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部官员都读书,却从未这样直观的了解官方赠礼成本,一边听?,一边本能地在心里算,越算越心惊。
照李掌局这个说法,官方赠书每本成本至少?在一两甚至一两五以上,各书目相加,就照平均每国送二百本吧,就是三百两起。
这是最低标准。
一国三百两,十国就是三千两,一百国家、部落就是……足足三万两!
这还?只是书,另外配套的好纸好墨也?在赠送之列……
简单粗暴得出大体数字后?,各部长官都有点?心理不平衡了。
原本觉得自家求了几万、几十万拨款,还?挺美的,结果一对比,你区区造书局都动辄三五万两,这算什么?
兵部尚书看向李掌局的眼神?尤其微妙,好么,老?子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从户部抠出来八十万两造船造炮,就这还?紧紧巴巴的,你倒好,轻描淡写就扔出去几万两?!
眼见满朝文?武神?色各异,天元帝由着他们酝酿了会儿,然后?才站起身来,慢慢走下龙座,笑?呵呵道:“这些日子,朕思虑良多,想着万国来朝本是他们一番好意,朕若不回赠一二,到?底心中难安。”
以李掌局为首的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齐赞“陛下圣明”。
天元帝对这类场面话早已不放在心上,待声潮褪去,这才继续道:“可朕转念一想,只是赠书,难免治标不治本,似高?丽、倭国、暹罗等蛮荒之地,民智未开,便是送了再多书过去,他们也?未必能读得懂。”
原本当下大禄实力便傲视群雄,国民自傲,而在场的又都是万里挑一杀出来的,自然更傲,所以听?了天元帝的话,都觉得没毛病。
有问题吗?
那些地方的人?就是民智未开啊,听?说还?有茹毛饮血的,衣裳都不好好穿,能读得懂圣贤书?
到?了这一步,已经有官员隐隐猜到?点?天元帝的意思,但皇帝本人?不开口?,内阁诸位不表态,他们也?不敢轻易发话。
天元帝还?在绕场发言,站得比较靠外的官员们,也?能听?见些了。
“……如此一来,朝廷可以省下银子贴补自家百姓,周边诸国也?能仰受圣人?教化,岂不是两全其美?”
等等,怎么就两全其美了?
好多官员还?没回过神?来,都开始疯狂扒拉记忆,刚才陛下说了什么?“亲至教化……”
亲至,谁?谁亲至?去哪儿?
不等所有人?都理出个所以然来,现?任国子监祭酒郭文?炳便道:“陛下思虑周全,非我等所能及,然教化事小,这书,果然就不赠了么?”
怎么听?陛下的意思,是要派文?人?出海,去那些藩国开启民智?!
若此事真成了,从何处拨人??还?不是自己手下的国子监!大禄朝有名有姓的大儒谁不在国子监挂名!
这,这如何使得?
他虽未曾出海过,但也?常听?人?说起,海路凶险,易生疾病,又有海中狼食人?。纵然历尽千辛万苦,平安抵达,那些海外诸国吃肉都滴血的,路上全是粪便,一干王公贵族也?都臭烘烘,各色香水香露便是为遮盖臭味所致……那不就是野人?嘛!
天元帝转身望过来,“爱卿此言差矣,赠书归赠书,开化归开化,岂可混为一谈?”
人?都过去了,书在脑子里装着,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言外之意:儒生是最主要的,只要人?过去了,书么,差不多就行,自然就能省一大笔银子。
郭文?炳听?罢,便知天元帝几乎心意已定,恐无回天之术,不由心中发起苦来,暗自骂娘。
大禄看重文?人?,但凡混出头的,谁不是好日子过着?又怎么愿意飘洋过海,去那荒蛮之地开启什么民智!
他人?生死,与我何干呐!
可若陛下执意如此,势必要自己点?人?,这,这不是得罪人?嘛!
往好了说,是立功,可前提是……能活着回来!
且不说海路漫漫,能不能平安抵达,便是去了,必然什么都不习惯,背井离乡几年,堪比流放!
苦也?,苦也?!
郭文?炳都不敢想,来日自己该如何自处。
这种苦差事,点?了谁,不就等同于叫人?家去送死么!
历来赠书都是旧例,陛下怎么可能忽作此举?必有妖人?挑唆!
