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乐真失笑:“你观察得倒是细致,不过本宫叫你进来,可不单单是为了气他。”
陈尽安闻言,又生出些困惑。
“过来。”冯乐真看着他的眼睛。
陈尽安顿了顿,听话地朝她走去,只是短短几步路的距离,硬生生被他走了好半天。冯乐真没骨头一样靠在床边,极为耐心地看着他。
她此刻不着粉黛,一头乌发披在身上,姿态虽然散漫,可骨子里的矜贵之气却不减半分,陈尽安朝她走过去时,隐约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但他走得虽慢,却未曾犹豫。
一步,又一步,一步步……直到碰到冯乐真堆叠在脚踏上的衣裙,他才下意识要后退。
“坐下。”冯乐真却不给他后退的机会。
陈尽安垂着眼,安静地盘腿坐在地毯上,然后趁冯乐真不注意,悄悄抽出她被自己压到的裙角。
冯乐真坐在高出一截的脚踏上,盯着他看了半晌后突然倾身向前,陈尽安身体微晃想往后仰,却在动的同时强行忍住了。
冯乐真没有错过他下意识的动作,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嫌弃本宫?”
“没有!”陈尽安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
冯乐真笑笑,顺手从枕头下摸出一瓶金疮药丢给他:“上药。”
陈尽安一怔,半天才反应过来:“……多谢殿下。”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逐渐升高的温度让冯乐真这个号称不怕热的人也出了一层薄汗,她却仿若无觉,只靠在床上看他低头涂药。
“奴仆杂役也好,王孙贵族也罢,有人的地方,便会有恃强凌弱,即便是严明如长公主府,也管不了人心,”
冯乐真的视线从他的伤口上扫过,“你被推倒之前,必定还受过别的不公,你步步忍,才会有其他人的步步变本加厉,才有今日的这些伤,本宫记得你当初可是个有血性的儿郎,黑砖窑里都不曾妥协,怎么到了长公主府,反而不敢反抗了?”
陈尽安低着头,涂药的动作越来越慢,却没有开口说话。
“陈尽安。”冯乐真唤他。
陈尽安:“奴才在。”
“主子问话的时候,要回答。”冯乐真笑意不变,周身气势却比先前强了。
陈尽安顿了顿,拿着药瓶跪也不是坐也不是,却被冯乐真示意继续,他只好继续涂药。
“……不能反抗。”一片安静中,他闷声开口。
冯乐真挑眉:“为何?”
“府规有说,凡闹事者不问缘由,一律轰出去永不得用。”陈尽安握紧药瓶。
冯乐真:“……还有这规矩呢?”
“嗯。”
“估计是婉婉定的规矩,她呀,凡事就是太认真,认真得少了几分人情味,”冯乐真叹了声气,突然玩味地看向他,“你不敢反抗,是怕被轰出长公主府?”
“是。”
“为何一定要留在长公主府?”冯乐真明知答案,偏偏要他亲口说一遍。
陈尽安不知该如何回答,习惯性地要沉默时,又想起她方才说过的,主子问话要回答。
“本宫给你两个选择,”冯乐真换了种好回答的方式,“一是百两金、十亩地,和一座两进的宅子,出府去做个小老百姓,二是继续留在长公主府,做本宫的奴才。”
前者足够他娶妻生子百岁无忧,后者则与如今的生活没有不同,但凡聪明一点,便知道该怎么选。
陈尽安:“殿下救过奴才的命,奴才……想守着殿下。”
冯乐真得了满意的答案,曲起手指看了看,发现指甲有些长了:“三等仆役可守不了本宫。”
陈尽安又低下头。
身上的伤都涂了一遍,小小一瓶金疮药还剩大半瓶,冯乐真嘲笑:“像你这样涂,八百年也好不了。”
陈尽安只好重涂,直到全部用完才停下。
“识字吗?”冯乐真问。
陈尽安顿了顿:“会一些。”
“一些是多少?”
“五个。”
“……多少?”冯乐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尽安隐隐有些难堪:“……五个。”
冯乐真笑了:“哪五个?”
