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鹤起身,跟孔姿清一并行礼,“是,陛下好记性。”
天元帝笑?了下,没再说。
倒不是他?好记性,大禄朝幅员辽阔,小?县城多如?过江之鲫,根本记不过来,而是当年那个小?小?县城一连出了两个小?三元,这才叫他?留了神。
“折子拿过来。”
竟是要亲自看了。
天元帝伸手,胡霖就把?玳瑁眼镜奉上,众人屏息凝神,等?着天元帝看完。
周幼青为人朴素务实,折子上没多少溜须拍马的话,例行问候后就直奔主题,说过去几年他?如?何羊群育种,分了肉食和长毛的两大类,前者杀了吃肉,后者引入外地熟练纺织匠人后试着做了羊毛毯子卖。
虽然没有一夜暴富,但销路还算不错,冬闲期间?的妇孺也可做一做,又不占用放牧。
天元帝看了,龙颜大悦,连说几个好,又叫人单独取了远东州的报税来看,果然较上一任略有上涨,越加欢喜。
“这才是办实事的好官,传旨,周幼青执政有方,上体恤朝廷,下厚待百姓,堪为表率,”到底只是正式施行的头一年,略有成效,若就此?升官,名不正言不顺,且不利于办差,故而天元帝想了一回,复又道,“加封其母为四品诰命。”
秦放鹤刷刷写完圣旨,捧过来给天元帝用印。
自古中华讲究孝道,加封周幼青之母便是无上荣光。况且女眷俸禄之多一点,并不影响大局,周幼青本人不升官,也不至于叫外人看了嫉妒,生出祸患。
这样很?好。
好事一来,从天元帝往下,众人俱都喜气?盈腮,觉得外头的阴天都好看许多。
胡霖见缝插针劝天元帝休息片刻,又御膳房进了膳食。
天元帝心情好,下头人也跟着受用,秦放鹤等?人也都跟着蹭了一顿灌汤肉点心和燕窝粥,并休息了约么?两刻钟。
天元帝没睡,叫了侍讲学士进来念了一段《史记》,又叫众人挨着说感想。
轮到秦放鹤时,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天元帝腿上搭的锦被上。
唔,不是上回见到的,紫红玫瑰色,上有浮光,熠熠生辉,实在美丽。
可巧天元帝伸手捏点心吃,下意识顺着秦放鹤的目光低头,“……”
然后众人便见陛下陡然变色,抬手对?着秦修撰砸了一块点心来,“看什么?!”
这是江南才进贡的,你小?子也敢起心思?
秦放鹤:“……”
我就看看!
这么?一打岔,休息时间?原地结束,众人继续办公。
孔姿清读折子很?有一手,语速适中,也会在重要信息处适当放慢速度,天元帝很?喜欢。
休息过后,大家精力都好了不少,效率攀升,没一会儿,桌上折子就见底了。
拿到最后一本时,孔姿清罕见地停顿了下。
他?一顿,天元帝就望过来,似笑?非笑?,“又是哪里讨债来的?”
孔姿清扫了一遍内容,迅速总结道:“高丽新?王登基,改年号,说上下仰慕上国?文化?,想求书籍、粮食、种子等?若干。”
在书桌边对?坐的秦放鹤和黄修撰迅速对?视一眼,好么?,这都直接没有名头,乞讨来了!
天元帝听了,怒极反笑?,“好好好,朕不找他?们算账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敢开口要钱要物?”
真打量大禄会为了什么?名声,再如?前朝那般慷慨解囊不成?
朕心情好了,可以给,但你不能?主动要!
朕的东西自然是朕的,但你们的东西,也可以是朕的!
第106章 财政(二)
“怎么,陛下没行朱批?”鸿胪寺卿看着被原封不动?打回来的预算折子,诧异道,“内阁怎么说?”
转眼就要进十月了,他们还等着拿到批红,跟礼部、光禄寺、城郊外国驿馆一起协商接待使者的规格细节呢。
这没有批红,可如何是好?
下头的官员便道:“内阁说,确实?依照旧例列了详文,票拟和折子一并递进去的,不会有错漏。”
“没别的了?”
