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旧日?过失也?可抵消,又不至于惹人非议,此为万全之策。
 奈何秦放鹤不接招!
 第一步就夭折了!
 秦放鹤说完,抬脚要走,就听身后的金晖扔过来?一句,“你?待如何?”
 这?就对了嘛!
 秦放鹤啧了声,却没回头,“等着吧!”
 天元帝让他等,他让金晖等,很公平。
 五月初一,新一轮对外海贸清单过了内阁,递到天元帝手中。
 自天元三十一年万国来?朝后,大禄陆续增开多个对外贸易港口,其中就有位于南直隶和浙江交界处的金鱼港,出口商品以?丝绸、茶叶和瓷器为主,为专走西方航线的港口之一,吞吐量日?益增大。
 但天元帝看过清单后,却未见多少喜色。
 稍后众人换班,秦放鹤照例留下,天元帝问:“去岁金鱼港交易清单,你?可还记得?”
 说老实?话?,出口贸易非秦放鹤所长,虽有印象,但具体数量,还真不敢说一字不差。
 “回陛下,与今年相差无几。”
 若有大出入,内阁那边早就往下问了。
 既然没问,那就是没有大毛病。
 “相差无几,”天元帝甩了甩新换的玛瑙十八子,“就是这?个相差无几。”
 他对胡霖一摆手,后者就心神领会,忙命人去取了过去三年的清单来?摆开。
 秦放鹤也?凑过去看,就见天元帝点了点那些?数字,“过去几年中,桑园和茶园数目变化不大,丝绸和茶叶倒也?罢了,可瓷器呢,嗯?”
 他不说,秦放鹤还真没留意,或者说大部分?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秦放鹤迅速回忆了一番,“据微臣所知,过去几年中,南方新增两座官窑,且改良技法……”
 正常情况下,产出的瓷器数量也?会随之增加,可现实?却没有。
 “陛下明?察秋毫,微臣失职……”
 该认错的时候就要认错。
 不得不说,在?国库收入这?方面,满朝文武都没有比天元帝更细的。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非你?失职,”天元帝摆摆手,“如此细微之处,原本朕也?不曾留心,还是前?番无意中与皇后说起,她偶然提了一嘴……”
 当时皇后是这?么说的:“听说我朝瓷器在?海外价比黄金,以?后产出更多,国库也?就更宽裕了。”
 天元帝顿如醍醐灌顶。
 是啊,本该一年多似一年的,可怎么就不动呢?
 秦放鹤试探着问:“是否与报废有关?”
 天元帝瞅了他一眼,秦放鹤就懂了。
 平时大批量出口的多是民间流传的上品,本国瓷器烧制技术拥有漫长的发展期,如今已经相当成熟,投入增大必然带来?产量提升,没有例外。
 而?真正报废率高、无法保证产量的精品,对外只用于两国友好往来?的高层互赠,并不流通。
 也?就是说,金鱼港出口的大宗瓷器量连续几年原地踏步,毫无道?理。
 联系前?几日?天元帝的话?,秦放鹤沉吟片刻,“陛下想让微臣去查明?谁卖去了哪里?”
 天元帝丢过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瓷器不会凭空消失,但也?不太可能在?国内私下转卖,因为暴露的风险太高。
 那么必然是暗中以?民间海上私人贸易的形式,流入海外。
 “历来?船队出海都要报备,人员、货物清单登录造册,督窑局、市舶司……都跑不了。”天元帝来?到书案前?,看着墙上挂着的大航海图,“朕要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
 这?只是无意中发现的,那其他没发现的呢?
 丝绸、香料,是不是也?有猫腻?
 秦放鹤道?:“为君分?忧乃人臣本分?,微臣万死?不辞,不过陛下,微臣还想讨个几人同行。”
 “随行护卫自不必说,”天元帝唔了声,“金鱼港毗邻浙江,苗瑞就在?那里做巡抚,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秦放鹤笑道?:“一来?,微臣不通烧造,需得有个懂行的;二么,微臣也?没到过南直隶,需得有个向导。”
 其实?他去过。
 早在?当年未过会试时,他就曾与齐振业南下,给当时的南直隶臬司衙门送信。
 懂行的好说,至于南直隶的向导么,天元帝也?笑了,“你?想要金晖。”
 “是。”秦放鹤毫不避讳道?,“浙江虽近,然市舶司终究不归那边管,未免有越界之嫌。金晖祖籍南直隶,有他同行必然事半功倍。”
 “准。”
 “去哪儿?”接到消息的瞬间,金晖都懵了。
 “金编修也?数年不曾返乡了吧?”秦放鹤笑眯眯道?。
 金晖笑不出。
 他是一直想参与,但没想以?这?种方式参与。
 “下官祖籍南直隶不假,然南直隶甚大,老家距金鱼港远矣,故而?下官对那一带并不熟悉。”金晖努力心平气和地解释,“大人错爱,下官惶恐,未免延误朝廷大事,还请大人另择良将?。”
 “是不能,还是不敢?”秦放鹤还是笑着的,语气却尖锐如刀,字字见血,“所以?你?想要戴罪立功,却不愿承担任何风险,只想坐享其成,是吗?”
