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好的园林啊,不围起来可?惜了。
金晖:“……”
他眼睁睁看着秦放鹤将信纸折叠好,用蜡封了,递给秦山,面?无表情道:“托古永安即刻五百里加急送往浙江巡抚衙门?,湖州海商牛润田包藏祸心,抗旨不遵,即刻押来见我!”
巡抚是文职不假,但地方官都有直辖厢军在握,临时处置区区一介商贾,完全不在话下。
有权力不用是王八蛋!
牛润田,呵,本官倒要看看,沦为阶下囚之后,你还能?不能?这么牛!
秦山带着书信直奔古永安处,古永安一听,也有些傻眼,怎么还跟浙江巡抚衙门?扯上关系了?
不过市舶司虽地处两地交接,名义上虽叫南直隶市舶司,实则直属中央,就算真闹起来,也是地方府州县各级衙门?没脸,他只是协助钦差大臣而已?!
后面?见了秦放鹤,倒是个有问必答。
“您想问过去几?年私藏金珠之类贵重品被抓的案子?”
“是,”秦放鹤点头?,“不知提举可?有印象?”
“这个么,其实下官到?任也才不满两年,”古永安迟疑道,“金鱼港吞吐量巨大,实不相瞒,私藏一事,一日之内便多不胜数……您若要看,下官这就去叫人送了卷宗来。”
金晖凉飕飕补充了句,“最好是被告畏罪自尽了的。”
“自尽?”古永安一怔,下意识去看秦放鹤,见他点头?,又思索片刻,“这么说的话,好像确实有几?出。”
秦放鹤与金晖飞快地交换下眼神。
古永安一面?派人去取卷宗,一面?解释说:“非下官不尽职,实在是市舶司诸事琐碎,下官蠢钝,凡事倒也能?想个大概,只怕耽搁了两位公务,还是取了卷宗来细细查看的好。若要询问细节,不妨按图索骥,请了当时接受案件的地方官和仵作来验证。”
市舶司只管海贸,这死人么,确实有点超出职权范围了。
秦放鹤笑道:“这个自然,提举想得很周道。”
顿了顿,他又问:“对了,各海船归来后靠岸,入码头?停泊,负责检查的官差都是固定的么?还是说可?以自行挑选?”
“大人说笑了,”古永安笑道,“事关税收,岂可?容人自行安排,那不都乱了套了?都是海船先行领号入港,市舶司这边下头?各处安排好了,轮流登船查看。”
“哦,”秦放鹤点头?,“也就是说,轮着谁算谁?”
“是。”古永安道。
“那有无可?能?有人事先了解了目标船的序号,然后从中斡旋,或以种?种?借口调班?”秦放鹤试着问。
“大人的意思是,内外勾结,暗中私藏?”古永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绝无可?能?!至少在下官在任期间,绝无可?能?!”
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古永安忙放软了语气道:“下官的意思是,大人常在京中,这下头?琐碎的活儿自然知之甚少,凡是前头?做事的,一月才能?家?去一回,期间不得外出,更?不得随意与人交谈,每每上下海船,也会搜身……”
但说到?这里之后,古永安的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因为他想到?一种?更?可?怕的可?能?:
秦放鹤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如果下面?的人不可?能?私通内外,那么……上面?的人呢?
这个结论刚一浮现?,古永安便感觉好似有一股冷气直击天灵盖,顺着脊骨一路往下,叫他全身都凉透了。
底下的人出事,好歹还能?推到?小头?目身上。
可?高层人有问题……
若此推测成真,那么他这个市舶司最高长官,也难辞其咎!
一看古永安的面?色,秦放鹤就猜到?他猜到?了。
“提举不必惊慌,眼下毕竟全是本官的猜测而已?。”
古永安的面?皮抽搐几?下,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声音干涩道:“是,是,下官不惊慌……”
他的喉头?艰难地滚动几?下,仿佛生吞了一整个莲蓬,又干又涩,噎得生疼。
“不知大人还有什?么需要下官效劳的地方么?”
