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直截了当说明是为何而来,他们好歹还能对症下药,可这般云山雾绕的,才更?叫人惶恐。
宣读完旨意?,秦放鹤对他们面上的疑惑视而不见,笑道:“辛苦诸位亲往迎接,实在是若我等直奔市舶司而来,少不得层层通报,闹得人尽皆知倒不好了。”
一听这话?,古永安等人就懂了,当即表态,“大人用?心良苦,下官佩服,大人只管放心,外头一概不知。”
这是要闷声办大事?呀。
秦放鹤笑着?点头,视线从三人脸上一一划过,语气陡然轻快起来,“我年轻,资历浅,承蒙陛下错爱,委以重任,着?实惶恐,少不得还要诸位指点。”
三名正副提举,最年轻的也四十多?岁了,做他父亲都绰绰有余,该尊重的,还是要尊重一下。
“不敢不敢……”古永安等人忙道。
“我姓秦,名放鹤,字子归。”秦放鹤微笑道,又指着?金晖,“这位是我的副手?,同领此差,姓金,字有光。”
秦子归,秦子归……这名字好熟悉啊,好像在哪里……
古永安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眼睛都微微睁大了,秦放鹤?!
“啊,原来是秦修撰亲至,”古永安忙再次带头行礼,“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这不就是董阁老的宝贝徒孙,近年来陛下跟前的红人么!
即便没有钦差的身份,人家也比自?己高半级呢!
其?实真要说起来,秦放鹤入职六年,并没有太多?可以公开拿出来讲的政绩,但做官的都精明,陛下更?不是傻子。
若那秦放鹤果然只是个书呆子,凭什么得陛下如此青睐?
官场之?上,若一味凭年岁、名声断人,多?少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后头的黄本和赵斯年抬头,又看向金晖,对方下巴微抬,面无表情。
董阁老的人,前任卢阁老的人……
这究竟是个什么组合?
陛下到底让他们过来作甚!
稍后各自?散去更?衣不提。
金鱼港这边远比望燕台更?闷热,换衣服时,金晖心中便升起一股熟悉的烦闷。
而当他推门?一看,发现秦放鹤已经站在外面桂花树地下等着?时,烦闷更?添一层。
秦放鹤抬手?示意?,“走?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金晖走?过去,就听他又问:“可见了老熟人?”
这厮还真是一刻不停地试探!
金晖没好气道:“来之?前我便说了与这边不熟,哪里来的什么老熟人!”
秦放鹤不信。
古永安确实只来了一年多?不假,但黄本和赵斯年却在任四五年了,那会儿卢芳枝可还没倒台呢!
金晖与他二?人不熟,这话?大约是真的,但那二?人未必没听过金晖的名字。
纵然不认识金晖,还不识得金汝为么?莫说南直隶,放眼整个朝廷,又有几个姓金的高级官员!
金晖知道秦放鹤心眼儿比筛子还多?,这会儿指不定在憋什么坏水,实在不想纠缠,干脆率先另起话?题,“什么时候从哪里查?”
“急什么,先吃饭。”秦放鹤扬了扬眉梢。
接风宴设在临水小榭内,三面荷塘一面柳,一步一景,花香盈盈、翠叶生波,实在美?丽。
古永安三人已经外候着?了,见两?人联袂而来,忙上前迎接,又歉然道:“今日仓促,不知二?位驾临,匆忙之?间,只得一桌家常小菜,惭愧惭愧,失礼失礼……”
“哎,此行乃是公务,如何讲究起排场来?”秦放鹤打眼一看,又笑,“诸位看这里景致如画,已是别处少有的……”
桌上摆着?十几个盘子,当中一个荷叶鱼,又有龙井虾仁、鱼丸汤等本地特色菜,还有两?个明显是临时加上去的颜色重一些的北方菜肴,单他们五个,肯定吃不完。
稍后落座,又隐约有丝竹声从对岸传来,分外清亮。
就这样,古永安还连道怠慢了。
各级衙门?接待都有标准,但各地经济不同,实际的经费上限自?然也不一样。
江南之?地本就富庶,市舶司又是出了名的油水足,单就平时的标准来说,今天?这一桌确实简薄了。
古永安也是真怕秦放鹤误会,以为他们有意?怠慢。
见秦放鹤既没有摆谱,也没有嫌弃,古永安先就松了口气。
他们这些地方衙门?,最怕上面来的人挑三拣四,尤其?年轻翰林们热血未凉,总爱摆出些“尔等都是贪官污吏,天?下独我清正廉洁、刚直不阿”的嘴脸,令人作呕。
饭桌上最容易放松,拉近关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斯年就笑道:“两?位大人年纪轻轻就担此要任,可见圣心,前途无量啊!”
