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来,方辽眼中骤然?迸发出?摄人?的光芒,接连膝行上前,颤声道:“大人?,小人?若说了?,家眷不保啊!求大人?开恩!”
都是当丈夫当爹的,秦放鹤难免动容,长叹一声,“本官且问你,这?些年你赚的不义之财,都用去哪里了??”
方辽一听,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蛛丝,斩钉截铁道:“自然?都用在?家眷身上!”
我孝子来的,也是好丈夫、好父亲!
然?而就见秦放鹤点了?点头,漠然?道:“哦,那他们也算死有余辜。”
方辽人?都傻了?。
“本官今日要?与赵提举吃酒,然?终究良心不安,特来告知,听了?这?话,倒觉舒坦不少。”秦放鹤道,“既如此,不日便押你进京问斩。”
说完,转身欲走。
“大人?!”方辽瞬间回神,撕心裂肺地?吼起?来,“小人?有话要?说!”
凭什么杀了?老子,你们却个个加官进爵!
我不服!
方辽不说则已,一说就说了?足足三天。
他在?市舶司待的时?间比赵斯年还?久,奈何出?身不好,也未曾正经?进学,又不得门路,故而久未升迁。
五年前,赵斯年调来,正是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方辽便凑上去,使出?浑身解数获得赵斯年信任,明里暗里为其做了?许多?事……
看着新鲜出?炉的厚厚一沓口供,还?有根据方辽口述,从城外搜出?来的物?证,秦放鹤下令,“来啊,随本官捉拿赵斯年!”
一行人?冲到赵斯年所在?的小院时?,他正端着黄澄澄的小米喂鸟,见秦放鹤等人?来势汹汹,竟也有心思说笑,“怎么,拿人?拿到本官头上了?么?”
护送秦放鹤前来的禁军虞侯夏阳一抬手,便有人?将方辽押上来,“赵提举,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赵斯年将鸟食罐子一丢,慢条斯理?去洗了?手,抓起?布巾慢慢擦拭,冷笑,“我乃朝廷命官,仅凭刁民一面之词就想?拿我?”
夏阳傲然?道:“我出?自殿前司,在?京直接听命于皇上,此番南下,也只听命于钦差大人?,有何不敢?”
说罢,对手下道:“下了?他的官帽,扒去他的官袍,给我拿下!”
“谁敢!”赵斯年将手巾狠狠砸到地?上,厉声喝道,“大禄律法明文规定,凡官员未定罪者,皆以现任作处。我且问尔等,朝廷可曾定了?我的罪?陛下可曾去了?我的职?”
众禁军一听,被他威势所摄,便有些踟蹰,下意识看向夏阳。
夏阳微微蹙眉,以眼神询问秦放鹤。
秦放鹤不怒反笑,“赵提举果然?熟读朝廷律法,不错,眼下陛下确实未曾定你的罪,然?证据确凿,也只在?顷刻之间。”
赵斯年不甘示弱,“顷刻之间,那就是未到,尔等无?权去我官职!”
“我有!”秦放鹤神色一凌,“我南下之前陛下曾有口谕,五品以下官员可先行而后奏!尔为市舶司副提举,不过区区从六品小官,有何不敢?”
随着他的话落下,赵斯年终于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来呀,”秦放鹤振臂一呼,“去其官帽,剥其官袍!”然?后死死盯着赵斯年的眼睛,一字一顿,“沿街游行!”
杀人?诛心!
你体面,我就偏不叫你体面!
底层百姓最愿意看到的就是贪官倒下,无?论倒的是谁,他们都会发自内心的欢欣鼓舞。
“竖子敢尔!”看着扑上来的如狼似虎的禁军侍卫,赵斯年不断挣扎却无?可奈何,目眦欲裂,瞬间失去冷静。
宦海沉浮半生,他自认见多?识广,从未遇到过秦放鹤这?般不按常理?出?牌,却每一招都往人?心窝子上扎的对手。
“我敢!”秦放鹤向皇城所在?方位拱手示意,神色平静,“陛下钦赐我权力,势要?惩奸除恶,涤荡寰宇,有何不敢?有什么话,留到来日同三法司官员再说吧!”
赵斯年到底是个文官,如何抵挡?转眼就被剥得只剩里衣,发乱冠斜,狼狈不堪。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担任要?职多?年,哪里有片叶不沾身的真清白之躯?
