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子归昨儿论了一回政,见解独到,实在非凡,你我在他这个年纪时可差得远啦!”
“师兄……”
庄隐,字逸仙,素以多见闻、好?涵养闻名?,但愣是被汪扶风闹得跑去老?师跟前?告状。
他还就奇怪了,那混帐怎么?就走了狗屎运,收了那么?个好?的苗子!
乡试过后,各地都会?用心挑选十来篇出色文章报到礼部?,由礼部?上呈御览。
待陛下看过之后,再发回来,由朝廷出资刊刻成册,以供文武百官并地方衙门品鉴、收录。
故而秦放鹤的文章和考卷,庄隐也看过,确实是好?,远超实际年龄的好?。
甚至以他为官多年的眼光来看,若非年纪小,就这么?直接扔到地方上做官,也差不到哪儿去。
内秀也就罢了,那小子竟然还听话?,不惹事?!
不惹事?啊!
十来岁的男孩儿,一朝得势,他竟然不惹事?!
这完全不讲道?理嘛!
想想汪扶风说?的,再想想自家?的,胸闷!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不正是四处惹祸、猫嫌狗厌的时候嘛?他汪扶风凭什么?这么?清净!
庄隐到时,董春正靠在大圈椅里品茶,见他进来,便?朝对面抬了抬下巴,“坐下说?。”
庄隐规规矩矩行了礼,坐下才没一会?儿,茶水都没凉到可以入口的程度,就听外头人欢欢喜喜又来报,“阁老?,三爷来看您啦。”
庄隐闻言,手一哆嗦,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厮怎么?还阴魂不散?!
属鬼的吗?!
董春瞥了庄隐一眼,“叫他进来。”
不多时,汪扶风就溜溜达达进来,见了庄隐,眼睛一亮,“呦,师兄也在。”
庄隐:“……”
我宁肯不在!
汪扶风无视他的抵抗,笑嘻嘻上去给董春请安,又凑过去看他吃什么?茶。
“瞧瞧,我才几天不来,您怎么?又吃上绿茶了?绿茶性寒,伤脾胃,前?儿您不还胃口不好?来着?”
说?着,也不管董春怎么?回,直接朝外间?扬声道?:“来人,把这茶端下去,不是有人孝敬了几两祁门正种老?茶母的?泡几盏那个来。”
庄隐:“……”
你就为了蹭茶来的吧!
祁门红茶常有,但正种老?茶母一共也就那么?几棵,每年产量非常有限。除了固定要进贡的,底下的人能分到的人不多。
汪扶风一喊,外间?候着的董春贴身伺候的人便?笑着进来,先看了董春面色,见果然还是不见怒意,便?直接将桌上的茶盏端走了,十分熟练,“还得是三爷来,小的们平日也都劝,都不好?使……”
正式拜在董春门下的,一共三位,汪扶风是老?幺。
另有两位,虽也得董春赞过几句,但因种种原因未行拜师礼,不是正经弟子,在他们这里,自然也就算不得爷。
他把茶盏交给后头的人,又去看董春。
董春年迈,眼皮便?有些耷拉着,坐在那里时,从上面看不大着情绪。
“去吧。”
常年跟着伺候的,都能听出喜怒,那人一听,心领神会?,静悄悄退了下去。
不多时,果然重新端了三碗热热的祁门茶汤进来,庄隐和汪扶风都有。
汪扶风心满意足啜了口。
屋子里摆了重瓣水仙,白瓣黄蕊,婷婷袅袅,香气经热力一烘,小小一株,便?足够熏屋子了。
师徒三人说?了会?儿话?,眼见时候不早,汪扶风和庄隐对视一眼,站起身来告辞。
老?人觉本就少,若待得太晚,走了困劲儿,这一宿就别想睡了。
董春嗯了声,摆摆手。
汪扶风和庄隐行了礼,慢慢往后退了三步,这才转过去,迈开腿要走。
才转过多宝阁,却又听里面董春轻飘飘唤了句,“遇之啊。”
汪扶风脚步一顿,立刻退回去,在董春跟前?一步开外的地方垂手站了,微微低着头,等接下来的话?。
“初一拜年,带那个小子来吧。”
拜年跟拜年也不一样。
寻常人家晚辈给长辈拜年,那是正理?,不去不行。但如高门大户中,纵然是血脉正统,若果然不受宠,可?能逢年过节连近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想去都不行。
董春门下有正式弟子三人,他们又各自收徒,再算上董春自己?的两个亲儿子、一个亲女儿生的孙子孙女?们,三代超过两位数。
但真正在这位师公?、祖父外祖父跟前得脸的,寥寥无几。
莫说平时,便是到了年节,几位董公?子、董夫人想来给老父亲请安,也得先揣度他老人家的意思,才敢想要不要让孩子露脸的事。
这么些?年了,得过董春一句夸赞的孙辈们,加起来也不过一掌之?数。
而能留在膝下尽孝的,干脆没有。
瞧不上。
就是实实在在的瞧不上。
远的不说,庄隐名下两位弟子,一个还在跟乡试较劲,另一个倒是顺顺当?当?在翰林院窝了几年,可?时至今日,连董府的门儿都没摸到呢。
庄隐自己?都不敢提。
故而听了这话,他是真心羡慕。
这厮到底什么运气哇!
