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鹤继续垮着匹脸,“那庄子呢?”
杜宇威和胡靖就都?用?一种全新的,充满奇异的眼神看?着他。
好?小子,头一回见这?么理直气壮跟陛下要账的。
天?元帝好?气又好?笑,指着他对众人道:“听听,听听,这?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啊!”
“那是微臣夫人的嫁妆!”秦放鹤据理力争。
朝廷律法明文规定,嫁妆归外嫁女私人所有,谁都?不能动!
抄家都?得请示!
“胡霖!”天?元帝懒得跟他掰扯,“听见了吗,讨债鬼上门喽,赶明儿带他去挑两处,或租或卖,都?由他去。”
“哎,”胡霖笑着领命,“只是陛下,是给城里的宅子呢,还是城外的庄子?”
前番抄了达官显贵,如今也算充足,他当众讨这?个示下,也是进一步摸天?元帝的心意。
天?元帝根本不在意这?些,“你?们自?己看?着办。”
秦放鹤心满意足,瞬间换上笑脸,“谢陛下体恤!”
天?元帝很?有点瞧不上,“好?歹也是五品官儿,当爹的人了,这?样一惊一乍的,不成?体统。”
秦放鹤左耳进右耳出,只嗯嗯嗯,好?好?好?,您说得都?对。
一个上午,军事说到了,经济、商业也说到了,天?元帝自?然而然又关心起农事。
“民?以食为天?,这?些都?是顶顶要紧的,”天?元帝问秦放鹤,“你?之前巴巴儿求来?的那些什么番邦作物,可有结果了?”
这?小子,人精似的,什么都?想到了。
若果然能增产,又果然能用?这?铁疙瘩增效,工农商相配合,也就不怕什么时?候哪里短板了。
秦放鹤道:“有些成?效,不过许多作物也不是第一年种下去就能结果的。再者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粮食瓜果也可能水土不服,需得三?五年后才见成?效。”
中国很?早就有杂交技术了,但因环境封闭,现有的品种不足,举步维艰。
如今正好?引入外来?的,培育之余,尝试进行品种改良优化。
纵然动能方面?跟上了,粮食品种迟迟不改良也白搭。
要做的事情真的太多,太多了,需要的人手也太多了,所以哪怕是敌人,秦放鹤也轻易不舍得放弃。
他都?是算好?了的,蒸汽机车现在只是雏形,远不到能实际运用?的程度,要想改良研发用?于?实战,怎么也得三?年五载,甚至更久。
正好?到那个时?候,粮食、经济都?跟上了,百姓富足了,也就有余力、有闲心想东想西。
顺利的话,高丽也能和平演变,能源供给也接续上……
万事开头难,多线并行,慢慢来?吧。
天?元帝点点头,倒有些欣慰,“方才你?若一味说些万无一失、即刻见效的话,朕反倒不信。”
各处变革,说来?容易做来?难,哪里是三?五月间便一蹴而就的?
秦放鹤笑道:“微臣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对陛下所言,句句属实。”
天?元帝也跟着笑了,“朕最喜欢你?的,就是这?点。”
为官者,可以瞒下,但绝不可欺上。
难得兴致高,天?元帝活动下手脚,“好?不容易出来?趟,既然到了附近,就去瞧瞧你?的那些宝贝!”
第160章 御田
见秦放鹤面露难色,天元帝奇道:“怎么,刚还说对朕毫无保留,如今就去不?得了?”
“微臣不?敢,”秦放鹤有点不好意思,“陛下有所不?知,近来天凉了,小女不?耐烦在城中闷着,上月便吵着内子来城外庄子上居住,如今性子越发野了。因得知御田在弄新花样,也时常往那边去玩……骤然去了,只怕叫陛下看笑话。不?如微臣先打发人去叫她们收拾一回,以备迎驾。”
旁人倒罢了,那边胡靖和杜宇威看他的眼神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这么巧,就偏偏陛下来外边,你那老婆孩子就在这边等着了?
宋氏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陪嫁田庄多?少要不?得,哪里去不?得,偏就往这边来?
可偏偏又挑不?出什么错。
人家的地盘,又是上个?月已经来了的,况且还是陛下主动提的……
天元帝心情好,也不?在乎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只笑,“朕也非洪水猛兽,妇孺见?了还避之不?及怎得?况且是朕不?请自来,哪里有让主人家避让的道理。”
若秦放鹤殷勤请天元帝过去,他心中必然起疑,可如今这样扭捏,天元帝反倒起了点?“坏心”。
“朕偏就这么去,不?光去,午膳也在你家用?!不?许提前通风报信!”
