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知道儿?子在办大事,可具体?在做什么,却?不清楚。
天元帝此举,等于消弭了卢芳枝最后一点遗憾,算他识大体?的?回报。
卢芳枝就笑了。
他颤巍巍从凳子上跪下去,“容老臣最后一次向陛下行礼,谢恩,拜别。”
天元帝没有阻止。
他端坐宝榻,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老师、权臣一点点艰难弯腰,贴地,“老臣,去了。”
卢芳枝父子离开许久,天元帝还站在大门前,一动不动。
他看着对方离去的?方向,眼眶中终于溢出几滴清泪。
董春从后面出来,看着天元帝的?背影,仿佛于无意中窥见了一丝帝王特意埋葬的?柔软。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元帝才转过身来,面向董春时,面上水渍已干,似乎从未有过,眼底惟余无限惆怅。
“正月十九各部衙门回归,告诉柳文韬,命礼部拟几个谥号上来。”
他的?声音如古井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人都会思念美?好的?过往。
但?他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了,那些多余的?同情、柔软和怜悯,早死在帝王路上。
卢芳枝确实很了解他,所以不该说的?话?,一句都没碰。
以退为进,不争即是争,不求,即是求。
天元三十七年正月十七,首辅卢芳枝于梦中去世,享年八十二岁。
祭奠当日?,秦放鹤也?去了。
卢芳枝的?去世,宣告了曾一度煊赫的?卢党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董春崛起,但?如释重负之余,他却?没有感受到多少快乐。
其实他跟卢芳枝正面接触不多,但?偶尔几次擦肩而过,也?不难看出那是一位极富政治嗅觉,极具野心的?对手?。
皇权之下,他们是敌人,但?又?何尝不是盟友。
一方倒下,另一方难免也?有唇亡齿寒之感。
秦放鹤随众人行礼,进香,刺眼的?白色充斥了眼帘。
卢芳枝的?家眷、学生,乃至曾经的?附庸,或是悲伤,或是麻木,或是茫然。
他们悲痛的?,不仅仅是亲人师长的?离去,更多的?还有对不确定未来的?惶恐。
离开之前,秦放鹤最后一次看了那朱门之上的?匾额,卢府。
从今往后,世上再?也?没有卢府了。
“走吧!”
他收回视线,干脆利落地钻入车内。
日?月轮转,该来的?,总会来。
第174章 多事之秋(四)
时下有句话,叫“生有爵,死有谥,爵以殊尊卑,谥以明善恶”,大意是朝臣重名,生前追求爵位,死后追求谥号,爵位用以区分尊卑,谥号用来辨识善恶。
简单来说,一位臣子死后是否能得到朝廷追封的谥号,谥号是好?是歹,至关重要。
若为恶谥,甚至没有,子孙后代在圈子里都抬不起头来。
而当今对爵位把控十分严苛,之前隋青竹九死一生,也才?换了个聊胜于无的子爵,其他人就更?难了。
没有爵位,世?人自然更?看重谥号。
故而天元帝命礼部拟谥号的旨意一下,众朝臣就都松了口?气,纷纷赞美天元帝念旧情、尊师重道。
死后殊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那卢实都快被剃光头了,给?老爷子留点脸面,有何?不可?
试问?陛下对待晚节不保的老臣都能如此宽容,又怎么会苛待我们呢?跟着这样的主子,安心。
于是前番天元帝接连抄家灭族带来的血腥压迫,瞬间消弭于无形。
感受着身边同僚们的情绪变化,秦放鹤不禁暗自感慨,论及恩威并重,天元帝当真?是其中佼佼者。
不过轻飘飘一句话就扭转气氛,安了满朝文武的心。
谥号需概括死者一生,拟定颇有讲究,褒义的多?以文忠庄定素等常见,另有勤慈等中意的。
柳文韬素来谨小慎微,一时拿不定天元帝的意思,便去讨董春的示下。
董春也不明说,只给?了一句话,“陛下重情念旧。”
柳文韬就懂了。
真?要论及卢芳枝的生平,可谓晚节不保,换做狠辣的君主,不给?谥号甚至给?个恶谥也不奇怪。
但天元帝既然大张旗鼓命礼部来做,必然不是这个意思。
可董阁老又特特说陛下念旧,也就说明天元帝依旧赏罚分明,并不因?卢芳枝曾经的功劳而抹去他晚年过错……
梳理明白这些,柳文韬最终选了五个谥号递上去,分别是“文、忠、诚、勤、慈”,三?上二平。
天元帝见了,意义不明笑了下。
“文”者,常表有经天纬地之才?能,也有德高望重之意。
“忠”和?“诚”不必多?言,就卢芳枝晚年表现来说,实在讽刺。
柳文韬垂着头装死,一声不吭。
天元帝睨了他两眼,随手往“勤”字上一点,“卢阁老一生勤勉,临终之际仍不忘忧心国事,勤之一字,恰如其分。”
一个“勤”字,不光抹去临终前的不堪,也掩盖了他前半生的功绩。
一遍就过了!
