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侍读亲自下厨成效显著,以天元帝为首的众人吃得心满意足。
胡霖看得?欢喜,“陛下今儿高兴,多吃了大半个饽饽呢!饺子也用了一碗。”
“嗯,”天元帝还感慨,“这几样菜蔬,朕以往也不?是没吃过?,却都不及今日滋味。”
虽不如宫中膳□□致,甚至丑巴巴的?,但实在别有一番风味。
秦放鹤笑道:“陛下过?誉了,不?过?吃个新鲜稀罕罢了。”
除了他,谁敢给皇帝吃酸菜!
御膳无一不?是过?分雕凿,像极了荣国?府里的?茄鲞,哪里还吃得?出?本味?
趁着消食,天元帝又兴致勃勃去后厨,见识了民间百姓常吃的?干菜,啧啧称奇。
谁能想到这般皱巴巴的?丑物?,竟隐藏着如此淳朴的?好味。
胡靖等人哪里感兴趣,奈何天元帝喜欢,便也做出?欢喜模样。
啧,瞧着倒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但外头说的?什么秦子归经常给夫人做饭,他们是不?信的?。
成何体统嘛!真是越传越离谱!
末了,天元帝又对秦放鹤道:“喜好归喜好,你终究也是五品官员,日后还是少在这上头花心思。”
有琢磨下厨的?工夫,能替朕多办多少事了!
秦放鹤笑得?腼腆又落寞,“微臣自幼孤苦,日常所得?,也不?过?……”
简而言之:我穷,没爹没娘,一应花钱的?兴趣爱好都养不?起?,如今也就这么点儿指望了。
胡靖和杜宇威听了,又是眼馋又是好笑。
听听,听听!
这小子又在卖惨!
偏陛下就吃这套!
一旁老神在在的?董春听了,适时来?了句,“陛下跟前?也这样没遮拦,混说什么。”
只是没遮拦,但说的?都是实话呀陛下!
果不?其然,天元帝一听这个熟悉的?起?头,什么强求的?意思都没了,啼笑皆非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自己有分寸,朕也不?过?随口一说。”
稍后天元帝回?宫,胡霖还抽空偷偷来?找秦放鹤,“奴婢瞧着今日陛下对那?个排骨炖豆角十分喜爱,连着用了许多,可否有劳秦侍读说说菜谱?陛下日益劳累,却饮食日减,奴婢这心里啊,实在不?是滋味。”
“这有何难?”说话间,秦放鹤就把今天上过?桌的?几样菜谱都写了。
若天元帝果然能经常吃,岂不?相当于他无形中刷脸?
怕只怕南橘北枳,御厨们太过?精心料理,反而失了淳朴粗犷的?本味。
胡霖如获至宝,双手接过?,亲自袖起?来?,千恩万谢。
几日后天元帝用膳,一看菜式便笑了,指着胡霖道:“老货,必是你的?主意。”
胡霖笑道:“也是秦侍读一番心意。”
人情么,都是有来?有往的?,日常秦放鹤每每见他,都十分敬重,从未因?他是个阉人而有所轻视,胡霖嘴上不?说,心里都记着呢。
奈何天元帝吃了几筷子,便兴致缺缺起?来?,叹了口气,“摆盘倒也罢了,只终究不?如那?日。”
不?如那?日的?风景?
还是今日的?心情、做菜的?人、做菜的?心意不?如当日?
天元帝没有说。
或许都有吧。
几天后,胡霖抽空出?宫,又带秦放鹤去选了城内一套宅子、城外一座庄子。
秦放鹤也不?跟他客气,回?头就把地契、房契交给阿芙收着。
看,我打下的?家业!
