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琦出身关外宋氏,一生醉心学问,素来公正,在清流中威望极其高,两代帝王都对他敬重有加。
秦放鹤到时,老爷子?正戴着御赐的西洋玳瑁圆框小眼镜读书。阳光自侧面半开的窗扇外照进来,落在镜片上,微微有些反光。
见他进来,老爷子?从?眼镜上方朝一旁的椅子?瞟了下,“唔,你先?坐,容老夫读完这一篇。”
秦放鹤行礼道?谢, “原是学生扰了先?生雅兴,您不必管我。”
老爷子?又唔了声,果然重新垂下眼帘,继续专心致志读起书来。
他的双手保养得极好,每次看完一页,便会用指腹从?书页边缘轻轻地,轻轻地推动,待中间拱起,才嵌入手指翻动。如此?,饶是反复品鉴,书页依旧平整如新。
或许是天?热,或许是单纯宋琦不喜欢,书房内并未额外熏香,温热的空气中静静浮动着浓郁的纸香、墨香,很?舒服。
有人来送了茶,秦放鹤看了眼,是红茶,便端起来吃了口,边品茶,边偷偷打量宋琦的书房,琢磨等会儿?对方会说些什?么。
宋琦看书很?杂,据说他的个人藏书堪比地方府学,但凡世间有的书,几乎都?进过他的脑子?。
此?时看的,是一本线状蝴蝶装《道?德经》。
很?经典的一本书,内容极其庞杂,若要出题……
秦放鹤正想着,那边宋琦已心满意足合上书页,又揣着手静静品味一回,这才轻叹道?:“子?曰,温故而知新,实?在对极了。”
叹完了,复又摘了小眼镜,仔细用红绒布擦拭了,这才问温和地问秦放鹤,“《道?德经》中,你最爱哪句?”
秦放鹤从?进门开始就在想这个问题,当下便道?:“学生不才,实?在不配评判圣人言,只如今读过几遍,倒觉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有些意思。”
《道?德经》先?后数个版本,洋洋洒洒数千字,历来学者各有所?好,但公然表示钟爱这句的,实?在不多。
宋琦擦眼镜的动作?顿了下,“哦?怎么说?”
学术之所?以有流派,皆因个人出身、经历和立场不同,所?以哪怕对同一句话,也?会有不同的理解,由此?分歧生,进而化派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单纯这么一句十个字,如今也?有多种不同的含义?。
有人说天?地冷漠,将世间万物都?视为草芥鸡狗,丝毫不加关心。并由此?接入后半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意在劝诫皇帝关心民生,关爱百姓,施以仁政。
也?有的人说,这是天?地超然物外,不可胡乱干涉,故而任由发展的意思……
然《中庸》和《孟子?》中却都?曾提到过,“仁者,人也?。”
不是说上天?不仁慈,而是它根本就不是人,自然没有人的感情,所?以世间万物无论为何,草也?好,人也?罢,在它们看来都?是一样的,即为众生平等。
“……学生本人更倾向于后者,也?希望是后者,如此?,方得公正。”
但这么一来,后半句要么将皇帝视为天?子?,既然是天?之子?,自然不是人。但若不是人,又为何要像人那样爱护百姓,善加干涉?
若非如此?,便果然是在劝政了:天?子?若不以仁治,那么天?下百姓也?不过命如草芥、形如鸡狗,距离亡国不远了。
所?以你看,凡被奉为经典的典籍,是真的很?有意思。
说到公正,宋琦不禁回想起年初殿试排名时的闹剧。
“何为公正?”
“先?生说笑了,”秦放鹤笑起来,“这世上只要有人活着,又何来真正的公正呢?”
生于西北苦寒之地的婴孩,见到成长于江南富庶之地的孩童,会觉得公正么?
行善?作?恶?他们分明都?什?么都?还没有做。
即便出身相同,有人一生顺遂,有人却幼年孤苦,这公平吗?