柳文韬心中窃喜,面上四平八稳地应了,“是,臣这就吩咐下去,命人加紧刻碑。”
晚间正?守灵的卢实接到消息,久久无言。
勤,好?个勤……
正?月下旬,卢芳枝正?式下葬,天元帝又赐下恩典,追封其太师衔。
领了这道旨意之后,卢实被“勤”字谥号刺得体?无完肤的心情才?略略和?缓了些。
“卢府”的规制和?格局完全是按照卢芳枝生前的品阶来的,如今他故去,天元帝又没额外开恩,家人便不能继续居住。
整个二月,卢实都在忙着搬家的事,又要抽空去工研所与高程交接,脚不沾地。
老夫人悲伤过度,也病倒了,卢实又要随侍汤药,越发忙了十倍不止。
三?月初,卢实处理好?了京中事务,预备带母亲扶灵回?乡。
对这个同僚,高程的感官还是很复杂的,憋了半日?也只是道:“节哀。”
现在卢实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木然点头,“按计划,殿试之后五月会先后开工科和?算学恩科,届时必然广纳人才?……”
因?卢芳枝生前所求,天元帝只给?了他七个月孝期,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剩下的时间,也不过堪堪够往返于老家和?京城,最多?再处理下族里的事。
高程应下,“你只管去。”
目送卢实离去,高程心中不免感慨,你说说这爷俩弄得,如今连正?经守孝的空都没了,图什么?
会试在即,内阁却进行了大幅度人事调动:
董春顺势升首辅,兵部尚书胡靖升任次辅,天元帝又提拔杨昭领吏部尚书,杜宇威继续统管工部,柳文韬管礼部,尤峥辖刑部。
至此,内阁六人再次满员。
胡靖素来耿直,爱憎分明,威望颇高,又领着兵部,在当下朝廷生出对外用兵企图的大背景下,升任次辅也算顺理成章。
别看首辅和?次辅虽只一字之差,但实际权力?和?地位天差地别。
说得直观一点,若将内阁整体?权力?视为一,那么首辅一人便掌六成,次辅掌两成,剩下四人分两成。
如此首辅总领,次辅辅佐,井然有序,尊卑分明。
任何?规则的形成都有其必然性,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坏处,也同样明显:容易成为靶子。
所以董春上位后,非但没有给?下马威,反而慷慨地进行分权。
“我年纪也不小了,难免精力?不济,诸公比我年少,各部各衙门的事,能担起来的,就担起来,若有实在拿不准的,再由我去讨陛下的示下也不迟。”
胡靖等人听了,倒没急着欢喜。
乍一看,好?像大家手里的权力?增大了,实际地位也重了,容易立功;可相应的,责任也势必会分摊到各人。
真?这么着,内阁可就不是一个靶子,而是活生生六个了!
“哎,阁老说笑了,”胡靖率先笑道,“您还有几个月才?近古稀,怕不是比我们几个都要耳聪目明,资历又高、经验又足,若没您总领把?关,这大家伙儿心里也没底呀!”
况且他也六十多?岁的人了,能年轻到哪儿去?谁也别说谁!
这头自己刚升任次辅,董春就分权,若给?不知情的人看了,指不定要说自己如何?不安分,椅子没坐热就要争权了呢!
柳文韬等人也都跟着笑,“是啊是啊。”
“阁老,能者多?劳,您老就莫要推辞啦!”