哦,来了!
秦放鹤顺势谦虚一嘴,果然就听赵斯年话?锋一转,“二?位同在翰林院,情分深厚,如今又一同来办差,同吃同住,也算有个伴儿,陛下想的果然周到……”
金晖夹菜的动作一顿,撩起眼帘瞅了他一眼。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关系好的?
“有光不是最爱龙井虾仁,今日怎得不碰?”秦放鹤突然来了一句,“可是隔得远?”
又笑,“说来这也是你的老家,这几位也不是外人,何必腼腆?”
金晖:“……”
腼腆你奶奶个腿儿!
什么有光,说得我们好像多?亲近似的!
此言一出,黄本便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啊,远来金大人也是南直隶人么?那可真是巧了。”
赵斯年诧异道:“论理儿,官员办差该回避原籍,这……”
金晖冷冷道:“南直隶大得很,此处据我老家也有几百里,无需回避。况且此番秦大人为主,我充其?量……”他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是个翻译官罢了。”
这个理由倒也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大禄幅员辽阔,南北方言差距极大,金鱼港附近的方言在北方人看来,与天?书鸟语无异。若是不懂的,人家当着?你的面盘算刺杀都听不出来。
他总算知道一路上秦子归惺惺作态所图为何了。
就是要让明里暗里的人以为他背叛了!
一时饭毕,秦放鹤终于发出第一道指令,“我要三年来金鱼港所有进出船队的货物清单,是所有。”
古永安等人一愣,下意?识重复道:“所有?”
秦放鹤点头,“是。”
黄本跟赵斯年面面相觑,前者忍不住出声道:“大人初来乍到,之?前也接触过此间差事?,或许有所误会,当下我朝与大小近六十国有贸易往来,涉及香料、珠宝、药材、织物等百余种,每年光是四千料以上的大船就有……”
“黄大人!”不等他说完,金晖便出声打断,“看不看得完,是秦大人的事?,给不给,是你们的事?。”
黄本一噎,室内顿时一片死寂。
秦放鹤:“……”
什么叫我的事??!
第179章 消失的瓷器(四)
面对浩如烟海的历年卷宗,金晖非常难得的?沉默良久,然后木然看向秦放鹤,觉得他多少有些?疯魔。
是的?,古永安直接把他们领到了卷宗文库。
“两位大人,非下官偷懒,实在是……太多了。”
搬来搬去容易损毁不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将就点,就在里面看吧!
现在回想起来,金晖仍觉得有些?羞耻。
他当时?竟然没过脑子问了句,“哪间?”
古永安伸出胳膊,原地转了个圈,无限慷慨,“所有。”
他们所处的?这座三进院落,包括里面的?三层小楼,都是。
都是在翰林院待过的?,各衙门一年会产生多少卷宗文书,总有个模糊的?概念。
但想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码事?。
另外,市舶司的?卷宗量……似乎远超想象。
古永安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大人辛苦,看完后放在原地即可?,稍后自有人来重新封存。”
这一带空气潮湿,雨季家具上长蘑菇的?事?情都时?有发生,纸质文书保存难度极高,所以大部?分卷宗都需要烘干后单独用皮纸包裹,再行滴蜡封存。
外行人不懂,随意插手反而容易帮倒忙。
金晖听了,本能皱眉,有种被人当成麻烦的?轻微不悦。
秦放鹤倒是因此而高看了古永安一眼?。
能在第一时?间考虑到细节,不怕得罪人,至少说明古永安是位颇负责任、有原则的?官员。
“好的?,多谢。”秦放鹤倒是适应良好,礼貌道谢,问清楚什么方位存放了什么之后,推门而入。
除一年聊聊数次例行盘点检查外,旧年卷宗少有人碰,库房内的?空气都如死?了般凝滞。
打开门的?瞬间,新鲜空气疯狂涌入,带起肉眼?可?见的?气流。
库房内弥漫着浓重的?防虫药的?味道,与南方雨季特有的?水汽、泥腥味交织,混杂成一种全新的?更为繁复的?浑浊气味。
老实?讲,很难闻,但可?以忍耐。
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书架,秦放鹤向古永安笑?道:“提举大人很用心。”
得了这句赞,古永安悬着的?心略略放下一点,“大人谬赞,不过人臣本分而已。”
说完,又对金晖颔首示意,“前头还?有公务,容下官不能相陪,稍后会有人送来火炉并各色器具,若还?有什么缺的?,只管打发人告知,下官必然尽全力配合。”
早起刚下了点雨,空气还?湿漉漉的?,库房内更显阴冷。稍后他们还?要开卷宗细看,没有火炉随时?烘烤祛湿是不成的?。
古永安离开后不久,秦放鹤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响起,“是不是跟想象的?不同?”