说着,又笑起来,点?点?秦放鹤,“还要去瞧瞧你家那个?敢跟五六岁孩子打架的小东西。”
秦放鹤赧然,“小女顽劣,有辱圣听……”
说是不?准备,但突然多?出这么些人来用?饭,必然要知会?当家主母,只大面上装着不?知道的罢了。
去的路上,天元帝还笑道:“四野风景如画,若坐着那铁疙瘩去,必然别有一番意趣。”
董春等人听了,也都说好。
秦放鹤跟着赞叹一回,倒并?非全然是阿谀奉承。
眼前的君王虽身处这个?时代,但他的野心、远见?和气魄,远超绝大多?数经历过现代文明的人。
但凡换个?皇帝,看了眼下蒸汽机车极慢的速度和极高?的成本,恐怕都会?不?屑一顾。
但天元帝没有,他大胆展望,并?敏锐地窥见?了遥远未来的一种?可能,并?愿意去尝试。
也正是天元帝的这种?胸襟和气度,秦放鹤才敢一次又一次越俎代庖,做出许多?超乎当下身份和官阶的举动。
何其有幸!
朝廷官员的御田相对比较集中,秦放鹤的那块距离阿芙的庄子也不?过二十来里,日上正中时便到了。
因天元帝有言在先,不?许人通报,阿芙只用?心安排了午膳,又带着孩子们复习礼仪,然后就装着不?知道的,并?未出来迎驾。
一路走来,秦放鹤细细为天元帝讲解各区各片的作物,“那便是麦子,那边是豆子,如今都收了,来年预备轮换着肥田……另有几样菜蔬,如今大多?也枯了,鲜菜吃不?完,多?的都晒成菜干子,煮着炖着都好,倒比新鲜的更?有滋味……那是白菜、葱蒜等,微臣每年都会?腌制一些酸菜、辣白菜并?糖蒜、糖姜等物,十分开胃下饭。”
天元帝点?点?头,“朕知道这些,那些穷苦人家买不?起洞子货,冬日里便靠咸菜过活,是也不?是?”
秦放鹤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决定说实话,“盐巴贵重?,其实真正贫寒的人家,是做不?起腌菜的……”
一斤肥猪肉只要十五文,而一斤官盐就要五六十文,真正的底层老百姓过日子,吃盐那都是数着粒儿的。
正因为此,私盐贩卖屡禁不?止。
除了董春,其余人都是一愣。
他们可以想象底层百姓贫穷,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真的会?有人家连盐巴都买不?起。
董春也就是这些年听秦放鹤有意无意灌输了许多?,才变得有些接地气了。
唯独胡霖略有唏嘘。
若非家里苦,当年养不?起那么些孩子,谁又愿意割了命根子?
天元帝听罢,久久不?语,良久,拍拍秦放鹤的肩膀,“你很好。”
许多?官无论什么样的出身,只要这身皮穿久了,在皇帝跟前待久了,往往便会?忘了自己?的根。
但这个?小子没有。
他甚至不?怕自己?生?气,每每见?缝插针地提醒。
这很难得。
秦放鹤笑笑,“陛下容忍微臣屡屡放肆才是真的好。”
忠言逆耳,但务必要点?到为止,不?然就是讨人厌。
所以接下来秦放鹤没有继续再?说百姓的苦,而是穿插着讲了一些趣事,比如夏天摸知了猴啦,秋天做干货啦,他口才极佳,说起来绘声绘色,气氛慢慢回转过来。
胡靖忍不?住笑道:“秦侍读,世人都说你有下厨的怪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得老夫倒有些馋了。”
天元帝看向董春,“这小子素日可曾孝敬你?”
董春微微欠身,脸上就有种?非常隐晦的骄傲,“各色小菜都是不?缺的,每每老臣牙齿疼痛胃口不?佳,还会?亲自登门炖些蛋羹之类的软食,老臣吃了,很是受用?。”
杜宇威就有点?真实的羡慕,“阁老好福气啊。”
活到这把?年纪,谁还没有几个?儿孙、徒弟徒孙?女儿也就罢了,到底贴心些,可又有几个?儿郎记挂着长辈的几口饭吃得顺不?顺心?