“陈犬,陈尽安。”陈尽安回答。
冯乐真无情拆穿:“你那是四个字。”别以为她没发现有两个‘陈’。
陈尽安抿唇。
文不成,武不就,要学的可真多。冯乐真摇摇头,道:“明日起,找两个先生教你识字练武,本宫的人,哪能什么都不会。”
“……是。”
“推你的人,可要本宫替你发落?”冯乐真问。
陈尽安沉默片刻,回:“不用。”
“那你日后再受他欺负,要怎么做?”冯乐真继续问。
陈尽安这次答得笃定:“打回去。”
冯乐真满意了,径直回了床上,不出片刻便睡着了。她平日休息不喜人守着,多年来屋里都没有陪夜的丫鬟,眼下偌大的寝房里,除了她就只有陈尽安一人。
见她熟睡,陈尽安僵硬地坐在原地,直到她因为灯烛太亮蹙了蹙眉,才缓慢挪动已经发麻的双腿,勉强起身去熄灯。
一盏盏灯烛被熄灭,屋里彻底暗了下来,夏夜的凉风从窗缝里涌进,总算是凉快了些,冯乐真翻个身,睡得愈发沉了。
傅知弦守在院中,看着屋里的光线一点点暗去,眼底细碎的光也渐渐黯了。
一夜之后,天光大亮。
房门无声而开,陈尽安从屋里走出来,经过傅知弦身侧时,闻到了清晨露珠的气息。
“站住。”傅知弦淡淡开口。
陈尽安停下脚步,平静地垂着眼。
傅知弦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停顿片刻后将腰间玉佩拽下:“服侍殿下有功,该赏。”
陈尽安指尖动了动,抬起眼看向他。
“主子赏的,要收。”傅知弦说这句话时,语气跟冯乐真有些像。
陈尽安:“傅大人如今还不是奴才的主子。”
说罢,他又接过玉佩,“谢傅大人赏。”
傅知弦往旁边侧了一步,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后,眼神倏然淡了下来。
寝房内,冯乐真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眸假寐,任由阿叶几人给自己梳妆。可能是因为新换的熏香太安神,也可能是因为阿叶的手法太熟练,她起初只是闭目养神,时间一久还真的睡了过去。
椅子到底没有床上舒服,她只睡片刻便醒了,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时,便感觉手指被人捏着。
冯乐真缓缓睁眼,便看到傅知弦正坐在自己身侧,低着头为她剪指甲。
“我离开十几日,殿下的指甲长了不少。”他没有抬头,却也知道她醒了。
她看了眼他被露水洇湿的肩膀:“守了一夜?”
“嗯,”他抬头,凑近了些许,“眼睛都熬红了。”
不得不说傅大人这张脸生得实在是好,即便相处了这么多年,什么荒唐的事都一同做过了,可这样近距离一瞧,冯乐真的呼吸还是慢了一瞬。
指甲已经剪好,被修得圆润秀气煞是漂亮,手艺比阿叶那些熟手还要强。记得他第一次为自己修甲,是如今的皇帝登基那会儿。
她那时忙着保存旧日势力,整夜整夜与幕僚商议,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指甲长了也不知道,直到不小心断了一片,血迹从指缝溢出,才被他强行带回房中,亲自为她剪指甲涂药。
“殿下什么都好,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日后这种事就交给我吧。”灯烛下,他噙着笑说。
之后五年,他当真说到做到,一次都未疏忽过。
冯乐真抬起手,圆润秀气的指甲轻轻抚过他泛红的眼角,傅知弦安静看着她,天生带着一分风流的眸子此刻却是安静,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手指从眉眼滑下,顺着挺直的鼻梁落在他的下颌上,然后轻轻抬起一点弧度,他的喉结便彻底暴露在眼前。
“你这癖好,忒古怪了。”冯乐真推开他。
傅知弦笑了一声:“本想装个可怜,怎么一到殿下口中,便成了奇怪的人。”
他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好像全然不介意,冯乐真也索性不提不说:“本宫可不是心软的人,只怕你装可怜无用。”
傅知弦握住她的手:“那做什么才有用?”
冯乐真看向两人交叠的手:“倾尽你傅家所有,劝阻皇帝放弃修运河。”
“殿下。”傅知弦无奈。
“说笑罢了,你急什么。”冯乐真勾唇,“要不……负荆请罪如何?”
傅知弦失笑:“那么殿下想让小的如何负荆请罪?”
