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惹得陛下不?悦,又该如何是好?
透过古永安,秦放鹤就看透了各个岗位的无数官员,也再次清晰地?意识牛润田此等奸商因何能在地?方上只手遮天,呼风唤雨。
就是因为古永安之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万一惹得陛下不?快”的心思,前怕狼后怕虎,一再纵容,以致毒瘤肆意繁衍。
秦放鹤尚未出声,金晖便已不?屑道:“这么怕,你?做的什么官?”
不?如回乡种地?吧!
被个晚辈这样嘲笑,古永安迅速涨红了脸,正敢怒不?敢言,就听秦放鹤忽来了句,“怎么听提举之意,颇为不?舍?”
莫不?是收过好处吧?
“大人何出此言呐!”古永安一个激灵,立刻叫屈,又指天誓日表忠心。
发誓有用的话,还?要律法作甚?
秦放鹤全当耳旁风,敷衍几句就把人撵走了。
金晖斜睨着古永安仓惶离去的背影,斩钉截铁,“此贼必然收受贿赂!”
那牛满舱为人精明,手腕颇为老练,多?年来相安无事,岂有不?打点之理?
秦放鹤没说话。
这还?用说吗?
新官上任,地?头蛇……双方都希望相安无事,私下里会做何种交易,脚趾头都想得出来。
牛润田父子必须死。
若无牛满舱主动献出家产此举,尚可转圜,但他这么做了,便是要利用天元帝的一点旧情,心思歹毒!
倘或叫他们得逞,别的奸商、贪官见?了,必然群起?而效仿之,以后朝廷威严何在?律法公正何在?
此不?正之风,势必要掐死在摇篮中!
孙远、钱忠两名管事毕竟在牛家多?年,未必会如秦放鹤所愿,原封不?动地?交代。仅靠现有的证据,不?一定能判牛家父子死罪。
不?定罪,秦放鹤就没有理由一直关押牛润田,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必须放他回去。
这一去,便是纵虎归山!
万万不?可!
牛家只是其中之一,必须从最硬的骨头下手,死磕。
只有按死了牛家,其他共犯才?会放弃侥幸,服从调查。
所以第三十七计,既是秦放鹤主动为之,也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为之。
他必须跟时间赛跑,跟牛家连夜送往京城的捐献家产的文书赛跑,跟与牛家有勾连的官员们的三寸不?烂之舌赛跑。
自秦放鹤设计使孙远和?钱忠亲耳听到自己被主家放弃后,钱忠便如死了一样,在房内蹲坐,好似木雕泥塑。
倒是孙远哭了数日,熬了几宿,写了满满几厚摞纸的罪证,然后解了自己的裤腰带,要吊死。
多?亏秦放鹤提前吩咐,秦猛在外守着,听见?动静不?对,冲进去把人救下。
孙远醒来后捶胸顿足伏地?大哭,“何苦救我?!更多自愿加抠抠君羊,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我?对他们情深意重,他们又是如何待我?的?如今更成了弃子……左右是个死,让我?自己留个全尸还?不?行吗?”
秦猛一口凉水喷在他头上,“那当然不?行,我?家大人说你?现在不?能死,你?就不?能死。这要死了,传出去岂不?成了屈打成招?”
孙远顿时噎住。
你?你?你?,你?这人怎得不?会说人话呢!
秦猛干脆在他跟前盘腿坐下,“我?见?你?也是个实在人,不?妨说点掏心窝子的话,似那样的主家,你?何苦做什么忠肝义胆?他做得初一,你?便做得十五!他们对你?有知遇之恩,前面?十多?年即便不?算数,这一次顶罪,也够报答了!”
求死其实是非常需要勇气的事,若方才?秦猛没发现,孙远死了也就死了。
但现在他被救下,脑海中便不?断回荡着濒死一刻的窒息和?痛苦,又生不?出勇气求死了。
见?孙远有所意动,秦猛又加了把火,“我?家大人之所以叫我?来,就是看重你?忠心二字,有意与你?一条生路,实不?相瞒,如今不?光你?,牛家上下只怕早就乱作一团,你?若现在配合,说不?得还?能抢个首功,再有我?家大人从中说和?,保不?齐就能给后代留条生路……”
孙远乃是重要从犯之一,正如他所言,招不?招,都是死路一条。
但若戴罪立功,或许家人就有一线生机!
“当真?!”
没人不?想留后,哪怕死了,好歹逢年过节还?能有人上柱香不?是?
