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既表明了自己热爱工作,又没有?否认小夫妻感?情深厚,证明内宅安定,没有?后顾之忧。
马平点点头,笑着打趣,“哦,我倒是忘了,你是御赐宅院。”
秦放鹤朝后方拱拱手,“惭愧,一时?侥幸……”
省大钱了!
一老一少边走边聊,马平将四周衙门说?与他听,还夹杂一点历史?、趣事,引经据典十分渊博。
偶尔遇到某位相熟的大人,马平跟对方相互见了礼,打了招呼,也会顺势将秦放鹤介绍了。
秦放鹤就知道这是位比较好相处的上司,也很欢喜。
毕竟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上司性情真的很影响工作效率……
望燕台为三层嵌套结构,最外层是外城,向内依次是达官显贵并各下属衙门所在的内城,以及整座王朝的权力中心,皇城。
皇城又分前后两部分,后宫为诸位嫔妃、未成年皇子公主和皇帝本人的日常起居之所,中间衔接御膳房、太医署并药材库,然后就是各中央机构所在地?,俗称前朝。
前朝西侧是六部并鸿胪寺、光禄寺、太常寺三司,前几日秦放鹤就是先去吏部报道了。
东侧先是内阁,然后又有?司天监、翰林院并三法司。
尤其翰林院和大理寺,几乎比邻而居,所以陈父“勾搭”赵沛,当?真近水楼台天时?地?利。
除东西两侧衙门部署,前朝沿中轴线分为举行?大朝会和外交、殿试等大庆典的勤政殿,后面则是小朝会的公正殿等系列建筑。
日常皇帝处理政务在公正殿后的外书房,翰林院内院轮值也在此地?。
这会儿天元帝正着人议事,马平不好过去,便远远指着对秦放鹤道:“便是那里了。每日轮值,侍读、侍讲学士各一名,修撰、编修若干,我记得你与孔侍读交情不错,明日起便由?他带你,也好快些上手。”
除非皇帝点名,翰林修撰前期主要负责誊写记录,不必发言,但也不容易。
因?为很多?时?候皇帝马上就要看,抑或马上要求传达,根本没有?后期修改的机会,所以怎么跟上节奏,怎么减少错别字和出?入,甚至怎么按照皇帝的喜好将同一句话用更不容易犯忌讳的方式修饰表达出?来?,都是技术活。
御前侍奉,容易出?头,也容易出?错,地?狱还是天堂,可能就在一息之间。
秦放鹤顺着望去,就见甲胄整齐的守卫之后是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幽深殿堂。
说?是书房,其实是一整套拥有?左右偏殿的完整建筑群,后殿有?藏书、卷宗等,前面正殿是皇帝日常处理公务所在。
东配殿私密一些,有?时?皇帝会入内休息,也会召集若干心腹大臣在内议事。
而西配殿就是翰林院一干人等轮值之所在。
稍后回到翰林院,马平叫了孔姿清来?,笑道:“罢了,你二人相识已久,不必我聒噪,去吧。”
孔姿清和秦放鹤都笑了,双双行?礼后离去。
孔姿清先带着秦放鹤去找书案,不远处的赵沛溜溜达达过来?,“呦!”
因?他要去大理寺的批文还没下来?,天元帝暂时?没给他升官,依旧是六品修撰,跟秦放鹤只隔一条过道。
秦放鹤便笑着给两人行?礼,“孔侍读,赵修撰。”
两人装模作样受了,又还礼。
若非工作时?间,只怕要笑出?声。
孔姿清和赵沛接力式将注意事项说?了,“今日你先将格式记熟,明日有?另一位黄修撰与你共同执笔,不必着急。”
翰林院内院汇聚历届三鼎甲和二甲精英,放眼望去,全是状元、探花、榜眼,二甲更多?。
除两类学士外,修撰、编修等没有?定员,而孔姿清口中的黄修撰,便是上上届的二甲第一。
翰林院三年一次大换血,实行?的就是以老带新的传承制度,大家都很熟悉了。
众人办公地?点也是按照品级和分组来?的,众修撰之后,便是编修,本届榜眼隋青竹赫然在列。
秦放鹤望过去时?,发现隋青竹正盯着这边,也不知看了多?久,便微笑行?礼。
然而隋青竹态度十分冷淡,回礼都显得敷衍。
赵沛用胳膊肘戳戳他,揶揄道:“子归啊子归,难得见你吃瘪。”
秦放鹤失笑,“之前你不就见过了?”