秦放鹤顺口谦虚一回,“孝敬师长,本分而已,本分而已……”
眼见?天元帝斜着眼瞅,秦放鹤瞬间心领神?会?,历届进?士都是天子门生?,都说了孝敬师长,这位自然也算一位。
“难得陛下驾临,蓬荜生?辉,若不?嫌弃,微臣就毛遂自荐,略做两样家常菜,只怕乡野村舍,委屈了陛下脾胃。”
现在他们所处的地方都快到城乡结合部了,距离附近的小山村比京城都近,虽然不?缺吃喝,但也断然没有山珍海味,也不?知道这几位大佬吃不?吃得惯。
天元帝听了,果然欢喜,只面上不?显,“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嘛,蕴生?啊,你们今日就随朕蹭一顿?”
董春等人见?他极有兴致,自然不?会?泼冷水,胡靖还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你方才说菜干子比鲜菜还可口,今日可做得?”
秦放鹤:“……做得。”
您老正经挺不?见?外的,还点?上菜了!
嘀咕归嘀咕,能亲手为天元帝做饭的殊荣,等闲人也是不?敢想的,因为这不?仅代表了宠爱,更?多?的还是一份信任,证明皇帝觉得你不?会?做对他龙体?不?利的事。
秦放鹤也不?是第一回 来这边,对厨房常备的食材一清二楚,先吩咐跟来的秦山去厨房预备着,自己?则继续做向导。
其实早就误了饭点?,但皇帝和朝臣这种?职业本质就是全天十二个?时辰待命,正点?吃三餐的机会?很少,大家都饿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
“眼前甲字开始的几块地和那两座暖房,都是今年番邦来的新品种?,品种?么,有的已知,有的未知,”秦放鹤指着那些木牌道,“有的育苗成功了,有的失败了……”
现代人最熟悉的高?产作物可能就是红薯、土豆、玉米等,但实际找起来很不?容易。因为这几样的原产地都是美洲,而如今大禄船队多?与欧洲往来,美洲……还封闭着呢!
照如今大禄科技树点?亮的速度,发现新大陆还用?得着什么哥伦布呀?
但船队依然按照秦放鹤的吩咐,搜罗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种?子和根茎,其中就有极其类似土豆的东西。
一来,现代人熟悉的作物是无数次育种?优选之后的结果,而因千百年间气候和地质变化,许多?原本的作物品种?都灭绝了,或许这些培育之后比后世的更?好,也未可知。
二来,历史上许多?作物其实早就出现了,但是人类一直以为他们有毒不?能吃,直到许多?年后才搬上餐桌。
所以秦放鹤没有放弃。
正值午休时间,农科学生?们都不?在,只有几个?值班的。
老远看见?这一群人过来,十分警惕,看清秦放鹤的脸后才松了口气,“大人怎么过来了?”
又好奇地打量同行的天元帝等人。
不?认识,但看气度仪态,应该不?是一般人,于是他毫不?犹豫行了个?礼。
天元帝对秦放鹤挑人的眼光还是很认同的,“忙你的去,这里有秦侍读就够了。”
您老人家谁啊?
搞育苗这群人眼里只认一个?秦放鹤,故而听了这话,也没乱动,而是先看秦放鹤。
得了眼神?示意,他这才麻溜儿跑走,继续站岗去了。
没了外人,秦放鹤就开始讲解,然后额头上的青筋渐渐地就起来了。
来的一群人,没一个?懂种?地的,此刻听秦放鹤说起来,犹如听天书。
“这几棵都是一样的,为何种?这许多??”
“……因为不?可能全部存活。”
“那这几株都活了,又叫人做什么记录?”
“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变。”
“何为突变?”
