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科举)—— by少地瓜
少地瓜  发于:2024年03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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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比原本这一代每年可产盐十万斤,但负责这一项目的?盐官虚报产量,对上面直说有八万斤,那么剩下的?两万斤,从理论上来讲,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不存在!
只要这一步瞒住了,后面什么放盐引、定品级、搞售价,所有流程全部合理合法,甚至比历代盐官做得都?要规范,堪称兢兢业业呕心?沥血!
任谁来看?了,都?瞧不出破绽。
因为那些程序,它们还真?就一点儿?破绽没有,全部合法!
而那多出来的?两万斤,全都?放给私盐贩子,或是干脆伪装成别的?货品走海运出口,大禄国内都?没有把柄。赚的?钱高衙内六,余下的?各级关节和商人分?四成。
不用纳税,这些人简直赚疯了。
最初户部统计收上来的?税款时,虽有所察觉,但最初数目并不算大,结合下面报上来的?天气等原因减产,也能混过去。
可是白来的?银子太招人喜欢,那位高衙内做了几年之后,眼见一切顺利,胆子越来越大,以至于惊动皇帝。
然隔行如隔山,头几年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根本就不懂采盐,光知道?后面的?皮毛,就任他?们查去吧,连根毛都?查不出来!
这还只是开始!
高阁老在京中的?家里,祖籍所在的?老家,他?们父子的?族人,都?还未曾查抄……
这么抓下去,又不知要扯出多少人来。
铁证如山,高阁老当日就交了辞呈,但皇帝按而不发,直接在大朝会上一贬倒底,听说高阁老当场晕厥。
主动辞职和被贬官,虽然结局都?是不当官,但实?际待遇天差地别。
说得简单点,前者好比你在单位做得好好的?,功德圆满,主动激流勇退,日后也能留个好名声。
而后者,就是犯下重大错误,被单位辞退,遗臭万年。
大禄朝内阁定员六人,其实?经常有不满员的?时候,只要剩下几人能保证正?常运转,也不是非要凑够六个。
且官场起起伏伏,常有这个月贬,下个月又升起来的?情况,有个缺,便会令人无限遐想。
但将高阁老贬官之后,天元帝当场提拔了第六人!
这几乎等于昭告天下:高阁老完了!
他?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
高阁老倒台,原次辅卢芳枝升首辅,董春为次辅,余者亦递进。
顷刻之间?,内阁再?次满员,而朝中的?清洗风波却才刚开始。

巨物轰然倒下,震起的余波惊人,远如边关亦被席卷。
短短数日之间,吏部抄录升贬文书的书记官都有些手疼。
官场犹如被狂暴的台风反复深犁了几个来回,所到?之处,沟壑纵横人仰马翻。曾跟高阁老一党有牵连的,要么?锒铛入狱,要么?惴惴不安,犹如惊弓之鸟。
而之前被打压的,不乏喜极而泣者?,皆山呼万岁,直言日月昭昭,陛下之心如光胜辉,终以雷霆手段涤荡寰宇,还朝廷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但在这正义?背后,却又难免酝酿风波,别有用心者?试图借此打压对手排除异己,不惜将?高贼同党的泥盆子扣在无辜者?头上,几乎每天都有人被弹劾。
一时间,满朝文武无不人心惶惶,唯恐一夜醒来,身上就?多了莫须有的罪名。
高阁老经营多年?,不说直属的亲眷和徒子徒孙,光下头帮他办事的便?多如过江之鲫,有真的,也?有扯虎皮做大旗的,彼此盘根错节,若都一概而论,势必影响时局。
另有女眷们明里暗里相互勾连,发挥的作用并不逊色朝臣多少,也?需得细细追查。
其中有人自甘堕落,也?有的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甚至也?不乏稀里糊涂就?被当枪使,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助纣为虐的,这些都要好生区分,断然不可一竿子打死一刀切。
最后,还是天元帝亲自发了话,当众命三司会审,再?加吏部结合过往政绩汇总,必然不叫有罪者?逃脱,也?不会冤枉任何无辜者?。
如此,方才稳住了。
只又有借机收买人心者?,趁机拉帮结派者?,诸如此类,数不胜数,简直比高阁老倒台之前更热闹了百倍不止。
作为高党据点之一的江南更是重?灾区,南直隶按察使朱元抓了那两人之后,仅仅三天,从上到?下的官场几乎被清洗一遍。
此番动作如此干脆利落,可见不仅天元帝早有准备,便?是下头的人也?筹谋良久,如此方能无缝接替,不至于影响上下正常运转。
甚至许多百姓都不知道,一夜之间,顶头掌管他们生死的父母官已换了一批。
此番杭州虽在事发边缘,然秦放鹤等?人也?从邸报和周遭动向中嗅出波诡云谲,偶然听到?一点坊间传闻,已觉毛骨悚然。
然对秦放鹤等?人而言,此番却得了极大的好处。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周围的学子们,对他和汪淙越加推崇,凡事无有大小,皆要来问?过他们的意?见,得了看法?之后,才转头去做。
这才只是学场之内,推到?官场,更不知要多么?夸张。
不过很?快,他们便?体会到?了。
时任杭州知府刘兴玮下去视察府学,顺便?考教学问?,考了一回之后,便?张口问?山长:“汪大夫家的公子可在么??”