纵然是银子,也未必人人喜欢,况且他还不是银子。
隋青竹之前就曾拒绝过他的婚宴邀请,这会儿冷淡,也不算意外。
孔姿清难得明显流露出?对一个人的不喜,“此人性格偏执古怪,你不必理他。”
秦放鹤一听,就知道有?故事,倒来?了几分兴致,“怎么说??”
孔姿清皱眉,就听赵沛懒洋洋道:“他颇有?些清高,自诩纯臣直臣,便看不大上旁人成群结队,又喜好说?教……”
能进?翰林院的,不乏世家大族之后,日常难免手下松散。每每众人得空,也会私下聚会。
但隋青竹就像个苦行?僧,自己不碰这些就罢了,一旦有?人邀请,也会严词拒绝,令人下不来?台。
秦放鹤皱眉,“确实有?些过了。”
只要收入合理合法,花费不违法乱纪,你管别人作甚!
而且隋青竹的曾祖父也曾做到过五品,祖父也曾在地?方上任小官,按理说?,家境不差,怎么就走了极端?
赵沛叹道:“说?起来?,我虽看他不惯,却也有?些佩服,因?为他实在说?到做到。”
有?人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但隋青竹不同,他是真的严以律己,也严以待人。
每次发了俸禄,隋青竹只留一小部分,其余的都捐出?去,也不要人还。每日三餐,也只干粮小菜,很少见荤腥,更滴酒不沾。
入职翰林院后,不加班时?,朝廷管一顿午饭,隋青竹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连碗底剩下的肉汁、菜汤也都用干粮蘸光。
秦放鹤就说?不出?什么来?了。
别人的生活方式,他无?权干涉,但隋青竹此举实在不妥,来?日只怕仕途受限。
因?成了亲,思维方式与以前不同,秦放鹤不免想到隋青竹的妻儿,只怕过得比赵沛家里还惨。
好歹赵沛千金散去还复来?,声名在外交友满天下,撒钱容易,赚钱也快,也舍得给老婆孩子花钱享受,可隋青竹……你把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都得罪了,来?日如?何尚未可知,妻儿老小何辜啊!
秦放鹤忽然想,或许在隋青竹看来?,自己这个董门三代,早就是恶势力团伙的代言人了……
罢了,左右对方只是看不惯自己,倒还没来?招惹,且看看再?说?。
接下来?的几天,秦放鹤适应良好,正觉得一切顺利呢,归来?入职的程璧就跟隋青竹当?众闹翻。
第102章 翰林院(四)
无论为人还是处事,程璧跟隋青竹完全是两个极端,一个极端风流放浪,另一个极端保守克制,上天?注定的合不来。
当初殿试过后的闻喜宴上,程璧就曾如花蝴蝶般外交,然?后在隋青竹处碰了铜墙铁壁。
他风流浪荡的名声如雷贯耳,隋青竹看他的眼?神,跟看什么脏东西也差不多了?。
风流而有才华的人,大多自?傲,从那之后,程璧就再也没跟隋青竹说过话,只当没这么个人。
但同在翰林院,又同为同科编修,两人处理公务的书案都紧挨着,想不碰到都难。
九月十一,程璧返乡归来的船上,载了?几名歌姬,一路吹拉弹唱吟诗作画好不热闹,抵达望燕台码头时?,引了?许多人围观。
这也就罢了?,偏次日来翰林院报道,有好事者提及此事,程璧不以为然?,大谈什么红袖添香人间极乐的话,又说几天?后会在家里宴饮,请大家同乐。
隋青竹听不下去,刺了?他几句,“身为朝廷命官,不思克己复礼,反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淫乐,如今竟要把这股歪风邪气带到翰林院,简直岂有此理!”
程璧也不满他久矣,觉得同为饮食男女,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华裳美食?整日过得叫花子似的,装给谁看?
不过伪君子罢了?!
