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by少地瓜
少地瓜  发于:2024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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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说,我该说什么呢?
又该怎样说?
分明?名次有了的,可陛下一度悬而未决、按而不?发,拐着弯儿地让我说,为什么?
孔姿清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父亲,儿子,父亲,儿子,父亲……
孔父想到一种可能,心跳更剧烈了,仿佛下一刻,心脏就能从喉管深处蹿出来!
若真让他说,他不?甘心!
为保全家族,父亲早年退了,他这么多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不?敢争功夸耀,饶是这么着,如今还要?磋磨自己的儿子吗?
作为父亲,他当然希望儿子能得到世上最好的,平安顺遂,长乐无忧,因为他值得!
但这世上的很多事,并不?遂人愿。
若没?有今天这一遭,无论甚么结局,他只能认了。
可现在,陛下让我说!
他非让我说!
顺从的话,陛下听过太多,现在真的还会想再听吗?
若果然如此,在场诸位,谁不?会说!何?必非揪着自己!
他不?过区区一介鸿胪寺官员,除迎来送往,日常朝中诸多大小事务从来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思?及此处,孔父用?力攥了攥藏在袍袖中的手,瞬间做了此生最大胆的决定。
他没?有像往常那?般,循规蹈矩回答皇帝的话。
“于公,陛下乃天下之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区区殿试排名!三鼎甲如何?,二甲如何?,同进士又如何?,难不?成便要?怀恨在心,不?肯为国尽忠了吗?若果然如此,便是从根上坏了,不?配读圣人书讲圣人言,更不?配称为天子门生。”
这就是说,无论最后天元帝给?孔姿清什么排名,孔家乃至全天下的世家,都不?会也?不?敢怨恨,日后必然继续兢兢业业为国为民。
宋祭酒的话对与不?对,这道题他自己答与不?答,其实根本都不?重?要?。
皇上想听的,也?绝对不?是这些。
天元帝果然对这些套话不?感兴趣,慢慢朝门口方向踱步,背对着他们往外看,拇指一颗颗转动着掌心的蜜蜡手串,漫不?经?心道:“于私呢?”
孔父缓缓吸了口气,用?更慢的速度慢慢吐出,某种神奇的力量游走全身。
他转过去,朝着天元帝跪下,摘了官帽,以头?抢地,“于私,微臣和?陛下,和?在场诸位大人一样,都是一位父亲……”
话音未落,会试主考官兼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宁同光便心头?一突,快步出列,“住口!”
他朝着天元帝的背影拱手,“陛下,孔……”
这句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分明?看到,天元帝捏着蜜蜡串的手,突然很不?耐烦地甩了一下。
宁同光本能地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慢慢地,慢慢地退了回去。
他的额头?上沁出汗来,开始疯狂回溯:我是不?是哪一步走错了?
姓孔的分明?要?讲私心了,这虽不?算违规,但于理不?合呀!
可陛下,陛下为何?不?许我阻止?
陛下想听他说话!
想听什么呢?
站在宁同光上首的董春极其缓慢地抖了抖眼睫,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已然有了盘算。
陛下一定想听人说话,也?需要?有人开这个口子。
只要?能打破僵局,引出下面的,这个人其实可以是任何?人。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唯有他最合适。
也?更容易感同身受。
这边宁同光吃瘪,剩下的,便无人敢拦,孔父的声音顺利回荡在大殿之中:
“……微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儿长大,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家父身子不?好,提早致仕,那?孩子为了替我们尽孝,八岁就跟着去了外头?,细细算来,跟在我们身边也?没?几年……
微臣总听别人说自家孩子爱闯祸,可他自幼早慧,从不?叫微臣和?拙荆操一点心,昔日欣慰,如今想来,未尝不?是一种遗憾……”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也?只有他这么一个爹,若连亲生父亲都不?肯殊死一搏,还能指望谁呢?
况且陛下亲口给?了这个机会!
陛下想听别人说这些!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微微发颤,“陛下乃人君,亦为人父,想来比微臣更清楚,为人父母者,便是一辈子要?操心的,哪怕他不?争气,惹了祸,打在儿身,痛在……”
他言辞恳切,未曾引经?据典,也?无华丽辞藻,可恰恰因为如此,才更能打动人心。
是啊,自己的孩子,就算惹了祸,也?未必舍得惩罚,更何?况,还是没?有过错的孩子呢!
