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臬司衙门外管收帖子的,必然不是寻常门子,少不得是朱元的一个心腹。
那门子一听,顿觉遇到知己,又感激他体?恤,连连作揖。
“两位相公大人大量,小人惭愧,长途劳顿,且先进来用茶,小人这就进去禀报。”
他先叫人上?了好茶,又特意嘱咐外头的人用心伺候,自?己则一路小跑去后头报信儿。
不多时,秦放鹤和?齐振业还没等茶凉到可以入口的温度,那门子便?已又跑着回来,抹着汗道:“大,大人有请。”
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后者略一沉吟,低声道:“想来我去也无甚大用,反倒麻烦,不如留在此间,一来若有变动,也好有个接应;二?来么,也观察一二?。”
秦放鹤应了,当下便?同那门子进去,一路上?又说些云山雾绕体?恤关怀的话。
那门子确实有点心眼,嘴上?感动归感动,看似说了一堆,实则有用的半个字都没漏。
不过秦放鹤还是从字里行间推测出,朱元最近确实有些过分的忙。
须知按察使一职十分敏感,盐茶粮瓷的大头皆在江南一带,又有对外海贸,朝廷也怕他们在地方?上?待得久了,自?成气候,基本?上?每届都做不满三年一任。
现在已经是朱元在的第?三年了,若有变动,就在当下。
秦放鹤心中?想着,脚下已经到了。
那门子上?前?与人交接过,躬身请秦放鹤自?己进去。
里头案桌后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文官,容貌并无过人之处,单看身形,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但他眼中?分明有血丝,嘴唇也不甚红润,微微起?皮,显然最近都劳心费神没休息好。
“你是……”朱元看着进来的少年,联系近来听到的传闻,喊出他的身份,“遇之的弟子?”
遇之,直呼字号,语气也颇温和?,想来与汪扶风私交甚密。
秦放鹤适当调整态度,上?前?行礼,“是,见过大人。”
朱元让他坐了,又叫上?茶。
秦放鹤怕耽搁事?,来不及喝,先从怀里掏出用细油纸仔细包裹了好几层的信递过去,“学生顽劣,游学至此,顺道替先生带了封信过来。”
游学?大半夜的游到臬司衙门?
这话鬼都不信。
朱元面上?笑呵呵的,又问了汪扶风的近况,显得十分亲昵,仿佛关照自?家?子侄一般。
秦放鹤都一板一眼地答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汪扶风的叮嘱,“送了信,不许停驻,即刻就走……”
于是亲眼看到朱元接过信封,秦放鹤立刻就要告辞,“大人公务繁忙,学生贸然打扰已是失礼至极,天色已晚,就不多耽搁了。”
朱元一怔,顺势挽留。
秦放鹤便?笑道:“大人留步,学生这便?告辞了。”
那边齐振业还在拿出做买卖的厚脸皮,跟外头几个门子拉关系,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又塞银子。
不曾想那些人当真油盐不进,给银子都不要,嘴巴活像河蚌成精,闭得死死的。
正懊恼间,就见才进去没一会儿的秦放鹤快步出来,脚下生风,好像身后有鬼在追。
齐振业上?前?相迎,才要开口,却见秦放鹤使了个眼色,当即闭了嘴,两人一起?脚下生风。
“来不及出城了,”秦放鹤路上?已想好对策,“去最近的青楼凑合一宿!”
他总觉得要出大事?。
来的路上?他就观察过了,距离臬司衙门两条街开外,就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一家?青楼。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年纪小,任谁初次见面,都大概率会先入为主的轻视,而青楼人多眼杂,万一出事?跑也容易,打听消息也容易。
齐振业一听,直如腚上?起?火,一迭声催促开拔。
马车飞一般蹿了出去,跑到半路上?,途经一家?车马行,秦放鹤心头微动,让齐振业派人进去买了一辆用料一般,但非常浮夸招摇的马车,走到隐蔽的角落内,将两辆马车上?的人、物迅速替换一遍,这才去了青楼。
进青楼的并非全是嫖客,因其行业特殊性?,倒比一般客栈更周到体?贴,也惯会保护客人隐私,常有过往富商在各地知名青楼包院子过夜,秦放鹤一行人就要了个院子,悄没声窝在里面。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就听外头街上?乱糟糟的起?来,还有数量众多的跑步声快速经过。
众人都不用出院子,一抬头便?能看见外面原本?黑压压的夜空被不知哪里来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天。
第63章 南下(三)
世上总有些地方非常特殊,比如青楼,比如赌场,它们的底线往往极具弹性,具体能飘多高、压多低,大多视银子而定。
踏进那道门,你可以是他们转手就卖的赵钱孙李,也可以是?从未来过的周吴郑王。
总而?言之,这些地方,没什么银子不敢挣。
眼下,秦放鹤一行便是查无此人。
听着外面的杂乱,齐振业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这些,是?来抓他们的吗?