若果然有问题,眼下自己能?做的,唯有戴罪立功一项。
秦放鹤也不跟他客气,“我要这五年来市舶司从上到?下所有官吏的名单,现?任的,卸任的,还有种?种?缘故主动辞职或身故的。”
第183章 消失的瓷器(八)
秦山目送古永安亲自带人去取卷宗,又向秦放鹤请示,“那湖州来的那两位管事……”
“随便找个屋子安置了,”秦放鹤随意一摆手,“要?什么给什么,但?不许他们随意外出,也?不许任何?人接见,一切等他们老爷到了再说。”
好歹我也是陛下亲封的钦差大臣,什么阿猫阿狗都见得的么?
秦山应了,“不过听说那牛润田七十多了,从湖州过来且得有几日呢。”
“这?有什么,”秦放鹤笑道,“好菜不怕晚,就等着,那两个管事也?好吃好喝伺候着,等回头人来了,一并结算。”
别想赚朝廷一文钱的便宜!
湖州而已,远也?有限,就算抬也?抬来了。
待秦山离去,金晖才终于出声提醒,“那两个管事倒不要?紧,只是牛润田……”
“我知道他有些来历,不然也?不敢对着钦差派去的人做姿态。”秦放鹤笑笑,眼底却有些狠戾,“可那又如何?呢?任谁也?大不过陛下!”
怕就怕皇帝……金晖叹了口气,又笑了声,“你心?中?有数就好。”
提醒过了,之后无论发生什么,皆与我无干。
“你以为陛下当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吗?”秦放鹤看?着他,似在看?天真?的孩童,“九州万方都在他心?里装着,南直隶、浙江有什么牛鬼蛇神,没人比他老人家更清楚。”
笑意僵在金晖脸上。
片刻后,某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从他眼底沁出,混杂着惊恐,畏惧,还有近乎无奈和悲哀的绝望。
秦放鹤笑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天元帝可太清楚了。
哪怕具体细节不知道,但?一个萝卜一个坑,满打满算就这?么几个职位,官场商场就那么几个狠角色,这?些人面对这?样?的诱惑,凑在一处会做什么幺蛾子,非常好猜。
甚至秦放鹤都怀疑,窑厂的猫腻,当真?是皇后不经意间一句话捅出来的么?
在这?之前,天元帝果然没有一丝疑心?么?
不可能的。
但?这?一带汇聚了各种关系户,没有合适的突破点?和由头,清洗起来名不正言不顺。
天元帝好面子,朝廷也?要?面子,类似的脏活儿累活儿,许多遮羞布,注定了不能由皇帝本?人亲自?揭开。
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眼角余光扫过金晖时,发现他还在发呆。
分明是认知再次被刷新的表现
还是年轻了啊,学着点?儿吧。
朝廷这?潭水,浑着呢!
稍后古永安回来,身?后跟着一串儿抬卷宗的人,微微气喘,“大人请看?,近几年的都在这?里了,可还有什么需要?的么?下官即刻派人去取。”
其实这?等小事,本?不必他亲自?奔走,奈何?如今顶着池鱼之灾,古永安恨不得在头上刻一个血淋淋的冤字,自?然是见缝插针表忠心?。
“多谢提举,”秦放鹤拱拱手,又适时安抚道,“提举一片忠心?,我等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管放心?,陛下绝不会放错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忠臣。”
古永安连连拱手,兀自?苦笑,“多谢体恤。”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这?五年来,除了提举轮换之外,市舶司上下竟有十多名大小吏员离去,还有一人酒后失足落水身?亡。
“市舶司内也?算肥差了,这?些人也?都上有老下有小,”金晖皱眉道,“如此频繁轮换,委实不寻常。”
古永安叹道:“都怪下官督察不利,竟没发现这?些。”
“这?也?怪不得提举。”秦放鹤将名单抄录下来,“他们大多只是小人物,往来无需过提举您的手,自?然不晓得。”
自?从市舶司成立以来,各处的一把手平均任期仅两年左右,如此确实可以防止专权贪污,而为保障运转流畅,频繁更迭的一把手之下,势必要?有几根定海神针,即副提举,造就如今“铁打的副提举,流水的提举”的局面。
但?过分频繁的交接也?势必造成信息衔接不畅,稍有不慎,提举就很容易被架空。
就如古永安,纵然他再认真?负责,大面上完美流畅,依旧对下面的细枝末节缺乏足够的掌控力?。
统计好了名单,秦放鹤托古永安派人挨家挨户走访,“若是本?人在家的,请他们务必来一趟,若不在,问明白去了哪里,期间可曾归家。若没有,在何?处落脚,是否有书信捎来?”