然而董春的意志非常坚决,甚至当天下午就向天元帝面陈。
天元帝听了,拨弄着白玉莲花手串,似在玩笑,“朕看爱卿眼不花耳不聋,少说还能再干二十年。”
董春赔笑,“陛下玩笑了,老臣承蒙圣眷,荣升首辅,已是惶恐之至,如何?敢拿江山社稷做耍?且朝中大小事务日?益繁杂,天长日?久的,老臣也怕有所疏漏,诸位阁员皆有大才?,便该加以善用,也好?替陛下分忧。”
“嗯,”天元帝颔首,“事情么,确实是有些多?。”
说着又笑,“这份杂乱里头,倒有七、八分是秦子归那小子做的。”
什么农研所、工研所的,又因?此故加开恩科,挖掘矿藏、招收铁匠等等,乱作一团。
甚至对外,高丽也乱成一锅粥。
不过么,乱得好?!
“老臣惭愧,”董春亦笑道,“小子无状,全赖陛下宽仁,遇之私下里也常训诫,只是本性难移。”
“罢了罢了,朕也不过随口?一说,”天元帝站起身来,摆摆手,神色微妙,“汪遇之自己也是这两年才?稳重些,又摆什么严师的风范,没得叫人笑话。本性难移,那便不移也罢。”
对秦放鹤,天元帝无疑是满意的,自己说可以,一听别人说,反倒不开心。
“是,”董春自然欢喜,“只是如此一来,越发纵得他张狂了。”
“他年轻,狂些也无妨,”天元帝浑不在意道,“况且他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
踱了几步,天元帝又道:“朝中谨小慎微的臣子够多?了,实在乏味,有几个赤子心性的,反而难得。”
君臣二人说了一回?话,天元帝便准了董春所奏,又顺手将白玉莲花手串给?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此物在三?清殿开过光,朕今日?将它赐予爱卿,爱卿可要长命百岁,替朕好?好?管着内阁。”
这些年来,天元帝虽然有意提拔翰林院对抗内阁,但前者的资历和?见识、威望实在难以抗衡,所以董春这种主动分权的行为,实实在在做到他心里去了。
董春见状,双手接过,感激涕零,“微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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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春升任首辅之后,董门所有核心成员集体?收敛、内缩,然即便如此,也多?的是人主动凑上来套近乎。
作为三?代核心,秦放鹤不堪其扰。
谁说文人有风骨,宁折不弯来着?
在文人之前,大家还有另一个头衔:官。
是官就不可能不想往上爬。
好?在会试、殿试近在眼前,好?些官员都被抓了壮丁,今年秦放鹤和?孔姿清也没跑了,被按到考场后面帮忙阅卷。
阅卷真?不是什么好?活儿,一连数日?,睁眼闭眼都是各色文章,到了后期,甚至梦里都在批卷子。
卧房隔音也不好?,秦放鹤就不止一次听到隔壁半夜说梦话,“……不知所云”“多?了,太多?了……”
好?不容易熬完会试,难兄难弟出了门,先找个澡堂子一起泡,又说起来日?前程。
天才?也爱扎堆出现,这一届考生水平不能说不好?,但相较于前面三?届的群星荟萃,只能说有点平平无奇。
好?,但不够突出。
秦放鹤舀了一瓢热水,冲去澡豆搓起来的浮沫,“平倒也罢了,肯吃苦、能办事就好?,我也好?管。”
孔姿清听他话里有话,“怎么说?”
算起来,秦放鹤入翰林院已有两届六年,按照旧例,也该往外调了。既然外调,好?不好?管的,与他何?干?
秦放鹤搓了把?脸,扑腾胳膊腿儿游过去,两人凑头说话,“我揣度陛下的意思,只怕一时三?刻的,未必叫我出去。”
这会儿会试都结束了,殿试近在咫尺,正?常情况下,翰林院众人的安排也该有眉目了。
秦放鹤不说日?日?面圣吧,三?天至少能见两回?,可天元帝愣是一点口?风都没透。
不光他觉得奇怪,掌院马平也暗示过,甚至金晖那厮私下也旁敲侧击问?过,话里话外都透着“你那首辅师公是不是给?你留了好?货”的意思。
“连掌院大人都这么想,那就有几分意思了。”孔姿清想了想,“恐怕陛下是要委以重任。”
以秦放鹤的起点,根本不可能用学政啊知州知府之类的职位打发了,怕只怕是下一个隋青竹。
第175章 多事之秋(五)
会试放榜之后,秦放鹤等参与阅卷、监考的官员们开始轮休,但秦放鹤完全?没有休息,而是跑去?城外看实验田。
“……工科、算学加恩科,农科是不是也可以搞一搞?”回到京城搞专长的周幼青容光焕发,活像换了个人,“再者南部诸国气候湿热,不少种子都?是那里来?的,年前后就冻死一批,放在京城只?怕种不出?。”
都是新开设的什么“所”,没道理人家有的,咱们没有呀?
