所以端着盆子准备亲自去打水,结果一出院门,就看到了门外守着的陈尽安。
两人四目相对,傅知弦勾起唇角:“鸡犬升天的滋味如何?”
“傅大人。”陈尽安颔首行礼,只当没听到他的话。
傅知弦噙着笑往前走,经过他身侧时又突然停下:“我十岁就与殿下认识,十二岁重逢到如今,一直守着她,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除了先帝,就是我。”
他侧目看向陈尽安还算清俊的眉眼,“那晚你虽在她寝房服侍一夜,但什么都不会发生。”
“因为她什么都要最好的,而你显然不在其中。”
第11章
冯乐真由着阿叶给自己梳洗,傅知弦闲闲靠在门边,噙着笑问:“方才大伯亲自来了一趟,说是特意给殿下备了早膳,还请殿下过正厅一叙。”
“所以说你们傅家一代不如一代,若是换了你祖父当家时,得知本宫夜宿你房中,少说也要向先帝参上十本八本,他倒好,反而巴结起来了。”冯乐真对着镜子照了照,还算满意后便起身往外走。
“他肯定准备得极为用心,殿下当真不过去?”傅知弦问。
冯乐真:“本宫不去,他就不吃饭了?”
傅知弦笑笑,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她又道:“你也别去,跟逼死自己爹娘的人一起用膳,也不嫌恶心。”
“谨遵殿下教诲。”傅知弦一本正经拱手。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抬步往外走去,陈尽安平静跟上,半点眼神都没分给傅知弦。
秦婉早已在傅家后门等着,阿叶一看有两辆马车来接,当即叫上陈尽安去了第二辆。
“殿下。”秦婉伸手,扶着冯乐真上了第一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冯乐真靠在软枕上,瞧了瞧秦婉眼下的黑青:“一夜未睡?”
“没做完殿下吩咐的事,奴婢不敢睡。”秦婉恭敬道。
冯乐真无奈:“也并非十万火急。”
“庆王妃一直卧病,今年更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幸得一位姓沈的大夫救治,才勉强恢复些生机,而在她好转后不久,宫里便派人来过,再之后就是庆王妃广邀宾客大办荷花宴。”秦婉面色凝重道。
冯乐真若有所思地把玩小桌上的杯子:“那个大夫与宫里可有什么干系?”
“大夫是十几日前来了京都城,似乎在找什么疫病古著,庆王妃找到他,应该只是偶然。”秦婉回答。
冯乐真颔首:“那便是她被治好了,宫里人觉得尚可一用,才去庆王府找她。”
“所以荷花宴上的事,是宫中那位……”秦婉沉默片刻,又小心翼翼询问,“当初庆王虽是殿下所杀,可宫里那位也脱不了干系,庆王妃为何如此配合他?”
“自然是因为她无能,”马车晃动一下,冯乐真看着杯中水顺着指缝外溢,“若今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本宫,那她恨的,就是宫里那位了。”
秦婉沉默片刻:“昨天的事,傅大人知情吗?”
“他若知情,就不会闹到这种地步了。”冯乐真勾起唇角,眼底却没有什么笑意。
“那奴婢就不懂了,”秦婉眉头紧皱,“奴婢近来一直盯着傅家和皇宫,查到他们密切往来的事越来越多,可以说已经确定傅大人是宫里那位的人了,既是他的人……他为何要瞒着傅大人,设下此等圈套?”
“纵使傅知弦是他的人,他也不会全然信任。”冯乐真捏了捏眉心,闲散回答。
“那他设下这个圈套的目的是什么呢?总不会是为了拖住……”秦婉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
如今朝堂对修运河的事已经争执到千钧一发的地步,殿下虽然不在朝中,却也是可以左右棋局的人,若昨日的事成了,梁家势必要傅大人给个交代,到时候定会牵扯到殿下,而只要殿下忙于应对此事,对朝堂自然也就少了一分关注。
“他竟觉得……殿下会看重儿女情长大过朝堂之事。”秦婉哭笑不得。
“所以说他蠢啊。”冯乐真叹气。不过倒也说明一点,就是他现在对她还未动杀机,毕竟这样的计划若是成了,她即便会护着傅知弦,只怕也会心生芥蒂,日后傅知弦想再利用她未婚夫的身份做什么,恐怕就难了。
也是上一世傅知弦宁死不从,荷花宴一计失败,才能有后来的中秋宫宴指证,否则这样好的棋子,最后却只用来绊住她一时,当真愚蠢透顶,也难怪会跟庆王妃一拍即合。至于傅知弦和梁月儿的婚事,只怕是上一世皇帝给梁家的补偿罢了。
一些真相明了,冯乐真总算生出一分愉悦。
“听说昨晚傅大人是以死相逼,才平安离开庆王府。”一片安静中,秦婉开口。
冯乐真回神:“嗯。”
“若说他对殿下有情,偏偏投靠了最想让殿下死的皇帝,若说他对殿下无情,又宁愿死也不肯碰别的女人,”秦婉摇了摇头,“奴婢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有何不懂,他自然对本宫有情,本宫对他亦如是。”冯乐真眼底透着淡淡笑意。
“可是……”
“可是有情归有情,道不同,不相为谋。”冯乐真一松手,指间杯子掉在桌上,哐当一声碎成两半。
回了长公主府,先回屋睡个回笼觉,等彻底清醒了,这才叫上秦婉去暗牢。
长公主府的暗牢设在最偏僻的西院,穿过庭院与小桥,又拐了几道弯,才算到牢房门口。因为暗牢在地下,如今又是夏日,刚一靠近牢门冯乐真便察觉到一股凉意,她顿时皱着眉头将衣裳拢紧。
“殿下,可要再加件衣裳?”秦婉低声问。
冯乐真摇摇头,径直往牢里走,秦婉赶紧跟上。
“确定是疯了吗?”她问。
秦婉恭敬道:“奴婢用了几种法子去试,可以确定是真疯了。”
冯乐真不再言语,只是加快了脚步。
还未等靠近牢房,便听到里面一阵接一阵的哀嚎,她扭头看向秦婉,秦婉解释:“奴婢没给用刑。”
“谁!”