 金晖的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
 南直隶确实?大,金晖老家也?确实?不在?金鱼港和那几口供货的瓷窑附近,但他真的不熟悉么?
 早在?卢芳枝大权在?握时,他的爪牙遍布全国,而?南直隶作为弟子金汝为的老家,更是重中之重,茶园、织造局、窑厂、市舶司,哪里没有他们的眼线?
 如今金晖作为明?面上金家硕果仅存的人,这?些?人脉关系,金汝为不提前?交代给他,难不成还要带到坟茔里去么!
 金晖不去,是因为他不想得罪人!
 想给自己留一点暗处的力量,以?备来?日?!
 眼见自己的小算盘被戳破,金晖骤然色变,兀自嘴硬,“下官不知大人说什么。”
 “你?知道?,而?且非常清楚。”秦放鹤围着他慢慢转着圈子,言辞越发犀利,“连目不识丁的土匪上山入伙,都知道?先纳个投名状,金编修饱读诗书,出身名门,该不会连这?点礼数都不懂吧?”
 钦差出行,确实?容易立功,但也?容易死?人。
 之前?隋青竹出去一趟,饶是有苗瑞保驾护航,回来?还休息了大半年,这?事儿谁不知道??
 但凡稍有差池,坟头草都换了几茬了。
 金鱼港那边,秦放鹤可以?去,也?必须去,但需要有人打配合。
 说得难听点,要有人挡枪。
 对方需要熟悉南直隶,又要跟自己的作风高度一致,该狠的时候狠得起来?,不互相拖后腿,也?不能同属一个阵营。
 对方最好家中又有点势力,被人所忌惮,敌人也?不敢轻易下手……
 这?么一筛,可选的范围就很有限了。
 你?金晖不是一直想改换门庭么?
 机会来?了!
 抓住还是不抓,全在?你?。
 金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青筋直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有说不的机会?”
 秦放鹤先在?陛下跟前?直接提起此事,就算过了明?路了,若自己推三阻四?,陛下必然不快,往后岂有出头之日??
 打从一开始,这?厮就一定要拖自己下水的。
 秦放鹤笑得更欢了,“没有。”
 开什么玩笑,一直都是你?求我,而?不是我求你?,既然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来?。
 脏活累活不抢着干,我就塞给你?,你?不接也?得接。
 不光现在?没有说不的机会,早在?卢芳枝去世那一刻起,你?就没有了。
 金晖闭上眼,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满是苦涩,“我懂了,以?后你?唱红脸,我唱白脸。”
 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公平交易这?一套,在?秦放鹤这?里根本行不通。
 政治同盟最忌讳背叛,无论成败,皆为世人所不容。
 这?一趟南下,要么他死?在?南直隶,要么安全归来?,但以?后……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倘或董门还不能真心接纳,那么来?日?他必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秦放鹤仍毫不留情给予最后一击。
 “不,”他微笑道?,“是我唱红脸,你?没脸。”
 金晖的脸,彻底黑透了。
 五月南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光暑气就?够受的。
 阿芙帮忙收拾了许多清凉解暑的丸药,“出门在外的,自己当心些,不舒服了就?请大夫,可千万别硬撑……”
 秦放鹤笑道:“我晓得,你在家该怎样就?怎样,也别太?担心了。”
 怎么能不担心呢?
 阿芙本能地想起之前的隋青竹,多吓人呐!
 听说如今还带着病根,见风就?咳,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钦差钦差,听着威风,说白了,就?是?踩着别人上位,岂有不招恨的!