一番话说完,孔父双眼含泪,只撑着不?肯落下来。
此举成败,皆在这一瞬!
良久,便听天元帝长叹一声,似有无限感慨,“好一颗慈父爱子之心。”
宁同光便觉脑中嗡的一声。
要?糟!
孔父没?有再说话,依旧以头?触地,官帽就摆在一旁,显然已将前程抛开。
关于排名是否公正?的话,他半个字都没?讲,但字里行间都清晰地表明?了:他的儿子值得更好的!
天元帝也?没?有再说话。
谁也?不?敢贸然开口,气氛就这样僵持下来。
现任首辅卢芳枝的徒孙便是本届考生,全程回避,刚才才从后面过来当背景,此时也?不?便开口。
董春略一沉吟,主动出列,“其实老臣和?诸位大人都是一样的,明?白陛下用?心良苦,不?过是担心来日有人重?蹈覆辙。然天下之大,人心各异,陛下日理万机,所思?所虑何?止万千,又岂能以他人之过而惩己身?有过者,皆是他们自己糊涂,我等却怎好因噎废食而误了良才。”
皇帝确实有提拔寒门对抗世家之心,也?担心世家复兴,尾大不?掉,酿成昨日高阁老的大祸,所以要?权衡。
这些都是真的,宁同光从这一点出发,并没?有错。
但有一条最致命:太心急。
宁同光太心急了。
就看看吧,前三名全是寒门,甚至直到三十名,世家子所占也?不?足五成。
太过了。
实在太过了。
纵然要?改,也?要?循序渐进地来,世家大族延续千百年,根深蒂固,岂是你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
太过激进,表面上看确实在短时间内达到平衡,但处处隐患,那?些世家心中会作何?感想?
确实,他们不?敢抱怨陛下,怨恨朝廷,却可以对付寒门子!
刚入朝堂的寒门子便如尚未长成的幼苗,根基尚浅,随便一点绊子就够他们爬半天了……
世家确实需要?遏制,但天元帝也?绝不?会想看到双方为此积怨,以致水火不?容。
他想要?的,是关键时刻满朝文武不?论出身,都能拧成一股绳。
要?做到这一步,需要?耐心,需要?时机。
绝不?是现在,不?是马上。
果不?其然,刚才还一言不?发的天元帝听董春说完,便立刻转过身来,似笑非笑道:“董阁老,你可是寒门出身,说这些话,岂非身在曹营心在汉?”
董春笑道:“方才宋老便说,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老臣深以为然。殿试乃是为朝廷选才,那?么老臣心里想的,眼里看的,便只有朝廷,只有陛下,哪里还分什么寒门世家、曹营汉家?”
“内举不?避子,内举不?避子……”天元帝将这句话反复念了几遍,垂眸想了片刻,这才转回去,来到孔父身边,亲自弯腰将他拉起来,“起来吧。”
孔父跪得久了,颇觉膝盖僵硬酸痛,踉跄了下才站稳,“谢陛下。”
天元帝看到他眼中含泪,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多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回去告诉探花郎,养足精神,改日还要?替朕寻花呢。”
前朝殿试过后,有选出最年轻、容貌最出色的进士为探花使者,去皇家园林找寻最娇艳最美丽的鲜花,以便皇帝为新科进士赐花的旧俗。
后来,这一人选便有了探花郎的美誉。
再后来,探花也?成了第三名的专称,而“探花”这一职责,也?延续了下来。
故而天元帝这句话,就直接敲定了孔姿清本届第三名探花的名次,再无更改之可能。
孔父一听,憋了半日的热泪滚滚而下,哽咽道:“谢陛下隆恩!”