金晖拆卷宗的?手一顿,没作声。
“钦差大臣”四个字在常人看来可?能威风异常:皇命加身,大权在手,虎躯一震,八方臣服,功成身退,加官进爵。
甚至金晖来之前,也有这么点意思。
但现在……
他低头看卷宗,仰头看卷宗,四面八方包围着自己的?,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卷宗。
金晖甚至怀疑这辈子到底能不能看完,他们究竟能不能查出什么来。
我死?后的?坟头上,是不是也要插上没来得及看完的?卷宗?
钦差这样荣耀的?身份,为什么要来干这种破活儿!
“功不是那么好立的?,”秦放鹤小心地展开书册,迎光照看,“这种事?不同于上街做买卖,你我要立功,势必要有人犯错……说得不好听一点,对你我而言,不过是一次晋升的?台阶,没了这次还?有下次,但对他们来说,却是生与死?的?危机。”
多少贪官污吏面对如山铁证,事?到临头还?要狡辩,不到万不得已,对方绝不会轻易露出首尾,更不可?能发生你一吓唬,人家就老实?交代的?情况。
那都扯淡。
金晖缓缓眨了眨眼?,压下翻滚的?心思,难得没反驳。
为保万全,市舶司用的?是老式记账法,很稳妥,但看起来效率极低,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金晖才翻完一本。
“太多了,我们人太少了。”
“你是不是想说,”秦放鹤也换了一本,笑?道,“既然知道要查账,懂烧窑的?人都带了一个,为什么不带几?个书记官?”
金晖没有否认。
他最佩服也最讨厌秦放鹤的?一点,就是只要露出丁点苗头,对方就能轻而易举猜出你的?心思。
这无疑让他有种……没穿衣服的?羞恼。
“因为账本只是一部?分,”秦放鹤这次只挑固定地方扫了几?眼?就放到一旁,然后再拆第三本,速度极快,“很小的?一部?分。”
工研所那边已经把精通算学的?天?才们一网打尽了!抢不过,真的?抢不过!
而且如果真要挨着细细地看,别说他们两个,就算把翰林院所有人都调来,没有十天?半月也看不完!
可?以,但没必要。
市舶司的?账簿大致可?分为两类:对公,对私。
而这两类又可?分为两类:出口,进口。
其中对公的?账本需要同步复刻,按月上报户部?,户部?再报内阁,内阁再交皇帝本人预览,层层审核,所以一开始就做得很细。
比如这本,“天?元三十五年七月,杭州织造局出甲等?无暇百蝶穿花、鱼戏莲叶、织金波斯菊提花缎各两百二十匹,朱红、鹅黄色素面缎各三百二十一匹,鸦青一百八十五匹……”
数量会精确到个位数。
哪怕差一套,查一文钱,户部?那关就过不了,直接给你打回来,连夜重算。
但到了民间贸易时?,就显得有些?粗犷了,诸如“雨过天?晴色荷叶杯百余套,海棠红童子连身壶二十余套……”
没有货物来源,没有成色品质鉴定,更没有精准统计。
也就是说,官方进出口贸易基本不会有太大问题,问题出就出在民间贸易上。
而这也跟最初天?元帝的?猜测相吻合。
金晖皱眉,“百余套,一百零一套也算百余套,一百九十九套也算百余套,如此敷衍了事?,成何体?统!”
私商进出口都要纳税,数量对不上,就证明有人逃税!