汪扶风身上挂着谏议大夫的官衔,亲近者?直呼其字号,疏远者?却也?不甘心只呼姓氏,便?将?官职加上,既表敬重?,却又显出几分松弛亲昵来。
山长便?说汪扶风的弟子游学至此,汪淙一早请了假,在外与人文会。
非但汪淙不在,因秦放鹤来的关?系,不少优秀学子想去一教高下,也?跟着请了假,甲班座位都空了一大片。
刘兴玮扑了个空,闻言不怒反喜,和煦笑道:“这很?好,年?轻人么?,正该四处走一走,增长见闻,很?不必死读书?,没得把人闷坏了。这倒叫我想起年?轻时候的事了,他们今日却在哪里集会?可巧本官有空,便?去凑凑热闹。
高阁老倒台之前,董春早已位高权重?,刘兴玮巴结不迭,却也?不好表现太过。然如今对方越发炙手可热起来,距离首辅仅一步之遥,什么?颜面体统,便?都可抛之脑后了。
老的中的那批心机重?城府深,且没个由头,也?不好登门?,如今两个小的在此聚堆,岂不是他的买卖到?了?
听说汪扶风颇看重?那个小弟子,就?连董阁老也?许他初一登门?,眼见便?是前途无量。
此时不去,更待何时!错过此等?良机,老天也?不容他!
西湖之美古已有之,颇多文人墨客在此留痕,又有豪商巨贾广兴园林建筑,当真处处是景、步步动人。
这日正飘着点牛毛细雨,整座西湖便?似那美人笼纱半遮面,越发朦胧动人起来。
有本地学子带头组局,请了秦放鹤和汪淙等?人来一并游湖,中午在西湖深处的一家小馆内吃喝。
此时虽未到?荷花盛开时节,然荷叶却已长得极好,浓翠叶片如盖,正的歪的斜的,都在濛濛水雾中熟睡。
水汽多了,便?汇成水珠,一颗颗又大又圆,滴溜溜滚在叶脉上,窝在叶片凹陷处,晶莹可爱,活像化了一碗水晶。
众人乘坐一条精致画舫,只叫船夫慢慢地撑,他们便?在里头联句,输者?罚酒一杯,或抚琴高歌。
几轮过后,兴致正酣,便?有人笑道:“我等?今日在此畅玩,背靠西湖美景,又有子归兄此等?远来贵客,又不乏灵光迸发的好句,如此丢了实在可惜。不如抄写下来汇编成册,也?刻个本子,数年?之后再?拿出来看,岂不有趣?”