古永安应了,才要?走,却听秦放鹤又说:“不要?瞒着两位副提举,但?接下来他们的动?向需要?一一报与我知晓,什么时候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他们的心?腹是否出入市舶司,又跟什么人接触过,那些人什么身?份,我都要?知道。但?有遗漏,唯你是问。”
真?正考验古永安衷心?和办事能力?的时刻到?了。
显然古永安也?意识到?这?点?,嘴唇一抿,神色一凌,“是!”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他一走,金晖就问秦放鹤,“你信得过他?”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秦放鹤弹了弹名单原件,“且等着瞧吧。”
能在市舶司这?种地方站稳脚跟的,绝不会像他展现出来的这?般软弱无害。
换个角度来说,若黄本?、赵斯年有猫腻,作为顶头上司的古永安当真?无辜么?
即便他没有参与,那么也?一点?儿没发现下面的不对劲么?
是单纯无能,还是只想熬完任期就走,所以作壁上观?
但?现在,不管古永安究竟是何?心?思,秦放鹤都逼着他出手。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果然是酒囊饭袋……进去吧你!
他的视线下移,最终落在那个“酒后失足落水身?亡”的倒霉蛋名字上,屈起手指,轻轻点?了点?,“失足落水?真?是个好由头啊。”
这?只是被发现的,那是否还有未被发现的?
那些所谓辞去市舶司工作,外出发财的人,真?的还活着么?
丰富的水系造就了多不胜数的动?线,一个人可能在甲城死亡,而尸体,却可能一口气漂过乙、丙、丁城,直到?戊城才被人发现。
外来的尸体无疑是各级地方最头疼的东西,以如今的科技水平,一旦尸体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书或代表器物,大概率会成为无头公案。
古永安看?着老实本?分,但?执行能力?却意外得高,不过短短三天,就把名单上的人的去向都查清楚了。
“……一人酒后与人斗殴,被刺死,杀人者也?已偿命,巧的是杀人的也?曾在市舶司码头上做活。
另有一人得了急病死了,剩下数人,要?么看?跑海贸的发了大财眼红,因原本?在市舶司做过,略有点?人脉,后来也?随船出海;要?么就是去了外地发财,至今未归。”
他一边说,秦放鹤和金晖一边看?,“跑海贸的几人如今都在海上么?外出发财的几人可有消息?”
“有几人还在海上,有两人却在两年前下南洋途中?水土不服,死了。”之前没在意,如今集中?起来再看?,饶是古永安也?不得不承认,从市舶司离开之后,这?些人的死亡率也?未免太高了些,“去外头发财的几个,有人杳无音讯,但?也?有几个时常托人捎回银子来,对了,还有书信呢!下官也?带来了。”
“出海死人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什么疾病、浪头打,甚至是吃了不认识的毒物,都不罕见,长途漫漫,尸体也?不可能带回来,便是死无对证,实在是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首选呐。”秦放鹤看?似不经意的讲了句,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看?完,“此人可读书识字?”
看?书信的遣词造句和文笔,断然不是底层吏员会有的。
“不会,”古永安道,“但?听说是找街头的穷秀才代笔,倒也?说得过去。”
金晖看?完,听了这?话就把书信随手一丢,“那就是无法查证了,凶手完全可以杀死此人,然后以此人的名义随便编造书信,安定人心?,伪造成他还活着的样?子。”
若是亲笔书信,大可以找出旧日纸片来核对字迹,既然不是,半点?价值也?无。
等过几年风头过了,什么书信银子的,都可以断了。到?时候家人再如何?怀疑也?无济于事。
“黄本?和赵斯年那边呢?”秦放鹤问。
“并无异常,”古永安道,“这?几日依旧例行找下官请示、回话,也?未曾外出,或是接触什么人。”
看?秦放鹤的样?子,俨然将这?两位副手认定有罪,古永安只盼他们能将罪责都包揽下来,所以监视分外用心?。
古永安看?着秦放鹤,殊不知金晖却在看?他,心?中?既有讥笑嘲讽,也?隐隐有兔死狐悲之感。
提举啊提举,你只管借此人之手洗白自?己,却不知此人也?想借他人之手,挖掘你的老底哩!