“我虽风流,也只是风流韵事,不曾亏待家中妻妾老少,自?然?不如隋编修,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鲤跃龙门,竟丝毫不照拂家人,由得他们凄凄惨惨,连个庶人都不如,”他朝着隋青竹拱拱手,佯装作揖,冷嘲热讽道,“惭愧惭愧……”
原本?围观者只想凑热闹,见此情?景,也怕闹大,忙上前劝和。
奈何两人都是正经?考上来的,满腹才学自?不必说,骂起?人来也不带脏字。
双方也不动手,就那么隔着二尺远唇枪舌剑……
当日孔姿清和秦放鹤在外轮值,回来时?就见赵沛一手一个按在桌上,旁边站着的掌院马平脸色铁青。平时?那么和气的胖老头儿,气得胡子都抖了?。
皇城之内,没有秘密,当天?下午,天?元帝就知道了?。
晚间众翰林轮值,气氛就很微妙。
其实在天?元帝看来,不管是隋青竹的不合群还是程璧的风流,都不算大问题。
隋青竹自?不必说,确实有点讨人嫌,但他好就好在对?谁都一视同仁,用对?了?地方,也会是一柄利剑。
至于程璧,人漂亮,嘴巴溜,行事百无禁忌,上到达官显贵,下至三教九流,都能扯上关系,可谓万金油。诗词歌赋也写得漂亮,乃是有别于赵沛的另一种缱绻华美,天?元帝也不讨厌。
而大禄律法明文规定,官员严禁嫖娼,但文人私下聚会,找歌姬舞姬作陪,却会被视为风雅。程璧才名在外,又极其擅长谱曲,常有歌姬舞姬因?他相助一夜成名,故而在业内被奉为上宾,多的是人自?荐枕席。
不要钱的,自?然?就算不得嫖娼。
所?以只要他夫人不告,严格说来,还真不算违法违规。
在上位者眼?中,歌姬也好,舞姬也罢,这些做下三流营生的,岂算得人么?
不过玩意?儿罢了?,跟小猫小狗没什么分别。
你们两个身为朝廷命官,为了?几只猫狗当众吵闹,着实不美。
东配殿内,天?元帝不说话,一干随侍的翰林们也都装哑巴。
九月中旬的晚上已经?很冷了?,正殿幽深空旷,入夜后冷得要命,根本?待不住人。这会儿宫中尚未烧地龙,天?元帝便挪到更小更隐蔽一点的东配殿来,榻前两个火盆就够了?。
他支着一条腿靠在软榻上,腰部以下随意?搭了?条万字不到头的褥子,右手不断捻动蜜蜡珠子,看不出喜怒。
火盆里的红云炭烧得正旺,非常正的大红色,表面浮动着一层绵延的纹路,如云似霞,却半点烟气都没有。
“传口谕,”天?元帝手上动作停了?,“翰林编修隋青竹、程璧因?私吵闹,不成体?统,各罚俸一月。”
内侍总管胡霖领命,才要转身去传旨,却又听天?元帝淡淡来了?句,“此事以后不许再?提。”
不算大事,但内斗令人不快,各打五十大板警告也就罢了?。毕竟是他的私人机构,传出去了?,实在不大好听。
胡霖并翰林院众人俱都应是。
天?元帝欠身喝了?口茶,指了?指桌上奏折,孔姿清便上前拿起?最上面一本?念。
“闽浙总督余忠显谨奏,九月初一……来犯,已悉数击退……大获全胜。”
孔姿清念奏折的同时?,秦放鹤就在后方埋头狂记,如此一来,同一天?内皇帝处理了?何地何事便一目了?然?,日后再?想编史料或复盘,也有得抓。
大意?是九月初开始,西南海岸线频频有倭寇来犯,但大禄朝造船业和海军都很发达,付出很小的代价后,将敌人击退。
余忠显这个名字很熟悉,如果秦放鹤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当初引发院试之争的方云笙的师叔。
当年好像是在西部来着,没想到几年下来,竟然?去海边了?,环境跨度是不是有点大?
“大获全胜?”天?元帝嗤笑?一声,“不过弹丸之国,小小贼寇便坏了?朕一艘海船,几百打几十,还有脸说大获全胜?这余忠显,如今也跟朕卖弄文字起?来。”
坐在秦放鹤对?面的黄修撰一听,立刻熟练地取出一道空白?圣旨来,蘸好笔墨,摆好姿势,预备拟旨。
果不其然?,天?元帝索性下榻,背着手踱步过来,“拟旨,余忠显所?陈不详,再?报!另,俘获倭寇不必押解进京,就地斩杀……”
简单来说,就是皇帝对?余忠显邀功的姿态非常不满意?,但念在过往还算勤勉的份上,多给一次机会,老老实实重新上报。
若再?不说实话,总督干脆就换人做吧。
黄修撰迅速写好,呈给天?元帝看过,天?元帝亲自?用印,立刻便有专人六百里加急发出去,昼夜不停,最迟三天?,余忠显就能接到了?。
接下来,孔姿清又念了?几份折子,这回倒是没有战事了?,有东北一地今年雨水偏多,但堤坝提前检修过,及时?疏导,并未出现损伤。
天?元帝就很高兴,亲自?在折子上写了?两个好,命原样发回去。
再?者快到年底,又有外国使?者来问,今年能不能进京朝拜云云。
正事中间,还夹杂着几份例行请安问好,进贡地方稀罕果品、奇石等的。
一开始天?元帝还饶有兴致叫人抬上来看,又写“尔心朕知”。
可到了?后面,就越来越不耐烦,频频对?孔姿清摆手,“跳过去,不必再?念!”
