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乐真哭笑不得,扭头看向成?生。
成?生顿时有些结巴:“阿、阿……”
亲眼?看到沈随风叫她母亲后,他这句‘阿陶’是怎么也喊不出?口了。
“唤阿陶就好。”冯乐真替他做了决定。
成?生松一口气:“阿陶姑娘,请随我来。”
冯乐真点了点头,又与?成?生母亲说了两句话才跟着过去。
日头西移,虽然远没到下?山的时候,但空气明显凉了下?来。
沈随风将所?有草药归置好后,便独自一人在院中静坐,直到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才抬头看过去。
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小姑娘,特意跑来只是为了知会他,老李头被女儿执意留下?住两日,但又放心不下?他们,所?以让她来请他们一起?过去。
沈随风微笑婉拒,等小姑娘一离开,唇角的笑意便淡了下?去。院子里静悄悄,一个人竟有些冷清,他沉默片刻,扭头看向归置好的草药。
天色渐晚,冯乐真总算要从成?生家离开了,结果刚走出?房门,就在院子里迎面遇上?了沈随风。
“你怎么来了?”她问。
沈随风举起?手里的药包:“来送药。”
话音刚落,成?生母亲便走出?来了,一看到沈随风连忙迎上?去:“哎哟沈大夫,您怎么突然来了?是来接阿陶姑娘的?”
沈随风看了冯乐真一眼?,微笑:“不是,我是来给您送药的。”
冯乐真眉头微挑。
“这可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太谢谢您了沈大夫。”成?生母亲难为情地接过。
沈随风:“记得一包药可以煎三次,是一天的量,您按时吃,等药吃完头疼之症便好了。”
成?生母亲连连道谢,冯乐真拄着拐,慢吞吞地往外走。
“你沐浴了?”沈随风突然问。哪怕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他也嗅到了她身?上?的皂角味。
没等冯乐真回答,他便不悦道:“你腿上?有伤,不能沾水。”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没沾水没沾水,只是洗了头发。”成?生母亲笑呵呵道。
沈随风一顿:“只洗头发……是没事?的。”
“阿陶姑娘的头发养得真好,又黑又亮像缎子一样,我就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头发。”成?生母亲还在感?慨。
冯乐真颔首:“还要多谢你帮我洗头,也谢谢成?生帮我跑这一趟。”
沈随风闻言,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阿陶姑娘可别跟我们客气,要不是你和沈大夫来了,我们这会儿还在吃野菜呢!”成?生母亲笑道。
乡村本就安静,夜间的乡村更是静得只剩风声,天才刚刚黑,路上?便一个人影都没了。
告别了成?生母亲,两人慢吞吞走在回去的路上?,脚步声伴随着拐棍碰地的叮当响,倒也有几分静谧的热闹。
“殿下?让成?生去哪了?”沈随风问。
冯乐真:“去镇上?的府衙,帮本宫送封信。”
“殿下?何时写的信?”沈随风更好奇了。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在成?生家中写的,他那儿有笔墨纸砚。”
村里人单是谋生就已经极为艰难,寻常贵族家常见的纸笔,在这里也成?了稀罕物,也就是成?生说话做事?像是读过书的,她便多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便来了他家中写信,顺便让他给送出?去。
“殿下?今日要去成?生家中,就是为了借用纸笔?”沈随风问。
冯乐真停下?脚步,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沈随风见状,也跟着停了下?来。
“在你眼?中,本宫就是一个见了男人走不动的肤浅之人?”冯乐真淡淡开口。
沈随风失笑:“自然不是,只是殿下?看成?生的目光……我很难不误会。”
冯乐真闻言啧了一声,突然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沈随风不明所?以,顺从地往前一步。
“低一点。”冯乐真不满他直挺的后背。
沈随风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索性就俯身?下?去。
两人的脸倏然拉近,近到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沈随风意识到自己太低了些,刚要往后退一步,便听到她说:“看着我的眼?睛。”
沈随风顺着她手指的指引,抬眸看向她的眼?睛。
明眸善睐,又透着矜贵与?气势,如同深夜寂静无声的海中碎星,漂亮是真的漂亮,危险也是真危险,可当她瞳孔里只有你的倒影时,漂亮和危险似乎都没那么重要了。
沈随风盯着看了许久,突出?的喉结突然滚动一下?。
“看到了吗?”冯乐真的声音有些低,说完突然后退一步,慵懒地扬起?唇角,“这般好看的眼?睛,看狗都深情,你若因?此误会,那可就太蠢了。”
沈随风:“……”
“本宫已经解释完了,现?在是不是该你了?”没等他回过神,冯乐真便问。
沈随风扬眉:“该我什么?”