“……”
但凡这些人的官职不?是这么高?,秦放鹤的耐心都不?会?这么多?。
问了一车皮问题了,有用?的没几个?,全是八岁农村孩子都知道的基础。
以天元帝为首的中老年权力天团听了半日,若有所思。
总觉得好像听了很多?,但脑瓜子里什么都没记住……
秦放鹤不?动声色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还是先用?膳吧,不?然恐有伤龙体?。”
怎么说呢,面对不?擅长的领域,学渣们都会?本能生?出逃避之心,尤其田间地头还有些臭烘烘的,天元帝等人早就不?想待了,如今得了台阶,下得比骑马都快。
往食堂去的路上,金灿灿的景致和清冽的空气重?新充斥了天元帝的身心,他又有干劲了。
“这些人是不?错的,很踏实,可你日常还要去翰林院,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未免有些散乱。”
“陛下说的是。”
其实秦放鹤也想赶紧把?这块儿过了明路。
他本身也不?是农学专业的,起个?头总抓总管倒也罢了,再?这么下去恐怕会?误事。
“这么着,改日朕从司农寺拨两个?老人来验收。”天元帝说。
再?这么搞下去,这小子估计又要哭穷。
秦放鹤先道谢,“陛下重?视,便是微臣之福,天下百姓之福,唯鞠躬尽瘁而已,只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还请陛下恕臣无罪。”
第161章 御田(二)
对秦放鹤这种动不动就进言的行为,天元帝既欣慰又头疼,欣慰的是有?人敢说真话,头疼的是……听?多了真的可能扫兴。
“说。”看在午膳的份上,天元帝觉得自己可以再忍一忍,“朕恕你无?罪。”
“原本有许多话不该臣说,更不该当着您的面说,只是臣此刻不说,日后就没有?机会了。”秦放鹤缓缓道,“您的本?意是好的,司农寺也是好的,但官做久了,难免不知道下头的事……”
司农寺乃朝廷机构,里面的人,先是官,再是研究农事的学者。
而只要是官,就会有?私心。
倘或来?的官员中立倒也罢了,怕只怕不懂的瞎指挥,更有?甚者,或许会看不惯秦放鹤年纪轻轻出?风头……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没有?坏心,可那些管事的官员有?几个真下过地?
纵然以前做过,如今已?经多少年没碰过土了?
此事搁浅,秦放鹤本?人倒无?所谓,可事关江山社?稷,耽误不起?。
时?间太少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逼得秦放鹤不得不多线并行。
出?海,火车,育种改良……一桩桩一件件,层层嵌套,就是个闭环。但凡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后面的工作都无?法顺利展开。
秦放鹤说得够隐晦,天元帝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一开始也确实有?点恼火。
你小子说这话什么意思呢?
难不成?朕手?底下的人都是这样只热衷于拉帮结伙、争名夺利,往自?己身上揽功劳而不顾大局的官员吗?
可眼见他言辞恳切,再一想前头查出?来?的那些贪官污吏,也就不忍心苛责了。
这小子哪里是针对谁,只是太过小心,小心得近乎怕了。
眼见天元帝神色不虞,胡靖和杜宇威对视一眼,再看向董春时?,又多几分同情。
自?家小辈或许没有?姓秦的小子出?风头,可好歹谨慎小心,自?然也不会轻易惹祸上身。
阁老一把年纪了,天天近前听?着看着,难免提心吊胆,也怪不容易的。
天元帝俯视着秦放鹤用力低下去的头颅,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罢了,蒸汽机车他已?经献上来?了,也不好逼迫太过,只要真能搞出?点东西?来?,谁管着不是管。
“那你自?己说,想叫谁来?管?”天元帝没好气道,“总不能由的这些人放羊,没个约束也不成?。”
“周幼青,”秦放鹤张口?吐出?已?经想了很久的人选,“远东知州周幼青。”
这个名字天元帝很有?印象,而且感官不错。
此人这些年一直致力于搞什么畜牧业深加工和育种,远东州政账面上都好看了,自?己还破格封过他母亲。
见天元帝没有?立刻反对,秦放鹤就知道有?门儿,趁热打铁道:“陛下,远东那边已?步入正轨,只要是脚踏实地的,换个人去管就出?不了大岔子。周幼青为人勤恳本?分,原本?所长便是种地,此事叫他来?做,再合适不过。”
于公,周幼青确实更擅长农务,而且为人也有?分寸,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从不胡乱指挥。
于私,周幼青年纪大了,总在远东那边呆着也苦得很,好歹把人先弄回京城来?养两年,顺带着也升升官。
天元帝双眼微眯,似笑非笑,“周幼青曾是章县知县,你当初就是他手?下出?来?的小三元,如今又叫他来?管这些,说没有?私心,朕不信。”
“陛下明察秋毫,微臣不敢否认,确有?私心不假。”秦放鹤从不指望自?己这点小心思能瞒天过海,所以认得很干脆,“皆因此事耗费了微臣许多心血,容不得一丝疏忽大意。若换了外人来?,不用特意使坏,但凡有?一二不上心,便也前功尽弃。微臣得失荣辱倒不要紧,只怕这回不成?,以后再想提就难了,苦的还是天下百姓。那周幼青乃微臣故交,又忠君爱国,我二人同心协力,必然做得更好。”
若说刚才不想让司农寺的人来?管,秦放鹤的言语还算委婉,那么现在,就差指着天元帝的鼻子嚷,我不信你手?底下的人了。
“放肆!”董春喝道。
秦放鹤咬牙不改。
有?的事可以让,有?的事,打死也不行。
搏一搏,可能成?功,但若不去做,就一定不行。
话说到这份儿上,天元帝反倒奇迹般地气不起?来?了。
“之前你怎么敢向朕举荐卢实?”