天元帝又拍拍他,往地下看了眼,笑道:“大喜的日子,做什么罢官那?一套,快自己捡起来戴上。”
孔父破涕为笑,果然捡起来又戴上了。
处理了孔姿清的排名后,后面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天元帝大刀阔斧对会试名次进行重?组。
除第一第二名不?变外,提孔姿清为第三名探花,原定的会试第三落到第五……
黄榜已定,由?专人抄写?,皇帝用?印,即刻发布。
稍后各自散了,宁同光心乱如麻,急匆匆追上董春,“阁老,借一步说话。”
内阁之中,他与董春皆出自寒门,故而一直较旁人亲近些。
旁边众人见了,都很识趣地告辞。
不?待宁同光开口,董春便叹道:“你只见其一,却不?见其二,且等着吧,过不?几日,宫中便要?有消息传出来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
朝中不?乏聪明?人,但有的时候,害自己的恰恰就是这份聪明?。
殊不?知陛下是天子,可也?是人,也?是父亲。
宁同光一怔,才要?说话,却见董春已经?摇摇摆摆走远了。
诸多同僚自他身边经?过,宁同光都似毫无察觉,只自己杵在原地发呆。
当初会试排名出来,也?有朝臣不?满,但彼时陛下并未说什么。
过了会儿,他忽然想到什么,霎时间面色如土。
是了,陛下当时确实没?说什么,可能是满意,也?可能……是陛下给?了自己纠正?的机会!
但很可惜,他没?把握住!
宫中……

四月底五月初,殿试捷报抵达全国各地府州县衙。
五月中,皇三子正式出宫建府,爵位未增,其母王贵妃去贵妃位,降为妃,母家亦受牵连,各自去职、削爵不等。
三日后,皇四子、五子亦出宫,其母各自禁足。
五月下旬,原礼部尚书宁同光去尚书职,离内阁,南下任贵州巡抚。
短短二十几天内,朝廷就?出了这?许多大事,由不得?人不多想。
杭州已?正式进入梅雨季,几乎日日阴雨连绵,然齐振业和?秦放鹤竟神奇地有些?适应了,仍未启程。
连日阴雨,室内略有些?阴凉,桌上摆着一只小巧火炉,取其干燥温暖之意。
四周列着一整套荷叶冰裂纹青瓷盘子?,里头?垒着饱满的水蜜桃、紫红的杨梅、黄澄澄的香瓜,以及带着滴水枝叶的新鲜荔枝,互撞的色彩艳丽可爱,湿润的空气都被甜美的果香填满了。
“……皇三子?是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之一,而自打?几年前太子?薨了,只怕这?之一也就?成了唯一。”汪淙熟练地剥了一颗荔枝,露出晶莹柔嫩的果肉来,“其母出身不高,风评也平平,本就?是母凭子?贵,如今却不约束家人,也算咎由自取。”
前番江南盐务案子?爆出,三皇子?的那位舅舅便受了罚,如今前因后果都抖搂得?差不多,三皇子?之舅直接就?被下了狱。
而这?会儿还有许多细节没审完呢,待到真正结束之日,恐怕小命不保。
秦放鹤啃了一牙软糯香甜的香瓜,流了许多果汁在手上,便向一旁的小铜盆里洗了一回,“母妃和?舅舅都有牵扯,三皇子?也未必就?不知情,然一个?是亲娘,一个?是母舅,到底不好撕破脸。且他如今也大了,自然要?生出野心,既然有了野心,便要?招兵买马收揽人心……”
招揽人心不只是说说而已?,得?让人家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跟你混。
皇三子?母家出身不高,能直接带给他的帮助并不大,那么要?想帮外甥上位,在官场混不开的情况下,就?只能帮着弄银子?。
高衙内一党搜刮来的银子?,大半自留,余者分别送往诸位皇子?处。
三皇子?那边便是母舅亲自接收。
三皇子?本人最初推了两次,然没银子?使的日子?实在不好过,眼见几位兄弟都收了,到底抵不住诱惑,便开始对一切装聋作哑。
皇子?们收下面的孝敬再正常不过,甚至天元帝本人也是这?么过来的,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不阻止,就?是默许。
但千不该万不该,高党不该对盐务下手。
更甚至,哪怕下手,也不该如此肆无忌惮。
水至清则无鱼,但凡派出去办事的,多少都会往自己口袋里划拉点儿,哪怕不自己动手,也会有地方各级塞。
少的,适当的,皇帝可以忍,默认那是给的辛苦费。
可高党显然越线了。
皇子?出宫建府,意味着可以独立成家,是真正政治意义?上的成年,自然是喜事,一般来说,皇帝要?么为其晋爵,要?么奖赏其母。
然这?三位皇子?前后脚出来,生母们非但没有如旧例那般得?脸,反而跟着吃刮落,显然都不清白。
但三皇子?一脉必然是最严重的。
皇子?们出宫后,就?不得?再随意入宫,想见母亲也要?先向皇帝递折子?申请,多有不允者。
天元帝此举,既是警告敲打?,也直接将?皇子?与母家拉开距离,切断前朝后宫的勾连。
齐振业捂着腮帮子?,边嘶溜口水边道:“啧啧,那位三爷,也是个?狠心冷肺……”
他娘家舅舅再不争气,说到底,此番也是因他下狱,且瞧皇帝的态度,显然是要?保全自己的儿子?。如此一来,势必要?将?罪过全都压到王贵妃母家身上,方能洗白,维持三皇子?的声誉。
总而言之,那位舅舅死定了。
可怜吗?