“解释啊,”冯乐真笑盈盈,“该明天村民自行?领取的药包,为何你今晚亲自送来了。”
月光下?,她的眼?睛清透,仿佛已经看穿一切。
许久,他勾起唇角:“闲着也是闲着,便出来送药了。”
“不会只送了成生一家吧?”冯乐真意味深长。
沈随风喉结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一个村民走来,看到二人热情打招呼,顺便提一句:“沈大夫,您送来的药我已经煎上了,确定要?煎够半个时辰吗?”
冯乐真:“……”
“是,小火慢煎,时不时续些水,保证最后盛出来时有一碗的量。”沈随风回答。
村民连连答应,摆摆手便离开了。
他一走,路上又静了下?来,沈随风就着月色看向冯乐真:“让殿下?失望了,我送了将?近二十家的药,并非只送了成生?一家。”
冯乐真脸上不见尴尬,静默片刻后缓缓开口?:“没想到沈先生?为了顺理成章地?接本宫,竟然送了这么多家药。”
沈随风气笑了:“殿下?可真会替自己找补。”
冯乐真斜了他一眼,拄着拐继续往前走。
“其实殿下?的伤已经结痂,没必要?再拄拐。”沈随风跟上去。
冯乐真不看他:“是谁说本宫不好多走动的?”
“不好多走动,但走动起来也未必要?用拐杖。”沈随风解释。
冯乐真:“哦。”
然后继续用拐,我行我素,沈随风无奈,只好慢悠悠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又朝着同一间屋走。冯乐真进房后,扭头?看向又准备守在?外面的沈随风。
“去睡吧,不必守了。”她说。
沈随风:“无妨,我在?这儿也能睡着。”
“本宫睡不着,”冯乐真说,“一个大男人守在?外面,本宫害怕。”
沈随风:“?”
“本宫一怕,就容易心狠手辣,若是半夜实在?忍不住拿了砍刀……”
沈随风扭头?就走。
冯乐真眼底泛起笑意,在?他即将?进屋时突然开口?:“沈随风。”
“做甚?”沈随风回头?,“殿下?不会想让我给你?递砍刀吧?”
“本宫不是沉迷男色之人,你?高兴吗?”她唇角挂着笑,像是闲聊。
沈随风顿了顿,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
短暂的沉默后,他扬唇回答:“高兴。”
本以为他会否认,没想到直接回答了,冯乐真讶异地?挑起眉头?,正要?开口?说话,便听到他说:“替陈尽安高兴,不必在?替殿下?卖命引开追兵之后,转眼就看到殿下?又纳新人。”
说罢,进屋,关门,完全不给冯乐真反应的机会。
冯乐真无言盯着房门看了片刻,气笑了。
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沈随风去送剩下?的那些草药,冯乐真一个人无聊,便独自出门闲逛,结果?没走几步远,便遇上了一群大娘靠在?墙边晒太?阳。
几人一脸神秘,似乎在?聊什么,冯乐真见她们这么专注,也生?了一分好奇,于?是默默凑过去。
“这么一说,还真是可怜啊。”成生?母亲叹气。
李大娘点头?:“可不就是,花儿一样的姑娘所?嫁非人,能不可怜么。”
“谁呀。”冯乐真问。
“还能有谁,不就是……你?!”李大娘倒吸一口?冷气。
“我?”冯乐真面露惊讶。
“那个……阿陶姑娘,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听到她们说想给沈大夫介绍婚事,才没忍住……”李大娘一脸尴尬,难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其他人也是不知?所?措。
冯乐真一看,就知?道她们在?聊什么了,于?是笑笑道:“无妨,我不在?意这些。”
“真的?”李大娘睁大眼睛。
冯乐真点头?。
“哎呀阿陶姑娘可真是个爽快人儿,难怪沈大夫那么喜欢你?呢!”李大娘乐呵呵往旁边挤了挤,给她留出一个石头?的空位。
冯乐真看着靠在?墙上的石头?面露犹豫,结果?还没来得及拒绝,便被李大娘拉坐下?了。
得,坐就坐吧。她眼底泛起笑意,低着头?整理衣裙。
阳光正好,晒在?人脸上时,能将?细小的绒毛也照得清清楚楚,她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像羽扇一般,一张脸更是清透无瑕,配上整理衣裙时矜贵有节的动作,美?得仿佛随时要?化了去。
冯乐真发觉周围过于?安静时,一抬头?就看到几个大娘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不由得有些好笑:“看什么?”