但过了会儿?,那些脚步声、甲胄摩擦声和光亮便都渐渐远去了。
齐振业身上骤然一松,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腿也有点软。
他强撑着坐进椅子里,终于问出刚开始就想?知道的问题:“咱们跑啥?”
早在?进学之前,其实他觉得自己还挺聪明的,可去了章县之后,却愕然发现脑子越来越不够用。
待到京城……饿有那玩意儿??
现在?:啊,头好痒,好像要长出什么来了!
秦放鹤没能第一时?间回答。
实际上,现在?他想?的很多东西都只有一半,剩下的半截真相,依旧影影绰绰看不清。
比如,从一开始他就在?想?,突然离京是?为?什么,以及朱元到底是?谁的人。
至于护送他们过来的张大人究竟是?谁,已然不重要了,因为?对?方进行?的只是?外围捎带任务,甚至不愿意露面,显然不是?这场乱子的核心人员之一。
朱元跟师父肯定认识,或许以前也进行?过某些合作,如此才会在?看到汪扶风的帖子后立刻亲自见自己。
但关系肯定算不得多么亲密,甚至未必是?同一派系,不然汪扶风不会让自己不做停留,立刻就走。
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为?什么立刻就走?
为?什么自己一走,臬司衙门就动了?
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汪扶风不会害自己,这是?一切的大前提,但其中也必然有考验。
在?躲什么呢?这份未知的危险源自于朱元本人,还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缺乏必要条件,无法推导。
但是?看接下来发生?的一两场事,或许就有结果。
齐振业表示很不理解,“你师父就不能提前告诉你吗?”
多简单的事儿?啊!
脑子,我脑子呢?
秦放鹤却笑了,“难道你不觉得做这些很有趣吗?”
他的眼睛都在?发亮,看得出来,是?真的兴奋。
齐振业:“……”
不是?很懂你们这些人的爱好。
“有趣”什么的,秦放鹤说得半真半假。
有趣固然有趣,但其实离开之前的那番话,汪扶风已经把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
至于没说的,就是?没办法也不方便用语言呈现,因为?可能汪扶风自己也拿不准。
官场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对?手同样是?有思想?、为?利益驱动的活人,很多时?候所谓立场、派系,随时?可能更改,如果汪扶风贸然下断论,而?秦放鹤又付出百分百的信任,疏于防范,一旦有变,后果不堪设想?。
雏鹰总要学会自己飞,只不过这次试飞来得突然了些,刺激了些。
次日一早,龟公来送饭,进门便操着口音浓重的官话意有所指地说:“昨晚真是?好大阵仗,那么许多兵士都出动了,听说围了两个官儿?的家呢!”
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抓人了?
那么外面必然兵荒马乱,暂时?不要妄动为?妙。
秦山便笑着上前,一脸好奇地道:“我们也听见了,还唬了一跳,寻思是?你们当?地的风俗哩!”
龟公:“……”
甚么疯话!谁家风俗是?半夜闹兵啊!
他在?这行?做了十多年,什么人没见过?昨儿?半夜这一行?来时?,便觉得不对?劲。不过没关系,纵然你们在?外头杀人放火又如何??只要银子到位,他们就可以是?聋子,是?哑巴,甚至是?孙子。
龟公陪笑道:“贵客们说笑了,没受惊吧?”
阿发上来接了那些菜,闻言便睁眼说瞎话,“怎么没有?我家主人出门游玩,本就有些水土不服,昨儿?又没睡好……”
龟公的表情都古怪起来,这厮该不会想?讹人吧?
素来只有我们讹旁人的,岂有旁人讹我们的!