孙远一听,木讷的双眼内都多?了几分光亮。
秦猛笑道:“这还?有假?”
确实不?假。
前后不?过短短数日,牛家上下已然人心浮动,乱成一锅粥。
牛满舱大怒,“他到底想要干什么?简直欺人太甚!”
怎么还?有这样不?要脸的招数!
牛家老宅乃至各处产业都被围了,巡抚衙门的人还?整日上街敲锣打鼓,煽动人心,叫他们做甚“揭发检举”,简直荒唐!
如今牛满舱看阖家百千下人都觉得可疑,怀疑他们是否生出二心。
牛满舱的长随见?势不?妙,慌忙跪下磕头,“老爷明鉴,小?的一家老小?对老爷您可都是忠心耿耿啊!”
众人听了,也纷纷磕头,喊甚么“生是牛家人,死是牛家鬼”。
牛满舱听了,非但没觉得欣慰,反而越加暴躁。
有理不?在声高,若你?们心中无鬼,何需惊慌?
然当下正值风雨飘摇之际,牛满舱有火却不?好明着发,只得强压下不?满,将?心腹收拢,好言安慰;至于下头的人,则恩威并施,威逼利诱,不?许他们出去。
后头众仆从散了,各怀鬼胎。
牛家纵横多?年,被逼到这个份儿上还?是头一遭,不?少机灵的下人便觉不?好,私下里难免同家人商议后路。
“今儿我?在墙根儿下洒扫,听外头衙役敲锣打鼓,说什么只要揭发有功,钦差大人会力?保,不?仅性?命无碍,还?能返还?卖身契,复为良籍……”一个粗使婆子小?声对男人道。
“当真?!”男人一听,果然来了精神。
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随着他们的动作剧烈晃动起?来,映得墙壁上的影子左摇右摆,像极了伺机而动的兽。
“那可是钦差大人发话,还?能有假?”那婆子梗着脖子道,又扯扯男人的衣袖,低声谋划,“咱们这辈子倒也罢了,怎么活不?是活?可孩子还?小?啊,家生奴才?,一辈子都是奴才?……好歹放出去当个良人,日后且不?说有那福分读书识字,就是正经讨个好人家的媳妇、嫁个正经男人做当家娘子,过点安稳日子,也强过给人当奴才?,朝打夕骂呀……”
但凡有得选,谁不?想堂堂正正当个人?
他男人听了,再看看墙角蜷缩着睡觉的小?儿女,缓缓点头,“是这个理儿……”
类似的对话还?发生在其他地?方,于是接下来几天,牛家内外的气氛就更诡异了。
牛家上下看管更严,仆从们每每见?了,也怕隔墙有耳,必要表忠心,嚷嚷什么牛家人、牛家鬼的。
结果转头就在街头的巡抚衙门、湖州地?方衙门碰上了,不?由十分尴尬。
“哎呀,你?也散步?”
“啊,对对对,是散步,散步……”
“那,那您先散着?”
“不?不?不?,一起?,一起?,来都来了……”
这种事最怕没人带头,但凡开?了头,防得住一个,防得住千千万万个吗?
于是八月开?始,浙江巡抚衙门、湖州衙门便收到各处检举,各样诉状、揭发如雪片般飞来!
其中不?乏痛陈牛家父子横行霸道、兼并良田、勾结官府打压谋害同行等要命的罪行。
多?,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多?到苗瑞根本?看不?完。
他放声大笑,命手下文官班子连夜汇总,将?最要命的都放在前面?编撰成册,一份加急送往京师,另一份则送给秦放鹤。
“哈哈哈哈好小?子!有了这个,且看牛家父子如何逃脱!”
结合大管事孙远亲笔所书之口供,牛家父子,起?码要死一个!
苗瑞还?特意叮嘱送折子那人,“记住了,务必要让内阁先看,不?要直接呈送御前!”
天元帝此人,狠辣,但也重情,也很实际。
卢实能干,天元帝前番可以因师徒之谊庇护卢党;而牛家极擅敛财,又在关键时刻服软示弱低头,此番未必不?会因哺育之情放过牛家。
所以要闹大,要先过了内阁之手,借几位立场不?同的阁老将?此事宣扬出去,广而告之,让天元帝想瞒都瞒不?住!