 可话说回?来,纵然不做钦差,也少不了明争暗斗,一日也不得安生。
 “我听说那金晖为?人狡诈,不逊其父,怎么偏点了他同行?”阿芙问道。
 其实内中道理,她未必不明白,只是?丈夫身边多了那么个人,怎么想怎么不踏实。
 秦放鹤也明白她的担忧,捏着她的手安抚道:“我什么时候打过没把握的仗,嗯?放心,我有数。”
 金晖此人确实有些本事,尤其在对外的态度上,跟秦放鹤高度一致。
 他够狠,够阴,单看这一点,无论是?赵沛还是?孔姿清都做不到?,白放着不用可惜了。
 但他出身太?高,心思也太?多了,口口声声投靠自己,何曾有过一点真心?
 即便秦放鹤接受他的所谓“捐款”,捐出来的,真是?金家的存货吗?
 这厮打从一开始就?想两头吃,想用下面人的银子在秦放鹤这里铺路。若成了,他就?是?下头众人的恩人、新领袖,又能在秦放鹤和天元帝跟前卖好。
 隐忍几年,待日后羽翼丰满,便是?自立山头之?时。
 可谁比谁傻呢?
 不可能什么好事儿?都给你占去了。
 秦放鹤要做的就?是?提纯,逼着金晖站队,砍掉他在暗处的所有臂膀,掐灭一切尚未来得及萌发?的威胁。
 游刃有余的两面派?
 做梦去吧!
 要么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要么你就?真刀真枪干,彻底洗清身上旧党的成分。
 没有第三种选择。
 阿芙靠着他,轻声道:“知道归知道……怕只怕他狗急跳墙。”
 可还是?免不了担心呐。
 “他不敢,”秦放鹤平静道,“因为?金汝为?还活着。”
 如果金汝为?死了,金晖的那几个远的近的兄弟死了,他是?个孤家寡人,倒是?可能豁出去。
 但现?在?
 相较报仇,他们更?渴望借机复起。
 同归于尽,听着惨烈,其实是?最需要勇气的一件事。
 阿芙笑了下,“那倒也是?。”
 就?像她自己,纵然族中有那么多龌龊事,曾经那般痛苦,也不都因为?有母亲和妹妹熬过来了么?
 她还要再?说,阿嫖的大嗓门就?在外面炸开了,且飞速逼近,“爹,娘,我可以进?去吗?”
 阿芙和秦放鹤对视一眼?,都笑了,“进?吧。”
 昨儿?赵沛帮忙联系的那对前任镖师母女?就?到?了,当娘的四十出头,女?儿?二十二岁,都不卑不亢,十分精明干练模样,半点不扭捏。
 夫妻俩考察一回?,觉得不错,便都留下做了供奉。
 日后当娘的就?跟着阿芙,一年五十两,管吃住和四季衣裳。若是?做得好,以后还可以给她养老送终。
 母女?俩漂泊多年,也有些累了,若能从此安定下来,自然是?好的,也是?欢喜。
 女?儿?芳姐给阿嫖和阿姚姐弟俩当启蒙师父,一年三十两,同样包吃包住包穿。不过眼?下阿姚才一岁,且早着呢,便只教导阿嫖,今儿?一早就?带着活动手脚了。
 听阿嫖的声音中满是?雀跃,师徒俩相处应该不错。
 果然,阿嫖进?门时满头汗,脸蛋也红扑扑的,亮晶晶的眼?里满是?雀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师父真厉害啊,一蹦那么老高!她还会使梭子镖,刷拉拉可威风!说日后若我表现?好,也教给我……”
 阿芙含笑听着,掏出帕子给她擦汗,“习武可是?苦得很,日后别哭鼻子!”
 她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指望自家女?孩儿?当什么功夫高手,能强身健体,出门在外不给人欺负、能自保就?够了。
 阿嫖浑不在意,笑嘻嘻看她,“爹说了,女?孩儿?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哭完了继续练还不成么?”
 秦放鹤听罢,抚掌大笑,“这话在理。”
 阿芙嗔道:“就?是?你纵得,满嘴歪理。”
 阿嫖觉得娘这话说得不对。
 爹说过,黑猫白猫花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管它歪理正理,好使不就?得了!
 三人正说笑间,门外又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姐姐姐姐!”