“看……”成生?母亲回神,“看阿陶姑娘呢,你?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会长得如此好看?”
“这跟吃什么没关系,得看阿陶姑娘的爹娘,爹娘好看孩子才好看呢!”李大娘接话。
成生?立刻反驳:“那可未必,有时候爹娘不好看,生?出的孩子也好看,像我跟我男人都不好看,成生?不也很好看吗!”
李大娘吵不过她,便扭头?问冯乐真:“阿陶姑娘你?说呢。”
冯乐真想起先帝和过世多年的母亲,静了片刻后道:“别人我不知?道,我爹娘应该算是好看吧。”
先帝还只是王爷时,容貌便在?一众兄弟里格外突出,母亲文德皇后,更是十几岁便名?动京都城,所?以……应该都是好看的吧。
“看吧,爹娘都好看,才能生?出阿陶姑娘这样的美?人呢!”李大娘仿佛得了胜利。
成生?母亲白了她一眼,又与冯乐真攀谈:“一直听沈大夫说你?腿上有伤,也不知?伤成什么样了,是否严重啊。”
“不过是小伤,今日已经能正常走路了。”冯乐真回答。
成生?母亲点了点头?:“难怪没见你?拄拐。”
冯乐真笑笑。
“那……”成生?母亲纠结一瞬,还是问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那你?的伤既然好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就要?跟沈大夫离开了?可有想过去什么地?方?吗?”
冯乐真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大娘就先开口?了:“你?这个人呐,多好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变味了。”
成生?母亲一愣,才发现自己这句话有撵人走的意思,于?是又慌慌张张解释。
冯乐真倒不在?意,只是答道:“去营关。”
“营关。”成生?母亲道歉的话噎在?嗓子里,倒抽了一口?冷气。
李大娘也是震惊:“怎么会想去营关?那儿的冬天可难熬得很哩,你?这样的小姑娘能受得住吗?”
“你?们要?实在?没地?方?去,不如就留下?吧,”另外的人赶紧道,“别看我们村现在?困难,等明年开始养牲畜了,便会重新富裕起来,到时候你?和沈大夫也不必做什么活儿,我们各家抽一成收入给你?们,保证你?们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是呀是呀,留下?吧,营关那种苦寒之地?,去了又能做什么。”
“你?们留下?,等日子好起来,我天天给你?们擀面条。”
沈随风出现时,就看到一群大娘把冯乐真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不知?在?劝些什么,冯乐真唇角挂着笑意安静听她们说话,全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但看向他的眼神里,却透着求救的讯息。
沈随风默默后退一步,正要?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冯乐真突然开口?:“你?怎么来了?”
五个字,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沈随风身上。
“喲,沈大夫来了,快来坐。”
“听阿陶姑娘说你?们要?去营关?你?怎么会想去营关呢?”
大娘们劝说的对象成了沈随风,他似笑非笑看了冯乐真一眼,冯乐真回以微笑。
沈随风显然比她更擅长应对长辈们的关心,三言两语转移话题后,又突然找借口?离开:“我还有被子没晒,就先回去了。”
冯乐真顺势提出:“那我也……”
“你?又不会洗,还是别回去捣乱了,”沈随风一脸温和,“留下?陪大娘们聊天吧。”
冯乐真:“……”
沈随风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直接转身离开。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大娘们纷纷表示羡慕:“这么会疼人儿的男人,可真是不好找了。”
“还是阿陶姑娘有福气呀,不过话说回来,我若是男人,娶了阿陶姑娘这样的美?人儿,也是舍不得她做半点事的。”
“沈大夫模样也很俊俏呢,是不是呀阿陶姑娘?”