接到沉甸甸的罪名册子之后,秦放鹤也狠狠松了口气。
天晓得这一个月来他过得有多?么艰难。
能想出捐献家产这以退为进的狠招,可见?牛满舱并非坐以待毙之辈,过去几十天简直从未有过的漫长,那牛乳母亲自来过,伙同牛满舱几乎日日来要弟弟、要爹!
引得外头许多?不?知情的百姓议论?纷纷,又有牛满舱收买的泼皮无赖,也跟着瞎起?哄。
最初古永安还?做个说客,后来也学?着做起?缩头乌龟来。
罢了罢了,就算收了银子,也得有命花不?是?
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金晖也喜,“是否还?让浙江巡抚衙门协助拿人?”
苗瑞乃秦放鹤二师伯,眼下他跟秦放鹤是一派,四?舍五入,便是自家人。
自家人,用起?来总是方便些。
“不?,”秦放鹤取出钦差大印用了,“即
刻往南直隶臬司衙门传令,协助缉拿牛满舱并涉案的几名管事!”
之前南直隶臬司衙门一直态度暧昧,摆明了要作壁上观,但秦放鹤偏要将?他们拉下水!
哼,做什么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春秋大梦!
这一趟名正言顺,你?不?从也得从!
接到臬司衙门回信后,秦放鹤用力?吐了口浊气,顿觉胸中大畅。
他站起?身来,看着外面?日益圆润的月亮,“牛家倾覆,只在朝夕,现在的问题就是黄本?和?赵斯年……”
他们那种彼此独立单线行动的方式,确实非常有效,之前又将?有份参与的市舶司人员一一灭口,直接导致现在哪怕牛家要完了,官窑也栽了,依旧抓不?到他们的尾巴!
就很麻烦。
秦放鹤忽然笑起?来,“今日我?去前头,曾遇赵斯年,他还?平心静气地?同我?说笑,邀请我?中秋赏月呢。”
难怪他二人坐得住,果然是有恃无恐啊。
这是单纯赏月么?
不?,更像明晃晃的示威:我?就在你?眼前站着,可能奈我?何?
金晖道:“他们所依仗的,不?过是死无对证,为今之计,唯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虽如此,可南直隶、浙江何其之大,市舶司所在的金鱼港又连接入海口,倘或就地?抛尸,尸体甚至可能一路随潮汐南下,一口气漂到福建、广东去!
甚至可能中途就被鱼虾等物吃掉了。
若要找,谈何容易?
就算找到,剩下的残骸,真的还?能看出什么来吗?
“没有别的办法,”秦放鹤神色凝重,“若此番不?将?市舶司内贼一鼓作气清理干净,日后他们势必越加嚣张。”
此贼不?除,必为日后大患!
“那就扩大搜索范围!”事到如今,金晖也跟着疯了,“不?如即刻修书往福建、广东沿海一带,搜寻符合失踪人员特征的无名尸体!”
“也好。”秦放鹤也是这样想的。
月圆人圆,今年中秋奈何他们不?得,但绝不?能容许他们明年中秋还?是如此!
既然干了,那就干到底!怕他怎得?
然后一直到九月中旬,一封来自福建的官方书信,才?带来了新的转机。
来信的是福建兴化知府。
兴化府地处东南沿海,地域狭小,也无?甚大?码头,在福建若干繁华府城中,并不算起眼,多有渔民往来浙江和南直隶谋生?。
两年前,某渔民前往浙江买卖,返程时顺道捕鱼。期间曾闻到异味,但因鱼虾腥臭浓烈,并不以?为意。
一直到返回?兴化码头卸货,这才愕然发现,船舱底部竟有一具无名男尸。
因常有人为节省船资,偷藏入跨省船只内混渡,最初大?家也以?为死?者是?如此打算,奈何不慎误入鱼虾货舱,被冻饿、呛死?。
发现时那尸首已然严重腐败,因没有可?表明身份的物件和文书,且渔船曾途径数个省府,一时难以?分辨。
“……然仵作验尸后却发现死?者口鼻、肺脏内并无?血污,显然是?被人杀死?后藏匿于船舱之内,是?为弃尸。彼时左近省份并无?人员报失,无?奈之下,本案只得暂时搁置。上月比对大?人所下发人员体貌特征,惊觉此尸体右臂曾骨折,且当年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左脚底确有相同图案的胎记,年纪亦一致,可?归为一人……另附当年卷宗呈上,内有死?者衣物详细描述。”
在这个没有DNA检测的年代,若衣服、体貌特征和年龄对得上,失踪时间也相差无?几的话,基本就可?以?并案了。
秦放鹤就单独为兴化知府记了一功。
且不说此番能对上尸体特征是?否为巧合,单凭对方当年接手无?名尸体后竟也肯仔细解剖验尸,并完整记录在案,如此种?种?,可?见是?位办事颇为认真负责的好官。
秦放鹤立刻在市舶司离职人员名单内核对,派人将其家眷请了来。
那女人也才三十来岁,被叫来时十分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稍后与人核对了自家男人的体貌特征、穿着?打扮,并再?次确认离家时间后,嚎啕大?哭。
秦放鹤静静等着?她哭了许久,然后又问?:“可?你之前说曾收到过他的家书,也有银子捎回?来。”
那女人哭声一噎,也回?过神来,“是?!”