“自然是大庭广众坦着身子,背负荆条下跪求饶。”冯乐真也笑。
傅知弦故作苦恼:“听起来有些丢脸。”
何止是丢脸,他身为朝廷命官,若真做了这种事,只怕要被弹劾得仕途尽失。
“做到之前,就别来长公主府了。”冯乐真靠在椅子上,声音含笑却不容商量。
傅知弦与她对视片刻,突然俯身亲了一下她的唇角。
冯乐真的口脂染到他的唇上,本就英俊的脸顿时活色生香。
“……勾引无用。”冯乐真慵懒开口。
傅知弦无声笑笑:“那还真让人失望。”
他只留了片刻,便因为要去当值离开了,走后没多久,阿叶便端着一盘油炸糕进来了。
“傅大人这么快就走了?”她将油炸糕送到冯乐真面前,“他吩咐人去东街早市上买的,还热乎着,殿下快尝尝。”
刚出锅的油炸糕金黄酥脆,表皮还泛着一丝油光,引得冯乐真胃口大开。她没有亏待自己,拿起一个便吃,阿叶又问她傅大人去哪了,她便说了负荆请罪的事。
“……您这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见傅大人了吧。”阿叶惊讶。
冯乐真:“怎么会,只要他肯照做,本宫自然会见他。”
修运河的事还需要发酵几天,她暂时不想应对他,索性想了这个主意清净些时日,等时机成熟再取消这个要求就是。
“啊,对了,”冯乐真又想到什么,“你去请一文一武两个先生,教导陈尽安读书习武。”
“……教他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盼他成才,别看他如今什么都不会,好好教导,将来必成大器。”冯乐真回答。单就什么都不会还能闯进被层层包围的天牢这点,其谋略其胆量,便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阿叶不知道殿下为何一晚上就能看出陈尽安会成大器,只是突然有些感慨:“难怪您会故意为难傅大人。”
合着是有了新欢,暂时顾不上旧爱了啊!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没说话。
她本是懒得解释,可落在其他人眼中,便成了默认。阿叶自是不会乱说,可寝房里其他婢女却未必如此,于是短短半日,傅大人失宠陈尽安鸡犬升天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长公主府。
陈尽安在主寝守了一夜,回房后因为太过困倦不小心睡着了,等醒来时已是下午。今日的活计还一件没做,他急匆匆换了身衣裳便要出门,结果刚一拉开房门,一群平日欺负过他的人便涌了过来。
“陈哥,睡了这么久饿不饿,小的准备了吃食,不如赏脸吃一些?”
“放肆!叫什么陈哥,叫陈大人!”
“是是是,陈大人陈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陈尽安面色不变,垂着眼眸扒开人群往外走。
“陈大人,您干什么去?”
“挑水。”陈尽安头也不回地离开。
……都得殿下青睐了,还要亲自挑水?众人先是一愣,回过神后赶紧追过去,抢水桶的抢水桶,拿扁担的拿扁担,争先抢后帮他干活,陈尽安反而被挤到了一边,蹙眉看着这场闹剧。
“陈大人,你饿吗?”拿着吃食的人谄媚靠近。
陈尽安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问:“钱大呢?”
钱大便是昨天推了他,还向殿下说他骗人的男子。
那人忙道:“您不知道吗?殿下一早便下令将他撵走啦!”
陈尽安微微一愣。
“陈大人,您如今可真是今非昔比了,殿下日理万机,何时管过后院琐事,如今却为了您亲自发落钱大,可见她对您有多满意……”
他还在絮絮叨叨,陈尽安却不想听了,重新挤进人群抢回自己的水桶和扁担,一言不发开始打水,众人见状纷纷噤声,偌大的院子总算安静下来。
长公主府的流言传了三天,最后被秦婉强行了结。
阿叶看着秦婉将散布流言的人打罚一通后扬长而去,不由得看向仿佛事不关己的长公主殿下。
“干嘛?”长公主殿下歪歪头,很是无辜。
阿叶:“……您惹出这么大的事,她竟然没说您。”
“这算什么大事?”冯乐真反问。
阿叶眨了眨眼:“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看上一个男人罢了,又是自家院子里的,能算什么大事,不过让她比较意外的是,殿下为了新欢冷落傅大人,秦管事竟然没有劝她要权衡利弊雨露均沾。
“对了,让你找的先生找到了吗?”冯乐真问。
阿叶:“还没有。”
“这么慢?”冯乐真蹙眉。
阿叶叹气:“京都城不缺名师,可找一个适合他的却不容易,您且等等吧,奴婢会尽快寻来的。”
冯乐真一想也是,陈尽安年过十九,脾气秉性都长成了,是得找个合得来的才行。
简单聊过之后,冯乐真看了眼窗外月色,难得没有什么睡意,于是索性去庭院里散步。
“都别跟来。”她吩咐道。
“是。”
长公主府是当年先帝所赐,整个京都城最大最华丽的府邸,平日单是维护府中景致的就有百余人。冯乐真在这里住了五年,早已对被外人称道的景色习以为常,如今重生一世再逛这园子,竟生出了新的滋味。
她慢悠悠走在路上,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后院。
天色已晚,仆役们也都休息了,路上除了值守的侍卫,一个人也没有。
冯乐真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只逛了半圈便要回寝房,结果刚一转身,便听到假山后沙沙的声响。
“谁?”她高声问。
沙沙声响戛然而止,半晌从假山后出现一个熟悉的人。
“陈尽安?”她略为惊讶,“你在这儿做什么?”