 平时秦放鹤忙,阿芙也不清闲,故而自打阿姚落地,倒是?阿嫖这个姐姐陪他多些,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叫的也是?姐姐。
 如今长大了,会走会跑了,也整日跟屁虫似的追在阿嫖身后,一个错眼?看不见就?着急。
 “这儿?呢!”阿嫖喊了声,从侧厅屏风后面绕出来,也不去接,只冲着小尾巴张开手,“来,过来。”
 听见她的声音,阿姚心下大定,只越发?着急,又对着高高的门槛犯愁。
 后头乳母才要抱,却见阿姚已?经鼓起勇气,扶着门框,努力抬起小短腿儿?,嘿咻迈了过去,然后后脚尖刮在门槛边缘,吧唧一个大马趴。
 乳母:“……”
 众人才要去抱,里面阿嫖就?听见动静走过来,一派长姐风范,“让他自己起来。”
 爹娘都说过的,小孩子嘛,哪个不摔?摔摔打打长得才结实。
 别看阿嫖年纪不大,但不知怎的,乳母等人就?是?有些怕她,听了这话,果然束手后退。
 这下摔得有点疼,阿姚在地上懵了半天,仰起脑瓜看她,小嘴儿?一瘪,泪汪汪的,“姐姐。”
 多可爱呀,挂着露水的白面饽饽似的。
 但阿嫖又狠心往后退了一步,“嗯,姐姐在这儿?呢。”
 小胖子哼哼两声,到?底没掉金豆豆,自己撅着屁股麻溜儿?爬起来,吧嗒吧嗒跑过去,举起磕红了的小胖手给她看,“呼呼!”
 看吧,小孩子多精明呐!
 他们总喜欢示弱,你若心软,他们就?懂了:哦,日后我哭一哭,闹一闹,就?得逞了。
 可你若狠下心不理,他们就?知道这一套不管用,不也就?这么过来了?
 阿嫖跟揉西瓜似的呼噜呼噜弟弟圆滚滚的脑瓜子,很敷衍地往他手上吹了两下,“行了!”
 阿姚就?嘿嘿笑起来,又要跟她拉手。
 见一大一小牵着手进?来,阿芙便彻底放下心。
 挺好的。
 姐弟俩都窝在炕上,看母亲忙来忙去带人收拾行李,没多久就?好几个大包袱。
 “爹,你要去杀人吗?”阿嫖语出惊人。
 秦放鹤:“……”
 阿芙:“……”
 这孩子听谁说的!
 阿嫖眨眨眼?,理直气壮道:“我听小姑姑说,每回?钦差出马,都要有贪官污吏掉脑袋。”
 这不就?是?杀人嘛。
 秦放鹤捏捏眉心,董娘那姑娘是?真虎啊!
 听说前几日宴会上还把谁家的小少爷揍了,原因是?对方打马球输不起,还当众摔杆子。
 “……你小姑姑的原话你不听,”阿芙无奈道,顿了顿,只好又描补说,“满口死啊活的。”
 纵然真杀了,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当官的死了,天下皆知,可那些老百姓死了呢?也不过一阵风似的,刮过也就?算了。
 阿嫖哦了声,又眼?巴巴去看秦放鹤,“那爹,你还回?来过年吗?”
 对小孩子来说,过年就?是?顶了天大的事。
 若一家人不能一块除夕守岁,还有什么劲!
 “这个说不好,”秦放鹤过去,认真想了会儿?,“不过爹会尽快回?来的。”
 “去哪儿?啊?”阿姚正埋头啃牛乳大饼,听了这话才有点反应。
 有阿嫖对比,显得就?跟慢半拍似的。
 秦放鹤大笑,“去给你们买好玩的!”
 阿姚顶着满嘴点心渣滓,满眼?欢喜,才要掰着指头数,阿嫖就?伸手往他脑袋上呼噜一把,“吃你的吧。”
 瞎想什么呢!
 五月初六,端午节一过,秦放鹤就?带着金晖启程了。
 与上次隋青竹南下不同,这回?可没有自家人对接,所以天元帝给他们配齐了护卫人手,另有各自的心腹带着。
 秦放鹤带了秦山和秦猛。如今他们带的白云村后生们也都能独当一面了,又有芳姐儿?母女?加入,留守家中就?不怕了。
 阿芙倒觉得他有些过分小心,“如今师公高居首辅,我不去找旁人的麻烦就?罢了,谁还敢来与我起冲突?”
 一行人先走陆路,然后转入大运河,一路带着圣旨,低调行事。
 走水路时众人全?程不下船,秦放鹤和金晖的房间紧挨着,除了夜里睡觉,全?程不离眼?。
 秦山和秦猛也把金晖的那个心腹轮流看住了,全?场紧盯。
 这么严防死守几天后,金晖就?顶不住,苦笑道:“钦差大人这么不信任我么?”