问及自己,冯乐真乖乖点了点头?。
大娘们看到她这副模样,更是可心里疼了,李大娘注意到她的衣裳没换过,便说到自己也有一身年轻姑娘穿的衣裙,可以拿过来给她换洗穿。
冯乐真笑着答应,没有拒绝。
李大娘见状,干脆拉着她就往家里去。
一个时辰后,沈随风晒好了被子,打扫好了院子,正要?进厨房做饭时,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出现,便随口?问一句:“你?找……谁?”
冯乐真身着藕荷色棉布衣裙,头?发用布巾包裹后编成辫子放在?身前,站在?门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怎么弄成这样了?”沈随风哭笑不得。
冯乐真也是无奈:“李大娘说她家有适合本宫的衣裳,本宫便跟着去取了,结果?到了之后她费要?本宫换上,还给本宫梳了头?发。”
“别说,确实挺适合殿下?。”沈随风一本正经,唇角的笑意却没淡过。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本宫也觉得适合。”
说罢,直接回屋去了,直到沈随风喊她吃午饭才出来。
用过午膳,又开始上药,才短短两三天,冯乐真腿上的伤已经好个大半,没好的那一部分也结了痂,瞧着没什么大碍了。
“既然没事了,我们待会儿便离开吧。”沈随风道。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不急,再等等。”
“等什么?”沈随风问。
冯乐真却不说话了。
沈随风没有追问,但翌日一早,就知?道她要?等什么了。
天刚蒙蒙亮,他还没完全醒来,院外便响起了慌乱的敲门声?,沈随风猛然惊醒,只披一件外衣便出去了:“谁?”
“是我,李大娘!”
门外熟悉的声?音传来,沈随风这才松一口?气,开门之后才发现门外不止是她,还有其他十余个村民。
“怎么了?”沈随风问。
李大娘是跑过来的,这会儿还有些气喘吁吁:“你?、你?快带着阿陶姑娘走吧,,官兵追过来了!”
“官兵?”沈随风皱眉。
“还愣着做什么!”李大娘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肯定是你?们私奔的事暴露了,家里报官抓你?们来了!我们替你?们拖延一下?时间,你?们赶紧走,顺着前面那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就能用最短的时间离开。”
“沈大夫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沈大夫的大恩大德,我们李家村没齿难忘,今日一定要?安全把你?们送出去!”
门前的村民越聚越多,纷纷催促他们赶紧离开,沈随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马蹄声?突然从四通八达的村间小路里涌过来,随着马蹄声?而来的,是官兵高高聚起的火把。
火把将?昏暗的清晨彻底照亮,没见过这种阵仗的村民们惊慌失措,全然没了主心骨。
“大人,就在?这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看去,便看到成生?带着一队官兵朝这边跑来。
看到成生?,沈随风反而放下?心来,旁边的成生?母亲却是愣了愣,突然爆发一阵哭声?:“造孽啊!”