难不成,那会儿就已经死?了?
可?,可?为什么呀?
为什么?
这些人同在市舶司谋生?,家属们极有可?能相互熟悉,秦放鹤心道,若这么多人都说外出挣大?钱,偏偏出去了都没了消息,倘或家属之间相互问?起来,岂不生?疑?
这样有有动静的,也有没动静的,那些没动静的便?不会起疑,保不齐还以?为是?自家男人在外没混出样儿来,没脸捎信儿。
或是?挣了钱,却在外鬼混,不肯归来。
那女人哭了半日,又道:“如今说来,确实有些怪,说是?捎信,可?也是?大?半年一封,今年一早就没动静了……”
那必然没动静了,因为今年我一早就过来了,他们龟缩不出尚且来不及,又哪里顾得上继续善后?
秦放鹤暗自叹息,又让她努力回?忆捎信那人的体貌特征,预备顺藤摸瓜。
几天后,捎信人被找到,却是?本地一个专门跑腿儿的。
他说自己也不知情,原本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找他做的。
这条线索又断了。
然而本案多线并行?,此路不通,另有他路。
前头秦放鹤将官窑的事仔细整理后上报,如今朝廷也派了人来接应、彻查。
另有牛家的案子,举报者甚众,而因牛家产业甚广,涉及到的辖区多且杂,一时难以?整理。就此,秦放鹤也上了折子请示。
九月底,天元帝亲自回?复,命案件所属地各级衙门不得推诿,需严查、彻查,秦放鹤可?居中监督、调节。
得了这句话,秦放鹤彻底放下心。
如此一来,各地衙门不敢再?踢皮球,牛家就没跑了!
来之前,金晖从没想过钦差办案会如此艰难。
五月出发,如今都快十月了,竟还没完。
难不成要?在这里过年?
“依我说,还查甚么!”金晖有些烦躁,“不如先将其名下产业一发查封了,归拢到一处慢慢收拾。”
“幸亏不依你,”秦放鹤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出来这么久了,还这么想当然的。你说得轻巧,可?知牛家铺开的产业多少、买卖多大?,又有多少无?辜老百姓指望过活?”
世上的事从来不是?那样简单的。
“牛半城”,半座湖洲城都姓牛,可?不是?说着?耍的!
多年经营下来,以?牛润田为首的海商铺面及附加产业何止万千?这些产业给他们盈利之余,也确实给当地老百姓提供了就业机会。
很多人都是?一人养一家,骤然查封,那些人就会失业,手停口停,一家人如何过活?
为何秦放鹤能行?第三十七计?就是?因为给了他们指望。
但现在若骤然查封,牛家产业的资金也要?被冻结,他们的工钱从哪里出?未来的活路又在哪里?
一旦这些都没了指望,老百姓意识到打倒牛家,非但不能给自己带来实打实的好处,反而可?能因此而饿死?,势必激起民怨、民愤乃至民变。
到时候不用牛家挣扎,先就要?有人阻止、反水了!
岂非功亏一篑?
所以?要?查,但必须先进行?必要?的接管,保证必要?产业正常运转,保障最多数百姓的基础生?活不受影响。
如今天元帝已经派下专人,随时准备接收,但因现在牛家父子的罪名尚未钉死?,整个让渡的过程难免漫长。
金晖皱眉,先讥讽百姓,“目光短浅,井底之蛙。”
又骂牛家,“胆大?包天,不知好歹。”
再?骂地方官,“多年积弊,皆是?尸位素餐之辈!”
骂得么,倒也不全错,只是?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
难为这位金光闪闪的少爷还懂得雨露均沾,要?骂都一起骂了。
秦放鹤都给气?乐了,“站着?说话不腰疼,若要?你来,你待如何?”