敌人都不怕了,反倒怕起?没有?瓜葛的人?
“卢实乃戴罪之身,如今仍在任,皆因陛下宽容念旧,”秦放鹤干脆利落道,“他去了,纵然再有?功,也只是将功折罪,翻不出?什么浪来?,故而不怕。”
爪牙附庸砍了大半,卢家父子能维持现状就算不错了!
天元帝凉飕飕呵呵几声,“你倒很敢说。”
秦放鹤没作声。
敢不敢说的,也不是一回了。
“内举不避亲,”天元帝示意董春不必惊慌,围着秦放鹤慢慢转了一圈,“你有?多大把握?”
“回陛下,说老实话,微臣此刻不敢打包票。”秦放鹤的回答听?上去尤其不靠谱,“上下几千年,多有?先贤钻研农务,未有?一日停歇,可也不过眼下这局面。微臣萤火之光,不敢与前人争辉,只能说倾尽所有?,仅此而已?。”
别看眼下胡靖、杜宇威二人与自?家师公相谈甚欢,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可终究不是自?家人。来?日保不齐就因为什么翻脸了,那么今天自?己立下的军令状,就会是攻击点之一。
凡事不到万不得已?,秦放鹤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
品种改良如果真那么简单,就不会一直到现代社?会还在努力攻关了。
就眼下这个科技发?展水平和科研人员配置,莫说他,哪怕就是女娲、伏羲、神农来?了也不敢说一定能完成?任务。
能把外来?的作物种活,并在此基础上培育嫁接几款高产新品种,就心满意足了。
天元帝都气笑了,“你小子什么都不保证,又要自?己的人回来?帮你,又要朕信你,你自?己说,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些?荒唐了些?”
秦放鹤没作声。
胆子大吗?
确实是大的,甚至可能吃力不讨好。
董春方才为什么骂他,就是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个混小子主动?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你交出?去,以后成?了,朝廷念你一份功劳;
败了,责任也落不到你头上去!
天元帝盯了秦放鹤半日,抬腿就走,“容后再议。”
秦放鹤微微松了口?气,“是。”
没驳回,就有?回旋的余地。
三位阁老从他身边一一经过,董春特意放慢了脚步,秦放鹤忙上去扶着,就听?老头儿重重哼了一声。
秦放鹤装聋。
骂吧骂吧……
一行人走了一段,就隐约听?到前方林间传来?稚嫩的童声,“驾!”
伴着淡淡烟尘,几名骑士陆续出?现在众人视线内,打头的一个……又矮又小,还像模像样挥舞着木刀。
天元帝扭头看秦放鹤,“令爱颇勇猛。”
秦放鹤:“……”
怎么说呢,没外人的时?候,自?家孩子怎么看怎么可爱;可外人在场,多少有?点淡淡的羞耻。
阿嫖骑着小矮马正得意,冷不防就被?母亲拉住,“下来?。”
“哦。”小姑娘乖乖爬下来?,还不忘提着自?己的大刀,小声问,“那是爹爹和谁呀?”
阿芙无?奈,一边替她整理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再次提醒道:“方才娘说的都忘啦?那是皇上,还有?几位阁老,等会儿记得行礼。”
阿嫖点点头,拉着母亲的小手?过去,先冲着自?家父亲嘿嘿一笑,又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哇,好多胡子!
自?从秦放鹤升了侍读学士,就够资格参加年末宫宴了,是以阿芙也认识几位大佬。
“不知陛下驾临,还望恕罪。”
阿嫖年纪小,未曾入宫,只见父亲使眼色,便麻溜儿学着母亲的样子行礼,“……恕罪!”