不知是那个狗娘养的混帐王八羔子,可千万别叫他知道了!
眼见郭文?炳闭嘴,天元帝心情大好,转身问道:“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你小子昔日反对朕对
外兴兵时,怎不见今日神?态?
众朝臣也?没想到?天元帝会“一时兴起”,略一愣神?,纷纷高?呼:
“陛下圣明!”
从大义?上来说,天元帝此举可谓感天动地,还?真就挑不出刺儿来。
况且周边诸国也?确实仰慕我国文?化,昔日他们能派遣使者来大禄学习,大禄怎么就不能派人?去当地教呢?
户部尚书兼阁员杨昭率先?出列,“陛下高?瞻远瞩,仁爱天下,微臣敬服!”
好得很!
多派点?酸儒过去,造书局就不用管我要银子了!
结果还?没高?兴完的,就听?天元帝又道:“既然外施仁政,自然也?不好苦了自家百姓,造书局这边省下的银子,就拨到?各地府州县学……”
杨昭:“……”
还?没捂热乎的,又要扔出去?
他决定挣扎一下。
“启奏陛下,各处学里拨款已是历年之最,但凡成绩优秀者,又可作廪生之贡,免除赋税,非但可养活自身,亦可接济家人?,实在不必再……”
留点?儿不行吗?
纵然造书局省下五万两,可全国境内府州县学何其之多,发下去也?只是九牛一毛,又要调动各处,你争我夺,何苦来哉?
天元帝倒背着手,似笑?非笑?看过来,“依爱卿之意,是天下学子们都读得起书了。”
杨昭暗道不妙,可话都说回去了,况且临近年关,怎好讲些丧气话?故而只是笑?,“托陛下洪福,风调雨顺……”
快过年了,各处递上来问安、上贡、拍马屁的折子多不胜数,现?在天元帝一听?这些话就反胃,毫不客气地摆摆手。
杨昭身为内阁成员之一,自然明白天元帝的作风,一见他嘴角下压,便知自己不该说。
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况且缩减开销,本就是户部尚书分内之事,他倒也?不怕皇帝因此事责难自己。
果不其然,天元帝虽有些不快,倒没说杨昭的不是,而是甩着蜜蜡手串在大殿内慢慢转了几圈,忽叹道:“众爱卿口?口?声声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可朕每每看折子,多有天灾人?祸,岂能不顾?”
他顿了顿,“至于文?人?读书么……”
天元帝想了下,忽道:“翰林修撰秦放鹤何在?”
一直在前面装隐形人?的秦放鹤出列,“微臣在。”
第111章 【捉虫】拨款(二)
大朝会上被点名发言,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前有李掌局,后有郭文炳,皆为先?例。
然作?为幕后“始作?俑者“,秦放鹤对天元帝主动承担最大火力,这?会儿才把自己拎出来的现实?,相当受宠若惊。
天元帝重新回到龙椅上,冲他随意一抬手,“给诸位前辈们说说,你昔日求学时的光景。”
前辈……
这?语气,好生亲昵。
众朝臣听了,惊讶者有之,羡慕者亦有之。
户部尚书杨昭抬头瞧了天元帝面色,见他眉眼舒展,就?有些?感慨,忍不住扭头看了董春一眼。
阁老这?个徒孙,收得好?哇。
“是。”秦放鹤应了,转过身去,面对满屋子前辈,笑?了笑?,“读书么,虽是文雅事,却实?在费银子。若说寻常百姓读不读得起,若阖家?、阖村供应,自然也没什么读不起的。”
言外之意,若只是自家?,大多读不起。
满朝文武,出身不同,其中世家?大族就?占了六成以上,余者寒门有三,而像秦放鹤这?般是正经?庶人的,不足一成。
听了他的话,众人反应不一,有回忆起昔日寒窗之苦,再看今日得登大殿,百感交集的;也有未经?苦难,觉得匪夷所思的。
殿内迅速响起低低的嘈杂的声响,像干燥的粮食滚过簸箕,细且密。
有点烦人。
也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轻笑?,戏谑道:“小秦修撰毕竟年轻,多少?有些?夸大其实?了吧?”
怎么可能有人读不起书呢?