这还是你自己直接管着呢!
老爷子一把?年纪了,性子还挺急。
“种地的人好说,目前倒不需要那么多人手……”秦放鹤安抚道。
育种跟搞工程不同,是妥妥的水磨工夫,人不在多而在精。
除此之外,气?候、土壤、水文等等,都?至关重要。
这会儿?东北黑土地还在辽人手里攥着,而海上运回来?的好多种子都?是热带亚热带作物,喜水喜湿,在北方根本种不出?来?,需要好好区分,投放到适合的水土进行验证。
望燕台城郊呢,就这么个自然条件,就算着急上火把?擅长种橡胶树的农学专家拖过来?,他也没招儿?!
原本很多可以在高科技实验室进行的步骤,眼下受限于实际条件,只?能用笨办法:实地投放。
看来?还得找天?元帝,看看能不能在全?国各地设立代表实验田。
嘶,想?法很简单,可如何实施,派什么人监管……想?想?就头?疼。
秦放鹤素来?注重养生,既然头?疼,索性就不想?了。
反正?近期董门要低调行事,这种关乎江山社稷的敏感大事,就丢给皇帝陛下自己拍板吧!
正?好注定了要孕育一大批名为“失败”的英雄母亲们,我不粘手,纵然到时候天?元帝发怒,这邪火也烧不到我身上!
“你记着就成,”周幼青也知道急不来?,“左右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得的。”
那指定记着。
秦放鹤点点头?,又顺着田垄四处走着看,边走边看边问:“可缺什么不缺?大家伙儿?日常吃喝用度都?够么?中间可曾有人克扣?”
苦谁也不能苦科研工作者,这是原则问题。
周幼青就笑,“陛下亲自题匾,谁又敢不上心??都?好,你可莫要乱来?。”
对秦放鹤的做派,他也有所耳闻,知道这小子是真敢冲上面开口,生怕那句话没说着,转头?天?元帝跟前就多了一笔饥荒。
秦放鹤对他质疑的眼神相当不满,理直气?壮道:“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乱来?!我已经找到冤大头?,不是,赞助商了!”
“什么商?”周幼青本能追问了句,又语重心?长道,“子归啊,官商有别,许多事一旦牵扯上商人,后患无穷啊!你可莫要因一时艰难而入歧途!”
秦放鹤:“……不是,您误会了,不是商人,是知名不具热心?乡绅!”
完全?自愿!
“乡绅?这也罢了。”那就是前任官员及其家眷,周幼青神色缓和,又不禁赞道,“终究是做过官的,当真令人钦佩。不知是哪里的哪位?又是如何知道农研所的?”
农研所虽成立了,但并未对外大肆宣扬,而就算知道的,也不大会把?种地这种苦差事放在心?上,所以外面了解的不多。
“呃……”果然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来?圆,秦放鹤绞尽脑汁道,“这个么,现在还不便讲,来?日果然过了明路,您就知道了。”
周幼青不疑有他,也就被混过去?了。
农研所条件确实不错,各色米面时蔬是不缺的,中午秦放鹤还留下吃了杀猪菜。
猪头?肉炖得稀烂,配着他前番送过来?的酸菜,肥而不腻,美死了。
还有山下河里抓来?的鲜鱼,加了豆腐炖出?雪白的汤来?,呼哧呼哧趁热吃,鲜嫩的豆腐和鱼肉微烫,鲜气?儿?顺着毛孔一个劲儿?往外钻,鼻尖儿?上都?沁出?热汗,别提多带劲。
另有一大锅卤味猪杂和尾巴棍儿?,没多少油水,但格外有滋味有嚼头?,秦放鹤一个人就吃了好些?,带得周幼青等人也觉胃口大开。
据伙房反应,当天?午饭多消耗了大半锅饽饽。
下午秦放鹤吃饱喝足回城,周幼青还不忘追着嘱咐,“这边什么都?不缺,你千万不要在陛下跟前乱来?!”
苍天?可鉴,秦放鹤真没乱来?,他足足观察了好几日呢!