有人沙场九死?一生,换来荫庇子?孙,在他看来,在国家朝廷看来,公平,但若在想与其后代竞争的庶人看来,似乎也?算不得公正……
秦放鹤两世为人,从?来不怕挑战,唯独怕没有挑战的机会。
所?以他需要的,也?仅仅是一点有限的公正而已。
若说此?话者为公侯王爵之后,宋琦必要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偏偏秦放鹤本人便是在他们看来,最不公正的出身之一。
他才十六岁,说这些话时,竟出奇平静,瞧不出半点怨气。
宋琦甚至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曾怨过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隐约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奇怪的熟悉感。
秦放鹤想了下,没有正面回答,“想这种事,没有任何意义?。”
他拒绝一切“如果”“假如”。
宋琦没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勉强。
在目睹了京城繁华后,真的能对曾经的贫苦一点儿?不介意吗?
若非心胸真的豁达到如此?境地,便是以过往为食,自信有能力后天?补足。
野心勃勃……
在这之后,一老一少没有再进行任何题外谈话,而是规规矩矩聊起入学的事。
时下文人热衷游学,常有动不动就跑去天?涯海角的,休学、停课屡见不鲜,宋琦对此?并不意外。
因之前汪扶风就在这边报备过,秦放鹤的太学名额还在,三年之内,随时都?可以来。
处理完了手续,秦放鹤并未久留,行了礼就退出去。
宋琦又坐回去看书,看了半日,忍不住摘下眼镜长叹一声。
此?子?心性?深沉,自制惊人,来日非为大忠,即为大奸……
他一生呼吁公正,却时常惭愧,因为他也?是人,是人就有好恶。
平心而论,相较真正醉心学术的学子?,宋琦并不大喜欢秦放鹤这类外表看似平静温和,实?则内里?野心昭昭的。
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旦他们专注于权势,就很?难再潜心做学问。且这类人往往冲劲儿?十足,很?难把控,太平无事时或许表现得比谁都?乖巧,可一旦有足够的利益牵绊……操风弄雨,只在他们一念之间。
思及此?处,宋琦站起身来,透过窗框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突然低低的啊了声。
他想起来这个少年像谁了。
像曾经的高阁老,像如今的董春……
回去的路上,正值午时,秦放鹤途经朱雀大街,忽然想起师母姜夫人似乎颇爱这边某位师傅做的云片糕,便亲自下车去买。
他往里?走的时候,隔壁酱菜铺子?里?正走出来一位拎着小酱菜坛子?的中年文士。因对方身着四品官袍,显然刚下衙就过来了,秦放鹤心中雷达一动,下意识多看了眼。
哦,老熟人。
“傅大人。”秦放鹤微微抬高了声音。
那提着酱菜坛子?的,正是傅芝。
不愧是当年的探花郎,哪怕身处尘土弥漫的大街上,手里?提着灰突突的酱菜坛子?,这位看上去也?依旧玉树临风,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爱多看几眼。
嗯,升官了,之前去清河府做学政时还是从?四品,如今已是正四品了。
看清对方的脸后,傅芝的表情有一瞬间不自在。
毕竟当初他曾为了打压方云笙,不惜公报私仇,差点儿?就断了眼前这小子?的小三元。
可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对方竟因祸得福,由此?入了汪扶风的眼,一跃成为次辅的徒孙。
秦放鹤觉得傅芝的反应很?有意思。
说起来,他们当初虽有瓜葛,但却从?未面对面见过,秦放鹤之所?以能认出傅芝,皆因年前后跟着师父师伯到处串门子?,曾偶然在两次大集会上遥遥一望。
当时汪扶风就指着人堆儿?,皮笑肉不笑道?:“瞧见那边中间开屏的了么?便是当初的学政傅芝,傅大人。”
当时的秦放鹤:“……”
可该说不说,傅芝长得是真的好,尤其还年轻,在一干平均年龄四十五岁的中老年官员之中,便如皎月生辉。
他还敢穿,紫色满绣花的袍子?,别人穿了活像一根扭动的发霉酱茄子?,但他穿着,就是富贵精致。
所?以秦放鹤觉得,自家师父那独一份儿?的介绍,多少带点私人仇怨。
于是善解人意的小弟子?当时就立场分明表态,义?愤填膺道?:“我就看不惯那浪样儿?!”