只要?查,总能查出?点什么来,一旦下狱,倘或无?人?力保,基本就没有翻身之日。
如今卢党已然?不成了?,与他有旧的金汝为也成了?地?方芝麻小官,金晖逐权力而行,更不可靠,眼见陛下执意如此,断无?人?敢为他说话求情。
大势已去。
这?四个字一浮现在?赵斯年心中,立刻像在?他心里戳了?个大洞,呼呼漏风。
“黄本何在??”秦放鹤又问。
赵斯年有罪,黄本也不无?辜,断然?不可放过!
“方才乔装打扮意欲潜逃出?城,被守城侍卫拿下,现已押解归来。”金晖问了?后面的侍卫,紧接着回道。
“好!不打自招!”秦放鹤心头大定,“如此,甚好!”
然?而捉了?赵斯年,却不代表可以结案了?。
赵斯年实在?太谨慎,哪怕对方辽也没交底。
就手边的人?证物?证来说,确实可以指认赵斯年有罪,但罪不至死。
胜利触手可得,近在?咫尺,然?就是这?一尺……
秦放鹤低垂眉眼,看着堆满书案的卷宗、口供,低声道:“我必杀赵斯年。”
此贼不除,无?异于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你带我同来,不就是为了?这?一遭么?”金晖轻笑道。
他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官袍,“我去说降赵斯年。”
这?身翰林院的官袍,穿得实在?太久了?,也该换一换。
对付赵斯年这?种人?,光明正大的手段是不成的。
你秦放鹤,不行。
金晖到时?,赵斯年已然?与曾经?体面斯文的中年雅士判若两人?。
他的里衣上沾满尘土、污垢,蓬乱的发间夹杂着白日游街时?百姓们砸过来的泥巴、污物?,臭不可闻。
乍一看,简直跟街头的流浪汉没什么分别。
可即便如此,他还?在?对着灯下一碗水,尽力为自己梳洗,小心抹去须发间的污秽。
听见守卫开门的动静,赵斯年抬了?抬眼帘,看清来人?后,哼了?声。
小小室内仅有一桌一椅一木板床,此时?赵斯年坐在?床上,金晖便大大方方去他对面的桌边板凳上坐下,笑道:“提举好雅兴。”
“比不过阁下,”赵斯年面不改色,“昔年有温侯吕布,是为三姓家奴,汝亦不远矣。”
金晖不怒反笑,“莫非提举以为我会恼羞成怒吗?”
赵斯年嗤笑,“自然?不会,君深得令尊真传,面厚如墙,酷爱认贼作父,不惜以昔日友朋为踏脚石攀爬,我何怒之有?”
“非也,”金晖站起?身来,背着手慢慢踱步,“历史皆由胜者涂抹,似尔等败军之将、丧家之犬、阶下之囚,自然?只是草草匹夫,当为奸臣贼子遗臭万年,而我则是幡然?悔悟、浪子回头,”他走到灯下,豆大火光映在?脸上,在?眼底折射出?慑人?的光,“弃暗投明。”
只要?金家能够延续,世人?如何说他都无?所谓。
认贼作父也罢,弃暗投明也罢,唯有权力!
金晖抬起?手,五指缓缓抓紧,像握住了?某种无?形的珍宝,心满意足。
别看现在?南直隶上下官僚皆视我为叛徒,恨不得食肉寝皮,但又能奈我何?只要?我来日大权在?握,这?些人?自然?会视我为亲朋。
权力,就是这?样好的东西。
“秦放鹤曾评价你卑鄙又懦弱,自卑又自私,自以为是,可悲但活该。我深以为然?。”金晖笑道,“你不如我父远矣!”
他复又回到桌前,一撩袍角坐下,“我受够了?你们这?种老古董,自欺欺人?,若你真有现在?的义愤填膺,当时?怎么不豁出?去,与董门同归于尽?却在?这?里大放厥词,为时?晚矣。不必说什么理?由,只一词足矣:无?用!”
赵斯年梳理?胡须的动作终于顿住,牙关紧咬。
金晖见了?,抚掌大笑,十分畅快。
“胜败乃兵家常事,成大事者何拘小节?昔日勾践卧薪尝胆,韩信也曾有胯下之辱,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所以你们一辈子也成不了?董春,比不上卢实,自然?也不如我爹。”
至少他们懂得忍辱负重,为后人?留一线生机,而不是如此坐井观天自以为是。
如今又怎样呢?