金晖张口就来,说些什么除贪官之类的空话,听得秦放鹤呵呵出声。
金晖被他近乎写在脸上的嘲讽弄得羞愤交加,甩袖子不说了。
其实能从金晖口中听到“铲除贪腐”之类的话,着?实出乎秦放鹤的意料,颇有种?“这小子倒也不是?完全没救“的欣慰。
“其实这些官员也未必从一开始就是?烂的,皆因地方官难做。或许他们的本意是?好的,想为当地百姓某点福祉,奈何独木难成林,需得有专人各展所长……”
想让老百姓过好日子,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带他们赚更多的钱。
如何赚钱?这一方面,当官的确实不如经商的。
然商人逐利而生?,不可?能没有私心,所以?这个度一旦把?握不好,就容易被骑到头上来,反被操控。
金晖听罢,若有所思,过了不知多久,忽然眯起眼看?秦放鹤,“所以?你想用我,却又不肯让我爬到头上去……”
秦放鹤笑眯眯的,这不废话么!
金晖冷哼。
不过秦放鹤如此坦荡,倒是?叫他无?计可?施。
“可?陛下早不查晚不查,偏等船队出再?查,待到来年夏日他们归来,贡品早就换成金银珠宝了,怎肯认罪?”金晖总觉得天元帝对牛家未免太和软了些。
秦放鹤失笑,“船队去年冬日出海,若顺利,最迟明年夏日可?返,期间不会有任何人可?以?通风报信儿,哪怕牛家灭了,也不会有人知晓,还在那做春秋大?梦呢!
除非他们不等靠岸,就把?所得赃款抛入海中,否则……”
其实天元帝的心思并不难猜。
贡品么,被偷卖,确实生?气?,但天元帝真的缺那几个玩意儿吗?
拖到船队出海再?行?动,一来呢,确实是?给牛家最后的机会,奈何他们贪心不足,没抓住;二来呢,既可?斩断两头勾结,也能让牛家替朝廷多赚一笔银子。
毕竟对现在的天元帝而言,已经看?腻了的贡品酒樽和四十万两银子,显然后者更有吸引力。
天凉了,坐着?长时间不动就有些冷,秦放鹤顺势起身活动手脚,“赃物没了也不要?紧,赃款在就好。”
这个时代藏匿赃款的手段无?非就那么几种?,要?么将船上器物或木柱凿空内部封存,要?么将贵重珍宝塞入鱼鳔吞入腹中。
前者大?可?以?拆了船慢慢搜,后者,只要?靠岸就挨个灌巴豆油,肠子都给你们拉出来!还怕找不到?
听到最后,金晖止不住干呕,秦放鹤见了,哈哈大?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官窑、牛家两处,秦放鹤都先后与天元帝派来的清算队伍交割了,自己则继续盯市舶司。
进到十月,秦放鹤先啃硬骨头的成效初显:
眼见牛家都不得不伏法,其余有份参与倒卖贡品、珍品的多家海商,也万念俱灰无?计可?施,先后放弃抵抗,一一落网。
负责接手海商这边的官员们便?十分兴奋,私下里跟秦放鹤说:“秦大?人辛苦,当居首功!此番抄了这些家,未来三年朝廷都不缺银子使了!”
难怪人人都爱抄家!
秦放鹤心道,这话您倒是?说给牛润田父子听呀,只怕生?吃了诸位的心都有。
官窑那边,之前秦放鹤猜的是?督窑官、窑场主?和大?管事中必有内贼,果然不假:
督窑官受贿,分别与三家官窑的窑场主?或大?管事勾结,先在外伪造赝品,然后于每月检查、更换新封条之际,偷梁换柱。
之后再?将偷出来的真品分别转与各大?小海商。
“我们都是?一人管一环,别的事一概不过问?,”短短数月,督窑官的头发都白了半边,一派颓然之象,“具体市舶司那边如何过关的,我实在不知,也从未过问?。”
至于如何分成,也是?船队归来之后,自有人送上门。
“银票和现银容易被追查,多以?珍珠宝石并各色舶来品抵账……”
又是?该死?的单线!
对于归期,金晖之前曾有过担忧,不料一语成箴:
他真的跟秦放鹤在金鱼港过年了!
除夕夜守岁,金晖的心情一度十分复杂。
这叫什么事儿啊!