 简直跟坐牢似的。
 但凡出恭时间略长一点,他就?能在外头敲门递纸!
 秦放鹤果断点头,“是?。”
 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你就?是?来挡枪的呀!
 咱们关系且没那么亲近呢!
 金晖:“……”
 说没脸,你还真就?不给我脸!
 金晖定了定神,拿出空前的真诚,“既然我敢来,就?已?有了觉悟,断然不会做出通风报信之?举。”
 秦放鹤还真不担心他通风报信。
 没死角啊!
 现?代人总觉得古人会飞鸽传书,往来神速,真来了就?知道实用价值过低,低到?不如养人。
 鸽子认路不假,但航线固定,且可能中途被捉、被打、迷路或淋雨丢件,需要同时出动数只鸽子才能保证对方一定能接到?。
 望燕台距离南直隶金鱼港将近三千里,鸽子要玩命儿?飞多久?风险多大?有形和无形的成本太?高。
 即便可行,但漫长而频繁训练过程中,对手都是?瞎子吗?看不见某个地点总有信鸽飞进?飞出?不给你红烧了才怪。
 若带出来中途放飞,你猜鸽子会往哪儿?飞?
 秦放鹤现?在做的这些,监视反倒是?次要的……
 五月南下,顺水顶风,十来天就?到?了扬州地界。
 看见岸边界碑时,秦放鹤还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年入朝堂之?前,自己跟齐振业走的那一趟。
 大概是?两年前吧,曾经威风凛凛的前任南直隶按察使朱元突然以老母年迈久病为?由,上书致仕,当时还曾引起不小的风波。
 因彼时他也不过才五十来岁,但已?经做过权倾一方的按察使,可谓前途无量,但偏偏在这个当口隐退,天元帝还真就?准了。
 然后朱元致仕的当年,福建船厂事发?,次年,卢芳枝借故辞去吏部尚书一职,卢党正式在斗争中落入下风,附庸们陆续被清算。
 秦放鹤就?觉得,朱元一定是?暗中跟天元帝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才能以极小的代价,换取后半生无忧和子孙后代周全?。
 五月二十七,秦放鹤一行人弃舟换车,直奔金鱼港所属市舶司。
 他只提前两个时辰让人去传话。
 既然是窑厂做手?脚,难道不该直奔窑厂么?
 “第一,窑厂那边必然会做假账,你我初来乍到,对本地两?眼一抹黑,骤然杀过去,只怕也查不出什么,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在工作上,秦放鹤倒是很有耐心,并不介意?带菜鸟,“第二?,既然推测可能贩往海外,那么一定会经过市舶司盘查、登记,只要对方不手?眼通天?,那么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其?实中国真正开始成规模的对外贸易也没多?少年,市舶司还是大禄朝才设立的,一直在摸索前行,之前管理一度混乱。
 最初出海这部分曾由布政司、按察司、提举司等长官兼任,但一人多?职,此举必然造成贪腐,后来就给停了,设立单独的“海关”,也就是如今的市舶司。
 作为银钱流动金额巨大的衙门?,市舶司长官也具备“位卑权重”的特点,设从五品提举一人,从六品副提举二?人,另有低级官吏若干,分管往来船舶的抽解、博买等,并分发公凭等。
 金晖对新身份适应很快,略一沉吟,马上精准地抓住重点,“但如何确定对方过的是南直隶的市舶司呢?”
 这两?年朝廷新增了若干港口,光市舶司衙门?就有四处,分别位于山东、南直隶、广东和福建。
 若对方足够谨慎,完全可以先把藏匿的瓷器运往别处,然后改换出处,摇身一变,就成了“清白之?身”。
 “是啊,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秦放鹤看着?越来越近的码头,以及岸边那几位明显匆忙赶来的官员,整理下官袍,转身看着?金晖,笑道,“与人交手?便是如此,对手?不可能完全按照你喜欢的方式来……”
 不仅要琢磨自?己怎么走?,还要尽量转变思维方式,想如果我想瞒天?过海,应该怎么做。
 金晖总觉得秦放鹤这话?里有话?。
 什么叫对手?不按照你喜欢的方式来,分明指桑骂槐说我嘛!