陈尽安欲言又止,显然是没想到会遇见她。
“本宫先前怎么教你的?”冯乐真见他迟迟不答,便勾起唇角又问。
陈尽安:“……练字。”
“练什么?”冯乐真怀疑自己的耳朵。
陈尽安抿了抿唇,往旁边让了一步,冯乐真径直过去,便看到地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冯乐真盯着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写的什么,陈尽安大约也意识到气氛过于沉默,停顿许久后主动开口:“殿下怎么到后院来了?”
“哦……”冯乐真勉强将视线从鬼画符上移开,“闲着无事出来走走,你练字怎么不在房中练?”
“影响其他人休息。”陈尽安解释。
冯乐真虽是这长公主府的主子,却对自家下人的寝房分布并不了解:“房中还有其他人?”
“是。”陈尽安回答。
冯乐真:“那也不必晚上来练,多伤眼睛。”
“白天还要干活,只有这个时辰有空。”
冯乐真失笑:“你如今在这后院,该是人人巴结的对象吧,还有人敢让你干活?”
陈尽安看她一眼,又匆匆低头。
“行了,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去找阿叶,她会在前院替你寻间偏房,以后你一个人住,就不必每天晚上跑出来了。”冯乐真说罢不等他回答,便直接转身离开了。
陈尽安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消失,这才迟疑地看向地上的字。
……很难看吗?
天气越来越热,连阿叶和秦婉都用上了冰鉴,再看冯乐真,房中不仅不用冰,还一直穿着暮春时的丝绸衣裳,连薄衫都不肯换。
又一日清晨,阿叶服侍完冯乐真洗漱,正要出去时遇到了刚进来的秦婉,于是压低声音道:“殿下还是不肯用冰。”
秦婉眼眸微动,等阿叶带人离开后才走到梳妆台前:“殿下,庆王妃设了荷花宴广邀京都权贵,也给咱们送了请柬。”
自从庆王身死、新皇登基,庆王妃便总是病着,与长公主府也不再来往,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办什么荷花宴,还特意送来帖子,摆明是不安好心。
“您若是不想去,奴婢这就去回绝。”秦婉拿着帖子就要离开。
“慢着。”冯乐真叫住她。
秦婉愣了愣,试探地将帖子奉上。
冯乐真接过帖子:“你去库房挑些金器,去荷花宴时带着。”
“是。”秦婉没想到她真要去,惊讶之后迅速答应。
冯乐真随意将帖子丢在梳妆台上,见她还未离开,便生出一分好奇:“还不走?”