那人苦笑,“大人,您也?知道,如今陛下心?思越发难猜,诸位阁老也?不轻易开口了。”
这倒也?是。
鸿胪寺卿略一沉吟,“你去礼部、光禄寺那边打听打听,看他们得没得批红。再?去捎听下户部……罢了,户部先不用去了。”
陛下不点头,户部也?是有心?无力,户部尚书还是阁员呢。
若礼部和光禄寺都没得,那大家一般的难兄难弟,就不是自己这边的祸事,也?好安心?。
那官员领命而去。
陛下看了,但没批?
鸿胪寺卿重新抓过?折子,招呼同僚一并来看,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最后算出来结果,“没错啊!”
有人试探着说:“莫非,太少了?”
毕竟高丽今年刚改朝换代,法兰西那边也?来了新公爵……
鸿胪寺卿摇头,“不对,不可能。”
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的作风是对内舍得花,对外么,相较先帝,确实?有点抠。
再?说,如果觉得少了有失国体,想要多给的话,直接让户部多批就是了,用得着打回来吗?
正说着,孔父从外面取了卷宗回来,鸿胪寺卿心?头一动?,笑着招呼道:“雅之,来来来。”
雅之便是孔父的字。
他听了,顺势过?去,见桌上那本折子干干净净,立刻明白了什么事,“陛下没批?”
鸿胪寺卿叹了口气?,“正是,眼见十月将至,照往年来看,十月中就会有使?者陆续到了,听说今年还可能有北边的小可汗,若再?不赶紧拿到银子,恐怕就仓促了。”
说完,又看着孔雅之,语气?越发亲近,“说起来,令郎不是就在翰林院当值?听说颇受重用,一应奏折皆自他口中出,不如雅之你去问问,陛下可是另有交代?发还回来的时?候有什么事绊住了,或是神色如何?咱们也?好有个章程。”
孔雅之一听,先谦虚一回,然后点头,“也?好。”
大约是之前高阁老的事刺激到天元帝,近几年他越发重用翰林院那群后生,年轻、根基浅、官位低,冲动?热血,敢说敢做,好掌控。
内阁众人也?越发谨小慎微,将许多原本内阁该做的事情,分了一些过?去,或许还真能问出点什么来。
转眼日中,孔雅之并未随鸿胪寺诸位同僚去用饭,而是来到翰林院,随便拉了一人,“劳驾,帮我叫一下孔侍读,说家中有点事。”
翰林院不同别处,可能随时?有皇帝传召,故而同内阁一样,都是膳房将伙食送来的。
那翰林看了孔雅之官服,又揣度话中意思,就猜出他的身份,忙行礼道:“见过?孔少卿,我这就去。”
孔雅之点头,“有劳。”
不多时?,孔姿清出来。
因此处人来人往,只?论国礼,父子俩先相互见礼,然后才往人少僻静处而去。
孔父说明来意,孔姿清便道:“礼部和光禄寺的请求也?被驳了,陛下虽未明言,然看过?高丽上书后颇为?不快……”
一听不光自家衙门,孔父先就松了口气?,再?听到高丽,下意识皱眉,显然十分不喜,马上又问:“他们做什么了?”
孔姿清停下脚步,略想了下,干脆利落道:“乞讨。”
孔父冷笑连连,“好厚的面皮!历年伙同倭国犯我海岸者,他们没份么!打完了,没银子了,来找咱们!”
大禄朝海岸线狭长蜿蜒,东临高丽、倭国,南可遥望麻逸、暹罗、三?佛齐等诸多岛国,因大多地势狭小,物产有限,都不是什么安分的。
真要细论,没一只?好鸟。
聪明人说话,不必讲到实?处,得了孔姿清的回答,孔父就什么都清楚了。
爷俩职务不同,在衙门不常见面,又因翰林院时?常加班,回家去也?每每擦肩而过?,此时?光明正大见了,便抓紧时?间说点家常。
孔父一腔爱子心?肠,问他过?得如何,三?餐可按时?吃,又让他不要忘记朋友,得闲了,家里聚聚。
单纯靠在衙门的一点时?间,很难将同僚发展为?朋友。
或者说,官场之上,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挚友呢?大多是科举期间认识的,能维持下来便是万幸。
孔姿清笑着应了,想起秦放鹤,便对父亲道:“我观陛下对子归颇为?亲昵,一应嬉笑怒骂十分随意……”
那夜子归被留下说话,具体谈话内容,对方?没有说,他也?没有问,但肯定不可能无事发生。
再?结合现?在陛下对子归态度的变化,想来,应该是私下交代了什么。
孔父仔细听了,点点头,“我晓得了。”
眼见各部已有不少官员陆续用完了饭回来,孔父收住话头,抬手帮儿子整理下官袍,摆摆手,“去吧。”
稍后,鸿胪寺。
“再?行缩减?”众人惊讶。
已经不算太多了,再?减,面儿上可就不那么好看了。
“罢了,就这么办吧,”鸿胪寺卿沉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再?写一道递给内阁,我亲自去。”
若果然戳中陛下心?思,便是一干衙门中的头筹,也?能露个脸。即便不行……大不了重写嘛!又不是没被打回来过?。
次日,礼部。
“大人!”有中层官员跑来找柳文韬,“下官得到消息,鸿胪寺那边的批红过?了。”
“过?了?!”柳文韬急忙问道,“那咱们的呢?”