以往每到冬半年,北方边关就要紧张,皆因北部游牧民族受限于自然环境,冬半年水草不丰,活不下去?,就会南下劫掠。
但自从天?元帝登基后,态度强硬,着实命人打了几场硬仗,叫敌人不敢妄动?。
天?元二十?三年,北方大旱,辽人猖獗,伙同周边部族南下犯边,彼时大禄刚经过天?灾,内外空虚,天?元帝就发了狠,命探子深入草原,释放畜疫。
周边几个国家的牲口都?遭了殃,牛马成片死去?,几近绝种。
失去?座驾,他们引以为豪的骑兵也就没了用武之地。又因为没了最大的食物来?源,许多百姓被活生生饿死。
据说草原上、林海间,饿殍满地,哀嚎声日夜不绝。
而天?气?转暖之后,腐烂的人畜尸首又引发了新一轮瘟疫……
也就是从那一年起,北方诸国整体实力暴跌,几个小型部落更彻底从人类史上消失,而大禄朝获得了宝贵的喘息空隙,国力对比就此改写。
北方诸国逐水草游牧而生,灭他们的牲口跟灭国没什么分别,平心?而论,实为下策,不可谓外人道也。
所以当年的事只?有少数几位高层大佬知道真相,而绝大多数人还沉浸在“天?佑我朝”“老天?都?看不下去?,故而降下灾祸”的假象中。
当年也正?是从汪扶风口中听到这件事,才让秦放鹤最终下定了变革的决心?,敢于向?天?元帝循序渐进地输出?各种理念。
因为这位君王的芯子就极其疯狂,极其狠戾。
若非祖宗定下什么“以和为贵”“以仁治国”的遮羞布,天?元帝是真敢堂而皇之地发动?灭国战争。
尤其去?岁开始,高丽亦被温柔驻扎,以辽国为首的北方蛮族就更谨慎了。虽偶有小股牧民三五成群作乱,但大禄百姓有了防备,寒冬到来?前南撤,他们也只?好扑了个空。
抢不了大禄,又担心?打了儿?子,牵出?老子,不好明着打高丽,但百姓还得想?法子活下去?,怎么办?
然后辽人就跟女真火并了。
这时候的广大北部地区,绝大部分都?是不毛之地,每年就那么点儿?产出?,都?是有数的。
养一百万人捉襟见?肘,但如果杀掉对方的五十?万呢?
不就都?能吃饱穿暖了?
陆续接到北方来?的消息后,这个年天?元帝过得就很痛快,连带着后期也很痛快地同意给卢芳枝谥号。
打吧打吧,等你们都?打得半死了……
这份纯粹而质朴的快乐一直延续到殿试结束,还在不断滋生,常品常新。
眼见?天?元帝这日心?情不错,秦放鹤就把?农研所面临的问题说了,天?元帝瞬间觉得快乐减半。
来?了来?了,讨债的又来?了!
有这小子在,国库的银子就不愁花不完!
君臣相处六载有余,天?元帝眉梢一挑,秦放鹤就知道他要骂什么,当场抢答:“微臣混帐,只?是陛下,微臣不要银子,只?要人才和地方衙门支持。”
天?元帝沉默一息,怒道:“胡言乱语!”
说得轻巧,只?要人才,人才不要养的么?
还地方衙门支持,怎么支持?还不是要朝廷拨款!
这小子好是好,就是太费银子了!
秦放鹤才要再说,却见?天?元帝突然笑了下,不怀好意的那种。
秦放鹤:“……”
“要银子,倒也不是没得商量,”天?元帝不紧不慢端起茶来?吃,又掀起眼帘,穿透氤氲的空气?看过来?,“只?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你回回要,朕回回给,叫其他衙门听了怎么想??”
秦放鹤眨巴下眼,满面真诚,“那您也给啊。”
多简单呐,都?给!
天?元帝:“……”
就挺想?把?茶碗甩他脸上。
秦放鹤见?好就收,“陛下尽管吩咐。”
天?元帝没好气?道:“时机未到,先滚蛋吧!”
秦放鹤就滚了。
他走后,天?元帝却又笑骂道:“小王八蛋……”
胡霖也跟着笑,“这便是阁老之前说的,陛下纵着的缘故。”
臣子么,最会察言观色了,但凡皇帝不是那么喜欢,在御前必然规矩得鹌鹑也似。
天?元帝从鼻腔内发出?几声轻笑,算是默认了。
不用卢芳枝去?世前提醒,秦子归这小子,他也打算重用。
但他有个最大的缺点:年轻,太年轻!