阿芙失笑,“你倒同陛下做起?买卖来?,庄子我收下,权当填了嫁妆的?缺儿。宅子么,如今暂且住不?得?,不?如租出?去,月月有个进账。”
等以后阿嫖长大了,都留给她。
“这也不?难,赶明儿我去衙门里说一嘴也就是了。”秦放鹤道。
因?福建船厂和云南林场一案牵扯甚广,不?少大员落马,此番得?来?的?宅子是四进的?,以如今他的?品级根本住不?了。
但不?要紧,京中多的?是需要租房的?高级官员,根本不?愁租。
原本工部研究火器的?就有甲乙丙三?个班,十月底,又悄然多了一个丁班,紧接着,卢实去户部职位,调入工部。
紧接着,已回?京半年的?苗瑞终于等来?新任命:浙江巡抚。
午间用饭时,汪淙就对秦放鹤道:“如此一来?,二师伯也算稳了。”
卢实一动,他们就知道苗瑞恐怕没办法留京过?年了。
纵然之前?苗瑞有些逾越,但终究瑕不?掩瑜,没道理一个戴罪之身都有了新安排,他却巴巴儿闲置着。
秦放鹤深以为然,“从两省总督到一地巡抚,明降暗升……”
浙江之富庶,天下闻名,拥有多个对外贸易港口,又盛产盐、茶、瓷器、丝绸等物?,更?为天下粮仓,哪怕有各项御史、总督在列,可实际操作起?来?,仍要巡抚配合。
任命是十月底下的?,苗瑞十一月初就启程了,除了董春,董门众人都送到城外。
“浙江毕竟近,书信往来?便利,相较云贵也太平些,你去了那?里,我们也安心。”庄隐拍着他的?肩膀道。
苗瑞哈哈大笑,“是了,我这一去,也算享福了。”
汪扶风夫妻都是江南人士,距离苗瑞任地不?算远,便手书几封与他带着,“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使唤。”
新官上任,难免有些磕绊,若能有本地乡绅从旁协助,就会顺利得?多。
苗瑞也不?推辞,一发收了,转身拍拍秦放鹤的?肩膀,“好小子,等来?年再聚,你我再行相扑。”
秦放鹤忍痛苦笑,“得?了吧,我提前?认输还不?成?”
董门上下多少人呐,干嘛非逮着我一个薅,自幼练太极怪我么?
众人说笑一回?,目送苗瑞远去。
工部火器丁班成立后,不?光卢实去了,高程也从翰林院外院调入,只身上仍兼着庶吉士的?名头,领双俸,算是天元帝对他的?额外嘉奖。
轮值时,金晖就忍不?住问?秦放鹤,语气复杂,“我竟不?知你有这般宽广胸襟。”
虽未对外公开细节,但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金晖是真没想到秦放鹤会将这样好的?立功的?机会拱手让人,甚至让给的?还是政敌。
若一切顺利,卢实等人必然青史留名!
不?光他,得?知这个消息时,金汝为都颇感震惊。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曾试图叫你身败名裂?
哪怕别有用心,但只要卢实抓住这次机会,就死?不?了了。
而卢实一日不?死?,卢党就一日犹存。
秦放鹤淡淡道:“且论不?到胸襟,谁得?用便用谁,”他看向金晖,“难道这不?是你我为人臣的?本分?”
金晖哑然。
是本分不?假,但这世上的?本分多着呢,又有几人真做到了。
反正?若换做是他,他做不?到。
若说金家父子只是惊讶,那?么卢实的?心情无疑更?复杂一点。
“父亲,这令我作呕。”
之前?他败了,他承认,不?过?一死?而已。
可如今陛下压着,他不?得?不?接受敌人的?施舍和怜悯,愤怒之余,又不?可否认地有些侥幸和欢喜。
他回?到了喜欢和擅长的?领域,能够帮父亲分担,能继续庇护妻儿、族人……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觉得?秦放鹤虚伪得?令人作呕,而本能地抓住这次机会,苟且偷生的?自己,也令人作呕。
还有一个来?月就要过?年了,屋里烧得?暖烘烘的?,还是一般陈设,看似与卢芳枝仍任着吏部尚书时,没什么分别。
可那?多宝阁上,已经不?见了往年的?水仙名种。
听着儿子苦涩的?低语,卢芳枝慢慢喝完了一碗药,“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能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卢实听得?心尖儿一缩,下意识握住他的?手,“爹,您这些日子……瘦得?多了。”
卢芳枝像没听见似的?,缓缓道:“死?是多么简单的?事……”
他伸出?枯瘦的?食指,轻轻戳了戳卢实的?胸口,“人死?如灯灭,还是活着的?好。”
人走茶凉,那?么只要人没走,茶就不?会凉透。
只要活着,就有指望。
纵然吃药,卢芳枝的?声音也有些空,像冬日烟囱里飘出?来?的?灰烟,不?待风吹就散了。
此为中气不?足之症。
看着他满是老人斑和皱纹的?脸,卢实忽然回?想起?小时候,那?时的?父亲是多么挺拔,多么高大伟岸,仿佛能遮挡住一切风雨,什么都压不?垮。
可现在呢?