刚才回来时?他可听说了,兵部额外请求扩建水师、添置火炮的详文可是批了!足足八十万两!
对方?就苦哈哈掏出来,“驳回。”
不等柳文韬发话,他便主动?说道:“下官已经叫人去打听了,说是鸿胪寺那边主动?削了两万两。”
减了?还足足两万?!
柳文韬张了张嘴,心?思飞动?。
两万,对寻常百姓而言可能是个天文数字,但放在一国接待时?,也?就是一朵小小水花。
可问题在于,鸿胪寺缩减预算,批红了,他们没有……
所以,礼部也?必须要跟着缩。
光禄寺那边,肯定也?是一般的情况,问都不用问。
如此一来,接待外宾的款子,起码要少六万两。
很微妙的数字,不至于影响大局,但许多燃放烟火、供应宵夜果品并美酒,带领看戏欣赏歌舞之类用来彰显国力强盛的细节,就要被迫砍掉。
可这才多少?仨瓜俩枣的,够干什么!
且是朝廷脸面,轻易动?不得。
好么,历年都有,偏偏到了你柳文韬这里,没了!外人瞧见,还当大禄朝揭不开锅了呢!
莫说旁人,便是陛下也?面上无光……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外接待大手大脚惯了,冷不丁被要求缩减预算,着实?打了柳文韬一个措手不及。
他烦躁地抓过?茶碗来吃,惊得旁边几个小官喊道:“大人,茶冷了,仔细伤了脾胃。”
柳文韬肝火正旺,听了只?觉聒噪。
什么伤了脾胃,这会儿都火烧眉毛了,还顾得上甚么脾胃!
若一个办不好,只?怕自己就要下西南吸瘴气?去了!吃口冷茶算什么!
冷茶就很好,透彻!
啊,对了!
历来开销大头,使?者们返程时?带的回礼必然算一个!
前朝就不说了,泱泱华夏,巍巍大国,但凡四?邻有所求者,无有不应,甚么经史子集烟酒糖茶就不说了,丝绸绢帛玉器古玩也?不在少数……
就是先帝,到了晚年,也?十二分慷慨。若非家底子厚,留给当今的都不剩什么。
柳文韬像终于发现?出口的困兽,整个人几乎跳起来,“备笔墨,我亲自写!”
甚么回礼,撅了,都撅了!
莫说两万,二十万我也?省得下!
稍后内阁看着礼部重新呈上来的折子,都笑了。
“这个柳文韬啊,也?太过?了些。”户部尚书笑道,“如今国库充盈,怎么就吝啬至此?”
吏部尚书闻言也?笑,“这不正合了你的心?意?整日价同我们哭穷……”
“哎,你哪里晓得我的难处!”户部尚书端茶来吃,唉声叹气?道,“这替陛下替朝廷管着国库,便如夫人管家,一分一厘都要用到实?处,又要办得漂漂亮亮,又不能太过?耗费,难啊,难!”
卢芳枝已经看过?折子,此时?正润喉。
他年岁大了,脾胃受损,吃不得茶,天元帝特别开恩,每日单独煮固原汤补气?血。
听了这话,卢芳枝唔了声,也?不急着发表意见,而是看向下首的董春,“董阁老以为?如何?”