步入朝堂六年了,大事小情做了一大堆,满打满算,才刚满二十?五岁!
多少大臣的孙子都?比他年长了。
年轻就意味着资历浅,难以服众。
眼看着又一轮殿试结束,过去?三年内,秦放鹤勤勤恳恳,从未出?错,按照旧例,就该继续往上升。
但这么一来?,他就不能继续留任翰林院了,想?再如之前那般日日同天?元帝说话也不能够。
若要日日御前召见?,又太特殊太显眼了些?。
而且,现在秦放鹤就是五品官了,哪怕只?升半级,也是从四品。
二十?五岁的四品官,听起来?简直荒谬。
除非……立下大功,越级晋升。
天?元帝毕竟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不敢赌自己还有多少岁月,能不能等到这名年轻的臣子完全?展露出?所有的野心?。
可偏偏他提出?来?的几项国策,要么不便公之于众,要么三年五载内未必能见?成效,强行晋升,反而可能影响大局。
所以天?元帝就想?着,挑个合适的差事让秦放鹤往地方上走一趟,刷功见?效快,回来?再升,阻力也小些?。
况且那几件事相当微妙,非天?子心?腹不可为。
胡霖猜出?他的用意,“陛下圣明,只?是隋爵爷……”
天?元帝欣赏秦放鹤,胡霖也跟他交情不错,回想?起当初隋青竹九死一生的样儿?,仍有些?后怕。
但凡略差点儿?,可就回不来?了。
“玉不琢,不成器,多带些?人也就是了。”
第176章 消失的瓷器(一)
秦放鹤被单独留下谈话早已不是稀罕事,翰林院众人也?都习惯了,换班后各自散去。
可今天他一退出殿外,却见金晖还等在?廊下。
回翰林院的路上,趁着人少,金晖问道:“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托卢芳枝临终一搏的福,金汝为只是被贬为七品知县,虽耻辱,好歹性命还在。而金晖那两位还在?地方上历练的兄长,旁支的叔伯兄弟,此生都未必有回京的机会。
几乎一夜之间,金家的担子就全转到金晖肩头。
金晖固然早就有意同秦放鹤修好,奈何后者反应平平,始终是既不反抗,也?不接受。
公理公道?的说,秦放鹤颇佩服金家父子的能屈能伸,但漂亮话?谁都会说,他不可能被一点表面文章打动。
画饼而?已,吃不饱肚子的。
金晖深知这?一点,于是几天前?就放了大招,说金氏一族可以?为农研所提供资金援助。
五根手指还不一样长呢,眼下农研所确实?不如工研所受重视,无论拨款还是人手,都落了后。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金家纵然大不如前?,也?比秦放鹤和周幼青这?两个穷鬼阔绰不知多少倍。
奈何秦放鹤对此一直避而?不谈,显然金晖有点等不起了。
秦放鹤算官场前?辈,待本届三鼎甲入职,他随时可能被调走,再想见面就难了。若不抓紧时间定下来?,谁知后面会不会再生波澜?
如今的金家,已经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你?我同在?朝为官,也?该明?白一个规矩,”秦放鹤停下脚步,揣着明?白装糊涂,“银钱不过手。既然是为朝廷效力,金编修不如直接上奏陛下,何苦再费事?”
上赶着不成买卖。
你?给?
嘿,我不要!
金晖看着他的眼神十分?复杂。
为什么不直接上交,还用问?
一来?官不与民争利,金家的家底怎么来?的,根本经不起细查。他爹刚被贬官,这?会儿自己大咧咧上交家产,岂不是昭告天下:我家有巨额财产来?路不明?!
都察院不弹劾、三法司不联查,都对不起这?份送上门的心意!
二来?,天元帝要面子,这?会儿朝廷还没穷到那份儿上呢,怎么就到了要臣子倾家荡产支援的地步了?
来?日?金晖若真的公开上缴,天元帝要还是不要?
若要,难免留下觊觎臣子家产的恶名,其他朝臣见了又当如何?是不是也?要群起效仿?
不效仿的,恐怕天元帝不高兴;效仿的,只怕这?笔帐就要算在?金晖头上……
所以?他就想着,先走秦放鹤这?条路子。
天元帝何等英明?神武?过不了多久也?就知道?真相了,到时候纵然不公开,多少也?能念金家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