他说得委婉,在座诸位却都听懂了:
数年?之后功成名就?,再?看时也?不枉年?少一场轻狂,自然又是别样滋味。
在场的最大的也?才二十来岁,多有年?少成名者?,此时正是他们最蓬勃最昂扬,也?最不知天高地厚最满怀希望的时候,谁都觉得自己会黄榜登科,谁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故而纷纷响应。
秦放鹤和汪淙也?没意?见。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众人当即热烈讨论,这个说他认识哪家书?肆的掌柜,乃是日常去惯了的;那个说那家的纸不好,不如用城北的雪花纸,柔韧结实,又容易保存……
齐振业就?在旁边跟秦放鹤和汪淙笑,“江南一带果然不同别处,我才来了这几天,便?已觉受益匪浅。”
不光是学问?,更多的还有那种自信张扬的底气?,就?在场这些人,甭管举人还是秀才,横着看竖着看,骨子里都透着股“老子就?是天下第一”的劲儿。
江南的风景柔美,女子也?柔美,但读书?人,却大多傲气?。
这也?有几分道理。
考场如战场,行不行的,得先觉得自己行才能行。
不然未战先怯,先就?输人一头,而这份没底气?也?会透过字里行间流露在卷面上,显得畏畏缩缩,难登大雅之堂,由不得考官不喜。
汪淙笑了一回,又问?他身子可好些了没。
不提还好,一说这个,齐振业便?觉身上又刺挠起来,忍不住伸手往脖子后面挠了几下。
“还得谢你给的方子,吃了几剂,确实痒得差些了。”
他确实是水土不服,前几天刚适应了点鱼虾,如今竟又长起疹子,又红又痒。
秦放鹤身上也?有,只是很?少,过几天就?消了,不似他这般难熬。
还是汪淙知道了,主动给了两个方子,内敷外用,果然神效。
“我虽祖籍杭州,然儿时也?随父母在外地长大,初初回来那几年?,身上也?如你这般,少不得求医问?药……”
齐振业用了,感激非常。
这江南雨水真多,说下就?下,一声招呼都不打!
齐振业到?现在还没适应,就?觉得身上没个干爽时候,被褥也?潮乎乎的,有点难受。
前儿阿发和阿财还傻乐呵呢,说杭州真有趣,洗了的衣裳越晒越湿,几天下来,愣是给晒馊了!
“怪道这会儿洗衣处还有炉子,饿们还想这水也?不凉啊,用不着烧热的,感情是留着烘衣裳的!”
当时汪淙听了,笑得直不起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吓唬他,“这算什么?,待到?梅雨时节,屋子里长蘑菇的事且多着呢!”
齐振业果然被吓住了。
屋里长蘑菇,那还能住人吗?
“你可别挠了,”秦放鹤顺势往他后颈处看了看,“回头破了皮,又该红肿了。”
说完又笑,“如今看来,你合该是命里不缺水。”
江南梅雨季确实有些可怕,他已经决定了赶在梅雨前北上,不然只怕也?难熬。
齐振业和汪淙就?都笑。
前者?嘿嘿几声,拍着大腿笑道:“难受归难受,这里实在是个好地方,来日若有机会,必要带着饿达饿娘,还有翠苗和妞妞她们来瞧一瞧。”
汪淙听了,不禁赞了一回,夸他至情至真。
这些天齐振业当真没闲着,除了与人文会之外,便?四处逛,买了好些绫罗绸缎、好茶并小孩玩意?儿,又有珍珠螺钿饰品若干。
此时江南已经出现成规模的珍珠养殖场,此类产品对比北地价格,简直贱得吓人,买多少都不心疼。
东西俱都分成四份,一份留着秦放鹤和自己用,一份北上托人送回清河府给翠苗娘儿俩,另一份带回京城,由齐家铺面里经验丰富的老人送回老家给二老。
剩下的一份,以作四处打点人情之用。
齐振业到?处买这些东西,便?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前儿还有家里做买卖的学子私底下来问?,要不要搭伙南货北卖。
齐振业是个爱财的,也?曾想过什么?时候自己立起来,给家里挣钱。
可这回,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他脑子确实不如秦放鹤和孔姿清等?人好使,却也?不是傻子。
为什么?这些人早不来问?,晚不来问?,偏偏等?着董阁老升官了,才来问??
还不是看自己和子归亲若兄弟,同出同进,想着借光!
若自己应了,那些人第二天就?会去外头喊,“合伙的乃是秦子归至亲的异姓兄弟!他也?有干股在里头!”
秦子归是谁,眼下在意?的人不多,但“董阁老至今为止唯一承认的徒孙”,这面金字招牌却亮得吓人。
高党的前车之鉴才刚开始呢,齐振业再?爱财,也?不至于蠢到?拿兄弟和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就?为了那点钱?
不值当的!
于是他便?冲那人装傻,“饿不缺银子,家里那么?些钱以后都是饿的,饿达饿娘都说了,不用饿挣钱,尽着花!根本花不完!”
那人听了,神情直如吞了苍蝇般难受起来,也?不知被他哪句刺激到?,勉强干笑几声,扭头就?走。
至于背地里骂的多难听,齐振业只当不知道的。
此事齐振业虽未宣扬,但秦放鹤却知道。
老实说,一开始他还真怕齐振业犯糊涂,毕竟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世上有谁不爱银子的吗?没有!