别?说庄隐,就连汪扶风自己?,都有点?惊讶。
他这阵子确实常来师父跟前侍奉,也多多少少存了点?给小徒弟铺路的意思,但可?真是半句没跟提。
原本想着,若来日子归中了进士,再说这话,想来师父他老人家便有七、八分可?能点?头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
饶是纵横官场多年,此时此刻,汪扶风也难免有些?喜色,“是。”
见董春不再说话,微微闭上眼?睛养神?,汪扶风想了回,轻声道:“夜深了,凉,我扶您回屋歇息吧。”
董春不做声,依旧闭着眼?,只朝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倦了。
汪扶风便不再多言,又行了一礼,重?新退出去。
出去时,就见庄隐还在原地?等着,看过来的眼?神?十分复杂。
汪扶风朝他打?了个手势,两人脚步放轻,鬼一样滑了出去,半点?动静都没有。
离开董府时,夜色已深,浓重?的夜幕中只有几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摆。
“恭喜。”说这话的时候,庄隐发自真心。
一个门派要延续,总要有人挑担子,若果然三代有人冒尖儿,来日他的后人和弟子也会跟着沾光。
是好事。
汪扶风还了一礼,不便多说,师兄弟二人就此别?过。
直到上了自家轿子,看着面前厚重?的轿帘缓缓落下,隔绝外部所有视线,汪扶风才缓缓吐了口气。
这惊喜固然来得突然,但他自信秦放鹤能撑得起。
只要没有意外,初一之?后,他就能光明正大地?以“董阁老的徒孙”自居,而非仅仅是汪扶风的弟子。
人还是同一个人,只是换了个称呼,一切就都不同了。
好处很多,但风险,也很大。
秦放鹤年纪终究太小了,即便下一科顺利高中,也才十九岁,羽翼未丰,陛下肯委以重?任么?
轿子开始往回走。
经验丰富的轿夫会自动调整力度和节奏,乘轿者非但不会难受,合着微微弹动,反而很有几分惬意。
汪扶风微微向后靠了下,听着轿杆发出的细微摩擦弯折声,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他既然收徒,就一定能护得住!
只管来就是了。
回到家时,汪扶风略绕了点?路,从秦放鹤所在的小院子经过,眼?见依稀有灯光漏出来,便推门进去。
秦放鹤正泡着脚看新到手的邸报。
这是年前发行的最后一期,足足比平时多了三四?页,内容极多,需得慢慢消化。
听见秦山说汪扶风来了,秦放鹤有些?意外,忙放下邸报,就要擦脚。
“行了,别?忙活,继续泡着吧。”还没擦完呢,汪扶风就进来了,大马金刀往上首一坐。
话虽如此,这泡着脚说话……
秦放鹤还是飞快地?擦干水渍,穿了鞋袜,又要亲自去给汪扶风端茶。
汪扶风的嫌弃毫不遮掩,“你那才搓了脚的手!”
秦放鹤:“……”
还没来得及搓!
嫌弃完了,汪扶风又故作轻描淡写地?把初一带他去董府拜年的事说了。
“你师娘不是给你准备了好些?鲜亮衣裳?明儿都穿了,我亲自看看。”
董春?!