汪扶风:“……”
倒也?不必如此?激进。
但不得不说,听了确实?受用。
扯远了。
既然傅芝马上就能认出自己,想来也?没少关注。
很?快,傅芝就调整过来,依旧提着酱菜坛子?,笑得无懈可击,“哦,原来是汪大夫高足,秦解元。不曾想在这里?遇见了。”
官场之中,若彼此?关系不亲厚,时人为表尊敬,常以姓氏加官职名称呼,汪扶风任谏议大夫,故而外头的人经常喊“汪大夫”,跟“董阁老”“李太医”什?么的一个道?理。
两人所?在的派系其实?原本没什?么直接的利益冲突,但早在傅芝对秦放鹤出手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站在对立面。
当然,官场之上,没有永恒不变的敌人,或许来日也?有合作?的机会……
但就眼下,二人各怀鬼胎,寒暄起来便如水不够时强行玩泥巴,干干巴巴。
“对了,还未曾有机会道?恭喜。”秦放鹤终于想起一件喜事。
傅芝一听,难得露出几分真心的喜悦,“同喜同喜。”
五月原礼部尚书宁同光因办差不利被贬,而紧跟着递补上去的,便是傅芝的老师。
但有点尴尬的是,提为礼部尚书之后,天?元帝并未紧接着下达允其入阁的旨意,故而傅芝那位师父如今便是六部尚书之中,唯一一位非内阁成员。
当初得知秦放鹤被汪扶风收为弟子后,傅芝确实有些后悔。
他不后悔曾打压秦放鹤,政斗么,本就会有余波,既然有余波,少不得把下头的人扯进来,不是姓秦的小?子,也会有别人。
就好像你正常走路,不也会踩死几只蚂蚁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他没想到这小子的运气这样好,后悔没有再及时?补一刀。
又有些气,气方云笙不争气。
原本傅芝以为,方云笙如此?护着秦放鹤,必然动了收徒的念头,而方云笙一脉也不过尔尔,只要那小?子入了方云笙门下,日后也翻不起什么滔天巨浪。
但万万没想到,方云笙近水楼台还被人先得月!
消息传回?来时?,傅芝只觉得既解气又憋闷。
解气的是,你方云笙不是爱摆谱么?
这?下好了,徒弟苗子给?人抢走了,痛快吧?过往照拂愣是为他人做嫁衣,只怕背地里要呕出血来。
憋闷的是,姓秦的小?子竟入了汪扶风的眼?。
汪扶风本人已算难缠,更别提还有个人老成精的师父,如今又加一个小?的……真?可谓四面八方的野狐狸聚堆儿?扎窝了。
一大一小?,都生得斯文俊秀,笑起来更添风姿,外人只觉赏心悦目。
难为两人还能和和气气相互问候,各自心里想什么,谁知道呢!
回?到汪府后,秦放鹤先叫人将点心送去给?姜夫人,自己则去前头二书?房找汪扶风。
“回?来了?”汪扶风正看不知谁来的信,叫他进去也没收起来。
秦放鹤熟门熟路坐了,先喝茶,把酱菜铺子门口遇见傅芝的经过说了。
汪扶风嗯了声,“那酱茄子的老母亲是山西人,最爱一口陈醋渍的什么疙瘩头配酥鱼,难怪你身上?有股酸味儿?。”
秦放鹤一怔,拽起衣襟低头闻了闻。
师父鼻子这?么灵的吗?
“哄你的。”汪扶风骗徒弟骗得毫无心理负担。
看完了信,顺手挑开火折子吹了两下,将信点燃后丢到脚下的铜盆里,亲眼?看着烧成白灰,再用铁钳子搅和碎,上?面的字迹便?彻底消失。
他忽然问了句,“说起来,你也十?六了,有中意的姑娘了吗?”
秦放鹤确信汪扶风对自己的私人生活了如指掌,这?么问,大概率是为了进一步确认。
为什么现在问?
为什么明知故问?
哦,他,或者说董春有人选了,对方的门槛还不低,所以要保证万无一失。
会是谁?
按董门的立场,秦放鹤不可能与皇亲国戚联姻,不然婚书?落成的瞬间,就等于整个董门都站了队。
也不可能是兴旺中的世家大族,一来与董春寒门立场相悖,二来皇帝也最忌讳强强联手,因为后期容易把持朝政。
至于地方上?的名门望族,也不太可能,因为远水难解近渴,助益不大。
排除掉这?些之后,再结合最近师徒俩可能接触到的人……
答案呼之欲出。
“您想让我娶宋祭酒的孙女还是外孙女?”秦放鹤问。
汪扶风瞅了他一眼?,发?现这?小?子脸上?当真?没有半点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说到婚姻大事?时?的羞涩和扭捏。
跟聪明孩子说话,省力归省力,无趣也是真?无趣!