而一直以来,齐振业有多想证明自己,秦放鹤也?知道。
所以看到?后面,秦放鹤还真有些感动,油然生出一种吾家有儿初成长的欣慰来。
啊,真是孩子长大了!不用操心了!
曾经的小歪脖子树,确实直溜了。
众人正说得热火朝天,却见远处一艘画舫驶来,船头一个长随模样的汉子朝这边问?道:“可是秦相公、汪公子一行?”
相公,是对秦放鹤举人身份的尊称,公子,则是对汪淙身份的肯定。
前者?为国为公,后者?为家为私,自然要排个次序。
秦放鹤和汪淙对视一眼,起身往那边去了,“正是,敢问?尊驾是哪位?”
那长随听了,先扭头向船舱内说了两句,待到?两边画舫靠近,这才笑道:“这船上坐的乃是知府刘大人,今日本去府学巡视,听闻诸位皆在此文会,特来瞧瞧。”
杭州地界上的优秀学子直属府学管辖,在场不少人都曾有幸见过这位上官,故而听了,纷纷起身行礼。
“原是本官不请自来,扰了你们雅兴,不必多礼。”说着,果然从船舱内走出来一位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来,正是刘兴玮。

第66章 南下(六)
秦放鹤和汪淙这边人多,便挑了最大的画舫来?租,临时多几个人上来也无妨。
两?边船停稳,中间搭了一尺半宽的渡板。刘兴玮虽非南人,然在?杭州待了几年?,也渐渐习得水上功夫,当下不用人扶,自己稳稳当当挪过来。
众人再次见礼,请他上座。
刘兴玮却不急着坐,反倒先一派熟稔地同汪淙打招呼,亲昵道:“前儿我还在外头见着你新写的文章了,果然又有长进,倒不是我背后论汪公长短,只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年?纪还要?比汪扶风大些,若对方没有董春做师父,一早便要?口称世侄,如今实在?不敢高攀,还算收敛了。
汪淙岂能觉察不出他的亲近之意,便也顺势笑道:“大人谬赞了,如今我在?府学,但有所得,无一不是先生们的教导,岂敢沾沾自喜?”
顿了顿又道:“往日我同家里书信往来?,提及大人执政有方,连父亲也曾说过的,天下这许多府学,鲜有如杭州这边兴旺的,此?乃大人的仁心。”
江南文风兴盛,古已有之,但刘兴玮确实在?本地任职,这份功劳安在?他头上,虽不名正?,也算言顺。
刘兴玮听了,果然欢喜,“惭愧惭愧,实在?惭愧……”
他是个混惯场合的,知道汪淙这些话只好听一半信一半,但对方既然当众这么说了,至少能证明,汪扶风对自己没有恶意。
略略寒暄几句,刘兴玮又细细看秦放鹤,“这位便是汪公高足?”
秦放鹤是举人,也算半个官身,只原本二人初见,刘兴玮又是四品,郑重?些才好,可不等他弯下腰去作揖,就被一把搀住。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呐!”刘兴玮顺势抓住他的胳膊,好似看什?么活宝贝,赞了又赞,赞不绝口,“我虽远在?杭州,却也听过你连中四元的名头,当真气势如虹。也看过选本文章,难得还这样小,更是罕见。如今拜在?汪公门下,师徒二人相得益彰,来?日必要?同列朝堂,成就一段佳话呀。”
这就是那个得了董阁老青眼的少年?郎,果然挺拔俊秀,难得眸正?神清,眼光灵活,一看就是个有心计的。
这孩子好啊。
倘或是自己的弟子,就更好了……唉!
秦放鹤顺势谦虚几句,复又请他上座。
刘兴玮推让一回,到底坐了,又亲叫他和汪淙坐在?两?侧,这才去看在?场其?余学子。
今日刘兴玮追过来?,既有私心杂念,也不乏世道公理,实在?是这船上聚集的,多有杭州良才,只怕下一届的举人,便要?从这里出了。
政绩,都是他活生生的政绩!
他又点着几个有印象的问?了,细细点评一回。
“我来?得突然,还没问?过你们在?做什?么呢。”
为表平易近人,他甚至连“本官”都不说了。
今日的发起人便笑着说要?将方才的联句汇成本子,刘兴玮听了,也起了兴致,“这个主意好。只是若单有联句,终究单薄,恐难成册,不如你们各自再拟一篇好文章来?,一并刻了,本官也讨人嫌凑个趣儿,作一篇荐词上去。如此?,岂不齐全??”