不过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令人?发笑。
赵斯年恶狠狠瞪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也笑起?来。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也莫要?得意太久。岂不闻一日不忠,百日不用,你当真以为那姓秦的小子心无?芥蒂么?”
“你老啦,”金晖摇头叹息,“自己蠢,总以为别人?同你一样蠢,我从未将他视为自家人?,他也从未完全信任过我,但这?又如何?陛下需要?我,朝廷需要?我!”
纵观朝中年青一代,赵沛,天真稚嫩,只凭一腔热血,走不远的;
孔姿清,与秦子归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陛下绝不可同时?重用此二人?。
汪淙、胡立宗,乃秦放鹤同门师兄,亲近更胜孔姿清;
隋青竹,刚直有余,谋略不足;
而甚么高程、康弘、杜文彬之流,更是瘸腿的家畜,难当大任。
甚至就连秦放鹤自己,也总有些不合时?宜的仁慈。
剩下的脏活谁干?只有我能干。
只有我!
赵斯年看着他,不得不承认,金晖确实比金汝为更狠,更龌龊,也更适合做官。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认罪!
似看出?他的心思,金晖懒洋洋道:“今日我前来,便是念在?阁下与家父曾有旧,若提举执迷不悟……”
他突然?咯咯笑起?来,在?这?幽暗的密室之中,分外阴森。
“若提举执迷不悟,那如花美妾和唯一的儿子……”
赵斯年神色大变,“你!”
金晖放声大笑。
这?赵斯年明面上有一妻一妾,膝下却只有三个女儿,然?他却依旧做出?一副好丈夫、好父亲的样子来,为世人?所夸赞。
但很少有人?知道,赵斯年在?坊间另有一外室,那外室五年前给他生了?个儿子。
金晖笑够了?,站起?身来,用力捏捏赵斯年的肩膀,“好了?,我走了?,提举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便摇摇摆摆向外走去。
赵斯年呆坐在?原地?,良久,抬手将桌子掀翻在?地?,“啊!”
外头远远传来金晖胜券在?握的嗓音,“提举可莫要?畏罪自尽呐,不然?,我也只好不顾情面,派人?去刨赵家祖坟啦!”
赵斯年脑袋里嗡的一声,彻底抛开体面,跌跌撞撞冲到牢门前对外嘶吼,“金有光!”
第192章 瓷器案结
先抓到的赵斯年,但确如他所言,黄本实在胆小怯懦,不过吃了一吓,不必用刑,就自己交代了个干净。
然这厮倒也狡诈,其?中多有偏重,死?到临头还不忘把自己说得轻一点,把别?人说得重一些,大行阴阳之法,妄图求生。
奈何谎言根本经不起推敲,一戳即破,叫人啼笑皆非。
两位副提举纷纷落马,市舶司上下?一时哗然,皆若惊弓之鸟。
所幸秦放鹤非那等冒进之人,先重后轻,徐徐图之,边审讯赵斯年、黄本,边上奏朝堂,以待天元帝派人接应。
市舶司众人见他安排得井井有条,又有古永安竭力居中转圜,倒也慢慢稳住,并未影响政事。
亲身跟进审讯之后秦放鹤和金晖才?真正意?识到,这次两人联手戳爆的是怎样?天大的雷池。
根据黄本和赵斯年所供述,涉及到的历任南直隶、浙江五品及以上官员就多达十三人。
另有前?面两任提举、副提举,并督窑官、窑场主,乃至近十家大小海商,销赃的铺子?若干。
还有参与?走私、销赃、灭口的吏、民若干,悉数记录在案。
仅仅是汇总、整理、归类相关人员的口供、证词,就花了一个?多月,纸质卷宗装了满满一大船。
为保万全,秦放鹤将卷宗俱都做了备份,又作?防水防火处理,然后亲自修书与?苗瑞,托他派出心腹卫队看?守,直到与?京城来的大臣交接。
越到最?后冲刺阶段,越容易出岔子?,秦放鹤越不敢掉以轻心。
此刻除了苗瑞和天元帝派来的钦差,他谁都不信,包括金晖。
四月,天元帝陆续发出旨意?,命如今已散到各地的前?任涉案官员即刻入京受三法司会审,自不必说。
随着各处真相大白,也多有人交代曾向古永安行贿,古永安本人难免惴惴不安,犹如等待审判的犯人,短短数月便消瘦得很了。
秦放鹤也怕他把自己吓死?,私下?里便安慰说,“提举虽有过,然过不至死?,如今又戴罪立功,且不必惊慌。”
古永安稍稍安心,然终究无法完全平复,一度寝食难安。
他的妻子?祝夫人便安抚说:“君不见昔年如卢党之流,也不曾被戕害,老爷您不过受了些钱财,又不曾杀害人命、盗卖贡品,与?他人相较不过小巫见大巫,有何惶恐?”