“娘,你?哭什么?”成生?听到动静突然懵了。
“我哭你?个没良心的!做出这种事让我以后怎么在?村里立足啊!”成生?母亲以为是他告密引来官兵,顿时哭得跌坐在?地?上。
成生?慌忙过来搀扶,却被李大娘颇有敌意地?推开。他正不知?所?措时,偏房的门总算打开,冯乐真缓步从里面出来。
她还穿着昨日的棉布衣裙,头?发散在?身后仅仅用帕子系了一下?,可以说比昨天瞧着更随意。
然而她即便随意成这样,周身的气势也难以遮掩,众人看到她后先是一愣,随着成生?母亲抽噎的声?音传来,愣神又变成了悲悯与同情。
“这是怎么了?”冯乐真看到成生?母亲坐在?地?上,眉头?蹙了蹙。
成生?母亲伤心地?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官兵们便已经跳下?马,举着火把朝院里冲,成生?趁机连忙将?母亲扶到一边。
院中转眼便挤满了官兵,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小跑进来,看到冯乐真后脸色一变,连忙跪下?行礼:“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参见什么?!成生?母亲的呜咽猛然噎住。
众人也是纷纷愣在?原地?,直到周围官兵也跟着跪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跟着一同跪下?。
“参见长公主殿下?。”
“参、参见……”
冯乐真面色平静,抬眸扫了沈随风一眼,沈随风无言走上前来,从屋里搬了把椅子给她……院子里有马扎,他本来想搬那个的,但考虑到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多少要?点面子,所?以才去屋里把唯一一把高点的椅子搬来。
“怎么不早点出来?”沈随风扶她坐下?时,压低了声?音问,“成生?差点被冤枉了。”
冯乐真面无表情:“总得把衣裳穿好。”
沈随风微笑,等她坐下?后识趣后退一步。
“都平身吧。”她缓缓开口?。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到官兵们起身时,才敢跟着站起来。
“你?跪着。”冯乐真又开口?说话。
村民们下?意识要?跪,发现官兵们都起来了、只有院子中间的大人重新跪下?后,才犹犹豫豫担惊受怕地?站起来。
“殿下?,微臣不知?殿下?在?李家村,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中年男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独自跪着,言语间的恭敬仍是不减半分。
“杨昌是吧。”冯乐真唤他名?字时,放在?膝上的手抬了一下?,似乎想拿什么又放下?了,沈随风默默去了厨房,作为在?场唯一能动的人,他的举动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冯乐真却不在?意,只是淡定地?看着下?方?跪着的人,“本宫上次见你?,你?还不过是个小小参事,没想到几年不见,如今已经是县丞老?爷了。”
“微臣不敢,”杨昌跪得更低了些,“早年幸得殿下?在?先帝面前美?言,微臣才能有今日,殿下?大恩,微臣没齿难忘。”
沈随风从厨房出来,端着一杯热茶目不斜视地?回到冯乐真身边。
冯乐真看一眼缺了口?的茶杯,无言片刻后接过来,轻抿一口?缓缓道:“那你?可还记得,本宫当初为何替你?说话。”
杨昌犹豫一瞬,道:“因为微臣执意要?替一对孤儿寡母翻案,因此得罪了当时的县丞,是殿下?救了微臣。”
“对愿为生?民请命者,本宫一向珍惜,”手里的杯子太?烫,冯乐真做了一个往旁边放的动作,沈随风立刻接住,“你?这些年,又可曾辜负本宫的期望?”
“微臣日日牢记殿下?教?诲,谨言慎行克己奉公,不敢有半分懈怠。”杨昌忙道。
冯乐真闻言勾起唇角:“是么。”
院子里突然静了下?来,杨昌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正不知?所?措时,棉布衣裙出现在?视线里,他愣了愣抬头?,对上冯乐真清冷的目光后又急匆匆低头?,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打鼓。
一片寂静中,冯乐真缓缓开口?:“李家村一百余人,将?近大半都患有摄食不足之症,本宫问起太?平盛世为何会有人患此病症,还被人嘲讽整日待在?京都城,住最好的宅子,用最好的膳食,所?见皆是达官显贵,不知?道太?平盛世也会有人挨饿。”
嘲讽她的沈随风顿了顿,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反倒是杨昌意识到她想说什么了,一时汗如雨下?。
“杨大人说说,”冯乐真俯身,等他抬头?看向自己时才问,“本宫所?问,算不算是‘何不食肉糜’?”
她骨相精致,即便身着打了补丁的棉布衣裙,也丝毫不掩其风华。然而杨昌这般近距离与她对视,却是美?貌看不到,风华也看不到,能看到的唯有她皇家的气场与凛冽。
杨昌嘴唇颤了颤,半天没有答话。
冯乐真眼底闪过一丝嘲讽,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下?,沈随风立刻把晾好的茶双手奉上,冯乐真斜了他一眼,把茶杯接了过来。
“村东头?往外,有一条将?近十里的路,路两边的荒地?是做什么的?”她平静开口?。
杨昌有些发颤:“原、原是庆王府十年前购置的田地?,后来新皇登基,查到这些田地?是庆王贪腐所?得,便将?其充了公……暂时没想到用处,便一直放在?那儿了。”
“没想到用处,”冯乐真唇角勾起一点弧度,“元历二十三年,先帝曾召百余名?县丞觐见,杨大人那时虽不是县丞,却也被允前来,这才过去不足十年,杨大人就忘了先帝当时说的话?”