“这个很难钉死?,”秦放鹤的?反应出奇平淡,“因为有损耗。”
这年头出海贸易风险极大,船毁人亡、血本无归的?事?时?有发生,民间一夜暴富,又一夜破产的?案例屡见不鲜。
经商,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瓷器易碎,在当下的?运输条件下,零损耗绝对不可?能。
官方贸易少税,直采直供成本低,利润率自然高,就有余力研究防震技术。且海船技术先?进,颠簸本就小,所以损耗率相对较低,可?以精确到极致。
但民间商人疯狂逐利,且用的?船只也不如官方那么先?进,为了抵消高昂的?税款和各环节成本,超载是必然的?,导致损耗率居高不下。
往往运出去一百套,抵达目的?地后只有四十套完美的?,若一开始朝廷就收了一百套的?税银,那这一趟海商们就只有赔本。
金晖皱眉,“空子未免忒大了些?,自古无商不奸,必然有人以此谋利,不如叫他们事?后凭碎片退税。”
高门大户内部?不都是这么办的?么,为的?就是防止某些?刁奴胆大包天?,以损耗之名行盗窃之实?。
“谈何容易!”秦放鹤摇头。
朝廷不是没这么想过,但新的?问题迅速滋生:
跨海远航前后可?能持续半年甚至一年之久,船上空间本就有限,让他们再把碎瓷片运回来?运回来再重新拼凑?
费时?费力,不现实?。
更有奸商故意搜罗碎瓷片,专门借机骗税的?。
朝廷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干脆两弊相衡取其轻,统计数量时?总会松松手,彼此省却麻烦。
金晖听罢,似被全新的?认知冲刷,久久无语。
他从没想过这些?。
秦放鹤已经飞速浏览完几?本卷宗,去书桌边铺开白纸,按照瓷器品种分门别类记录,头也不抬道:“身居高位者往往看不到下头公务的?难处,没那么多想当然,也没那么多非黑即白,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来。”
上位者们习惯了发号施令,动辄“我觉得”“我以为”“这儿应该怎样怎样”,其实?都是狗屁。
为什么最忌讳一把手是外行?
因为他们是真的?很喜欢不懂装懂瞎指挥。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当权者自以为是可?能带来的?后果,是难以想象的?可?怕。
所以农研所也好,工研所也罢,哪怕冒着可?能被天?元帝猜忌的?风险,秦放鹤也没松口,坚持要专人专管。
金晖慢慢走?过去,看着他以一种非常奇特的?符号做记录,有点难以置信,“你在教我做事??”
秦放鹤笑?笑?,“你觉得是就是吧。”
他倒没有好为人师的?癖好,只是受够了身边天?真梦想家们的?环绕立体?声,受够了他们满口仁义道德高高在上。
没有后世发达的?信息流通手段,这个时?代的?文人们阶级固化,思维局限性更强、可?塑性更差。
真的?很烦,想杀人的?那种烦。
身边的?人越实?际,对他也越有好处罢了。
金晖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倒是被秦放鹤笔下的?“鬼画符”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什么?”
“阿拉伯数字,一种非常简便的?计数方式。”秦放鹤没藏着掖着,坦然道,“其实?是婆罗多人发明的?,哦,就是如今的?印度国,先?有阿拉伯国人传播开来,早在数百年前就曾随佛教一并传入我国,前后数次……”
早在公元八世纪,阿拉伯数字就曾随佛学东入中国,奈何未被接纳。然后大约十三世纪时?,又曾随□□教东入中国,仍未被接纳!
这数百年间,其实?一直有大量典籍被翻译,而其中的?阿拉伯数字……又被翻译成繁体?汉字数字的?形式。
能考取殿试前三甲的?,算学和逻辑思维都不弱,所以金晖只是简单了解后就迅速掌握了规律,双眼?发亮,如获至宝。
“这种数字有个叫小数点的?东西,”秦放鹤适时?提醒说,“若被有心人利用,其实?很容易产生纠纷,所以也不能说没有弊端。”
直到现代社会,这个弊端也无法避免,所以许多正式场合,传统的?繁体?汉字写法仍是首位。
但用在眼?下这种情况,最合适不过!