一点儿也不!
若非王贵妃有了儿子?,给了他们希望,便不会有今日弄权的机会。
但若没有弄权的机会,王家人虽无泼天富贵,却大概率可以善终。
一切的果皆是当初自己种下的因,只能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皇子?之争暂时有上头?的师长们顶着,秦放鹤等?人倒不大着急,反而是后面宁同光的下放,更叫他们感兴趣。
宁同光本就?是内阁之中资历最浅的,此番先后主持会试、殿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天元帝深感其心,然后……贬官了。
巡抚位高权重,若放在常人身上,绝对是实打?实的升官发?财。
但……宁同光之前可是内阁成员、礼部尚书!
皇帝甚至不许他兼任!直接就?免了!
况且同为巡抚,也要?看是什么地方的巡抚,江浙一带和?西南边陲,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贵州,远在西南,常与云南并称云贵,因地形地势复杂、交通不便,多深山老林,多毒虫瘴气,多猛兽,可食人。是故民风彪悍、文风不盛,民间多私藏兵器野性难驯者,治理难度极大,历朝历代都被官员们视为洪水猛兽,避之不迭。
长途颠簸到了那种地方,先就?水土、饮食不服去了半条命,再加上心中郁郁,元气大伤,莫说立功还朝了,能稳住局势,太太平平全须全尾到任就?念阿弥陀佛吧!
从数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阁老,瞬间下到贵州巡抚,宁同光可谓自云端跌落泥潭,由此可见,天元帝对他的不满是何等?深刻。
至于贬谪原因么,从会试和?殿试几乎天翻地覆的排名便可看出。
“赵沛不必多说,早有才名,其文采风流灵光迸发?,凡人难及,非状元之冠不足配。”秦放鹤点了点榜眼的名字,“离京之前,我?曾见过他,也看过文章,确实言之有物。会试之前,他也中过二元,若非接连为其祖父、父亲守孝,前面两届就?下场了。且还是被地方官公开表彰嘉奖过的孝子?,听说曾于寒冬腊月为老母亲凿冰煮鱼,便是外出赶考时,也将?寡母负于背上,徒步前行,孝心可昭日月。”
无论是作秀还是真情流露,对有这?样名声的人,只要?他别想不开犯罪,朝廷就?不可能排名太低,所以榜眼也不算过分。
前两名没动,但从探花孔姿清开始,后续排名大翻天。
就?以康宏为例,原本会试时名列数十,殿试过后,直接被提为二甲第九名,可谓飞跃。
对天下学子?而言,会试实为重中之重,而名列前茅也是无数人的追求。
但对上位者而言,只要?会试合格的,都可为进士,既然尘埃未定,你人都在这?里了,皆为来日朝廷栋梁,排名前还是后,又有什么分别呢?
所以天元帝拿这?个?来考验宁同光。
但遗憾的是,他没能经受住。
真要?论起来,无数百姓的性命也不过史?书上草草一行“饿殍遍地”,简简单单的数字而已?,更何况区区一个?排名?
政治之残酷,早在学子?们步入朝堂之前,便已?狰狞初露。
眼下内阁只余五人,天元帝似乎暂时没有提人上来的意思?,乍一看,好像是在等?宁同光戴罪立功,然实则是吊了一根胡萝卜在满朝文武眼前,诱惑他们拼了命的往上爬……
照宁同光如今面临的局面,还真未必能及时赶回来,只怕到时候便要?便宜旁人了。
三人说到这?里,都是唏嘘。
秦放鹤才要?再开口,就?听旁边的齐振业嘶了声,扭头?一瞧,这?厮口水都流出来,还捂着腮帮子?去够杨梅呢!
秦放鹤:“……”
就?真爱了是吧?