棋子而已。
“砰砰。”
金晖瞬间回神,却是秦放鹤发现他开小差,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
“我在想,”不等他开口,金晖便瞬间收回烦乱的思绪,主动?道,“他二人纹丝不动?,也?不过是有恃无恐罢了。”
根据调查到?的种种线索显示,黄本?和赵斯年即便没有亲手参与,也?绝对不清白,最起码也?充当了保护伞的角色。
之前古永安已经依照秦放鹤的指示放出消息,黄本?和赵斯年不可能猜不到?自?己被怀疑,但?他们没有动?作,也?就是没有怕。
为什么?
因为知道该死的都死了!
死无对证!
古永安有点?着急,“那是否要?从官窑下手?”
“不可,”秦放鹤摇头,“纵然有贾老板的口供,可瓷器已然出海,你我口说无凭,若冒进,还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掌管官窑的督窑官也?是正经朝廷命官,陛下钦点?,只要?没有足够的证据,没有把握一击即中?,那么对方完全可以反告你诬陷,事情就闹僵了。
他们不是曾经的苗瑞,手下没兵,玩不来强权那一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金晖没好气道。
“等,”秦放鹤失笑,“不是还有一位非常牛气的牛大老爷么。”
等他来,等他来搅局,搅得这?潭水越浑越好。
在等待牛润田就位期间,秦放鹤接连做了两道部署:
第一,向?南直隶巡抚衙门发函,要求其辖下所有府州县衙各级衙门结合失踪的所有人的年纪体貌特?征,回顾近五年来的无名悬案,查看是否有与之相对应的尸体,并进一步核实?确认身份。
第二?,既然有失踪人员的家眷言明曾收到过外人捎带的银子,那么找到当初带银子的那人,查明是谁托他捎带,是否是外出务工的本人?如果不是,对方?是以何种身份、什么名义要求捎带,进一步向?上溯源追根。
若是本人,如何确认是本人?可?见过户籍文?书?是否有人伪装?
总而?言之,只要有头,就一定?要顺着捋到尾。
如果找不到尾,就一定?有猫腻。
发函次日,秦山来报,说牛润田家的两个管事不服,很不配合。
“先?是说要面?见您,见不着又发癫,说什么牛家也不是没名没姓的,没道理平白无故叫了他们来又不办正事……”
“这么硬气?”秦放鹤失笑?。
“可?不是么,”秦山撇了撇嘴,“听说凭借牛家那点名头,可?谓横行无忌,坊间传言,便是牛家的奴才,也比外头的高贵些。”
“哦,”秦放鹤只是笑?,“这么着,你去?找古永安,跟他要个僻静的小屋子,越小越好,越偏僻越好,门窗俱都钉上木板封死了,要缕光不透,四面?墙都用?棉被?包上,越密闭越幽暗越隔音最好。准备好了就挑那个叫嚣最欢的丢进去?关着,不要打骂。门底下开个小洞,按时送一日两餐,断不可?与之交谈……”
秦山原封不动记下,只是不解,“他们那般嚣张,为何还要以礼相待?”
秦放鹤笑?而?不语,“去?吧。”
现在正主不到,拿下人出气非好汉所为,用?刑也名不正言不顺。
既然发癫,那就让他单独冷静一下。
经历过种种严酷考验的职业军人都未必承受得住的关禁闭,也不知这位高高在上惯了的管事大人能熬几天?
现在古永安对秦放鹤可?谓有求必应,一间小屋子而?已,当天下午就置办好了。
听说那位叫孙远的管事刚进去?时还破口大骂,说牛家如何如何,结果当天晚上,竟又嚎啕大哭起来,犹如鬼号。
外围把守的卫士听了,咋舌不已。
胡子一大把的人了,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好吃好喝的单间,怎么还哭上了?
剩下那个管事的也是瞠目结舌。
他二?人合作已有十数载,深知彼此秉性?,也曾共同面?对过比钦差到访更严酷的场面?,那会儿都没掉一滴泪,怎么如今……
七月初四,牛润田押到。
没想到负责押解的竟是苗瑞的心?腹曹萍,秦放鹤顿时喜出望外,亲自迎上去?,“怎么是您亲自过来?杀鸡焉用?牛刀啊。”
当年云南林场一案,曹萍就曾协助苗瑞立下汗马功劳,只是一直官职不显。后?来苗瑞在京城等待任命期间,也帮着相互引荐过,彼此十分熟悉,也欣赏对方?为人。
如今苗瑞被?调往浙江,曹萍也跟着过来。
曹萍哈哈大笑?,麻溜行礼,秦放鹤快步前,一把扶住。
曹萍顺势起身回道:“大人说了,您是金贵精细人,初来乍到,一切不熟,难免有刁奴欺上瞒下,特?派下官前来护卫。等什么时候您事了,下官什么时候再回去?,两边也好有个交代。”
又当众问古永安,“我等奉命押解人犯而?来,自当事了方?能领命而?归,这不算越俎代庖吧?”