金晖一怔,“确实?。”
人手不足,统计进度很慢,但好在秦放鹤极富耐心。
在他有意无意的?影响下,金晖近乎奇迹般地发现,自己的?忍耐力也有了长足进步。
正逢莲蓬上市,古永安日日都派人往这边送新鲜莲蓬和荷花,正经挺有情调。
头茬鲜莲子极脆嫩,去掉莲心,唯余清甜,脆生生的?,好似一品佳果。
金晖颇挑嘴,每次都必去莲心,还?对秦放鹤一口闷的?行径嗤之以鼻,但几?天?下来,他嘴上舌头上都起了大泡,便也默默地改为一口闷。
有时?吃不完,秦放鹤就找个地方插起来,偶尔引得蜂蝶环绕,倒是他们枯燥工作中的?一点小乐趣。
不光古永安有所表示,三不五时?的?,副提举黄本和赵斯年也会亲自来探望,拉关系,或是派亲信来送吃喝,秦放鹤主打一个来者不拒。
原本大家还?有些?提防,可?见秦放鹤这般好相遇,倒有些?松弛下来,直到某日黄本说要带他们出去松快松快。
“钦差大人来了也有半月了,日日辛劳,下官佩服,佩服!可?老话说得好,凡事?过犹不及,需得松弛有度,这差事?么,也非三日两日就办得完的?,难得来了,便由?下官做东道,出去玩一玩。”
金晖听罢,呵呵几?声,先?去看秦放鹤。
却见秦放鹤笑?眯眯的?,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不知有什么好玩的??”
黄本便道:“外人只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却不知金鱼港一带汇聚天?下奇珍,多的?是消遣之所,古今中外应有尽有,只有外人想不到的?,没有这里的?人玩不到的?。正逢明月当空,湖光一色,泛舟湖上,最是动人。”
又凑近了,暧昧道:“不知钦差大人,有何喜好啊?”
秦放鹤摸摸下巴,“美酒?”
黄本大笑?,“这算什么!西域葡萄酒,南国椰子酒,本国洞庭春、玉烧白……应有尽有。”
“佳肴?”
“燕翅鲍肚、驼峰熊掌……”
“佳人?”
“嘿嘿,大人懂行,扬州瘦马、西域舞姬、番邦洋妞儿……”
秦放鹤眯起眼?,转头对金晖道:“记录在案。”
黄本一怔,终于意识到什么,额头上渐渐沁出冷汗,“这,大人这是何意?”
金晖头也不抬,变戏法似的?从桌子下面掏出一本小册子,刷刷狂写,“天?元三十七年六月十六,南直隶市舶司副提举黄本意图引诱……”
黄本脑袋里嗡的?一声,面如土色,忙道:“误会,误会,大人实?在误会了!下官只是,只是听旁人说的?,这,这实?在是一番好意啊!”
你们不接受就不接受吧,怎么还?能记下来打小报告呢?!
秦放鹤和金晖一起抬头看他,“果然是误会?”
黄本点头如啄米,赔笑?不迭,“自然是误会,说笑?,说笑?而已!”
又指天?誓日,“下官之清白,天?地可?证!真心,日月可?鉴!”
说完,不敢久留,胡乱应付几?句,落荒而逃。
仅凭这几?句,有名无实?,自然定不了罪,但……
跑出门后,黄本方才放慢脚步,面上慌乱尽褪,扭头冲里面啐了一口,“小人得志!”
在老子跟前装什么圣人!
男人么,哪里有不爱玩乐的?。
不过是打量着有旁人在,不好随意答应罢了……
还?有那位金家的?小爷,瞧着竟真跟姓秦的?同进退起来,是真心还?是做戏,改日必要好好试探一番!
自此之后,黄本和赵斯年俱都收敛,再没私下来过。
每晚秦山等?人都会过来汇报,今日古永安、黄本和赵斯年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可?曾有可?疑人物在附近出入。
一无所获。
金晖吭哧吭哧剥莲子,偶尔抽空怼一句,“如今咱们还?没查出什么来,他们还?不至于蠢到此地无银三百两。”
来的?时?间越久,他抱怨虽少,可?怼人的?本事?越发长进了。
秦放鹤却极有兴致地让后厨送了几?只生鸡来,兴致勃勃调制酱料涂抹,最后裹以荷叶,做了蜜汁荷叶蒸鸡。
金晖:“……”
这厮到底干嘛来的??