天元帝直接乐了,叫娘儿俩起?来?,招手?示意阿嫖上前,“你是阿嫖?”
阿嫖还想提着刀过去,阿芙眼疾手?快去夺。
小姑娘就有?点不乐意,撅了撅嘴,到底没有?继续争取,对着天元帝点头,“您是皇上?”
天元帝点头,“是啊,朕是皇帝,你怕不怕?”
小孩子嘛,哪里知道什么叫怕,阿嫖就摇头,“爹说陛下是好皇帝,不怕的。”
阿芙赶紧说:“臣妇断然没有?提前教过这话!”
她还真没教过这个,就是秦放鹤平时?在家说得多了,小孩子就记住了。
天元帝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顺手?捏捏阿嫖的小脸儿,“刚才玩什么呢?”
阿嫖眼睛亮亮的,“打仗!我是大将军!”
胡靖等人都跟着笑了,“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做什么大将军?”
阿嫖歪头看他们,“为什么不可以?”
小姑娘的眼睛黑白分明,亮极了,也澄澈极了。
她眼中没有?任何算计,只是单纯好奇,好奇为什么不许她做大将军。
老成?如胡靖,也不由语塞,支吾几声,说不出?话来?了。
难得见到胡靖尴尬,天元帝哈哈大笑,摸摸阿嫖的脑瓜,“好,你是大将军。”
又对秦放鹤道:“你教得很好。”
还不到四岁的孩子,个头就比同龄的公主高出?大半个头,脸蛋红扑扑的,瞧着就有?精神。
说起?来?,朕几个公主来?着?
秦放鹤微微欠身,“微臣不敢居功,平时?都是内子教的。”
天元帝眯了眯眼,“你倒不争功。”
秦放鹤神色不变,“术业有?专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天元帝笑了几声,没说话。
好个术业有?专攻,看似说教孩子,可内里呢,还不是方才种地的事儿?
阿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觉得周围突然好安静啊,安静得难受。
“您来?做什么呀?”她忍不住问道。
天元帝倒不至于迁怒小孩子,“朕来?吃饭。”
“啊?”阿嫖惊讶道,“那不是很饿吗?”
“嗯,朕饿坏了,”天元帝越看这个小丫头越好玩,有?意逗弄,“叫你爹做去。”
阿嫖眨眨眼,捏了捏手?指,小小声说:“可是,可是爹爹也没吃饭……”
还要去给你们做饭,岂不是很可怜?
天元帝一怔,哈哈大笑,对正要请罪的阿芙一抬手?,“罢了,童言无?忌。”
人在上了年纪之后,对待年轻人甚至是小孩子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既希望他们敬仰、畏惧自?己,却又渴望得到他们的认同和接纳,仿佛与年轻人打成?一片,就可以从侧面证明自?己并没有?老。
顿了顿又道:“朕记得,你姓宋。”
阿芙行礼,“是,家父国子监宋伦。”
天元帝点点头,“宋伦也不错,之前出?使外国,便是宋氏身先士卒,这很好。你也不错,把孩子教得很好。”
阿芙压下心头欢喜,“陛下谬赞。”
胡靖和杜宇威见了,多少有?点羡慕。
秦子归这小子,到底还是让他占便宜了。
瞧瞧,宋伦那厮分明没有?出?现,可女婿女儿在,皇帝就能想起?来?,念一句好。
而这位宋夫人今日得了这句赞,日后便可立于不倒之地,任谁也无?法说她品行有?亏。
自?家人得了夸赞,秦放鹤还是没能逃脱下厨的命运。
在提前传了信儿,这会儿厨房里都准备得差不多,倒也不费事。
猪肉价贱,时?人以羊肉、鹿肉为贵,偏偏这些老头子吃了就格外容易上火。
此时?正值秋冬之交,气候变化,杜宇威和天元帝的嘴角都有?点起?皮,还挺影响形象的。
大锅里的排骨炖干豆角已?经半熟,汤汁浓郁,嫩肉稀烂,只略收收汁水即可。
秦放鹤亲自?泡了风干茄条,预备做个肉沫茄条。另有?泡好的干扁豆,用肉丝炒一炒。
不是想尝尝干菜么,今儿就吃个够。
再来?个蒜黄炒鸡蛋、凉拌海带丝,捞一颗去年的酸菜,一人一碗酸菜肉蛋饺子,再配几样家常小菜,林林总总凑起?来?八个菜,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