“孙女,”汪扶风道,“宋老成器的儿?子有两个,一个在地方上?,倒也罢了,另一个乃翰林院侍讲学?士,他膝下两个未婚女儿?,一个比你大一岁,一个比你小?两岁,年纪么,都合适。”
宋氏一族素来醉心学?问,权臣不多,但出才子才女,名满天下,光现在还活跃在朝堂的宋氏族人中,就有两位数的进士出身,另有一名状元、两位探花。退了的更是不计其数。
别人家能有一两座进士碑就算告慰祖宗,但宋家的,独立成林。
哪家没有才算愧对祖宗。
让秦放鹤看,这?放到后世,起码一个3A景区,还得单独收费的那种。
也正是因为他们不贪恋权势,所以不为历代帝王忌惮,可延续数百年。
若秦放鹤当真?能娶到宋氏女,甚至不用从宋家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助力,只要一点无形的声援,入朝后阻力就会小?很多。
秦放鹤想了下,苦笑,“只怕人家不愿意。况且宋老爷子,似乎并不喜欢我。”
论师门,两边旗鼓相当;但若论出身,他确实差远了。
再者宋氏一族历来远离朝堂纷争,可一旦与他联姻,就算半条腿迈进来了,哪怕不主动参与,在外人眼?中,也是一党。
人家乐意吗?
他也没指望能在这?个时?代自由?恋爱,只是这?种事?,总要两厢情愿才好。
“他连你师公都不喜欢,怕什么!”汪扶风浑不在意道。
董门这?一窝徒子徒孙,宋琦估计都不太喜欢,也就是庄隐勉强入得了他老人家的眼?,若单独对秦放鹤青眼?有加才有鬼!
秦放鹤:“……”
您背地里这?么说师公,他老人家知道吗?
难得见到秦放鹤吃瘪,汪扶风心情大好,耐心分说起来,“一只手尚且有长短,何况人乎?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偏好。他不喜欢你不假,但可曾厌恶你?”
秦放鹤一怔,“这?……似乎不曾。”
“这?不就得了!”汪扶风两手一拍,干脆利落下了断论。
成年人的世界,并非非黑即白,不喜欢的,不一定就会厌恶。
“况且那老头儿?有个天大的好处,”汪扶风忽然笑起来,“公正。说起来,我倒颇佩服他这?一点。”
世人惯好“严以待人,宽以律己”,但宋琦不同,他对自己同样苛刻。
对喜欢的学?生,难免多加照拂,但对不太喜欢的学?生,宋琦也会忠于职守,从不故意为难,尽量做到一视同仁。
这?就是他最叫人敬佩的地方。
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秦放鹤失笑。
看样子,当年自家师父也没少在老爷子跟前讨嫌。
“可教学?生和选孙女婿,总是不一样的。”秦放鹤说。
教导学?生,是为朝廷培育人才,宋琦在其位谋其职,自然会公平公正。
但为孙女选终身……恐怕是个人都不能保证百分百理智。
“确实不同。”汪扶风扬了扬眉毛,“但他年纪大了,他的儿?子们,却正值壮年。”
秦放鹤瞬间心领神会。
人上?了年纪,有些东西自然就看开了,但年青一代呢?
宋氏祖训虽在,但毕竟延续太久太久了,宋氏后人常年出入朝堂,眼?睁睁看着风云变幻,看着权力迭起,他们当真?不为所动?
尤其汪扶风口中那位宋琦的次子,已经爬到翰林院侍讲学?士的位子,当真?不想更进一步么?
祖父的意见当然重要,可如果当爹的相中了女婿……
秦放鹤沉吟片刻,“一家有女百家求,您这?样打算,别人未必没有。”
汪扶风点头,“不错,就是这?么个理儿?。”
顿了顿,又有些不满地纠正道:“你好歹也是我的弟子,莫要妄自菲薄,一家有女百家求不假,可你小?子行市也不差!”