牢房里传出沙哑又尖锐的声音。
冯乐真缓步走到光影处,含笑看向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范公公,好久不见。”
老太监双眼呆滞,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小、小公主?”
“恒康已经长大,如今也就只有您唤我小公主了。”冯乐真轻笑。
老太监咽了下口水,颤着双手伸向她的脸,秦婉下意识要护住冯乐真,被冯乐真一个眼神制止。
冯乐真安静站着,任由他的手越来越近,直到脏兮兮的长指甲还有一寸就要碰到她时,老太监突然惊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朝她磕头。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什么都不会说,奴才什么都不说,皇上饶命……”
地上很快被磕出一片血迹,接着便是难闻的尿骚味,秦婉立刻叫人过来控制他,扶着冯乐真就往外走。
“他在乡野时一直痴傻,连话都不会说,回京之后才渐渐会开口,但也是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今日见到您,才算多说两句。”秦婉低声道。
身后哀嚎声还在继续,冯乐真垂下眼眸:“给他在地上铺几层被子,再将墙壁都包好,避免他再弄伤自己,一日三餐照顾妥当。”
“是,”秦婉答应后犹豫一瞬,“可要给他请个大夫?”
冯乐真蹙眉:“一般的大夫来了也没用,但医术好的,都与各家权贵来往密切,万一将此事泄露出去,只会后患无穷……”
她脑海蓦地闪过一道身影,语速突然慢了下来:“但如果是初来京都、关系简单、又恰好医术极佳的大夫,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秦婉:“殿下说的是……”
“庆王府那个。”冯乐真直截了当。
秦婉立刻懂了。
请大夫的事就交给秦婉了,冯乐真则不再闭门谢客,于是拜帖和书信雪花一样送来,十封有九封都在说修运河的事,她一一回了,又召幕僚见面,每次结束已是深夜。
“殿下先前一直独善其身,怎么突然就开始高调起来了?”阿叶不解。
冯乐真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自然是为了告诉某些人,本宫不高兴了。”
阿叶听不懂,但宫里很快传了口谕,说皇帝多日不见长姐甚是想念,请她进宫饮宴。
“看,某些人坐不住了。”冯乐真笑笑,换上吉服便进宫去了。
大乾的皇宫坐落在京都城的最北边,从长公主府往那边去,要经过禁军的演武场和最热闹的集市,再穿过一个巨大的广场空地,才勉强看到宫门,期间要走上近一个时辰。
阿叶每次进宫,都忍不住腹诽先帝当初给殿下赏府邸时,只考虑到宅子要大要好,却忘了去皇宫的距离,以至于回趟宫就像出趟远门,简直是长途跋涉。
冯乐真每次听到她这般抱怨都笑而不语,唯有这次说了句:“住得太近,万一哪天晚上兴之所至,冲进宫里杀了皇帝怎么办?”
阿叶想了想:“殿下应当不是那种冲动的人。”
冯乐真笑笑,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马车很快在宫门前停下,按照规矩,冯乐真带着阿叶下了马车,随引路宫人一同徒步往宫里走。
从宫门口到皇帝所在的龙华殿,先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宫道,然后便是草木茂盛的御花园,再往前还要经过御书房、慕水台、议事厅。
正是夏日,天气炎热,阿叶很快便生了烦意,再看自家殿下,虽然总说自己不怕热,可也出了一层薄汗,而他们走了半天,也不过刚走出宫道,正要往御花园去。
她忍不住想问引路宫人,为何不准备轿子接殿下,结果还未开口,余光便瞥见有什么冲殿下来了。
“殿下小心!”阿叶脸色一变,拉过冯乐真护在身后。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东西砸在冯乐真站过的地方……是一朵沾了灰尘的花。
“本王子辛苦摘的花,殿下就这样对待?”
无辜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冯乐真抬头,对上一双野狼般的灰蓝眼睛。
烈日炎炎,连空气里都蒸腾着汗意。
树上的人五官带着异族的粗狂和野性,偏偏轮廓有种江南的秀气与柔软,组在一起非但不违和,反而有种说不出的俊美。
阿叶看清是谁后,顿时没好气:“绯战王子要是闲着没事做,就去帮宫人们干活儿,做什么要用花丢我家殿下?”
“傅知弦在荷花宴上给殿下送花的事,传得连宫里的蚂蚁都知道,我以为殿下喜欢。”他一脸无辜地歪了歪头,明明与冯乐真同龄,却偏偏能装出天然的童稚感。
可惜是个恶童。
冯乐真无声扬了扬唇角,走到树下朝他伸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