折子上的朱批,也越发狂放,从欣慰迅速衍变为“聒噪”“无事可不必上折子”“政绩平平,你在这些玩物上倒颇有见地”……
秦放鹤等人看了?,也是忍俊不禁,觉得上折子拍马屁这种事情?,果然?也要看运气。
前面天?元帝正需要放松,看了?自?然?欢喜,可后面产生审美疲劳,难免就觉得下头官员不干正事,领着朝廷俸禄溜须拍马,该骂!
等处理完今天?所?有的折子,三更已过,即后世凌晨一点。
胡霖进来,低声道:“陛下,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天?元帝捏捏眉心,一摆手,“明日不上朝,困劲儿也过了?,朕出去走走。”
又对?孔姿清等人道:“你们散了?吧。”
众人行礼告退,秦放鹤也欢欢喜喜抱着东西往外走,结果那边胡霖正给天?元帝围披风,却听他戏谑道:“你年轻,住得也近,家去了?也无事可做,来,陪朕走走。”
秦放鹤:“……”
怎么就无事可做了??
难得休息,我搂着媳妇睡大觉不好吗?
住得近就活该加班是嘛!
孔姿清等人丢给他几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我会派人告知弟妹的。”
说完,飞也似的走了?。
下班了?!
秦放鹤:“……”
别走,我知道你们要一起?去吃宵夜!
子时?已至,正是一天?之中最黑的时?刻,纵然?宫中点灯,也只能照亮周围很小一圈,再?往深处,便似被黑夜吞没了?。
九月中旬,相当于后世十月底十一月初,夜里无限趋近于零度,秦放鹤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鼻息在空气中划过的痕迹。
天?元帝大发慈悲命胡霖给他找了?件狐皮斗篷,暖和得他都不想还了?。
“今日翰林院一事,你怎么看?”走了?几步,天?元帝在围栏边停下,仰头看天?上灰蒙蒙的月亮。
秦放鹤想了?下,“今日之事,双方都有责任,但真要论起?来,程璧之过更占七分。”
隋青竹错在上班时?间家丑外扬,明知双方不和,却未选用更合适的方法劝阻,反而激化矛盾,不妥。
程璧之过更甚。
以前他非朝廷命官,放浪些也就罢了?,但如今既然?高中探花,又点翰林,一举一动代表朝廷颜面,就该收敛些。
当朝命官携带歌姬公然?入城已是不妥,他竟还在翰林院大肆宣扬,莫说古板如隋青竹,只怕任何一个正派的官员听了?都要蹙眉。
论及对?家人……两人都是不负责任的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天?元帝笑?道:“朕记得程璧曾与你迎亲,也算朋友,怎么,竟半点不顾念旧情?么?”
秦放鹤正色道:“若果然?是真朋友,自?当及时?敦促,臣未能帮其改正已是惭愧,如今事发,又岂能偏袒?”
当真朝臣在皇帝面前没有半点秘密,他跟程璧曾有私交一事,断然?不可否认,不然?就是不义。
但若因?此偏袒,也非上策,乃是不忠。
果然?,天?元帝听了?就皱眉,反倒有些像为他开脱似的,“他年长你许多,自?己任意?妄为,非亲非故,你如何劝得?”
秦放鹤低头不语。
天?元帝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慢悠悠走着,空旷的廊下将细微的脚步声无限放大。
秦放鹤落后半步,微微抬头间,隐约可见天?元帝神色,便试探着说:“陛下可是在为沿海水寇烦心?”
一旁的胡霖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的爷啊,好不容易这事过去了?,您老不说些好话宽慰陛下,赶紧劝他回去休息也就罢了?,怎么反倒主动提及?
天?元帝脚步一顿,似笑?非笑?看他,“怎么,有想法?”