自从收徒后,多少人都明里暗里来打探,尤其秦放鹤入京,年前后跟着庄隐和汪扶风四处串场子露脸,众人亲眼?见了,越发?热切。
但汪扶风一个都没看上?。
秦放鹤结亲,固然要借助女方的家世背景,但女方结亲,未必不是看重董门威望和秦放鹤的个人潜力。
各取所需罢了,谁也不欠谁的,没必要一开始就低人一头。
他站起身,从书?案后面绕过来,重重拍了拍秦放鹤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所以小?子,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宋家最重视,至少明面上?最重视才学?。
而秦放鹤最大的优势就是,他在同龄人之中,几乎没有对手!
不,自信点,去掉几乎!
就是同龄人之中无敌手!
只要顺利拿下会试和殿试,珠玉在前,汪扶风就不信宋家宁可放过自家小?徒弟,反而退而求其次,去选那些成色一般的!
秦放鹤认真?想了会儿?,“多谢您费心替我筹划,只是来日若长辈松口,希望也能问问小?姐的意思……”
时?下虽多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还是尽可能希望是一桩两情相悦的婚事?。
哪怕感情是婚后慢慢培养起来的。
但若一开始就埋下隐患,这?个亲,还不如不结。
如果那位宋小?姐不喜欢他,或是早已心有所属……
汪扶风盯着他看了会儿?,似乎没想到素来沉稳老成的小?子还有这?样天真?的一面,倒有些诧异。
古往今来,凡联姻,多有相敬如“冰”者,但只要联姻的目的达到了,也就值了。
从见面那天开始,秦放鹤给?他的印象就是不输成年人的现实和老成,此?时?却说出这?样,这?样近乎温柔小?意的话,实属意外。
“好。”
秦放鹤谢过,继续道:“对比外人,我本人近乎一无所有,出身家世确实差些。但无论日后与哪家闺秀缔结秦晋之好,我将许给?她我所能有的一切,竭力护她周全,且,此?生不纳妾。”
前世今生,他一贯对情爱一道无甚兴趣。相比同僚们热衷的红袖添香、风流韵事?,他更希望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升职中去……
毕竟感情可能会背叛自己,也可能会随着时?间流逝淡去,但权力不会。
汪扶风听了,沉吟片刻,点点头,“也好。”
前面几句都是空话,不算什么,光不纳妾这?条,就够打动人了。
不过,他不知想起什么,微微蹙眉,又摇头,“也不好。”
“怎么不好?”
秦放鹤问。
汪扶风背着手踱了几步,“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所以反而不好。”
这?小?子从小?到大,就没什么黑点。
他出身低微,但进退有度,不贪财,不好色,不爱酒,不赌博,待人接物自成章程,又知恩图报,回?馈乡邻,团结同窗……唯独一次县学?动手,也是对方蓄意谋害在前,秦放鹤反击,只会被视为有血性?,当断则断,反而是加分点。
哪怕与他政见不合的傅芝,客观来说,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长得也好!日后再痴情专一……
太过滴水不漏,叫人难以相信是名幼童孤身一人单打独斗到现在,饶是汪扶风一点点回?顾起来,也觉毛骨悚然。
太好了,近乎完美的好,落在外人眼?里,自然是传奇般的君子,可在上?位者看来,未免有些虚伪,也意味着没什么可以拿捏和牵制的。
这?样的人,又拜入董门,除非一开始就得到皇帝最大限度的信任,不然反而有可能被搁置。
秦放鹤对此?早有准备,当下笑道:“我爱吃,更爱亲自下厨。”
古人云,君子远庖厨,虽然起因是不忍杀生故而不看,但读书?人不下厨,几乎早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爱吃不算什么,可若秦放鹤果然打出喜欢亲自调汤羹的名声去,真?可谓特?立独行、叛道离经。
汪扶风就想起之前他亲手做的几道菜,也是哈哈大笑,“好,就这?个吧。”
别说,还真?是色香味俱全,任谁看都有多年火候,颇具说服力。
关起门来做菜而已,一不劳财害命,二不铺张浪费,挺好,挺好,好极了!