在场人很多,秦放鹤看过去时,那一片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脸上,大多挂着如出一辙的轻快的笑?,仿佛注视一个因渴望得到?关注,而故意撒谎的孩童。
这?种注视,饱含着高?高?在上,满是“我们都懂,看你怎么扯淡”的上位者们的包容,极其令人不快。
类似的目光,秦放鹤经?历过很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完全免疫。
不舒服,很不舒服。
很……讨厌。
但他只是又笑?了下,张口吐出一串串数字,“我朝鼓励垦荒,凡登记在册者,成年男丁可发田十?亩,女子折半,男多女少?,故而截至目前为止,平均每位农户可有田八亩半……”
为什么男多女少??
因为好?些?女婴刚出生就?被杀死了。
抑或被卖,卖为贱籍,自然就?不配有田地?。
“田地?根据位置和产量,大致可分为上中下三等,因上等田地?优先?分配给吾等官员,并中层举人、秀才等有功名者,故而寻常农户手中,多以中等和下等田最为常见。
以北方?过去十?年的产量来看,上田悉心照料,亩产多在一百到?一百三十?斤之间,而中田多在七十?到?一百斤,下田更次……”
对这?些?数据,秦放鹤烂熟于?心,这?么多年来,每一个字眼都像用刻刀刻在他脑海中那么清晰。
他的语气和语速自始至终都很平稳,同样?平静的目光从刚才发出过笑?声的每一位官员脸上划过。
他看到?了怀疑,看到?了不以为意,还有非常少?量的惊讶,和微乎其微的怜悯。
“以一家?三代六口为例,”秦放鹤收回视线,继续道,“男女各半,共有中田四十?五亩,亩产八十?五斤,近几年的粮价稳定,正常情况下新粮都在十?二到?十?五文之间,便做十?三文半,那么一家?六口忙活一年,所得也不过五万一千六百三十?七文又半!”
他微微抬高?了声音,看着户部尚书杨昭的脸,一字一顿,“折合白银,五十?一两。”
不知为什么,杨昭听到?这?个数字后,猛地?松了口气。
五十?多两,不少?了,养活六口之家?,不算难吧?
秦放鹤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忽然笑?了声,“大人莫急,下官还没算每日吃喝用度呢。”
杨昭的眉头皱了皱,伴着秦放鹤的声音,也开始在心中盘算起来。
“以成年男子为例,若要不饿,诸位前辈们注意了,是不饿,不是吃饱,肚里?起码要有一斤粮米,面粉遇水胀大,且算作?半斤干粮罢,一家?六口,老弱女子折半,一日且不做三餐,只二餐,便要四斤粮食,一年就?是一千四百六十?斤!
而名下田地?一年也不过三千八百多斤粮食,光吃就?去了四成,剩下的,才有可能换钱使。”
换钱,那就?是约么三十?两,这?么少??
有前面的五十?多两对比,现在骤然跌至三十?两,杨昭微微蹙眉,已经?觉得不太妙了。
然而这?还没完,秦放鹤忽然又问:“敢问大人,我大禄赋税如何?”
杨昭虽然不是专管农业的,但基本律法也很通,张口便道:“田税分夏秋两季租子,夏日征钱、布、草等,秋收征粮,如今是十?税一。另有力役、徭役……”
杨昭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自心底忽然泛起一股陌生而奇异的苦涩。
光秋日征粮就?去了十?之一,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落到?百姓手中的,能有一半么?
一半,十?五两。
这?还是风调雨顺的时候,没算上穿衣、喂牛等各项开销,没有一滴油水,但凡再有个病……
他们这?些?人,莫说看病抓药,哪怕大夫空跑一趟,谁还不给半两、几分的打赏了?
大殿内迅速安静下来。
仍有官员觉得秦放鹤说得太严重了些?,不以为意,“亩产虽少?,那么便多买些?田地?,勤快耕种,积少?成多。”
都是过生活,为什么有人富,有人穷?
懒得呗!
秦放鹤刷地?扭过头去,冷笑?连连,“好?好?好?好?,一个何不食肉糜!好?个积少?成多!敢问大人,您知道一亩地?有多大么?比这?大殿大得多!
您知道一个人累死累活,一日耕作?几何?您又知道家?中壮丁去服役时,只剩下的老弱妇孺,一日能做多少??是老人不要照顾,还是孩童不用看管?”