不过看那位年纪略大些的主人的面色,确实像是?蔫哒哒的病了。
秦山接了秦放鹤的暗示,过来跟阿发一唱一和,“我们多少都有些水土不服,说不得要休息几日,可来都来了,若不出去瞧热闹,实在?不美。”
说着,又塞银子。
这种?私下给的赏银,上头不知道,龟公就能自己偷藏。
他当?即双眼放光,熟练地袖起来,笑容若春花灿烂,“这有何?难?贵客们只管在?屋里歇着,一切交予小人!小人去外头瞧了热闹,再来说与诸位听,也是?一样的!”
说完,果然干劲十足跑出去打听消息了。
两个时?辰之后,那龟公就又悄没声溜过来,说自己刚才借着采买偷偷出去看了,确实是?围了两个官儿?的府邸,城中正戒严,出入城门都要盘查。
按规矩,正常日子只有入城需要盘查,出城是?不用的。
朱元在?找谁?是?他们,还是?围住的官邸中跑了的某个?
臬司衙门直属中央,权力很大,几乎集公检法于一身,随时?可如昨夜那般化身暴力执行?机关,调动地方武装联合行?动。
无论如何?,安全第一,保险起见,还是?潜伏几日再说。
于是?接下来几天,秦放鹤一行?人都在?小院中龟缩不出,期间还将置换来的马车改装了,现在?看上去跟普通马车没什么分别。
而?那龟公也挣外快挣上瘾来,风雨无阻,每天早晚定时?打卡,相当?敬业且勤快。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他们这些人,三教九流相识不少,消息流通多且快,远比明面上能看到的可靠。
大禄幅员辽阔,地方官多不胜数,哪怕从龟公口中得知被抓那两人的官职和姓名,秦放鹤也只能猜到必然跟税款有关。
一口气在?小院子里窝了十天,龟公才带回来消息,说是?城门开始放行?了,渐渐恢复原样,出城不用盘查了。
秦放鹤当?机立断,“走!”
众人这几日看似清闲,实则半点不敢放松,晚上都恨不得和衣而?卧,唯恐突然生?变来不及动作。
此时?得了信儿?,立刻快而?有序地拾掇起来。
众人说走就走,倒把那龟公闪得慌。
“不多住几日?”十分依依不舍。
连着在?陆地上吃了几天正经饭菜,齐振业的精神?头也养回来,见状笑骂道:“你这厮,分明是?银子挣上瘾了!”
龟公嘿嘿做笑,也算乖觉,还巴巴儿?去买了些当?地特色的糕饼点心来。
“贵客们带着,路上吃,路上吃……”
又亲自送至门口,“下回再来呀!”
秦放鹤:“……”
还在?来,当?这是?甚么好地儿?么?
秦放鹤不敢完全信任那龟公,先让秦猛乔装打扮了,去城门口看了情况,确认没有异常后,这才混在?车队中排队出城。
直到马车远离了那城门,齐振业才敢掀开后车帘往外看,一时?百感?交集。
此番惊心动魄之处,实在?难以言表。
直到此刻,他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也有份参与了……
朝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证据确凿,十天半月也等不出结果出来,众人便照汪扶风交代的,先远离是?非之地,沿长江入太湖,然后一路游玩起来,最?后抵达苏州。
世人皆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见苏杭之美。
此时?正值二月底,苏州已然绿透了,处处柳浪莺啼,家家白墙黑瓦,又有小桥流水吴侬软语,好不动人。
便是?这里的烟雨,也要比别处更柔软些。
“烟雨江南,烟雨江南,”齐振业看得痴了,喜得手舞足蹈,“以往饿在?游记里看,或是?听人说起时?,总想?不出来,雨就是?雨,咋能跟烟扯上关系么!如今亲眼看了才知昔日见识少。”
北地的雨水就好似那里的人、那里的景儿?一样,豪放、粗犷,豆大雨点落下来的气势都那么不一般,劈里啪啦气势汹汹,砸在?身上皮肉都疼咧!
可这儿?的却不同,温温柔柔的,如纱似雾,朦朦胧胧氤氲着一片,微风一吹,就抖动起来,显出风的形状。
众人听了,也是?笑。
一路上齐振业都止不住地感?慨,“南边儿?咋就这么多水么!”