古永安仍是惊恐,“妇人之见!那卢党之所以能得善终,皆因陛下?与?卢阁老有师徒情分,又有诸多能人,更有董阁老从中斡旋说情,可我呢?我有什么?”
我之罪确实不大,然偏撞在这会儿,焉知陛下?不会怒极攻心,从严从重?
若要重罚,流放也够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祝夫人鄙夷冷笑,“亏你还是七尺男儿,竟如此目光短浅。大错已犯,此时嗟叹又有何用?难不成能使得海水倒灌、时光倒流?整日踌躇,殊不知机遇便在眼前?,你却这般窝囊,着实令人瞧不上!”
怕就别?贪,贪就别?怕!
既要又要,怎么就嫁了这么不中用的一个?男人!
见她话里有话,古永安忙虚心请教,“夫人所说的机遇?”
见他态度倒还好?,祝夫人便示意?附耳过来,“我观那钦差大人年纪虽轻,行事却比寻常人都沉稳,又有章程,心思也细腻,非那等循规蹈矩之辈,大有用人之才?。如今他背靠师公董阁老,权势无双,本人又深得陛下?宠幸,连昔日卢党余孽尚可容忍,可见其?撑船雅量。难不成你的罪责比他们还重些?
你不趁此机会好?生表现,更待何时?”
说白了,人家跟着董阁老混的,甚么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没?见过?稀罕你这点?
对秦放鹤这种人,装可怜、说好?话,溜须拍马等等诸如此类,都不管用,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展现自己的作?用,让他看?到你的价值。
今有金晖,焉知来日没?有你古永安?
古永安听罢,犹如醍醐灌顶,忙爬起来整理衣裳,朝着祝夫人做了个?大揖,“夫人一言,如洪钟大吕,我受益匪浅,请受为夫一拜。”
祝夫人莞尔,掩面轻笑,“有与?我这般惺惺作?态的功夫,何不早出去图谋大事?去吧。”
古永安从善如流地去了,隔天就亲自带人在市舶司单独开辟了个?院子?,对外开门,出入便捷,专门与?秦放鹤等人办公。
又令人侍奉、跑腿,十分尽心。
也不来秦放鹤跟前?聒噪了,只尽心竭力办公,恨不得一人劈开当三人使,又主动派心腹往各衙门居中调度,分外勤勉。
虽然都是小事,但很多时候偏偏就是这些小事磕磕绊绊令人烦恼,经古永安这么一调和,确实就像上了油一样?,各处润滑流畅许多。
秦放鹤很觉轻松,私下?赞了两句,又对金晖笑道:“突然如此行事,必内有诸葛。”
金晖戏谑道:“这是想家了?”
秦放鹤承认得干脆利落,“有光难不成不想吗?”
本以为年底就够可以了,没?想到牵扯这么多,如今已是四月,可天元帝却迟迟没?有召他们返京的意?思。
一旦进到五月,就会陆续有海商船队回国,这……
照这么看?,估摸着天元帝是不大放心将这摊子?事再转给旁人。
想来也是,他们从去年五月底六月初开始着手,如今都快一年了,各种细节,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若此时派人交接,光过渡只怕也要数月之久,还未必能成,倒不如一跟到底。
唉,粗粗一算,今年能回去过中秋就不错了。
秦放鹤就跟金晖一起往家里写了书信。
之前?查案子?,各处紧张,不容走漏风声,所以一直不敢与?京中书信往来。
如今进入尾声,各处清算消息公开,也就不避讳了。
唉,离京时阿嫖五岁了,倒不怕什么,只是阿姚那小子?,估计这会儿连亲爹都要忘了。
真是辛苦阿芙一人在家照看?。
家书发出去了,只是没?想到比家书更快到的,竟是苗瑞那边的私信。
五月初一,曹萍连夜奔来,“上月八皇子?抓周,陛下?难得展露欢颜,朝中有人顺势提出重立太?子?……”
苗瑞一得到消息,马上就派曹萍来报讯。
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储君,因前?番两位太?子?皆先后夭折,天元帝十分忌惮,久久不立。
然如今前?头诸位皇子?都已长成,再无夭折之忧,有人旧事重提,也不意?外。
“谁提的?”秦放鹤问。
曹萍道:“大人说,此人您也认识。”
秦放鹤略一沉吟,“隋青竹!”