他终究老了。
卢实终于感受到迟来?的?悲凉和恐慌。
他像个孩子一样,将脸埋在卢芳枝膝头,颤声道:“父亲,再多陪儿子几年吧……”
十一月中旬,胡霖卖了秦放鹤一个人情,悄悄告诉他天元帝私下拟了旨意,临时召若干地方官入京述职,其中就有周幼青。
“陛下明面上不?说,可到底看重侍读您呐……”
可巧阿芙被诊出?有孕,便是双喜临门。
“不?知翠苗嫂子和妞妞他们会不?会也跟着回?来?,几年不?见,还怪想的?。”阿芙摸着肚子道。
秦放鹤摇头,“这个说不?准。”
齐振业只是小小主簿,按照规矩是没有进京述职的?资格的?。但周幼青此番是职务调动,若他觉得?合适,亲自开口要人,倒是也能带两个人走。
不?过?周幼青素来?务实,未必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况且齐振业在牲畜养殖、买卖一道固然精通,却未必适合搞农业,再者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远东州在他们看来?是苦寒之地,可那?里却是靠近齐振业老家的?所在,还真就未必愿意远离。
阿芙听了,点点头,“你说的?也是。”
秦放鹤在一边剥蜜橘,看似随意,却一直留心着阿芙的?神色,眼见有些郁郁寡欢,便出?言安慰。
阿芙的?压力?反倒比初次有孕时更?大了。
包括她的?母亲赵夫人,阿芙自己,乃至一干亲朋好友,凡是真心待她好的?,其实都迫切地渴望一个儿子。
阿芙叹道:“我自然比任何人都知道你何等得?疼爱阿嫖,阿嫖又是何等的?可爱。可是子归,女孩儿终究不?能做官,无法继承你的?衣钵,和你在朝堂上相互扶持……”
所谓感同身受,不?过?是骗人的?谎话,这世上何曾有过?真正?的?感同身受?
子归啊,你不?是女子,不?明白这个世道对女子何等苛刻,何等残忍!
若家中没有男丁,待父母百年之后,女子甚至不?能继承父母的?财产!
何其荒谬!
秦放鹤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因?为阿芙说的?是事实。
莫说封建社会,哪怕到了所谓平等的?现代,女性想要公平竞争的?机会,也要付出?数倍不?止的?努力?,依旧困难重重。
在眼下这个大环境和时代背景下,他的?任何承诺和宽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哪怕为了女儿,秦放鹤也有心要变革,但生命有限,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够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时代的?浪潮。
此事不?同于其他变革,若贸然提出?,莫说政敌,便是师父师门,也要说自己失心疯了。
太急了,真的?太急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秦放鹤只好换个角度,试图分担阿芙的?压力?。
“其实这事儿还得?看我。”
“你净哄我。”阿芙失笑。
古往今来?但凡生了女孩儿的?,哪个不?是说女人肚皮不?争气?
“真的?,不?哄你,”秦放鹤撑着脑袋,侧躺着跟她说话,语气和神色都非常认真,“这夫妻孕育子嗣,就好比农夫种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阿芙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从这个角度来?说,微微发怔,顺着一想,还真有些道理。
次日赵夫人来?看阿芙,阿芙就说笑间将秦放鹤的?话讲给赵夫人听。
“难为姑爷想得?这样细致。” 赵夫人听了,也为她欢喜。
其实不?管她还是阿芙,根本不?在意这话的?真假。
纵然是真的?又如何呢?