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低下,农户们又要承担各种徭役,虽然法律明文规定每人发田多少?,但实?际上真正落实?下来的,也就?是一半。
因为种不完,真的种不完!体力不允许,时间也不允许。
前面秦放鹤罗列的一连串数字,都建立在全家?人不生病,风调雨顺,没有病虫害的基础上,饶是这?么着,一家?六口辛苦一年能落到?手里?的,只剩七两银子。
而实?际上,这?个数字都虚报了。
谁家?不生病?哪年没有病虫害?
可能一阵风,一场雨,一次冰雹,一回偏偏推迟了数日的旱情,就?让田地?减产……
乡下人家?五两银子过一年,并非玩笑?话。
“大胆!”有言官出列,指着秦放鹤骂道,“陛下上承天意,勤政爱民,世人无不敬服,万国无不来朝,此功绩可比尧舜,不逊秦皇汉武,竖子敢尔,竟大放厥词,把这?些?都不顾了,将陛下置于?何地??”
汪扶风听了,面沉如水,如今的谏议大夫都是什么狗东西!在这?里?狂吠!
他才要出列痛骂,余光却瞥见董春微微摇了摇头。
让那小子自己来。
既然当初敢面圣进言,就?该知道自己将面临何等风暴,若连这?点风雨都受不住,何谈来日?
“你才大胆!”论肺活量,除了武官和自幼习武的赵沛,秦放鹤还真不怕谁,当场更响亮地?喷了回去,“你身为谏议大夫,不能体察民情、规劝陛下已是失职,如今当众颠倒黑白,是为佞臣,你自甘堕落不配为人也就?罢了,还要陛下闭耳塞听,做个昏君吗!”
谏议大夫官居四品,翰林修撰不过六品,中间足足跨了两品四级,而且自己都四十?多了,年纪当他爹都绰绰有余,还真没想?到?秦放鹤敢不分尊卑上下,当众回骂,一时愣在当场。
大约过了两息,那谏议大夫才终于?回过神,脸上迅速紫涨,“你,你简直……”
“行了!”天元帝本就?心烦,眼见着下头吵起来,最后一点耐心也烟消云散,“都是朝廷命官,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秦放鹤迅速收敛,低头认错,“是,微臣一时失态,陛下恕罪。”
他是干脆利落鸣金收兵,然那谏议大夫刚被个未及冠的后辈当众辱骂,如何忍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直憋得眼前发黑,头晕目眩。
天元帝见了,越发不待见,没好?气道:“来人,扶他下去休息。”
你倒是想?着装乖卖巧,抢个便宜功,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场合,什么地?方?!
众目睽睽之下,那秦子归若果然满口胡言乱语也就?罢了,偏他张口闭口都是数字,又是底下起来的,便是没有十?分真,也有八分,你当众骂他,岂不是说朕听不得真话?
看似维护朕的威严,好?处全叫你占了!
若果然如你所意,发落了秦子归,外人听了,必然要编排朕容不得贤臣,要做个昏君!
朕岂是那等心胸狭隘之辈?!
见天元帝面沉如水,胡霖忙亲自带了两个小内侍,将那位倒霉催的谏议大夫连搀带拖,弄到?后面偏殿扎针去了。
您说说,什么时候跳出来不好??
都察院、内阁一干大人们都没动呢,您就?来抢跑了?
啧啧,这?份出头鸟的风光,也不知您老受不受得住哦……
这?段插曲也着实?像一盆凉水,浇熄了不少?人的蠢蠢欲动。
能来上朝的,傻子不多,到?了这?会儿了,谁还敢轻举妄动呢?
一时鸦雀无声。
秦放鹤这?番话,直叫天元帝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他知道秦放鹤要说些?民生,却不知道真相这?般残酷,更从未想?过,原本好?意分发给百姓的土地?,落实?归落实?了,竟然可能种不完!
种不完,怎么办?也不能荒废了,只好?卖给大户,或是租给旁人耕种。
可这?么一来,又被剥一层,落到?百姓手中的粮食……越发少?了。
秦放鹤再看那些?官员时,已经?看不见多少?戏谑了。
怜悯吗?
只怕是嫌自己多事,搅了陛下兴致。
快过年了,又是万国来朝的大日子,你小子才做官多久,就?不能消停些??