 山东的市舶司专管往来高丽、倭国的,以公务为主,商务么,这两?个国家说实话?,商贸方面实在没太多?可换的,突然涌现大量瓷器,太扎眼了些,所以纵然转移,也不太可能往那边。
 而广州往来的船只多?以香料、珠宝为最,距离南直隶又太远了些,瓷器脆弱,恐不胜颠簸,偷运过去成本太高。
 福建么,旁的倒也罢了,唯独一样:因船厂一事?牵连甚广,福建官场刚被清洗过,如今余波尤在,官员们夹紧尾巴做人尚且来不及,真的会为了这点外快选在这个风口找死么?
 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概率很低,低到前期调查阶段完全可以忽略。
 作为大禄朝知名出海门?户之?一,金鱼港很大,非常大,又分为内外两?片码头,如今秦放鹤等人来的就是内河码头。
 这一带往来船只太多?了,偏偏他们又没提前打出阵仗,提举古永安等人看着?这艘像,那一艘也像,只是眼花缭乱。
 “确定马上便到么?”古永安抹着?汗问,顺手?将随从擎起来的伞打掉,瞪了他一眼,“糊涂东西!”
 迎接钦差乃是本分,也不知来的哪位、是何做派,万一是个小心眼儿的,转头参本官一个骄奢淫逸、目无尊上,又当如何?
 “小人该死!”随从忙收了伞,“千真万确,方才传话?那人说他来时已经过了小河村。”
 小河村,古永安飞快地算了下距离,“嗯,倒也差不多?。”
 报讯官来就要小半个时辰,他们接到消息后更?衣、赶来汇合又是大半个时辰,估摸着?再等一会儿也就到了。
 副提举黄本凑上前来问:“大人可知是什么事?么?实在太过突然,之?前竟一点风声没听到。”
 既不是年底盘账的时候,也不是出海盘查,怎么呼了巴哈就到家门?口了?叫人心里慌慌的。
 古永安摇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我做好本分,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市舶司位置敏感,提举大多?做不到三年就要换人,他才来了一年有余,自?觉勤勤恳恳,并无疏漏,所以虽然紧张,倒不怎么怕。
 只要这位钦差大人不是来搜刮的,一切都好说!
 古永安来得时间不久,黄本私下里跟他也不算特别熟,听了这话?,下意?识扭头看另一位同僚。
 同为副提举的赵斯年同步看过来,笑而不语。
 两?人虽同为副提举,然一个管出,一个掌入,接触多?却不亲近。
 “来了来了!”
 方才要打伞的随从突然指着?斜前方喊道。
 古永安三人本能地整理着?装,动作十分一致,又同步往那边看去,“哪里哪里?”
 就见迎面来了一对人马,打头两?顶青布小轿,两?侧十来个随行,看似貌不惊人,可体态步伐相当一致,显然是行伍里出来的精锐。
 最要紧的是,第一顶轿子上如约挂着?信物。
 金鱼港每日往来的豪商巨贾不知凡几,珠光宝气讲排场的多?了去,这一行人倒没引发什么特别的反响。
 古永安等人忙迎上去,先上前谨慎核对了身份,古永安才带头行礼,“见过钦差大人。”
 “免礼,”秦放鹤也不下轿,隔着?帘子道,“辛苦诸位久候,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年轻的声音啊!
 古永安暗暗心惊,口中却道:“是,按照大人吩咐,没有惊动其?他人,市舶司也预备了接风的酒席,大人远道而来实在辛苦,不妨先下榻歇息……”
 陛下这些年果然越发喜欢用?年轻人了,之?前云南一案,听说就派了个三十岁上下的翰林,胆大热血、肆无忌惮,怎么感觉这次的……更?年轻?
 莫非,我眼皮子下头还真藏着?什么惊天?大案不成?
 不妙,不妙呀!
 在其?位谋其?政,若果然有问题,即便本官不知情,也难逃一个监管不力?之?罪……苦也!
 有古永安在,秦放鹤和金晖长驱直入,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进了市舶司后院。
 到了这会儿,古永安三人才真正看见钦差大人的真面目:
 太年轻了!
 秦放鹤整理下官袍,从锦匣内取出圣旨,“市舶司提举古永安接旨!”
 古永安三人顾不得多?想,麻溜儿行了大礼,“臣古永安接旨。”
 旨意?内容比较笼统,也没什么特殊的,甚至没说秦放鹤为什么来,只是让地方官员全权配合,惹得古永安等人越发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