北方多有干涸地,许多河湖每至枯水期便能看见龟裂的河床,百姓们想?喝口水都要走出去老远。
偏这边竟还能发洪灾!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说这话时?,齐振业正蹲在?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边,手掬清流唏嘘道,“若有朝一日,能把南边的水借到北地去,就都好了。”
秦放鹤下意识多瞧了他一眼,“会有那么一天的。”
齐振业闻言失笑,看着那些清澈的活水从指缝一点点溜走,站起身来,随意甩了两下,“你就糊弄饿吧。”
北高南低,水又不会自己跑,咋能成么!
除非有仙人术!
秦放鹤笑而?不语。
世上可能没有仙人,但有许多东西,却一点儿?都不比仙术差。
长江一带多豪商,多巨贾,那些人的钱简直多得没处花,就沉迷于修建园林,后开水门,直通各处大小湖泊。
又广修私人码头,画舫楼船遍布,日日游玩不住,夜夜笙歌未休,直叫人不知日月轮转,哪管天上人间?
若谁家没有时?,都不敢称有钱!
修的园子多了,主人家自己住不过来,亦有心向外夸耀,便有许多对?外开放,或给几个钱就能进去逛逛,或者?干脆就免费。
秦放鹤和齐振业一行?人都过足了瘾,见园子就进,有热闹就凑,玩了几次文会,顺带听了许多毁三观的坊间流言。
认识了几个当?地学子后,一切游玩就都变得更加井井有条起来,对?方热情地带着他们去了许多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地方,果然清净又雅致,极其好玩。
一行?人在?苏州足足玩了二十日,把能吃的都吃了,能逛的都逛了,这才与刚认识没多久的朋友们作别,约定来日京城再见。
没了官船可蹭,一路上水陆轮转,多少曲折暂且不提,进入杭州地界已是?三月十六。
老话说得好,烟花三月下扬州,此番虽然下不得扬州,可能赶上三月苏杭,亦是?人生?一大乐事。
因要探望那位师兄,秦放鹤也想?在?这里等等朱元那头的消息,便同齐振业商议多住些日子。
齐振业听了,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来,好容易来了,自然要玩够本了才好!”
汪扶风和姜夫人之子,也就是?秦放鹤那位名义上的小师兄汪淙去岁乡试未中,如今还在?杭州府学读书,齐振业便先带人去租赁的院子安置了,秦放鹤则估摸着府学放学的时?候,去外头托人递话等他。
正值晚霞满天,若身穿青白二色府学长衫的府学学子们三三两两往外走,中间夹着一个探头探脑四?处做寻人貌的青年。
秦放鹤见他比自己略大三几岁的样子,长得也颇似师娘姜夫人,便走上前去,笑着问道:“汪师兄?”
来的果然是?汪淙。
“可是?我那子归贤弟?”
秦放鹤:“……啊,是?我。”
好热情!
汪淙大步上前,抓着他的肩膀,边打量边笑,“早前父亲便在?信中同我说了,收了一位少年英才做弟子,十分得意。去岁我也瞧见你的考试本子,果然极好,早便想?着什么时?候若能见一见,也就好了,正想?着,你竟就来了!”
说着,拉着他就走,“走走走,来这边就是?到家了,我请你吃酒!”
第64章 南下(四)
汪淙的?热情超乎秦放鹤想象,来之前他?甚至都?想好了,万一对方是董苍那一款的该如何是好。
如今看?来,都用不上了。
得知秦放鹤还有一位朋友同来时,汪淙立刻露出一副“你看?你,见外了不是”的?表情来,“那位兄台一路奔波,却怎好叫他在我老家落单!快快快,快叫人请了来!”