就?连他的师父,师公,眼中也带了惊讶。
原来底下的老百姓,真的能这?么穷。
相对世家?豪族,他们确实?是寒门,但这?个“寒”,并不等于?寒酸、贫寒,而是相对来说略落魄一点的。
寒门对庶人,仍如云泥之别。
他们站得太高?了,高?到?看不清底下的蝼蚁;
他们高?得也太久了,久到?往来皆是数字,轻飘飘,毫无分量。
秦放鹤转过身,看向天元帝,“陛下,每位学子要读书,必要请师父、买书籍,那等三百千之流启蒙入门的最便宜,也要百十?文一本,到?了四书五经?……若要参加县试,需先?缴纳保银二两……”
“好?了,不必再说了。”天元帝心口堵得慌,有点听不下去了。
他自认勤勉,也时常派钦差四处查访,自觉没有疏漏,虽知各地?偶有灾祸,可……百姓总不至于?吃不上饭吧?
但今日叫这?小子一说,或许大部分百姓有粮米果腹,若要读书,还真得全家?、全村齐发力。
秦放鹤归队。
天元帝沉默片刻,叫了司农出列,“秦修撰方?才所言,可有掺假?”
那位司农面无表情,垂首作?答,“微臣惭愧,秦修撰虽在翰林,然对农桑知之甚多甚详,并无夸大。”
甚至一些?比较敏感的细节,比如豪族圈地?,没有说。
天元帝摆摆手,没说话,满朝文武也没说话,就?连最开始觉得秦放鹤夸大其词的官员们,也集体哑火。
文人较真,自以为是,但在清清楚楚的数据面前,谁都无力反驳。
现任国子监祭酒郭文炳出列时,多少?对天元帝的提议有些?非议的宋琦等清流,也有些?口舌干涩起来。
原本还觉得三五万两拨下去只是仨瓜俩枣的杨昭,也沉默了。
五万两,三万两,哪怕只有三五两,就?有可能养活一家?六口……银子,原来是这?么值钱的么?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点气。
那些?蛮夷,凭什么要走我们这?许多财物!
最先?发言的李掌局也有点打蔫。
他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本来么,赠书是旧例,他也不过照葫芦画瓢办了而已,有什么错呢?
原本年底就?是满朝文武抢钱的时候,各衙门你十?万,我八万,都要拨款,谁不要谁吃亏。若今年也是一般,他们造书局不过要个三五万两,并不算出挑。
陛下硬要撅了这?一笔,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可现在?
陛下先?说要把这?笔银子拨给下面的官学,原本还可以挣扎一番,可秦修撰说了这?一大通……民生多艰,读书不易,谁还好?意思抢这?一口?
你抢了,就?是跟老百姓过不去!跟满天下的寒门学子过不去!
于?公于?私,都说不得。
就?好?比自家?关门过日子,难不成放着自家?孩子要饿死了,没书可读了,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口好?的,转手送人?
没这?样?的道理。
第112章 【捉虫】拨款(三)
稍后退朝,各衙门分东西?走?,孔姿清本欲同秦放鹤一道回去,后者却笑道:“无疑先走?吧,我大约一时半刻坐不得。”
正说着,就见都察院那边汪扶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过去。
秦放鹤对孔姿清笑,“瞧,我说什么来着?”
二人是?师徒,且汪扶风对他素来宠爱,孔姿清倒也不担心好友会被怎样,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先进翰林院了?。
翰林院和?都察院都在东院,倒也算顺道,师徒二人沉默着进了?东侧门,脚步未停,径直又往东走?了?约么一炷香,抬头能看见冰雪覆盖的玉带桥了?,步子才慢下来。
望燕台城内有三条水系穿过,桥梁也不在少数,因此处最早沐浴日光,波光粼粼,放眼望去好似玉带蜿蜒而得名?。
时值冬日,玉带么,是?流动不起来了?,然表层覆盖薄雪,毛茸茸的,倒也有趣。
但此刻汪扶风全然没有赏景的心思。
他转身瞅着弟子,良久才语气复杂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最初,他以为这不过是?个野心勃勃渴望机会往上爬的穷小子,纵然前段时间做了?那奏折,也是?为江山社稷,可今儿听了?他在朝堂上一番言论,汪扶风忽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或许他和?师父,都看走?了?眼。
这小子自始至终想做的事,都不是?他们?像的那般。
他在策划某种隐秘的,庞大的,自下而上的事情。
汪扶风有预感,若有朝一日,这件事果然办成了?,整个大禄从上到下,或许会天翻地覆也未可知。
“我只想耕者有其田。”秦放鹤垂着眼,揣着手,看似十足恭顺,但汪扶风却越看越来气。
瞧瞧,瞧瞧!