董春笑笑,“阁老心?中已有计较,就莫要藏着掖着了。”
其余三?人便都跟着笑起来。
卢芳枝摆摆手,朝北拱了拱,“我能有什么计较,不过?是斗胆揣摩陛下心?意罢了。”
顿了顿,又道:“前儿高丽的折子你们也?看了,翰林院那边也?传了消息过?来,陛下的意思,不用老夫啰嗦,诸位也?都明白。减么,是一定要减的,可陛下的颜面、朝廷的颜面也?不能丢,礼部的诚意是有的,路子也?不错,只?是有些小气?。”
四?位阁老纷纷点头,“不错。”
再?怎么说,也?是一年一度的万国来朝,弄得寒酸了不像话。
卢芳枝看向董春,“不如你我二人共同做个票拟,略添上一点。”
董春起身称是,亲自取了空白票拟来,与卢芳枝一起写了递上去。
果然,三?个时?辰之后,外书房就传来消息,说朱批了。
九月底,休沐,汪扶风师徒俩来董府蹭饭,这次顺利坐到了内厅。
秦放鹤将这些日子草拟的上书初稿呈给董春,然后就跟汪扶风一起坐在旁边剥松子。
下头人进献给董春的松子也不是?外?头能见到的,颗颗饱满,粒粒圆润,油脂也丰富,出奇的香。
九月底,差不多是后世十一月了,地罩银霜,多有碎琼,寒意彻骨。董府起了地龙,热力流通地道、墙柱游走各方,屋子里暖烘烘的,很?舒服。
桌上?摆着打理精细的山茶花,一为艳丽的状元红,另外?两?盆则是?白色和红色的十八学士。
十八学士,并不是?一棵树上?开十八朵或十八个颜色的花,而是?这个品种的山茶花瓣繁复,数量众多,层层叠叠可?达二十轮之巨,但以十八轮最为常见,以此?而得名。
望燕台的冬日寒冷漫长,室内又干燥,根本不适合山茶生长,但这几盆花却都?枝繁叶茂,叶片浓翠油亮,花瓣肥厚饱满,简直比在原产地长得更好,可?见侍弄之用心。
秦放鹤跟汪扶风用心赏了一回山茶,还来了联句,见董春还在埋头看稿子,才?开始说话。
“二师伯今年还不回京么?”秦放鹤小?声问。
董春共收弟子三人,大师伯庄隐已经见过,唯独那?位二师伯,久在地方,只有书信往来。如今临近年关,各处官员陆续入京述职,却仍不见自家动静,秦放鹤心里就有了猜测。
汪扶风剥一粒吃一粒,剥的赶不上?吃的快,眼见弟子手边堆起松子小?山,心痒难耐,索性一把抓过来,一口吃了,果?然满嘴喷香。
秦放鹤:“……”
不是?,您好歹给我留一粒!
汪扶风对弟子怨怒的眼神视而不见,舒舒服服挪了挪屁股,让自己坐得更舒服,“除非我或是?你大师伯外?放,不然……”
董门就这么几个核心人员,不可?能都?在中央扎堆儿,除非极限一换一,不然那?位二师兄,只怕就要一直在外?打转了。
没见庄隐的弟子胡立宗被派去南下巡堤,阁老的长子也是?五七年没回家了吗?
那?边董春带着御赐玳瑁小?眼镜细细看完,沉吟片刻,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瞧你的意思,似乎十分笃定那?几国矿藏丰饶。”
这小?子做的计策不算多么高明,甚至可?以说卑鄙,一般要面子的大臣决计不肯往这边想。所幸很?实?用,且借助年末万国来朝的时机,非常容易推行。
计划大致分为两?个部?分,如高丽、倭国等?口口声声仰慕中原文明的,此?番就不单独赐书了,而是?派一批儒生过去传道授业,或者说洗脑。
若果?然能策反一批高层,兵不血刃,自然是?上?上?之策。
但想来也没那?么顺利,所以与儒生们一同前往的,必然还要有卫队随行。
尔等?地方医学、农学也都?落后,这些人才?,一并派过去一些!
但实?在太珍贵了,我朝乃忍痛割爱,少不得随行护卫。
只要他们同意,当然,理由充分,想必也不会不同意。
不同意就什么都?别要了。
而有一就有二,只要开了头,这次驻扎一百人,下次就能二百人,三百人……既然这么多人过去,我们也不白吃白喝,按时派船队过去补给、轮换也很?正常吧?
来都?来了,我们顺便带点□□珍贵特产,开个国家对外?贸易,减少中间商赚差价,你们肯定也特别欢迎吧?