曹萍点头,“正是。”
秦放鹤笑了声,听不出喜怒,“果然是他。”
立储一事,分外敏感,尤其?又有前?面两位皇子?的先例在,等闲朝臣绝不会轻易开口。
如今董春高居首辅,若有意?向,必然提前?与?门人通气,秦放鹤不会不知。
至于内阁剩下?的五人,眼下?断然没?有这个?气魄。
但隋青竹不同。
他在朝中除了一颗忠君体国之心,一无所有!
唯有由他起头,方不会招致天元帝猜忌,也不会导致党派之间相互攻讦。
只是……是他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天元帝授意?的?
人不在跟前?,许多事终究不够灵敏。
四月,隋青竹上书重提立储,天元帝置之不理。
五月,隋青竹再上书,此次有诸多朝臣附议,并分别?提议立四皇子?、五皇子?为太?子?,天元帝避无可避,正式开议。
同月中旬,多家涉案海商船队陆续回国,秦放鹤与?金晖同带人彻查,船拆开、人灌油,得到大量来路不明的珍珠宝石等物,远超出海前?登记的货物估算价值和携带金银总量。
其?涉案金额之巨,一时震惊四方。
七月初,太?子?人选悬而?未决,隋青竹却被天元帝钦点,为诸位皇子?讲学。
七月中,持续一年零两个?月的金鱼港瓷器案终于落下?帷幕,原市舶司提举古永安贬为七品知县,秦放鹤与?金晖启程返京。
临行前?,古永安特来拜谢,意?欲亲自设宴为其?饯行,被拒。
乘船回去的路上,秦放鹤看?着依旧繁华的大运河,感慨万千。
倒是秦猛对着涛涛河水有些遗憾,“嗨,只恨不能这将这些贪官污吏一一杀之而?后快!”
诸如古永安之流,竟还能去别?处做官?
秦放鹤失笑,“你能保证新?来的一定比他们强吗?”
秦猛无言以对,半晌才?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秦放鹤回答得毫不迟疑,“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就一定会有私心。至少留着这批人,他们知道怕,好?歹能消停几年……”
既然要用人,就要想到后果,确认自己能够承受这些后果所带来的损失。
第193章 京城风云(一)
返京不同于来时低调,乃天元帝钦赐卫队随行护送,官船之上高悬“钦差过道”大旗,一路官商、行人避让,十分威风。
外人看了,自然?艳羡万分,想着钦差大人指不定在船上多么意气风发。
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早在船队离开金鱼港,船身晃动的瞬间,秦放鹤突然久违地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疲倦,如潮水般滚滚袭来。
“我困了。”他这么?说,然?后饭也没吃便回房睡觉。
这一睡就是一天两夜,中间简直跟死了一样,吓得?秦山和秦猛汗毛倒竖,连忙叫了同行的太医来看。
那?太医乃是天元帝特意派来接应的,到底有经验,先?去把脉,“无妨,累狠了,只管叫他睡,饿了自然?会醒。”
二?人听了,这才松口气,只仍不放心,“这么?久不吃饭能?行吗?”
太医笑道:“这人活着啊,全靠两件事,吃饭睡觉,这么?大的人了,三五日不吃且饿不死。倒是这觉,该好好补一补。”
过去的足足一年零两个月,总揽全局的秦放鹤可谓无一日安睡,全程紧绷着弦,后半程几乎把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榨干了,全凭一股劲儿吊着。
如今一切终于结束,船启动的瞬间,他的脑子才接收到信号:啊,完工了,不用再撑了。
直到第三个白天,秦放鹤才生生饿醒了,喊着要吃饭。
炉子上一直炖着老母鸡参汤,秦山亲自端来,看着他连汤带肉熄哩呼噜全都吃喝干净,又?扒一大碗鸡蛋肉酱面,然?后马上倒头?又?睡。
边吃边消化,腹部平平,根本用不着消食。
就这么?吃了睡,睡了吃,睡眠时间逐渐缩短到八个时辰、六个时辰……
等终于开始适应正常人的作息和饭量时,秦放鹤一出卧房,就发现已经进京畿地界了。
“金晖呢?”他这才想起来问。
“跟您差不多,”秦猛笑道,“也睡懵了,昨儿才有精神出来溜达,瞧着容光焕发。要请过来么??”