当世上所有人都认为假的?是真的?,那?么真的?也就成了假的?。
但秦放鹤至少愿意这样去做,让阿芙顺利接收到了他的?心意,便十分快活。
第163章 归国(一)
“阁老,这是?南边新来的锦缎,”金汝为指着下人手中捧着的几匹布道,“您素来简朴,可快过年啦,也该鲜艳些。”
卢实在一旁煮茶,听了这话,只瞥了他一眼。
金汝为略有些歉然,“今年……略迟了些,这已是学生催促的结果。”
都腊月初了,料子才来,但凡费点功夫的针线都赶不及过年。
如?今阁老虽然未倒,可终究权势威望终究不如?从前,下头许多人?,便敷衍起来。
倒是?下两人?棋的卢芳枝呵呵一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什么?鲜艳,倒是?你们还年轻,留给家小穿吧。”
家小……
这几块料子都是?男色,阁老特意提到家小,说的自然是?有光。
金汝为心?下一咯噔,面上习惯性堆起假笑,“老师……”
卢实抢在父亲头里说:“我?与父亲今年并不打算会客,也穿惯了旧衣裳,锦缎贵重,太惹眼,拿回去?吧。”
金汝为带了许多年礼来,若全部回绝未免太过绝情,就等于两边撕破脸了。
所以卢实看了看他身后?,“补品药材留下,其?余的都拿回去?吧。”
金汝为这才松了口气,命众人?跟卢家的人?去?登记了。
三人?坐着说了会儿话,眼见气氛缓和了些,金汝为试探着问:“如?今那秦子归又折腾出几个新花样,学生冷眼旁观,陛下倒有八分愿意,可咱们下头的人?……”
自从卢芳枝去?了吏部尚书之衔,朝中热议如?沸,若非董春时时事事来请教,只怕连这点体面也没了。
可即便如?此?,到底大不如?前,故而不乏人?心?浮动者。
金汝为今天?说这话,就是?想讨个示下。
卢实忽然冷笑了声。
金汝为听见了,也只装没听见的。
“有行啊,”卢芳枝将棋盘转了个方向,眯着眼睛打量片刻,终于落下一枚棋子,“你瞧,这么?大个朝廷,这么?大的国,可做的事情太多啦。”
金汝为的视线在卢芳枝颤巍巍的手上停留片刻,恭顺低头,“是?,学生无能。”
“不,你很好?,”卢芳枝短促的笑了声,从玳瑁眼镜上方看过来,“一个国家的臣子若只是?内斗,没出息啊,没出息。”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也很空,像冷风刮过水管,飘飘荡荡的,但却听得?金汝为心?尖儿一颤。
卢芳枝像是?没发现他骤然急促的呼吸,慢吞吞收回视线,又落了另一枚棋子,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他听,“……损了自家元气,传出去?,也叫那些番邦蛮子笑话。”
金汝为慢慢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更慢地吐出去?。
“学生受教了。”
他站起身来,撩起衣摆,认认真?真?给卢芳枝磕了个头,“快过年了,先给老师拜个早年。”
盯着金汝为离去?的身影,卢实忍不住冷笑起来,复又幽幽道:“都要?捡了高枝儿去?……”
说什么?拜年,什么?“老师保重”的,你们不说这些欺师灭祖的话,父亲反倒好?些。
暗处有私心?也就算了,如?今却跑到父亲跟前请示,不就是?怕来日有损声名,给自己找退路么?!
“好?也罢,歹也罢,”卢芳枝将棋盘一推,棋子一丢,朝他摆摆手,“都别怪他们。”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卢实去?他对面坐下,听了这话就有些落寞,自嘲一笑,“事到如?今,我?自己都……哪里来的脸面怪旁人??”
别说金汝为,就连他,他这个父亲素来骄傲、疼爱的儿子,不也接受了昔日政敌的施舍么??