转眼到了正月,南直隶应天府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有村民过年返乡祭拜祖先,顺带修坟培土,不曾想修着?修着?,坟塌了!
再?一细看?,竟似被人挖开过,一干孝子贤孙气?愤不已,顺着?一挖,又惊又气?:
坟茔中老祖宗的尸骨之上,竟多了两具新鲜的!
因秦放鹤命各地对尸的文书犹在,各地衙门对此都很敏感,应天知府都亲自去了,并命仵作验尸。
据说死?者大?约是?三年前遇害的,竟也能跟市舶司失踪的人员名单对上,于是?连夜来报。
而这次的收获明显要?比之前兴化府的无?名男尸大?得多,因为其中一名死?者生?前曾与妻子说过一句话,“今番我辞工,自有贵人相帮。”
而那位贵人,偏偏他媳妇见过!正是?赵斯年手下的一个小吏!
查到这里的瞬间,秦放鹤和金晖大?喜。
总算啊,自天元三十七年五月始,至如今天元三十八年正月,总算有线索直指赵斯年!
第191章 消失的瓷器(十六)
秦放鹤先叫人捉了那“贵人”方辽,又请死者家属前来指认,然?后交给下头的人?审讯。
奈何几日过后,负责审讯的人满脸惭愧,“卑职有负大人?所托,那厮抵死不认,闹着要?见您呢。”
“明天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秦放鹤也知难搞,倒没怪他,“真相也该见见天日了?。”
他起身对金晖笑道:“走,去见见这?位贵人?。”
那方辽三十来岁年纪,别的倒罢了?,只一双三角眼便令人?不喜。
金晖一见便很瞧不上,“眼神浑浊,眼尾下流,此贼必生性多?疑,阴险狡诈,不足为谋。”
方辽听了?,只嘿嘿奸笑,对秦放鹤道:“要?小的开口也不难,但大人?需做个担保,保小人?也如之前众人?揭发牛家罪行那般性命无?忧。”
“你凭什么跟我讨价还?价?”长得丑,想?得还?挺美,秦放鹤不接茬,“与他们一线生机,皆因他们都卖身于人?无?力反抗,你呢?不过助纣为虐罢了?。”
方辽一听,三角眼中凶芒闪烁,一咬牙,发狠道:“既如此……”
“既如此,”金晖却抢道,“何必再审,你我出?来许久,功劳也攒够了?,如今人?犯既已抓到,不如让他去做个替罪羊也就罢了?。你我就此回京,加官进爵,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秦放鹤瞬间心神领会,故作迟疑,“不好交代吧?”
“赵大人?乃朝廷命官,自然?品性高洁,怎会枉顾国法、杀人?越货?反观此贼,面目可憎,且不过区区小吏,自然?品性卑劣,杀人?放火只在?顷刻之间,名?正而言顺。”
金晖那特有的淡漠语气?和草菅人?命的神色,无?形流露出?一种说服力,让人?笃信他真的是会做出?这?种没王法的事来。
所以说,专业的事就要?由专业的人?来做,效果加倍。
秦放鹤略一沉吟,“也罢,这?里又是你的老家,如此你我也可卖赵提举一个人?情。”
方辽目瞪口呆。
不是,你们狗官相护这?么不加掩饰的吗?
人?都有种贱性,同一件事,我自己可以说,但你不能讲!
就好比大家私下感慨,我说唉,我这?辈子真是一事无?成啊。这?么说,其实是想?从别人?口中听到安慰的话。
可若对方随声附和,说是啊,你这?辈子真是无?能无?用,一事无?成,那我必然?恼羞成怒。
此时?方辽跪着,金晖站着,就这?么居高临下看死人?般俯视着,让方辽觉得,觉得自己好像路边臭水沟里的一条死鱼,如此低贱。
全身的血都向着头顶涌来,突突直跳,催得他面皮发烫,一阵阵晕眩。
凭什么!
方辽额角、脖子上青筋暴起?,不禁吼道:“尔有何傲,不过仗着好出?身罢了?!”
金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反问道:“那令尊何故不上进?”
轻描淡写一句话,不光将方辽当场“击杀”,连一旁的秦放鹤也觉被中伤。
真是……好贱啊!
两人?就这?么走了?,徒留方辽在?后面惊慌失措,嗷嗷乱叫。
二月初三,秦放鹤单独一人?返回去找方辽,就见先前还?有恃无?恐与自己谈条件的三角兄,已然?成了?霜打茄子,被重枷压得头都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