古永安也深知苗瑞的大名,且两边又是这层关系,别说只是例行公务,就算真的是私人过来保护,他又能说什么呢?
故而?满口应道:“巡抚大人多虑了,自然不算。苗巡抚思虑周全,尽职尽责,本官佩服,佩服!”
众人稍作寒暄,后?头的人便进来汇报,“大人,牛润田带到!”
秦放鹤跟金晖对视一眼,“来得好,带上来!”
不多时,两名卫士便押着个穿酱色铜钱纹直裰的老者进来,正是牛润田。
但见他七十上下年纪,须发皆白,然面?色红润有光,皮肉饱满,帽子上镶嵌老大一块翠玉,右手拇指上亦有红艳艳明晃晃一颗宝石戒指,显然一直过得很舒心?。
大约最不舒心?的,便是这几日了。
“此乃钦差大人,还不跪下!”曹萍喝道。
牛润田狠命喘了几口气,眯着眼打量秦放鹤和金晖,嗤笑?出声,“毛头小子,也在老夫面?前卖弄官威!我一母同胞的亲姐乃当今天子乳母,陛下也曾亲自召见老夫,特?许见官不跪!”
他左右两下甩开押解的卫士,努力站直了,还弹了弹满是褶皱的衣裳,言行举止间满是倨傲,仿佛料定?了这些人不能拿他怎样。
“混账!”曹萍指着鼻子骂道。
说得不好听一点,这老匹夫就是个奶娘的弟弟,什么阿物!
偏陛下恩宠,给了一点脸面?,竟被?这厮扯虎皮作大旗,横行无忌。
秦放鹤抬手止住他的暴走,又示意同样不悦的金晖稍安勿躁,自己则上前一步,和颜悦色地问道:“方?才您说谁是什么?”
牛润田哼了声,下巴微抬,面?露得色,“乳母,”他朝京城所在方?位拱了拱手,“当今陛下的乳母!”
“谁是乳母?”秦放鹤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掏了掏耳朵。
牛润田耐着性?子道:“老夫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陛下吃着我姐姐的血变的奶水长大,就等同于半个儿子,给些体面?是应该的!
然后?就见秦放鹤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哎呀,吓煞我也!可?能是水土不服吧,本官连日来身体略感不适,耳朵也不大灵光,刚才听岔了,还以为您是陛下乳母,心?想难不成?天下竟有如此天赋异禀之人?着实?吃了一惊。”
金晖率先?笑?出声来,曹萍一怔,狂笑?如雷,旁听的古永安等人亦俱都吭哧吭哧憋笑?不已。
古永安快笑?完了才回过神来,又难掩担忧地看着秦放鹤。
牛润田本人不可?怕,可?他的姐姐毕竟与陛下有点情分,这……
“你!”牛润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满面?紫涨如猪肝,胸膛剧烈起伏,“黄口小儿休得放肆!老夫,老夫得陛下召见时,你,你还……”
“令姊为陛下乳母,乃是她的荣光,她之功劳,与尔何干?”秦放鹤冷笑?道,“陛下宅心?仁厚,素来宽和待下,在他身边伺候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众人皆感恩戴德,以为天赐!何曾在外张扬!还是说令姊曾教你藐视皇权,罔顾法纪,颠倒纲常?!”
乳母又如何?
且不说皇子们不止一个乳母,纵然只有一个,如今陛下可?还要吃奶么?
牛润田喘匀了气,好似重新找回理智,“休要拿这些大罪名压我,我也不是被?吓大的……”
年轻人最大的优势之一就是无限体力和反应速度,秦放鹤持续抢话,“你也休要拿这些着三不着两的话来搪塞本官,本官只问你,是也不是?”