盛情难却,当天晚上,三人就凑了一桌。
府学距离汪淙外祖家更近些,附近便有姜夫人的?嫁妆,乃是一所清净别院。每月府学放假时,汪淙便回去住,这回秦放鹤等人来,他?便盛情相邀。
“这里就是家,岂有师兄弟来了,还叫你们外头住的?道?理?没得叫人看?了笑?话。”
齐振业生平最喜率真?之人,眼见汪淙虽骨骼纤细,长?得白白净净小姑娘似的?,但性情实?在对他?脾胃,几天下来,也跟着称兄道?弟起来。
私下里他?还跟秦放鹤自?我检讨,“昔日我只觉得南北有别,南人多矫揉造作,又爱斤斤计较,故而不喜。可如今见了世面,先?有康宏等人,又有汪淙,待人至真?至诚,竟是我夜郎自?大坐井观天,短见了。”
秦放鹤大笑?,“能说出这话来,你也算悟了。”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往小了说,一家人里还有坏心?眼儿?的?,往大了说,外国人也有好心?的?,都?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君不见,昔日县学时周围皆是同乡,论理儿?正?该亲厚,可那郭腾不还是想杀死秦放鹤?
这都?是人性。
各地府州县学,其实?管理相当松散,只要能够保证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先?生们并不会阻拦学生在外游学、文会。
汪淙在府学待了三年有余,数得上的?同学们,基本上都?较量过不知多少回,他?又不是个爱远行的?,如今秦放鹤来,当即麻溜儿?向书院请假,拉上三五好友,日日文会。
连中四元的?名头很能唬人,又是这样的?年纪,倒也引了不少人慕名而来,成为一时盛况。
秦放鹤打起精神应对,遇到合适的?机会,也鼓励齐振业下场。
反正?在场的?大多是秀才,也没什么谁瞧不上谁。
齐振业别的?好处没有,就一个听劝,脸皮也厚,说让上就上,输了也不害臊,下回还来。
原本大家还私下腹诽,也不知章县走了什么运,原本文风平平,竟意外出了秦放鹤这么个名副其实?的?四元,可下头的?,实?在不能看?。
就这位齐兄的?文采,若祖籍江南,怕是这会儿?还是个童生呢!
可眼见他?情绪平稳,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端的?是个“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且“知耻而后勇”,颇有些“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意思,渐渐地,竟也生出几分?敬意,开始指点起来。
齐振业也知机会难得,不用秦放鹤催便如获至宝地吸收起来,不过短短半月便受益匪浅,学业上大有长?进。
这日众人又聚在一处做流觞曲水,忽有人擎着墨迹未干的?抄榜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喊:“会,会试榜单来了!”
大禄朝会试于每年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举行,三月上旬放榜,这会儿?刚快马加鞭四百里加急传到江南。
众人一听,呼啦啦围过去看?。
又以秦放鹤为贵客,请他?代读。
秦放鹤第一眼便看?到赵沛的?名字,果然是会试第一,倒也不算意外。
再?往下看?,孔姿清竟是会试第四名,不觉微微蹙眉。
第二名和第三名他?曾见过,甚至曾文辩过,平心?而论,单论文采见识,与孔姿清只在伯仲,为何选了他?们居上?
只怕这个名次,孔姿清本人都?想不到。
别人倒还罢了,汪淙却已提前从秦放鹤口中得知孔姿清与他?们私交甚笃,见状便低声安慰道?:“只是会试,这排名倒也做不得数。”
四月还有殿试,皇帝亲自?出题监考,许多人心?性不坚,临场畏惧,又或仪态仪容入不得圣眼,排名大动者不在少数。
秦放鹤嗯了声,倒也没说什么。
断了连中六元之路倒还罢了,毕竟孔姿清对此早有准备,也不算意外。
况且他?的?品貌才学摆在那儿?,又有那样的?出身,进一名退一名的?,对来日发展影响不大。
但会试第四名……确实?有些低了。
齐振业也啧啧出声,小声嘀咕,“第四名,咋听着这么不吉利……”
一甲可只有三个呢。
秦放鹤又细看?名单,发现排名靠前的?,大多家世不显,莫非是因这几年朝堂变幻,皇帝有意再?行打压世家,提拔寒门与之对抗?
这么想的?话,倒是说得通了。
不过秦放鹤也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朝堂风云变幻,纵然此刻推测成真?,真?到了下一科自?己考时,没准儿?皇帝突然转变心?意,觉得庶人或寒门终究底子薄了些,不如世家子通透伶俐,抓过来就能用,复又对世家大族示好了呢。
这便是君心?莫测。
难猜是真?,即便猜到了,无力更改也是真?。
国人向来多看?重第一名,至于第二名第三名,终究要逊色。
旁边已有人夸赞起赵沛的?文采:
“我在外游学时,曾见过他?的?诗词文章,实?在是好,浑然天成,竟是常人不能得的?……”
“不错,我还求过一个斗方呢!”