金汝为此?人?,素来奸滑,若他果然……只希望来日金家若得?保全,看在昔日同门情分的份儿上,看顾卢氏后?人?。
若卢氏,还能有后?……
卢芳枝伸手拍拍他的脸,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慈爱,“你很好?。”
顿了顿,又道:“有日子没喝酒了,今日倒有些馋。”
卢实笑道:“这有什么?,儿子还供不起您几口酒么??我?亲自烫。”
“要?白玉光家的烧酒,烫得?滚滚的……”王焕对跑堂说,说完了又改口,“罢了,冷酒上来即可,我?们自己慢慢烫了吃。”
“哎,两位稍坐,马上就来!”伙计复述了酒菜名确认,麻溜儿跑走了。
王焕转过头来,向对面的秦放鹤道:“今日大雪,吃些烧酒发散发散。”
秦放鹤朝门而坐,背后?半开的窗棱间赫然是?纷纷扬扬的雪片,好?似从他头顶,就这么?扑簌簌地落下来。
“殿下的汉话说得?越发好?了,”秦放鹤笑了下,自己执壶,先倒了杯热茶吃。
这位高丽王子本就精通汉学,留在国子监近四年,越发纯熟,如?今不知道底细的,绝对想象不到这竟然是?个外国人?。
王焕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他拿壶的手上,五根手指又细又长?,很白,但又不是?大禄贵女的那种苍白和纤细,是?一种……蕴含着力量和生命力的莹白。
非常可怕。
秦放鹤放下茶壶,收回手之前,食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王焕瞬间回神,随口谦虚几句,“哪里哪里,汉学博大精深,我?学到的不过一点皮毛而已,当不得?这样的夸赞。”
“今日殿下特意约我?出来,是?有什么?事么??”秦放鹤开门见山道。
好?不容易休沐,他还想跟家人?烧烤呢,啧。
他虽然是?笑着的,笑意却不达眼底,王焕见了,也不敢再绕弯子,“打扰秦侍读休息,实在抱歉,只是?月前我?高丽使团来京,实不相瞒,也有我?母家的人?……”
自从天?元三十二年,护送使团返回高丽,大禄的所谓汉学教习队伍和护送舰队,就一直没有离开。
如?今快四年,大禄使团长?期驻扎的那座小镇,几乎被默认大禄使团的用地,而当地百姓也从最初的恐惧和抵触,演变为如?今的热情。
因大禄有钱,大禄人?也有钱,每每有许多美?丽的丝绸、甜蜜的砂糖、精致的瓷器等送来,许多高丽人?眼馋不已,便大着胆子来交易。
最初么?,确实是?有些怕的,可次数多了,见使团成员非但没有欺负他们,反而还特意开设市场专供贸易,便都高兴起来。
高兴之余,竟开始有机灵的高丽人?试探着为大禄使团工作?,也获得?了丰厚的报酬。
而每每发放报酬时,相较高丽流通的货币,他们更倾向于兑换成等值的大禄官银、布酒糖茶等物。
因为随着近几年交流骤然加深、增进,如?今这些东西远比高丽本地货币更为保值。
甚至去?往略不那么?发达的高丽城镇,转手一卖,还能赚好?多。
大禄人?真?不错呀!
有这么?个城镇也挺好?的。
要?是?再大些就好?了,要?是?再多些,我?们不用千里迢迢跑过来,就好?了。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那本来就是?高丽领土,别国武装长?期驻扎、生活,本就不正常……
今年九月,大禄使团回来了一批,预备年后?再送另一批人?去?轮换,顺带进一步增广贸易。
而随行的人?之中,也有若干高丽官方代表,其?中就有王焕的娘家表弟。
他来找到王焕,张口就吐出一个坏消息:
高丽乱了。
现任高丽王年纪本就不小了,如?今又喜好?美?色,还学着汉人?炼丹,身子越发衰败。
“王知道您颇得?大禄国皇帝陛下看重,原本也有些忌惮,可去?岁辅政王王芝大人?怂恿陛下立了太子……眼下,已有些乱了。”
由不得?王焕不急。
离家几年,太子都立了,若他再不赶紧回去?,难不成还留待日后?向别的兄弟俯首称臣么??
于是?十月开始,王焕就递交了请求归国的折子,奈何一直没有回应。
“……我?先后?递交了三次,至今未有消息,”酒上来了,王焕亲自烫了,起身为秦放鹤斟酒,又小心?窥探他的脸色反应,“秦侍读乃天?子近臣,深受大禄国皇帝陛下宠爱,想烦请您帮忙,帮忙催一催,或是?问一问,看是?否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了陛下不快。”
王焕的折子,他确实见过,天?元帝也看了。
但当时是?怎样情形来着?
哦,是?了,大家不过哄然一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殿下多虑了,”秦放鹤吃了口酒,笑道,“您乃自由身,也非大禄朝臣,递交折子是?您有心?,交了就完了。”
意思就是?,走呗!没人?拦着。
王焕就有些尴尬,干笑几声,“这,总归受了这些年照顾,若能亲往陛下跟前辞行……”
“殿下,”秦放鹤忽然跟着笑起来,笑得?很好?看,铺天?盖地的雪片趁着,恍若画中人?,“恕我?直言,您不是?在等面圣辞行的机会,而是?在等一张做大旗的虎皮吧!”