汪淙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可不是这?样吃法?,杨梅好吃,每次也不可多食,不然该伤脾胃了。”
齐振业这?才罢了。
只仍有些?意犹未尽,直到六月初离开杭州时,还带了许多果干。
江南湿热,又多雨水,熬住了梅雨的两个?地道北方人终究还是败在蒸笼一般的酷暑之下,彻夜难眠,不思?饮食,短短数日之内暴瘦几斤,只得?连夜北上。
汪淙甚是不舍,若非两地相去甚远,唯恐下回乡试折腾,必然要?一道同行了。
秦放鹤也颇喜欢这?位师兄,出言宽慰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且一时分别只为来日重逢,如今你学问已?成,来日必然高中,你我?自有京城重聚之日,又怕什么呢?”
说归说,汪淙到底落了一回泪,送别当日喝得?酩酊大醉。
离开之前,秦放鹤还带着齐振业去向杭州知府刘兴玮道别。
后者十分依依不舍,听闻他们要?走民道,当即大笔一挥,写了个?条子?。
“路途遥远,又是这?样天气,民道如何使得??且你们带着土产,又多一辆马车,万一给歹人盯上,本官来日也不好向汪公交代。正好我?有两件差事正要?打?发?下头?的人去办,你们便随他们的船一起,仍沿运河北上,车马也一并上去,既快且平,又借着水汽消暑。”
这?个?人情当真来得?妙,秦放鹤也不假客气,正经道谢,便同齐振业一并登船而去。
只是因要?配合对方日程,便不好胡乱停靠,途中到达距离清河府最近的一处码头?时,二人便趁着船队靠岸休整补给之际,找了专门的镖局,将?带给翠苗和?妞妞母女,以及县学山长并诸位先生的江南土产,并秦放鹤专门给白云村众人的书信,一并送了回去。
沿河北上,逆水顺风,又可借助人力,端的迅捷。
船队并不到京城望燕台,然也一口气走了将?近三分之二的路程,省时省力。
双方作别后,秦放鹤和?齐振业又另外寻了一道进京的船队,交了银子?搭伙,不紧不慢走了。
如此一路顺畅,终于与七月下旬抵京。

第69章 重聚
秦放鹤和?齐振业一行人是七月二十一傍晚赶了关城门前的最后一批,自东南水门而?入。
稍后登岸,弃舟还车,听着哒哒马蹄声重新回荡在耳畔,颇有些感慨。
过?去短短数月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再看眼前这貌似没什么变化,实则芯子已经清洗过若干次的京师,秦放鹤习惯性闭上眼,用力吸了口过?肺晚风。
嗯,就是这个味儿!
这座边边角角都被政治浸透了的古老城池,连呼吸间?都充斥着金钱和?权力的气息,令人身?心舒畅,欲罢不能。
入了城,秦放鹤和?齐振业便在青龙东街路口分道扬镳,各回各家,约定来日再聚。
到家时?,汪扶风正与姜夫人用饭,听到外头有人来报,说秦放鹤回来,都是大喜,复又笑骂道:
“你这老货也糊涂了不成,这个却有什么好报的,还不把人领进来!”
管事笑道:“二爷说了,一路风尘仆仆,头发散乱,实在不好直接面见长辈,已经先?回小院儿梳洗去了。”
如今汪府上下?都直呼秦放鹤二爷,待遇与当初汪淙在时?一般无二。
姜夫人忙命人添置碗筷,又让加菜,“孩子这么晚回来,肯定还没用饭呢,一路奔波,也不知瘦了没……对了,他爱吃口味重些的肉,来不及细炖,还是叫人去外头买一个。再者长途奔劳,脾胃虚弱,肉也不好多吃,让厨房添两个滋养脏腑,容易克化的清淡菜来。”
汪扶风便大咧咧道:“瘦是肯定瘦的,小孩子长个儿的时?候,说不得?也就?抽条了。”
见姜夫人面色不善,他立刻重启话题,“不过?子归这趟差事办得?好,应变也还机敏,不算白跑。”
姜夫人哼了声,不理他,又让人去准备井水镇过?的新鲜瓜果,预备饭后解腻。
汪扶风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笑呵呵为夫人布菜。
约么过?了两刻钟,秦放鹤果然一身?水汽的来了,头发也重新梳过?。
“见过?师父师娘。”
他未及弱冠之龄,除逢年过?节偶有拜见重要长辈,日常并不戴冠,这会儿也只随意用发带绑了,头巾都未曾束,十分清爽自在。
才弯下?腰,就?被姜夫人一把拉起来,带到近前细看,心疼得?不得?了,“瞧瞧,黑了,瘦了,可?怜见的,大热天赶路,遭罪了吧?”