夜很黑,沿途有限的灯光从天?元帝上方笼罩下来,晕出大片阴影。
看着,便有些可怖。
这小子确实胆子很大。
别人避之不及的事,他偏要凑上来。
说得好了?,可能无功,但若一句话说不对?,就是有过。
秦放鹤不躲不闪,“微臣不敢,只是觉得我大禄是否对?邻国太过宽和了?些?”
在这外书房,秦放鹤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时?代的全幅地图。
整体?海陆分布跟前世并无不同,但具体?地形地势略有差别,大禄的位置和疆域也大差不差,依旧是东南一线沿海,外围无数岛屿小国。
海盗小国资源匮乏,养活自?己都很艰难,所?以难免要起?歪心思,每每来犯大禄沿海一带。
天?元帝听了?,意?义不明地笑?了?下,“打仗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而大禄水师虽盛,却耗费巨大,轻易动不得。且那等庞然?巨物,对?上成规模的战队倒还好些,偏偏这种苍蝇似的散兵游勇,反倒施展不开。
而方才余忠显的折子,也就反映了?这一现实。
所?以天?元帝虽然?有点气,却也理解余忠显的苦衷,所?以才额外给了?一次机会。
秦放鹤很明白?这种顾虑,“陛下的意?思,微臣明白?,我大禄以仁治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然?那等蛮荒之地未曾教化,哪里知道什么见好就收的礼义廉耻?说不得便将我国宽宏大度视为理所?应当,一而再?,再?而三……”
天?元帝沉默不语。
这小子说中了?。
其实小小倭寇,并不至于叫大禄伤筋动骨,可那些东西却实在恶心人。不守着吧,他们就来滋扰百姓,烧杀抢掠;守着吧,仨瓜两枣,又不值得大动干戈……
第103章 翰林院(五)
人老了之后,往往会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趋于保守,好大喜功,喜欢听奉承话,天元帝刚好卡在五十岁这个坎儿上,最初,秦放鹤并不敢轻举妄动。
可今天亲眼见了他对余忠显的反应,秦放鹤心里就有了底:
至少现?在,天元帝身体强壮,仍不失进取之心,所以对相对激进的进言和臣子的一点小过失,也会更包容。
很多事如果不尽早办,以?后就办不成了。
天元帝不开口,就是默许秦放鹤可?以?继续说。
“昔日微臣远居乡野,几乎家?家?户户养狗,看门护院。可?狗这种东西?,也得训,”秦放鹤的声音听上去很轻快,似乎真的只是在闲话家?常,“那东西?精得很,但凡主人和软些,便要蹬鼻子上脸,到嘴里抢食吃,反过来撕咬主人。故而要打,要骂,一口气打怕了打服了,见了主人便怕,自然就记住了。”
天元帝瞧了他一眼,“可?总有些记吃不记打。”
有的货色,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秦放鹤笑道:“养狗为了看家?护院,若连主人都不放在眼里,还留着作甚?不如炖一锅好狗肉。”
天元帝失笑,指着他道:“什么也能?扯上吃。”
见天元帝心情好了些,旁边胡霖就跟着凑趣,“宫中奴婢也是一般,若天生愚笨调教不得,怎配伺候主子呢?”
“嗯。”天元帝笑了几声,心里略畅快了些。
无论如何,知道有人跟自己?一条心,总是叫人快活。
他何尝不想吃狗肉?
只是一来与国作战需得师出有名;二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旦打仗,死的是大禄子民,烧的是国库积累,若短时间内不见成效,少不得落个穷兵黩武的罪名。
君不见昔日秦皇汉武,何等丰功伟绩,不还是被后人唾骂?
三么,不少儒生书都读傻了,只一味仁慈,说什么教化感化的屁话,但凡自己?强硬些,便要死谏,烦得很!
秦放鹤也知道这个时代的人更注重名声,不便直言。
可?有反对的,必然就有赞成的,单看回报率够不够高。
就好比赵沛家?里那一窝子武将,这么多年早憋疯了,官职一代比一代低,权力一代比一代小,再过几代,估计连根毛都剩不下。
但凡能?有立功升官的机会,保管嗷嗷叫着往前?冲。
朝廷文武也便如同商人,如同资本?,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
我的,都是我的!