就?是?这个熊样儿!
就?是?这个骗人的熊样儿!
装的小乖乖似的,转头就?去捅娄子!捅天大的娄子!
“耕者有其田”,听上去好像很简单,也与国策一致,可结合方才秦放鹤在朝堂上发表的一番言论来看,谈何容易?
总有人因为种种原因分不到田地,抑或肥田薄田不能公平,即便分到手,他们?有足够的能力种吗?
若无能力,自然也就?保不住土地;若保不住土地,自然也不算耕者有其田……
一环套一环,这小子用最简单的几?个字,丢出?来最大的一个麻烦。
忍一时越想越气,汪扶风干脆利落地往秦放鹤屁股上踢了?几?脚,看着那青色官袍上清晰的大脚印子,这才觉得气顺了?些。
秦放鹤踉跄几?步站稳,沉默片刻,“先生,可曾后悔收我为徒?”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汪扶风直接就?给气乐了?。
他确实短暂地后悔过。
之前这小王八蛋半夜来敲自己家门,张口就?是?“先生,我闯祸啦”的时候,他后悔过。
刚才听这小王八蛋在大殿之内,字字句句戳陛下心窝子的时候,也后悔过。
世?上从不乏聪明人,他汪扶风自认也不傻,但最可怕的莫过于,聪明人敏而自知。
在外?人看来,那种人或许有些疯狂,想起一出?是?一出?,但自始至终,他们?本人都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想要什么,也不畏惧为此而付出?貌似惨烈的代价。
这样的人,往往极其狠辣,对自己狠辣,真正意义上的狠辣。
说完,汪扶风又自嘲一笑,“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了?。”
后悔是?真,爱才也是?真,汪扶风从来没见过哪个年轻人像眼前这个小子这样,既克制又张狂,骂骂咧咧替他擦屁股的同时,又忍不住有所期待,想看看他究竟能在大禄朝这潭水里搅起什么风浪!
秦放鹤就?冲他嘿嘿一笑,满脸都写着“我知道先生舍不得我”。
汪扶风给他气得够呛,干脆又踢了?一脚。
打?孩子得趁早,等以后自己老了?,想打?都打?不动了?。
唯一欣慰的是?,目前看来陛下好像很中意这小子,愿意为他挡去最大阻力,不然但凡那折子一面世?,他就?将?尸骨无存。
将?斯文儒生送去蛮荒之国,为当地人开启民智,这是?好人能干出?来的事?
罢了?,若说这小子是?操刀刽子手,那他这个当师父的,就?是?帮凶。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汪扶风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摆摆手,示意往回走?。
经历了?这么多回,汪扶风也算看明白了?,指望着小王八羔子桩桩件件都提前向自己报备,那是?痴心妄想。
所幸他疯归疯,可也隐约有分寸,总能精准地踩中陛下的底线,放浪起舞……
“你?很聪明,也很大胆,”地上有薄雪未化,踩上去嘎吱作响,汪扶风用力吐了?口气,看着那股白色汽龙转瞬间便被风吹散,叹道,“但是?子归啊,不要过分倚仗这份聪明和?大胆,因为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反复无常的时候,圣恩无情,便如空中云、眼前风,飘忽不定。今日他爱你?欲生,明日就?可能恨你?欲死……你?失宠之日,便是?他人落井下石之时……”
远的不提,光前后这两次秦放鹤上的建议和?折子吧,倘或哪天天元帝真的不愿意再庇护,一旦抖搂出?去,反战派和?部分儒生就?能把他撕碎了?。
回到翰林院后,秦放鹤就?发现?众人看过来的眼神很复杂,敬佩者有之,敌视者亦有之,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秦放鹤的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但同样的,也得罪了?一部分人,触犯了?一部分囤积土地的世?家子的利益。
敬佩感激他的,担心出?头被世?家报复排挤,不敢上前。
而敌视他的,却因陛下态度分明而唯恐步了?那言官后尘,也不敢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