江南文风兴盛,三岁顽童都会?念几句“人之初,性本善”,各色科举有关的书本俱都好卖。
就拿之前秦放鹤和齐振业待过的清河府来?说吧,若那里县学出的本子只能卖五百册,那么杭州起码一千五百册起!
再有知府大人亲自推动,这个数字至少还能翻一番。
在?场都是科举过的,知道扬名的好处,且卖了本子又能分钱,自然多多益善,也都应了。
于是当场有人铺纸研磨,刘兴玮也不矫情,亲自洗了手,蘸足墨汁,想着一路走来?看到的湖景,狠写了一篇短颂。又从腰间鱼戏莲叶荷包掏出私人鸡血印章,盖了藕丝胶泥,晾干后命人拿去刊刻。
秦放鹤等人便都称颂他一笔好字,力透纸背。
这倒不全?然是奉承话。
但凡正?经科举场上下来?的官儿,哪个不是一笔好字?
刘兴玮果然得意,兴致上来?,还写了几个斗方送人。
有胆子大的学子,还亲自斟了酒来?敬,刘兴玮都很给面子地接了。
略吃了几盏荷花酒,刘兴玮眼见日上正?中,便对众人和颜悦色道:“下半日我还有公务,不便久留,你们继续文会?即可。”
又向秦放鹤和汪淙说:“既如此?,你们只管作诗,再各自做一篇文章来?,回头一发汇总了,都交到衙门上去,我亲自与?你们盯着刻成本子。”
众人便都说好,又目送他沿着渡板回到来?时的画舫。
刘兴玮一走,船舱内便倍加热闹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起稍后的选本来?,打定了主意要?一鸣惊人;也有捧着刘兴玮亲笔书写的斗方鉴赏的,不一而足。
并非人人都如秦放鹤和汪淙这般有个好师门、好出身,那么能在?知府大人跟前露脸,便是意外?之喜,于日后仕途有益,故而十?分重?视。
这些事情,秦放鹤和汪淙不好插话,留他们在?当中热议,自己则挪到船尾,取些鱼食引来?锦鲤争抢,又低声说些私密话。
话题也不知怎么绕回到初见那日,汪淙就笑得促狭,“其?实我当日便瞧出你的踟蹰。”
小小一个漂亮少年?杵在?那里,满肚子心眼儿也不便施展,还不动声色地试探呢。
自己说要?拉他吃酒时,眼睛都睁大了……
怪有趣的。
回想当日,秦放鹤也跟着笑起来?,难得与?人推心置腹,“你不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好,实在?是来?之前,我曾于董府见过那位董二爷。”
一说董苍,汪淙就什?么都明白了,伏在?船舷上狠狠笑了一场。
笑完了,他顺势伸手往河里摘了一片小巧荷叶,先就着船上清水洗干净,然后以荷叶作盏,吃了一杯薄酒。
“依我之见,他的心胸实在?不甚宽广,官场艰险,你我虽未深入也已窥得一二,最是独木难支。我父母只我一个儿子,虽有旁支,然他们自有本家兄弟,终究隔了一层,可信,却不可全?信……”
便如董苍,即便外?人再如何?非议,可他有个好爹,也有好哥哥好姐姐,来?日只要?不犯大错,这几个人足可保他一世安宁。
这就是血脉的力量。
若能有个亲兄弟,自然最好,可汪淙冷眼瞧着父母的年?岁,想再有孕也是艰难。
况且此?事本是天意,纵然眼下有了,兄弟俩相差近二十?岁,来?日只怕也帮不上甚么。
故而许久之前,汪淙就盼着父亲能收徒,最好收个聪明的,大家也好相互扶持。
“如今看来?,老天待我不薄,竟都准了。”汪淙笑道,又自斟自饮吃一杯,“改日,我当往城外?还愿去。”
说完,秦放鹤也笑了。
外?头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一吹,云彩都散成一缕一缕棉絮也似,露出一轮亮闪闪的日头来?。
明亮的阳光洒在?水面上,随波荡漾,碎银似的晃眼,晃得汪淙有些醉了,歪在?一旁迷糊起来?。
秦放鹤也有些累了,也摘了一片老大的荷叶,甩干净里头残存的雨水,斗笠似的往脸上一扣,又清新又凉快。
船夫寻了一处树荫停下,船上众人都三三两?两?安静下来?,慢慢地,秦放鹤也觉睡意袭来?,便这么斜倚在?船舷边沉沉睡去。
神智远去的前一刻,他还在?想,估摸着殿试该结束了,也不知无疑最后是个什?么名次……
殿试确实结束了,但最终排名却颇有争议。
皇帝有最终决定权,但在?这之前,也允许朝臣各抒己见。
当下便有人坚持会?试时的排名,顿时引来?许多人反对。
“一甲皆是寒门,那赵沛点了状元倒也罢了,可位列第二第三的,并无多少过人之处,容貌亦平平,岂能服众?”