周边岛国看似贫瘠,好像没必要攻打,但……
秦放鹤缓缓眨了下眼,不紧不慢道:“微臣虽未出海,但想来天地?万物之造化皆有迹可?循,便如望燕台距微臣老家?虽有千里之遥,然不乏地?势地?貌和气候相仿之处,故而多有物产相似。又好比我朝矿藏,天南海北……”
就差明晃晃地?说,海外宝岛多珍贵矿藏,去挖,去抢!
天元帝看他的眼神都有点不对了。
你小子长得斯斯文文,心思和路子倒是很野嘛!
秦放鹤顺势闭嘴,腼腆地?笑了下,“陛下宽仁,纵容微臣大吐狂妄之言。纸上谈兵,浅薄之见,坐井观天,想当然尔,微臣惭愧,望陛下海涵。”
您让我说,我才胡说的,有什么不当之处,您不能?拿这个问罪!
天元帝沉默半晌,竟抬手往他脑袋瓜子上拍了下,“刁滑!”
骂归骂,他眼底却?有笑意。
昔日世人说汪扶风狂妄,如今看来,他这个弟子更狂妄,也更狠辣。
唔,听说早年远在县学?时,他就敢把人打得满脸血,倒是言行?一致……
年轻人嘛,有冲劲儿是好事,只要这股劲别用?在自己?人身上就好。
天元帝沉吟片刻,“既有想法,你回去拟个折子上来。”
秦放鹤躬身领命,“是。”
说了这么久,天都快亮了,天元帝也有些倦怠,摆摆手,“去吧。”
秦放鹤麻溜儿告退,身形瞬间消失在夜幕中,只剩下“哒哒哒”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天元帝摇头失笑,慢悠悠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顿住,扭头问胡霖,“那小子是不是把朕的狐裘顺走了?!”
胡霖:“……是”
此时宫门正门关闭,官员出宫,需得凭借腰牌走旁侧小门。
那城门守卫反复核实?了秦放鹤身份,还感慨道:“秦翰林当真勤勉……”
外头秦山和秦猛已经?轮流睡了会儿,见他出来,忙上前?相迎。
“咦,哪里来的狐裘?”秦山诧异道。
“陛下赏的,”秦放鹤笑眯眯往轿子里一钻,“快,去我师父那儿!”
给了就是我的!
您老富有四海,还吝啬一件狐裘么?
秦山秦猛二人不知细节,俱都喜气洋洋,“老爷真能?干,才就职数日,便得了赏赐了,回家?可?得供起来……”
秦猛到底稳重些,疑惑道:“老爷,都这么晚了,想必汪大人正熟睡呢。”
“去,现?在就去……”
早去早挨打!
稍后睡梦中的汪扶风顶着一头乱发,努力争着惺忪的睡眼上前?,才打了个哈欠,就听那半夜砸门的小王八蛋笑嘻嘻道:“师父,我闯祸啦!”
汪扶风:“……”
等会儿,这小子从哪儿来的?
哦,宫里。
宫里……
汪扶风瞬间清醒。
秦放鹤竟还有闲情逸致脱下狐裘,双手捧着上前?,“师父,徒儿刚给您弄得好东西?……”
话音未落,就被暴躁的汪扶风一把抓了往旁边一扔,“混账,闯的什么祸,还这般悠哉游哉!”
秦放鹤幽幽道:“狐裘,御赐的。”
汪扶风:“……”
汪御史深吸一口气,麻溜儿冲过去捡起来,抖抖灰,恭恭敬敬捧到旁边放好,脑瓜子嗡嗡的。
回去坐着之前?,到底气不过,抬腿就往罪魁祸首腚上踢了一脚。
嗯,御赐之物,想来陛下并未生气……且听听再说。
然后秦放鹤就说了。
秦放鹤深夜前?来,姜夫人也怕出事,又想着徒儿忙到这会儿,必然肚饿,便着人准备了些肉点心,亲自送来。
结果刚进二院大门,就听书房内传来自家?老爷压制不住的怒吼,“你大胆!”
姜夫人:“……”
若真有大事,此时必然凝重如坟冢,听着挺有精神的,天应该塌不下来。
跟来的陪房小声问道:“夫人,还进去吗?”
听着怪吓人的。
姜夫人抬手紧了紧披风上的大帽兜,神色不变,“罢了,我就不打扰他们?说正事,你送进去吧。”
说着,转身扶上贴身丫头的胳膊,摇摇摆摆地?走了。
陪房:“……?”
不是,我?
里面?秦放鹤低头装死,汪扶风在地?上驴拉磨似的兜圈子,时不时停下来,狠狠剜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