“……臣,不敢忘先帝教?诲。”杨昌的头?几乎要?低进地?里。
冯乐真垂眸看着他,眼底没有一分悲悯:“既然没忘,那便说一遍。”
杨昌喉咙里艰难发出两个音,却始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脱力一般匐在?地?上。
围观的村民们渐渐察觉到气氛不对,面面相觑半晌后,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开口?:“杨大人是个好官,先前村里牲畜病了,还是他拨了钱来治,没治好又花费人力物力,替我……草民们处理掩埋,他真的是个好官。”
一有带头?人,其他人也敢说话了。
“是呀是呀,杨大人对我们很好了,自我们村里遭灾,他便时常自掏腰包送些粮油来,还常常来看我们,不是什么都不做的大老?爷。”
“长公主殿下?明鉴,杨大人可是个好人呢!我们吃不上饭是因为天灾,与杨大人无关!”
许是这几天和这位长公主殿下?相处惯了,村民们虽然敬畏恐惧,却也敢大着胆子说几句。
冯乐真面色不变,等他们都说完后,才不紧不慢重复刚才的问题:“先帝是如何说的?”
“先帝说……万事要?以民为主,有可用之地?,有可用之财,皆要?用之于?民,”杨昌声?音越来越颤,一双眼睛更是通红,“若是不合律法,仍……仍要?以民为先,太?平盛世,没有让百姓饿肚子的道理。”
沈随风眼眸微动,扭头?看向冯乐真沉静的眼眸。
天已经大亮,露气仍有些重,她静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却丝毫不损其气度。沈随风盯着她看了许久,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你?做到了吗?”一片安静中,冯乐真问。
杨昌羞愧得眼睛都红了,始终说不出答案。
冯乐真也不恼,又问第二个问题:“听见你?辖内百姓的话了吗?”
“……是。”杨昌总算开口?。
冯乐真:“听到他们替你?求情,高兴吗?”
杨昌静了许久,最后哽咽开口?:“微臣……对不住百姓。”
“哪里对不住?”冯乐真反问。
杨昌浑身颤抖,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哑了:“这些田地?涉及京中权贵,微臣胆小怕事只想明哲保身,朝廷没明确说要?用来做什么,微臣怕因此得罪了谁,也怕平白担责任,明知?有先帝教?诲,也不敢将?田地?分给百姓使用,只能看着百姓挨饿受苦……微臣该死,求殿下?降罪!”
杯中的茶已经冷了,冯乐真放回沈随风手上,静静看着地?上跪着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本宫不想给你?降罪。”
杨昌怔愣抬头?。
“能主动帮百姓解决事端、愿意自掏腰包送粮油的官员,本宫不想降罪,本宫只是不明白,”冯乐真看着他的眼睛,“当年那个满腔热血、敢为了素不相识之人豁出性命的杨参事,是何时变成了只会顾全自己的懦弱之人。”
杨昌被说得一脸悲戚,仿佛刹那间老?了十岁。
冯乐真眼底总算有了一分温度:“杨大人,本宫不降罪,不代表你?就一点错都没有,身在?其位不谋其政,便是你?最大的罪名?。”
“……微臣知?罪。”
“不仅要?知?,还要?改。”冯乐真语气缓和了些。
“是,”杨昌擦了擦眼角,“微臣这就回去将?所?有未用之田整合起来,按各镇各村的需要?分发下?去,绝不再让任何一人无田可耕、无饭可吃,微臣……还请殿下?监督,若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不必殿下?降罪,微臣便以死谢罪!”
沈随风重新去厨房添了些热水,将?杯子送回冯乐真手上。
冯乐真垂着眼眸轻抿一口?,润了润唇缓缓开口?:“一日时间够吗?”
“够……够,微臣这就回去办理此事,一日之内保证全部做完。”杨昌忙道。
“各家有几口?人,原本有多少田地?,再给多少能保住营生?,家里有读书人的该如何贴补,这些事你?应该比本宫要?清楚,要?严格分田,不可谓了赶时间随意应付。”冯乐真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