“尔等乳臭未干,你……”牛润田避而?不答。
秦放鹤步步紧逼,“回答本官的问题,是,还是不是?”
牛润田意识到他在引导自己,干脆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出声了。
倒也有些机变,不是那么好牵着鼻子走的。
非暴力不合作,秦放鹤又岂会惯着他,当下环顾众人,“这厮心?虚,默认了!”
“混账!”牛润田终于没忍住,大声斥道,“休要颠倒黑白。老夫之心?,昭昭可?表日月,陛下明察秋毫,岂会相信尔等谗言!”
“你说见官不跪,那圣旨又如何!”秦放鹤根本不接他的话,将手向?后?一伸,袍袖猛地荡开,“请圣旨!”
古永安闻言,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原来如此!
他立刻亲自去?取了圣旨来,一路小跑,“圣旨到!”
秦放鹤接了,冲牛润田嘭一下展开,对曹萍等人道:“来啊,将此逆贼按下去?!”
早在秦放鹤喊出“请圣旨”三个字时,牛润田的气焰便不那么嚣张了,而?此时明晃晃的圣旨摆在面?前,他近乎本能地自心?底生出畏惧,才要跪下,可?秦放鹤竟派人上来强按!
谁是逆贼?!
牛润田急了,“老夫自己……”
主动跪和被?动跪,差别可?太大了,里面?可?作的文?章也太多了!
秦放鹤冷笑?,一抬手,“跪!”
方?才给你机会,你不自己跪;如今你想自己跪,我却不依!
皇权加身,皇命在握,若还被?人拿捏,不如辞官挂印!
至少此行,绝不容许有人在我跟前摆架子!
那我就当众掰断你的脊梁,敲断你的傲骨!
曹萍等人早就受够了牛润田的聒噪和花架子,得了这一声,立刻就有两个年轻力壮的卫士抢上前去?,一脚踢在牛润田的膝窝。
那厮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膝盖骨和石板砖相碰,咔嚓有声,令人牙酸。
牛润田横行一生,尤其这些年养尊处优,连地方?官员都对他敬重有加,何曾吃过这般苦头?当即胖脸发白,疼得眼前发黑。
曹萍等人也不管他,又顺势扭住胳膊往后?一拧,另一人来钳住他的后?颈,用?力将头颅一把按到地上,“砰!”
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令牛润田几乎背过气去?,竟喊不出声,烂泥一般瘫着。
曹萍心?满意足,下手那几人也嘿嘿发笑?。
江南一带多有豪商巨贾,成?了气候,等闲不将官员放在眼里,各种阳奉阴违,早就想找个法治治了!
若能借此机会除去?毒瘤,巡抚大人治下也能更省事些!
秦放鹤满意地点点头,再次当众宣读旨意。
怎么说呢,苗瑞带出的人,哪怕是文?职,身上多多少少都沾点匪气,毕竟此时西南那等穷山恶水之处,想要全身而?退,没点杀性?是不成?的。
宣读完旨意,秦放鹤慢慢踱到牛润田跟前,居高临下,“陛下的旨意,你可?听清了?为查案,除了杀人,本官什么都做得!”
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楚,“可?明白?”
经过这么一折腾,牛润田的帽子掉了,发髻也散了,额头上红肿一块,十分狼狈。
他慢慢撑着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屈辱,可?接触到秦放鹤带着杀意的目光后?,竟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不自觉挪开视线。
这个动作一出,牛润田自己都愣住了。
多年来,他早已忘了何为敬畏,何为恐惧,这感觉令他陌生,令他不安。
“草民,明白……”
声名赫赫的牛大官人,终于主动低下了头颅。
第185章 消失的瓷器(十)
却?说赵斯年处理完政事回?来,忽听得?后方一阵喧哗,略分辨方向?,正是秦放鹤和金晖所在的院子那边传来的。
他脚下一转,本能地往那?边走去,绕过两道回?廊和一架宝瓶门,远远瞧见院外多出几个挎刀的陌生人。
见?赵斯年在意,他的心腹便四下看?了?看?,顺手扯住一个洒扫的小厮问:“那?几人是谁,瞧着倒像是巡抚衙门的服制。”
小厮道:“正是,乃是浙江巡抚押送牛润田牛大官人来的。”
“牛大官人?”赵斯年招手,示意他近前说话,“哪个牛大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