或许他们一开始不习惯,但不要紧,温水煮蛙,一回生二回熟,多来往几趟,也就习以为常。
只要习惯了,那?里就可?以慢慢发?展成大禄朝的海外?基地……
先不说那?么远,头一批派过去的使者和护卫队中能安插的人手就太多了,勘察矿藏的熟练矿工、算学生、医官、农科等?人才?,借着帮助他国开垦农桑的由头,深入勘察,看到底什么地方有甚么矿藏,甚么药材,需要如何开采,大致回报率多少。
此?为其一。
其二,也有不少国家不会同意大禄官方人员进入,那?么就不强求。
但大家总要打开国门做买卖吧?
招揽一批民间船队,暗中给予他们极大的便利和荣耀,同样?派出专业间谍,或随行买卖,或干脆在外?生根发?芽,以作内应……
如此?循序渐进,明暗应和,既能调动主战派的积极性,又能一点点扭转反对派的心理,降低他们的抵触,大可?一试。
但董春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有一件,就是?秦放鹤自始至终,好像都?对这些国家的情况非常了解,也很?笃定只要打了,就一定能够物超所值。
按常理,他出身乡野,父亲只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穷秀才?,自己考得心灰意冷不说,给儿子都?起名叫放鹤,可?见也非什么胸有丘壑野心勃勃之辈。
那?小?小?清河府资源有限,徒儿汪扶风也不可?能教给他这些,即便入太学、入翰林,接触到的,也只是?皮毛而已……
所以,他究竟是?如何得知?
举国兴兵非同儿戏,稍有差池便是?数十万将士之存亡,朝廷威信乃至家国颜面,增减与否只在一念之间。
此?事不弄明白,就代?表其中多有秦放鹤胡乱揣测之处,不足为信,董春断然不会允许这份折子面圣。
不是?全天下只有自己这一颗脑袋瓜子,秦放鹤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能虎躯一震,上?至皇帝,下到黎民全体拜服,所以也想好了怎么解释。
他出这种损招,固然有私心,但若真能施行,确实?有利于万世。
因为他太清楚东亚乃至东南亚一带的矿藏有多么丰富了!
常见的海盐、粮食瓜果?、贵金属金银和各种珍珠宝石就不说了,橡胶、石油、天然气、煤、镍、铝、锡、铅、钛等?等?等?等?,多不胜数!
当然,其中相当一部?分种类在工业革命和科技发?展前根本用不到,但现在不圈起来,难不成还要等?大家都?意识到重要性,开始四处争抢时再出手吗?
那?会儿就晚啦!
现在拿下,就是?拿下了,以后大可?以关起门来慢慢发?展。
况且东南一带海域自来就是?东西方往来的必经之地,如今暹罗等?国屡屡兴风作浪,总叫人不得不分神,实?在讨厌。若果?然能一网打尽,没了隐患,资源又充足,什么搞不起来?
那?些地方气候得天独厚,处处可?见二熟三熟,随便种点什么,都?够养活饥民了。
在这个科技不够发?达的年代?,粮食就是?一切,人口就是?一切!
待到那?时,人口激增,粮草充足,发?展火器,再行北伐,去啃硬骨头。
贝加尔湖,草原,大鸡尾巴,拿来吧!
那?些地方地广人稀,气候恶劣,依靠现有的人口和粮草储备,想打下来,很?难!
所以急不得,需要积累,最关键的是?火器的积累,科技的发?展,而不是?单纯依靠人命去堆……
“回师公的话,”秦放鹤起身,从?怀里掏出事先整理好的资料递过去,“弟子自小?便对各地游记、风土人文感兴趣,故而一直也很?专注于搜集,以往游学,或是?与外?地同好见了,也都?爱打听一回。这天长日久的,难免发?现关联……”
上?辈子所学,今生十载积累,入朝后的搜集,如此?种种,所有相关地理知识,都?汇聚浓缩为此?一本结晶。
董春接过来,随手翻看几页,发?现里面密密麻麻绘制了各处地图,大到高山河流,下到高低走向,四季气候变幻,极尽详尽!