高丽国内的事,早有归来的使团成员跟天?元帝陈述了,而作?为天?子近臣,秦放鹤是?第一批知道的。
王焕早不回国,晚不回国,偏偏挑这个时候走,图什么??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回去?争权。
可他不过一个光头王子,空有一次出使大禄朝的资历,也不过名望而已。最要?紧的智囊团、军事权力,那是?屁都没有。
且又因当初在宫宴上杀了辅政王王芝一个措手不及,主动留下为质,虽然免了当时的杀身之祸,却也彻底将王芝得?罪惨了,也错过了唯一能够争权夺利的最佳机会。
现在王焕回去?,若就这么?空着手回去?,就是?个死。
所以他上折子,几次三番上折子,不是?因为他对天?元帝本人?,对大禄朝有多么?深厚的感情,而是?希望得?到一点足以影响高丽王,影响高丽朝臣们的一点法宝。
而这个法宝,就是?天?元帝的态度,大禄朝的态度。
甚至都不用大禄朝派兵过去?,只要?一道旨意,就那么?薄薄的一卷圣旨,就足以改变整个高丽国的局势。
但……凭什么?呢?
被人如此直白地戳穿心思,王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分外难堪。
秦放鹤笑眯眯欣赏着他的脸色,没有说话。
人,尤其是?高丽人,基因中就流淌着忘恩负义的成分,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
你算什么东西,你要,我就给吗?
漫长的沉默在包厢内迅速弥漫,如无声黑水充斥了每个角落,沉甸甸的,令人窒息,连大?开的窗子都无法缓解一二。
秦放鹤浑似没觉察到一般,自斟自饮,又自己?夹菜吃,十分自在,简直像忘了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一位曾经“尊贵”的,高丽王子。
开什么玩笑,当着天元帝和众阁老的面他都吃得?香甜,区区一个高丽王子,算个甚!
王焕藏在桌子下面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频频看向秦放鹤,希望对方可以看在多年来?的情分上松口,却每次都失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秦放鹤都快吃饱了,开始叫茶来?,王焕顾不得?许多,咬牙起身,一揖到地,一字一顿,“还请秦侍读助焕一臂之力。”
他身体不动,只抬起头来?,一贯谦和的眼中迸发出空前野心,“若得?天朝皇帝相助,高丽愿与大?禄朝永久修好,永不起兵戈。”
如此一来?,大?禄能多个盟友,秦侍读你也?算立功了吧?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王焕很严肃,但秦放鹤直接就笑了,逗乐了。
“殿下似乎还活在梦里,没醒呐,”秦放鹤微微欠了欠身,笑意收敛,“还什么起兵戈?”
他又笑了几声,“高丽境内可还驻扎着我朝舰队呐,殿下。”
且不论高丽人最擅长反水,说句不好听的,起不起兵戈,是?高丽说了能算么?
现在大?禄不打,不是?打不了,而?是?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不好听,朝野内外阻力太大?。
但如果天元帝真发了狠,内阁也?不会反对,大?不了撞死几个御史罢了,值什么?
刷的一下,王焕脸色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素来?所谓上流人士谈话,都是?说一半藏一半,不到万不得?已,怎会图穷匕见?好歹得?对方留个面子。
但秦放鹤说的这几句,完全是?撕破脸了。
过去几年,他一直对秦放鹤敬重有加,而?对方也?时常回?以善意,本以为已经是?朋友了……
王焕用力掐着手心,强装镇定,努力摆出一国王子的气派,“秦侍读,举国兴兵非儿戏,纵然大?禄国力强盛,高丽也?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两败俱伤……”
北辽这些年固然因大?禄、高丽和新?兴女真的多面夹击逐渐式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还有点底盘。
倘或大?禄真的跨海对高丽开战,北辽、女真未必不会趁势而?起!待到那时,岂不得?不偿失?
高丽便是?明白这些,所以才一直肆无忌惮游走四?方,得?以幸存。
“谁说一定要打下来??”秦放鹤觉得?这个人真是?死脑筋,“你们高丽不是?喜欢跟倭寇沆瀣一气,屡屡犯我大?禄沿海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听过么?”
放狠话,谁都会,可没有资本的狠话非但起不到震慑效果,还会暴露自己?的天真和心虚。
王焕心口突突直跳。
听过吗?
自然是?听过的。
秦放鹤的意思是?,未必一定要全面战争,我军也?经常派出舰队,随便找点借口冲你们高丽沿海轰几炮,打完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