会?试主考官却反驳道:“寒门艰难,一应不比世家大族,能走到这一步,殊为不易,如此?排名,也好彰显陛下求贤若渴,一视同仁的公正?。”
才倒了一个高阁老,任谁都能看出陛下的平衡之心,提几个寒门上来?,不正?是这个理儿?
国子监祭酒宋大人年?事已高,头发都花白了,听了这话,便颤巍巍出列,“陛下明鉴,公正?,何?为公正??公者,大公无私;正?者,不偏不倚,且古人有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如此?,方为公正?。若果然如这般排名,岂非刻意为之,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当下便有许多人点头,“是这个理儿。”
宋大人喘了几口气,又继续说:“况且那孔姿清虽未世家子,孔氏后人,然一应才干学识做不得假,过往成绩,皆是他自己博来?,未曾有人刻意关照。若为公允一味打压,反而失了公允……还望陛下三思啊!”
当下有寒门出身的官员出列,细数一路走来?不易。
“……尔等生而有之,岂知寒门之苦?便是二两?保银都难,走到这一步,略加照拂又如何??”
有人不服,辩驳道:“纵然出身好,难道还是他们的不是了?谁家不是祖辈父辈一代代拼出来?的,便如你我今时今日为官,难不成来?日还叫孩子们去经商!”
又有做过武官的私下嘀咕,老子们拼死拼活,可不就是为了子孙后代不拼死拼活!
若杀得遍体鳞伤,阖家只剩满桌子牌位,最后朝廷却用一句轻飘飘的“公正?”来?搪塞,任由他们的后人苦苦挣扎……那还拼个什?么劲!
到了这一步,已不仅仅是考试名次之争,公正?与?否之争,还涉及到党派出身之论,故而众人越说越激烈,唾沫横飞,争得面红耳赤,笏板抡得虎虎生风,恨不得撸起袖子就要?上。
国子监祭酒宋大人眼见着便跪倒在?地,伏地大哭,“陛下,考场之上,没有世家,没有寒门,有的只是满腔抱负恨不得施展,乃是一颗颗报国之心呐,陛下!”
须发皆白的老大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且不说究竟有无私心,到底令人不忍,众人的争吵声都小了。
天元帝叹了口气,亲自下去将他搀扶起来?,又加以抚慰,“爱卿一颗忠君报国之心,朕早已知晓。”
宋大人抽抽噎噎谢恩,站到一旁抹泪去了。
天元帝环顾四周,视线落到鸿胪寺那边,忽出声道:“孔爱卿,你以为如何??”
这个孔爱卿,自然便是孔姿清之父。
问?事情问?到当事人亲爹头上,不可谓不尴尬。
但尴尬的只是本人,旁人,巴不得看热闹。
故而话音刚落,众朝臣便是一静,继而齐刷刷扭头朝那边看去,等着听对方作答。

殿试需要鸿胪寺参与引导、善后,但孔父为避嫌,全程都只在后方调度,并未露面。
也?就是现在一切结束了,需要?大家集体出列统计人数面圣了,他才勉强出来,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窝着。
却不曾想,仍被点名。
前方数名官员迅速向两侧让开,孔父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火辣眼神。
他垂着头?,“回禀陛下,按祖宗法制,微臣理应避嫌。”
天元帝拨弄蜜蜡手串的动作顿了顿,闻言笑道:“你守规矩,朕明?白,文武百官也?都明?白。只朕也?没?问你殿试的事,而是叫你评判评判,宋祭酒的这番话,对还是不?对。”
众朝臣听了,神色各异。
真要?论起来,这么说确实不?违规,可实际上,宋祭酒说的便是科举,寻根究底起来,不?还是叫他说殿试么!
大殿内朝臣数十,王公若干,另有内侍、卫队数十,加起来近百人,但孔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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