“月底是阁老的寿诞,因不逢五逢十?,他老人家不欲大办,”汪扶风道,“既如此?,你做几个拿手菜,不必遮掩,大大方方送过去。”
秦放鹤应了,又问对方爱吃什么。
汪扶风道:“毕竟上?了点年纪,又爱操心,这?几年牙齿略有些松动,容易疼痛,也爱重口味的。”
岁月不饶人,饶是董春再要强,也不得不承认,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视力、听力和味觉都在慢慢变得迟钝。
秦放鹤立刻定下来最拿手的红烧肉,又加一个蒜蓉糖醋虾,到时?候再弄两个新鲜时?蔬,荤素搭配就成了。
因说到董春,汪扶风倒是说起另一桩可能延续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大事?。
第74章 殴打【捉虫】
“历来农耕都是头一等要紧事,阁老也看过你的?《惠农论》,觉得?颇为可?行,想着等时机成熟,向陛下面陈。”汪扶风重新坐下,慢慢道,“此事关乎国本,若做好?了,乃是利国利家,有助江山社稷的?大事,需得?细细筹备,我们就想着,先在下头选几个地方,轮作试试……”
轮作理念早在魏晋时期就有雏形,但也只是理?念,直到大禄朝发?展至今,也只在南方有过小范围试种,仍未普及。
南方有了一点先例,皆因那边经济发?达,大多农户同时还有别的?收入,纵然?轮作效果不佳,也不至于影响生计。
况且一年两熟乃至三熟,就给了极大的?容错率,同一年完全可以多次尝试、纠正。
但北方的?情况更复杂一点,不足以全盘套用南方经验,且地形水土和农作物品种也不同,参考价值不大。
总体而言,北方商业经济不及南方,绝大部分农户的?生活完全依赖种地,又一年只得?一熟,种豆子?就不能同时再种小麦。但凡有个什么差池,这?一年的?农耕就毁了,百姓饿肚子?、朝廷难税收,提议的?人?势必成为众矢之的?。
再者单纯更改农作模式容易,后续中秦放鹤提到的?由朝廷出面调控价格、收购作物、协调比重等,则是大头。
谁来开这?个口子??哪个衙门负责?先收货还是先朝廷拨款?这?份差事派谁去??
一个闹不好?,又要无事生波,闹起?党派之争。
所以一直以来,都无人?敢率先开口推广。
当年方云笙任清河府知府时,也曾试探性向上递过折子?,但他太过谨慎,全程畏缩,以至于折子?上没几句实质性建议,直接就被内阁当废话压下了。
董春当时就觉得?奇怪,因为方云笙此人?素来不大热心农桑,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又要搞起?什么农事来?
后来傅芝与方云笙内斗,看着新鲜出炉的?小三元,汪扶风一下子?就来了兴致。
小三元呵,也就是说,方云笙胜了?
傅芝断不是会轻易认输的?,那么这?个十来岁的?小子?,必有过人?之处。
后来乡试点考官,汪扶风稍稍动了点心眼?儿,把自?己弄过去?,亲眼?看了……
真要论起?来,方云笙的?谨慎也不是坏事,这?一特?质注定了他不会轻易,不会主动与同僚起?冲突,哪怕有利益分歧。
所以汪扶风收徒之后,他考虑了一个晚上,次日就过去?办了“师徒交接”:他将从县试开始,秦放鹤的?所有考卷和重要文章都汇总之后,交给了汪扶风。
其实就算方云笙不给,汪扶风自?己也会派人?搜集,但这?么一主动,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汪扶风当时就觉得?,方云笙此人?,确实有些眼?色。
他师父都比不上他。
再后面,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汪扶风把徒弟的?文章挑了要紧的?汇总了,连同方云笙的?陈述,一并递交董春。
董春看过之后,虽未说什么,却也为后来的?初一家宴铺路……
骤然?听汪扶风说起?此事,秦放鹤还真有点意外,因为事关重大,又有风险,他还以为要拖到日后自?己亲自?来了呢。
汪扶风看出他的?心思,失笑道:“怎么,你师公就那么……”
那么只知道争权夺利?
秦放鹤赶紧打断他要命的?话,“不敢不敢!”
要说董春完全没有一点私心,也不尽然?。
首辅卢芳枝年事已高,但董春自?己也不算太年轻,况且老天收人?,也未必只看年纪,中间差的?这?八、九岁,并不保险。
首辅和次辅,虽只一字之差,想上去?却难如登天。
纵然?有了资历,董春也需要一点过硬的?政绩才好?操作。
有了政绩,他好?升首辅,徒子?徒孙们,也能跟着镀金……
大禄朝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天,若果然?能增加粮食产量,必然?是可?入史册的?绝佳机会。
但农事不比其他,周期漫长,见?效慢,如果他亲自?开口,就必须保证全程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