“……殿下,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吧。”秦婉担忧道。
冯乐真先是一顿,明白过来后哭笑不得:“本宫真没病,你别听阿叶那丫头胡说。”
“可是……”
“放心,本宫有分寸。”冯乐真打断。
秦婉见她不听劝,面上答应一声,心里却想着去找个名医咨询一番,看殿下为何从以前的贪凉怕热突然变成今天这样的。
冯乐真不知她心中打算,待人离开后便打开了窗子,任由五月燥热的阳光落在身上,直到身上汗津津的,才勉强忘却冷宫里冻伤膝盖的滋味。
庆王府送来的帖子还丢在桌上,她站在窗前,视线重新落在帖子繁复的花纹上。
上一世庆王府也送了帖子来,她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便随意找个理由回绝了,之后才知道庆王妃料定了她不会去,才特意办这场荷花宴,只为将那梁家姑娘引荐给傅知弦。
荷花宴之后不到一个月,庆王妃突然派人刺杀她,事发后整个庆王府都受了牵连,再之后便是她被幽禁宫中,皇帝为傅知弦和梁家姑娘赐婚。
虽然不想见庆王妃那个疯婆子,但宴席还是要去的——
前世没看成的热闹,这一世瞧瞧也挺好,毕竟她也挺好奇,傅知弦和梁家姑娘的婚约,跟这次荷花宴有没有干系。
荷花宴办在十日后的下午,恰好是六月初,荷花开得正好。
冯乐真的马车一到庆王府门口,庆王妃便带着一个姑娘迎了上来。
“没想到殿下今日也会来。”她年仅三十,鬓角却有些白了,周身散发着浅淡的药草味,显然是多年喝药养身。
冯乐真笑笑,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冷淡:“王妃既派了帖子来,本宫自然不好驳了你的面子。”
庆王妃揪着帕子的手紧了紧,还是旁边的姑娘拉了她一下,她才勉强笑道:“那还要多谢殿下赏脸了。”
冯乐真的视线这才落在小姑娘的脸上。
模样还算清秀,规矩守礼,温顺乖巧,一看便是养在深闺的女子。
“梁月儿?”她缓缓开口。
小姑娘面露惊讶:“殿下知道民女?”
“梁姑娘贤惠端庄,京都城谁人不知。”冯乐真轻笑。
小姑娘对上她漂亮的眼眸,脸顿时有些红了。
冯乐真没有多言,抬眸看向一旁等候的引路婢女,婢女赶紧上前,恭敬地在前头带路。
天气炎热,为免这些享乐惯的贵族不爽利,庆王府就连院子里都放了冰,被太阳一晒冒出缥缈的白烟,衬得平平无奇的景致也多了一分意境。
冯乐真的衣裳不算轻薄,凉气仍嗖嗖往身上扑,要不是一进门身边就围了一堆达官显贵,她真想立刻扭头回家,什么热闹都不看了。
阿叶身为奴婢,在冯乐真与人寒暄时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边警惕地注意四周,一边压低声音提醒身边的人:“此刻开始,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若注意到什么异动,便及时向我禀告,半点都不能大意。”
陈尽安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她。
“……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不知道我们殿下与庆王府的事?”阿叶无语。
陈尽安顿了顿,回答:“我只知道先帝初登基那几年一直没有子嗣,便将庆王过继到自己名下,但殿下和当今圣上出生后,便又恢复了他宗室子的身份。”
也就是说,庆王曾距离皇位一步之遥,但最终还是因为先帝有了亲生的孩子,又与皇位失之交臂。
“这还用你说,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阿叶见周围人太多,便匆匆解释一句,“总之庆王妃跟殿下不对付,你要万分小心。”
陈尽安觉得就算不对付,庆王妃也不会蠢到在自己家里害当今长公主,但对上阿叶催促的眼神,只能无声点头。
“嘀咕什么呢?”冯乐真的声音传来。
陈尽安立刻看了过去。
“她又跟你胡说八道呢?”冯乐真眉头微挑,“别听她的。”
“殿下!”阿叶不满。
冯乐真扫了她一眼,脚步轻慢地往园子里走,一路上行礼问安的声音此起彼伏,她脸上笑意不变,周身的气势与平日在府中时全然不同。
陈尽安上次见这样的她,还是在三年前的黑砖窑里。
庆王府的宅子不算大,却有一半的面积都挖作池塘,养了一池极为漂亮的金线荷,日头一照荷花摇动,颇有几分富贵人间的意思。
宴席地点便在这池塘边上,该来的客人们基本都到了,世家公子哥和小姐们三五成群聚在池塘边,欢快地打闹嬉戏,看到冯乐真来了,又赶紧正经着行礼。
冯乐真噙着笑从这些同龄人里穿过,走到他们的父母辈祖辈所在的高台上。
高台上的人纷纷行礼,冯乐真随意扫了一眼,便看到这些人泾渭分明地分成保皇党、中立党和长公主党各自而坐,长公主党的人虽然不少,可确实有了点今非昔比的意思。瞧见她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长公主殿下安好。”
“参见殿下,殿下近来似乎清减许多,可要注意身体。”
寒暄之后,冯乐真当着所有人的面坐到了正位上。
庆王妃回来时,看到她坐在唯一的主位上,脸色沉了沉却没敢说什么,只是行礼之后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她身侧的梁月儿朝冯乐真歉意一笑,冯乐真也回以微笑。
“王妃这池金线荷养得真是漂亮,只怕满京都也找不出第二处了。”有人恭维道。
庆王妃浅淡一笑:“先夫去得早,又没留下一子半女,也就只能养养荷花打发时间了。”
高台之上都是老油条,她这般带着怨气的言论没有激起一点波澜,反而让他们自顾自地聊起了池中莲花。
庆王妃眼中闪过一丝怨毒,正欲开口说话,梁月儿忙打断:“姑母,您该服药了。”
庆王妃不悦:“不是刚服过吗?”