秦放鹤又往下看?,发现了不少熟人,其中康宏名列第三十四,同来的?一干学子也有入围的?,少说能占几个二甲名额。
诡异的?是,竟没瞧见杜文彬的?名字。
论理,实?在不该啊。
齐振业也是不解,“你瞧,这几个货咱们也较量过,实?在差杜文彬远了,他?们都?能上榜,没道?理杜文彬不成。”
“可是你们的?旧相识?”汪淙听了便道?,“考试么,尽人事?听天命,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可,或许那位尊兄学问到了,只是运气差一些……”
影响成绩的?因素太多了,或许一时手气不佳,或许不小心?弄脏了试卷,或许水土不服,当日病了……都?有可能。
秦放鹤也是这么想的?,倒是替杜文彬惋惜。
不过转念一想,万一他?真?的?状态不好,勉强应试,擦边弄个同进士出身,岂不窝囊死?
还不如再?等三年,按照他?的?才学,只要正?常发挥,起码一个二甲进士是稳稳的?。
同进士,进士,一字之差,未来发展前途天差地别。
“同”,等同,意思就是你们过了会试,虽然不够二甲水平,但皇帝可怜你们辛苦,就勉强叫你们约等于进士,享受同样待遇吧。
同进士不入翰林院,只能从地方基层干起,而且只能等别的?前辈、一甲、二甲进士们挑完了,再?从剩下的?里面扒拉。起点低,升职艰难,除非真?的?才干突出,或是有什么特?殊机遇,不然基本就要老死地方了。
就好比专科,想往上走,先?要想办法升本,结果好不容易升上去后才发现,人家最看?重的?还是第一学历……
会试榜单的?发布,在杭州文人圈儿?引发极大轰动,众人一时间?竟顾不上相互论战,开始讨论起上榜众人的?文章来。
秦放鹤和齐振业也都?开始盼殿试成绩,紧张程度一点儿?不比考生本人差。
转眼来到四月,眼见殿试进行中,不曾想,黄榜之前,竟先?来了举国震动的?朝廷邸报:
首辅高大人被弹劾在任期间?以权谋私,纵容其子、门生,并老家族人狼狈为奸,染指盐务、侵噬国库,尤其其子所到之处,各地官员纷纷上供,又广受美女美男,简直就是土皇帝。
其族人大肆兼并土地、茶园,横行乡里,当地人只知“天高”,竟不知另有“皇地厚”。
又有南直隶按察使朱元拿住其两名党羽,在其家中搜出来路不明的?赃银数十万两,并往来各路信件若干。
其中一人乃是地方盐官,职位不高,权力却大,被抓后他?亲口承认,曾受高阁老之子的?指示,在盐田产量上作假……一应供认不讳。
另一人拘捕,状若癫狂,冲入地道?欲要纵火同归于尽,朱元为保护证据,当场下令将其射杀,又揪出一干爪牙。
看?到同归于尽这里,秦放鹤也算明白为何当日南直隶那边乱成那样。
幸亏他?们跑得快,不然乱起来,朱元也未必能空出手来护得他?们周全。
甚至再?往阴暗点想,高阁老毕竟掌权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万一皇帝重情,不曾赶尽杀绝;或是上下勾连者除之不尽,偶有一二漏网之鱼,倘或被他?们看?到自?己和齐振业在,年轻又好欺负,抱着“老子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再?者高阁老倒下,主要矛盾消失,次要矛盾凸显,昔日盟友逐渐向新的?对手转化,朱元跟汪扶风注定走不到一处,假如他?想趁机借刀杀人呢?
但凡一点犹豫,没准儿?这会儿?尾七都?快过完了!
再?说回高阁老一党,饶是秦放鹤见多了后世乃至历史上各色贪污大案,也不禁对那位高衙内的?无法无天感到触目惊心?。
他?的?手法非常简单粗暴,但行之有效,竟在几年之内瞒天过海:
世人常见的?弄权盐务,多在盐引、售价和等级上作假,所以后续相对来说比较好查。
但高衙内不同,他?直接派人杀到地方盐矿上,谎报矿井数量和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