毫不客气地说,这个本子拿出去,都?够直接官方刊刻,用作权威了。
董春忍不住抬头看了这个未及弱冠的小?子一眼,“继续说。”
“是?,”看董春细微的眼神变化,秦放鹤就知道自己多年的准备起效了,“所谓风俗特产,其实?都?是?各处地形地势冷暖变化决定的,许多地方不必亲眼去看,了解关窍便可?推断一二。
就好比西南湿热,那?里的人大多肌肤细腻,也爱吃辣,为的是?能祛除湿气,强健体魄。东北酷寒,地广人稀,多猛兽,当地人难免作风彪悍,也爱油脂丰富的大块肥肉,为的是?能抵抗严寒……
人物如此?,矿藏也是?一样?的道理,阁老请看那?册子,关中多煤,为何?皆因此?地许多年前多有林木,又有特殊地动,便如时人烧炭,挤压、慢热……
再说金矿,固然成因许多,我才?疏学浅,于此?道只知皮毛,可?也发?现,但凡多火山多地动之处,多金银,又有硫矿……”
海岛国家,什么最多?
各种稀有伴生矿也多!
就算这些暂时用不到,那?些深海珊瑚、大珍珠,不馋吗?
秦放鹤一番话说完,室内寂静无声。
有理有据,逻辑合理,显然这厮暗中琢磨不止一天两?天了,董春听罢,久久不语。
且不说他本人,但朝廷绝对馋!
哪怕自家用不到,都?可?以拉出去,运到西方换钱!
钱,都?是?钱!
“……隔行如隔山,到底只是?我想当然,究竟情况如何,还要师公找了懂行的人问过才?好。”秦放鹤谨慎道。
按照地理知识储备来看,大差不差,但毕竟这个时空的地球状况跟前世略有不同,有点出入也未可?知。
汪扶风适时在旁边打圆场,“这小?子冲劲儿大,也有几分小?聪明,说得么,倒还在理。不过具体怎么处理,还要听您老的意思。如有不周全之处,您老……”
帮忙兜着点儿。
现在董春看他就烦。
惹事精!
收的徒弟也是?惹事精!
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现在知道让老夫照看,怎么向陛下进言之前不记得?
“哼!”董春从?鼻腔中发?出重重的一声,连个笑脸都?懒怠给。
汪扶风对此?习以为常,他脸皮厚嘛,这都?不算什么。
“您看,”他搓着手,“时候不早了,这午饭……”
董春拉着脸,叫了管家来,朝两?个兔崽子一抬下巴,“撵出去!”
还想吃饭?
喝西北风去吧!
汪扶风:“……”
秦放鹤:“……”
西北风刮过,天儿越发?冷了。
得了,再去吃红焖鸭吧!
几天不见,还怪想的。
不用秦放鹤说,董春也是?个谨慎的人,当夜就找了两?个积年有经验的老矿工来,细细问过。
那?两?个矿工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得阁老召见,刚进来时,着实?拘束,开口就结巴。
可?说到专业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肉眼可?见容光焕发?,自信洋溢起来。
“阁老见识广博,小?人惭愧,未曾有幸出海,但道理是?不错的……”
董春点点头,又问:“若遣你等?去海外?勘探,可?能看出什么来?”
矿工位卑言轻,素来只算工具,莫说海外?疆域,就连大禄朝本国地图,也未曾见过完整的,故而听董春说起海外?,只觉陌生。
但正如秦放鹤所言,万事逃不过一个规律,一通百通。
故而其中略胆大些的人就说:“回禀阁老,成不成的,小?人现在也不敢说满了,可?想来天圆地方,那?海外?住的也是?人,脚上?踩的,也是?地,既然有天有地有人,有海有江有河,估摸着矿藏之流,也是?大差不差罢。”
说得含蓄了,但意思表达得很?明白:
只要去了,就能看!
董春沉吟许久,叫他们起来,又命人取了银子。
那?两?个矿工受宠若惊,慌忙接了,灵光一闪,“阁老放心,小?人从?未来过,今日只与兄弟在外?头吃酒,烂醉。”
董春满意地点点头,叫人送他们出去了。
直到走出董府所在的那?条街,两?名矿工才?感到腿软后怕。
二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慌忙低头去看怀里揣的银子。
嘶,不是?做梦!
其中一人便乐得合不拢嘴,也来了精神,“这下好了,有了这些银子,家里的屋子也能修一修,老娘的病也可?请大夫治一治。”
另一人便道:“可?不许张扬!免得叫人看出端倪!”
同伴点头如啄米,“那?是?那?是?。”
说完,又忍不住感慨,“世人都?说董老威严可?怕,怎么今日瞧着,竟十分和善。“
不过问几句话的事儿,就给了足足二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