“已经是两个时辰前了,”梁月儿失笑,“沈先生说了,您这病要按时服药仔细调养,才能尽快好全。”
“麻烦。”庆王妃闭了闭眼睛,神色有些厌烦。
“麻烦也要吃,沈先生的话是一定要听的。”梁月儿说着,便叫人端来了药碗。
药碗散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刚一端来便引得所有人瞩目,只是一个个都是老狐狸,虽然好奇,却也没有开口问,等她饮完药,便继续寒暄客套。
“殿下,庆王妃常年卧病,如今气色却挺好,莫不是这个沈先生的功劳?等回去后奴婢打听一下,也请他过府给您诊诊脉吧。”阿叶仗着客位都在两米之外,默默凑到冯乐真跟前问。
“为何一直没见傅知弦?”冯乐真懒得与她分辨自己没生病的事,直接转移话题。
阿叶瞄了眼庆王妃的方向,发现她四下张望,似乎也在找什么人:“奴婢也不知道,按理说他知道殿下要来,该一早就等在这儿才是,难不成是因为负荆请罪的事,暂时不敢在殿下面前露面?”
“所以,他为何知道本宫要来?”冯乐真微笑。
阿叶讪讪:“傅大人前两日问起时,奴婢可是什么都没说。”
“你什么都不说,便等于什么都说了,”傅知弦今日若是不来,那她还怎么看戏,冯乐真叹了声气,视线落在前面玩乐的世家子们身上,“他们在玩投壶,你去不去?”
“这庆王妃对您如此不敬,奴婢只想立刻离开,给她个没脸,哪有心情去玩那些。”阿叶嘟囔。
冯乐真轻笑:“你同她计较什么,本宫看他们投壶的彩头似乎是一只小狐狸,模样还挺漂亮。”
“殿下想要?奴婢这就去给您赢来。”阿叶兴致勃勃就去了。
投壶这游戏男女皆宜,又有小狐狸做彩头,不多会儿便聚了一大群人,阿叶拿着一桶箭混迹其中。
三轮比拼之后,只剩她和另外两人,叫好声一阵又一阵地传到高台。高台之上的老油条们除去各自的权势与官职,还是这些少年人的长辈,听到孩子们笑闹,注意力登时便被吸引了。
“哟,这是要决出胜负了?”有人笑问。
“似乎是殿下家的小丫头和孙侍郎家的两个孩子,能在这么多人里脱颖而出,殿下和孙侍郎可真是教导有方。”另一人恭维。
孙侍郎忙道:“谁人不知阿叶姑娘箭术绝佳,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就是闹个笑话而已,哪配与她相比。”
“孙侍郎过谦了,早就听说你家大郎文武双全,二郎也不遑多让,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冯乐真微笑。
孙侍郎叹了声气:“殿下见笑了,我家大郎还算不错,可二郎……不提也罢!”
冯乐真眉头微挑,一回头便看到陈尽安正盯着热闹处看,便笑了笑问:“想去凑热闹?”
陈尽安回神,沉默地摇了摇头。
比赛很快结束,孙侍郎家的大郎一箭之差得了第二,阿叶拔得头筹,高兴地向冯乐真告了假,亲自带狐狸回家了。
晚上还有正式的宴席,看完热闹后,便各自去客房休息了。
“殿下的厢房独居一院,在正前方,请随奴婢前来。”引路婢女恭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