秦放鹤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心脏怦怦直跳。
第二天开始,朝廷正式放假,皇帝也写了最后一回福字后,正式封笔。
除非紧急军务,年前就不办公?了。
各处衙门也只派了人轮值,一干大小事务,皆留至节后再办。
秦放鹤果然在汪扶风和姜夫人面前又来了一把换装,夫妻二人齐上阵,反复斟酌,最终选定两套。
一套当?日穿着去,另一套带着备用,以防弄脏弄湿。
汪扶风看了又看,点?点?头,又想起来什么,对姜夫人道:“以前老师不是给过我一顶绞丝珍珠冠?”
姜夫人叫人去查看库房簿子,前后约莫两刻钟,就有人捧了一个雕漆嵌宝匣子来。
打?开一看,里头果然一顶小冠。
冠底以金丝拧成?莲花形,又镶嵌小儿指肚大小的白珠,稍微一动便颤巍巍的,很好地?压住了黄金本色带来的浮夸和沉闷。
秦放鹤看了,便有些?惊讶。
瞅瞅珍珠冠,再瞅瞅胡须老长的汪扶风。
挺活泼啊。
汪扶风:“……看什么,为师也有年轻的时候!”
只是如今年纪大了,不便佩戴而已!
还是很喜欢的!
要不是你小子争气,才不舍得给你!
姜夫人亲自取出珍珠冠,往秦放鹤头上比了比,满意地?点?头,“不错,就这个吧。”
好衣裳也要有好冠来配,这珍珠冠稍显华贵,正是大节时候戴的。
又是董阁老亲赐,寓意很好。
仔细检查过后,姜夫人又命人取了珍珠匣子来,将里头十多种珍珠一一比对,最终选定一种跟原本冠上差不多颜色和大小的。
“许多年不戴,那珍珠都有些?泛黄了,”她对汪扶风道,“不过倒也来得及,叫下头的人紧着换过也就是了。”
汪扶风捻须而笑?,“夫人考虑得甚是周全。”
珍珠不同于金银玉器,时间久了就不好看了,留着也是白瞎了。
难得翻箱倒柜,姜夫人也有些?来了兴致,又挑了些?珍珠出来,或是缀在衣裳上,或是打?钗子、簪子,来日宴会时作给小辈们的表礼就很合适。
再有几天就是年,汪扶风做主给秦放鹤放了假,逼着他出去耍。
秦放鹤想着,师父师娘对自己?这样好,偏自己?眼?下无以为报,不如亲自下厨做几个菜,多少是个心意。
主意已定,秦放鹤先去厨房里看过,有两样香料可?能不大够了,便带了钱袋,出门采买。
顺便也要去跟孔姿清和齐振业他们说一声。
孔姿清倒还好,人家正经爹娘都在,阖家团圆。
倒是齐振业,撇家舍业的,自己?偏又不能与他一共守岁。
秦放鹤难得有点?内疚,可?谁知到了齐家却发现,齐振业正带着赵沛和几个不认识的文人喝酒吃肉,划拳行令,好不快活。
秦放鹤:“……”
好小子,你这日子挺逍遥啊!
秦放鹤转身就走,然后被人七手八脚拖回去,无奈也跟着闹了一回。
在场除了赵沛之?外,都没见过秦放鹤,却也曾读过他的文章,此时互通姓名,也很是热络。
齐振业主动说:“这几位都离家甚远,过年饿们便一同守岁了。”
难得还有一位老乡,可?暂解乡愁。
赵沛爱喝酒,酒量却很一般,没几个回合就给人放倒了,横在榻上还嘟嘟囔囔要作诗,被众人笑?了一回。
秦放鹤心道,酒助诗兴,你们也别?笑?,他估计是真能作得出来!
稍后各自散了,秦放鹤才单独同齐振业说起要在汪府过年的事。
齐振业对此早有预料,也不惊讶,又说了一场,方才散了。
文人私下聚会少不得喝酒,古代酒大多度数不高,基本都在十度以下,十几二十度的就算烈酒了。
齐振业买的是大米和羊肉酿造而成?的羊羔酒,是一款比较知名也比较贵的酒水,反复过滤过,很清澈也很香。坊间普通酒也不过三四?十文一斤,但羊羔酒却要八、九十文,度数也偏高,差不多能有十二三度的样子。
秦放鹤坚持没喝,但席间众人兴奋过头,觥筹交错酒液四?溅,多少也染了些?酒气在身上,就想散散味儿再回去。
不知不觉走到一家茶馆前时,忽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瞧,竟是周幼青。
才几天不见,秦放鹤就发现周幼青的气色都好似好了许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笑?着朝周幼青行礼,“大人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么?”