想归想,当秦放鹤邀请同食时?,金晖下嘴半点不带犹豫的?。
别说,还?真别说,荷叶的?清甜中和了肥鸡的?油腻,蜜汁咸甜适口,鸡肉肥嫩多汁,美极了。
吃完,金晖抹抹嘴,十分诚恳道:“来日子归兄纵然官场失意,也可?往后厨一试,我必捧场。”
“难得您狗嘴吐象牙,”秦放鹤懒洋洋道,“免了。”
又用脚踢踢满地狼藉,“有光兄,劳驾。”
我做你吃,我歇你收,很公平。
金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冷着脸收拾了。
吃完了鸡,秦放鹤拿出这大半个月来汇总的?册子,朝着空气中用力一抖,干劲十足道:“走?吧!”
换场子!
第180章 消失的瓷器(五)
秦放鹤和金晖来到前院,请古永安以市舶司的名义传唤名?单上各家?的负责人。
古永安粗粗看了名?单,发现足有十多家?之多,都是有名有姓的民间海商。
他也不敢问缘由,只是立刻点齐人马,分发手令和路引公文,又对秦放鹤解释说:“这上面各家船队多已出海,掌柜的现身在何处,下官也不敢作保,必然?有快有慢……”
从南直隶市舶司出海的未必都是本地船队,北到北直隶,南至江浙,西起云贵,未必没人掺一脚。如今大事已毕,好些负责人都陆续返回自家?,散到天南海北,快则当日,慢则一两月,实在无法保证。
秦放鹤明白他的顾虑,“提举宽心,我非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只要市舶司上下全力配合,无论结果如何,都与你?无干。陛下那头,自有本官一力承担。”
古永安拱手示意?,“多谢体恤。”
通情达理就好,通情达理就好啊!
稍后手令和公文准备好,秦放鹤挨着看了,又将从京城带来的侍卫每组一个编进去,让他们随时注意?传令人的动向。
“还?有,去传令时,看与之对接的是哪个,神色举止有无异常。若借口更衣或收拾行囊,哪怕他们去如厕,你?也要跟着!眼?睛一刻不许离开!期间凡有异常,悉数记录在案,如实来报。”
市舶司上下,如今秦放鹤就只相信一个古永安,哪怕这些去传唤的人,里面或许就夹杂着谁的眼?线。
众人领命而去。
自始至终,金晖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情有些微妙。
算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秦放鹤发号施令,不得不承认确实部署周密,许多自己没?想到的细节,对方都想到了……
“是否太?过谨慎了?”他问。
这么一来,他们身边可?就完全没?朝廷的人了!
“不会?,”秦放鹤道,“之前各方之所以没?动静,皆因保密之故,如今消息散出去,心里有鬼的,就不可?能?完全没?有波动。”
只要古永安在,他们不出市舶司大门就不会?有危险。
他看着那些传令官沿市舶司中轴线快速离去,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廊,最终在尽头的大门口散开,“若有胆小的,保不齐这一诈就会?露出首尾。”
堂堂正正做买卖的,被突然?传唤第一反应是懵,是惶恐,但心里有鬼的,则可?能?慌、怕,本能?地想要销毁证据。
金晖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看着那份清单,微微蹙眉。
仅南直隶市舶司辖下就有如此多的民间海商,可?见贸易兴盛,若果然?有人偷税漏税,该是何等天文数字!
“自古士农工商,绝不可?逾越。”金晖低声道,“商人贪心不足,照这个势头下去,若不加遏制,必生祸乱……”
海贸的利润太?大了,大到连他看了都觉胆战心惊,若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被商人把控……他不敢想会?是何种惨状。
“是啊,凡事过犹不及。”生产力和粮食产量跟上之前,无限纵容商业发展只会?带来灭顶之灾,秦放鹤难得没?跟他唱反调,去旁边山水靠背椅子上坐下,斟茶来吃,“所以朝廷严格把控公凭数量,如今各大船厂也在减少民间订单。就拿今年来说,各处海船全部充公,一艘都没?外流。”
没?了船,没?了出海公文,这些海商就翻不了天。
至少在工研所和农研所搞出实打实的成绩之前,这个现状绝不会?改变。
金晖听了,一言不发去他旁边的位置坐下,盯着光亮的地砖看了半晌,忽道:“福建船厂一案……发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