此?行金晖虽然?不担主要责任,但他肩头?始终压着重振家业、挽救父兄的担子,又?被迫与家族旧交们强行割裂,心理压力一点儿不比秦放鹤小。
秦放鹤摆摆手,“算了,都到这儿了,日后多少话?说不得??”
过去一年多两人都同吃同住,简直产生审美疲劳了,这会儿再凑堆儿……多少有点反胃。
秦猛就笑,又?打量他,“睡了这么?些天,可算养回来一点。”
回想过去十四五个月,那?都不是人过的日子,十一郎肉眼可见的瘦,带去的衣裳穿着都打晃,脸色也不好看。如今几根老参、十多只鸡吃下去,真别说,肉虽然?没来得?及长?回来,到底有血色了!
秦放鹤活动下手脚,舒舒服服打了两遍太极,浑身骨头?关节劈里?啪啦一阵响,爆豆子似的,“这也够了。”
万一养得?白白胖胖回来,陛下见了、文武百官见了怎么?说?享福去了吗?
“到家了,要不要给夫人报信儿?”秦猛问道。
“报吧,免得?担心。”秦放鹤想了想,“只是未必能?直接回家,叫他们先?不必等我用饭。”
这趟差事干系甚大,又?刚拿了好些海商,天元帝必然?着急听详情,只怕……
果不其然?,早有天元帝的人守在码头?,船队一靠岸,来人就登船了,“小秦大人,金大人,陛下有请,还请弃舟换轿。”
秦放鹤看了秦猛一眼,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秦猛先?带人回家,秦放鹤则跟金晖一并进宫。
他在船上一口气睡了十几二?十多天,这会儿也不困了,顺着飘飘荡荡的轿帘缝隙欣赏街景。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走着走着就觉不对劲,秦放鹤赶紧喊停。
领头?的内侍便笑道:“这是陛下体恤两位钦差大人一路舟车劳顿,特赐宫内乘轿。”
“使不得?使不得?。”秦放鹤不顾阻拦,麻溜儿钻出来,“礼不可废!”
这坐的是轿子吗?不,是烧红的烙铁!烫腚!
后头?金晖也跟着下来,“不过人臣本分,何苦之有?我们便走着吧。”
内侍为难,秦放鹤便道:“不必担忧,陛下跟前自有本官亲自分辨。”
二?人执意不肯坐,内侍也不能?强绑了塞进去,无奈之下,只好命轿子在后跟随,自己陪二?人入内。
路过院中日晷时,秦放鹤还顺便瞅了眼。
嗯,未时刚过,天元帝应该刚午休完,精神头?是最足的时候,可以?多说点。
“哎呦,两位可回来了!陛下这几日一直念叨呢!”胡霖早在外头?候着了,远远见了便笑迎,又?要亲自为他们打帘。
“不敢当不敢当!”秦放鹤和金晖慌忙避让,等后头?小内侍上来接手了,这才进去。
打狗还须看主人,胡霖乃是打小伺候天元帝长?大的内侍总管,情分非比寻常,几位皇子见了都要敬三分的,岂敢让他做这种活儿?
即便真的是天元帝亲自授意,也需得?避让。
不然?此?事传出去,保不齐就有人参他们恃功自傲。
宫内乘轿、内侍总管打帘,如今天元帝重用,自然?不以?为意,可万一来日看烦了,翻起旧账来,这都是要命的。
越是风光,才越要谨慎。
三人在门口的争执谦让,里?面的天元帝全都听见了,眼中不禁多了几分笑意,“怎么?,给你们轿子都不坐?”
秦放鹤和金晖走进来,先?行礼,又?笑道:“陛下厚爱,原不该辞,奈何坐了一路船,人都打飘了,且容臣放肆,许臣走几步松快松快吧!”
要拒绝,但不能?明着拒绝,这么?说,皆大欢喜。
久违地听见这话?,眉眼低垂的金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也有点意外的怀念。
到底是秦子归,换做常人,断没有这般大胆自在。
果然?,天元帝笑意更浓,摆手叫人赐座、上茶,又?盯着他俩看了会儿,“嗯,瘦多了,可见辛苦。”
“别的倒罢了,只两件不适应,着实头?痛。”秦放鹤起身谢恩,接了茶吃了口,笑道。
“哪两件?”天元帝顺势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