旁边的汪扶风才要说看着瘦了,其实也精神了,只是抽条不少?,所以不显胖,但一想起方才挨的白眼,便又很明智地咽了回去。
过?来之前,秦放鹤特意挑了一套显白净显嫩的柏枝绿家常袍子,没想到落在姜夫人眼里,依旧憔悴不堪,活像小可?怜儿。
有一种瘦,叫长辈觉得?你瘦。
秦放鹤耐心听她念完,这才笑道:“劳师娘惦记,是我的不是,其实也没怎样,只是我闲不住,偏爱往外头跑,这才略略晒黑了些。您瞧瞧,我还长高了一寸多呢,又爱动弹,每日练太极也没落下?,还重了好些呢,身?子骨也壮实,只是外头瞧着不显罢了。”
姜夫人一听,果然退开一步,用手掌往他头顶比划一下?,又低头看袖口、裤腿,笑道:“还真是。”
又扭头对汪扶风招手,“瞧瞧,我记得?这套衣裳,当初就?是为长个儿准备的,特意多放出?来许多,如今倒是正好了。”
说完,又打量几眼,冲汪扶风笑,“这孩子,以后能比你高。”
这会儿就?只差小半头了。
她的神色、表情,活像说自家亲儿子一般。
汪扶风失笑,心道北地人本?就?比南人高壮些,这小子能吃能喝能折腾,长得?高也是情理之中。
秦放鹤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当下?作小儿态,冲姜夫人撒了个娇,“出?去这么久,我可?想您和?师父了。”
汪扶风:“……”
这小子跟谁学?的这套!
真他娘的挺……受用。
这个时?代的人,只要开始懂事了,便鲜有这般感情外露的时?候,姜夫人一听,先?是一怔,继而?胸腔内都被一种久违的情绪充斥了,恨不得?心肝肉得?叫一遍。
汪扶风干咳几声,上去捏捏秦放鹤的肩膀,果然入手硬邦邦的,不觉点头笑道:“好小子,没白跑。”
三人说笑一回,秦放鹤又将汪淙的家书拿出?来与他们?瞧,边说些趣事。
“师兄真乃君子,我们?一见如故,这些日子都住在一处……与当地一干学?子文会,出?了本?子,也见了刘知府……”
确认儿子过?得?好,夫妻俩便也放下?心来,又听秦放鹤说的、看汪淙信里写的,果然两个小的相处和?睦,越加欢喜。
他们?这个岁数了,此生便只得?一个亲子,如今徒儿与他投缘,便是两个儿子。
再没什么比这更完美的了。
说笑间?,小厨房已经把加的菜端上来,方才凉了的也都撤了换新的,三人重新移步餐桌边。
见多有自己爱吃的,秦放鹤喜不自胜,“还是师父师娘想着我,这一路出?去,旁的倒还罢了,唯独有的吃不惯。”
在杭州时?也还行,虽前世今生难免有美食荒漠之嫌,但汪淙本?人就?颇讲究吃穿,且那里是他的主场,也不难选出?几桌美味佳肴。
再不济,秦放鹤还可?以亲自下?厨打牙祭,怎么着也难为不着。
唯独中途赶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能依仗的唯有船舱,连中途偶尔停靠岸边时?,附近小村落里的老百姓跑来卖的荤素包子,都成了难得?的珍馐。
姜夫人便十分心疼,亲自与他夹菜,又叫多吃,又怕吃多了撑着,忙得?不得?了。
秦放鹤颇爱今日桌上那盘鸭签,乃是以网油隔膜包裹了肥嫩鸭肉香煎而?成,又加了各色调料,色泽金黄,入口咸香,很是下?饭,一个人就?干下?去大半盘子。
看他吃得?香甜,汪扶风和?姜夫人也觉胃口大开,竟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饭。
一时?饭毕,又吃了冰镇乳酪里头加了各色鲜果丁子和?荷花蜜的冰碗子,瞬间?清爽。
夜色已深,白日间?的暑气俱都散了,外头也凉爽起来,师徒三人便去花园中散步消食。
正是蔷薇盛开的时?节,温柔的晚风中浮动着浅浅花香,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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