周幼青还真就点?了头,说起自己?被点?为东远知州的事来。
“开了春,便要赴任了,我在京城并无亲友,思来想去,竟只你一个旧友……”
秦放鹤一怔。
这么快?
他忽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恭喜大人得偿夙愿,此乃朝廷之?福,百姓之?福。不过我实在没那么大的本事。”
周幼青笑?笑?,没有再说。
接到委任书的当?日,他想了许久,想了很多人。
最有可?能的是方云笙,但也最不可?能是他。
自己?虽然投诚,终究时日尚浅,且寸功未建,对方纵然有心,也必要拿捏一二,断不会如此爽快,暗行好事。
秦放鹤本人固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汪扶风有。
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他在这家茶馆候了多日,就想着什么时候秦放鹤能再从此地?经过,说上几句话。
回想起来,当?真风云变幻,谁又能想到昔日那个还需要自己?庇佑的孩子,如今也逐渐长成?,能反过来助人了呢?
曾经埋下的种子,如今也开出花来。
第57章 家宴
秦放鹤老早就想回报汪扶风和?姜夫人,奈何看遍全身,也只一点厨艺还拿得出手,能算个新奇。
可巧年夜饭近在咫尺,便决定掺一脚。
夫妻二人均是江南人士,饮食偏甜口,喜食鱼虾,红烧肉和糖醋虾仁就很好。
读书?人为?别人做菜,落在世人眼中委实不大体面?,便如当年县学时,分明是秦放鹤自己想吃,顺带着分与众人,也曾引发轰动,被好些人私下里说离经叛道。
但要分给谁做。
就好比汉代刘向的?《列女传》中,老莱子?七十?多岁了,若穿着彩衣去外?头装痴扮傻,自然不成体统。但他如此引父母开怀大笑,便是孝道,可传万世。
得知秦放鹤要下厨,可把汪府的?厨子?吓坏了。
素日也不是没有主家?“亲自下厨”的?,但所谓的?亲自,也不过是亲自来厨房,然后搬个椅子?在旁边坐着,厨子?们做,主子?在旁指着说几句罢了。
但凡有最后铲一勺菜、端一下盘子?的?,可谓感天动地。
拒绝又不敢,让做又不放心,厨房管事和?红案厨子?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生怕有什么闪失。
这可是老爷的?嫡传弟子?,跟少爷也不差什么,万一有个好歹……
秦放鹤笑着安抚一回,收效甚微,索性不加理会,专心做起菜来。
汪府厨房的?食材可比寻常市面?上的?好多了,五花肉,那?是真?的?五花,红白相间层层叠叠,非常漂亮。
秦放鹤熟练地将猪肉切成小块。
想着姜夫人素日最讲究礼仪,便切得格外?小了些,大约筷子?一分为?二后便可一口吞下。
再小,就容易散了。
汪扶风和?姜夫人不喜见葱姜调味,但做菜时,非有不可,故而秦放鹤爆锅取味后,便立刻用小漏勺将残渣捞了出来。
之后转移到砂煲内小火慢焖时,也是将新的?调味品统一装入粗纱布袋内,待到做好后再提出来。
眼见他动作熟练,分明是经常做的?样子?,厨房管事和?那?红案厨子?高高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又问可有他们能帮忙的?么。
主子?忙活,下人闲着,天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红烧肉费时,秦放鹤就让他们找个打杂的?帮忙看着,又叫挑了些肥硕鲜嫩的?虾子?出来。
那?二人有了活儿,活像得了宝贝似的?,欢欢喜喜去忙。
素日汪扶风天不亮就要去上朝,这几日放了假,也想松快松快,就免了秦放鹤的?请安和?功课。
只叫他每日依旧写几张字、做一篇文章来,晚间拿给他评判。
故而秦放鹤处理好红烧肉之后,就径直回自己的?小院儿做功课去了。
眼见外?头上了灯,秦放鹤才搁下笔,复又往厨房去。
才进去,就见好几个人围着那?咕嘟嘟喷着浓香的?小砂煲看,稀罕得不得了。
大禄朝自然有炖肉,但……也就只是炖肉,毕竟如今的?烹饪多讲究本味,类似后世那?种繁琐的?调味,眼下是没有的?。
见他来,便有人立刻捧了活虾过来,各个肥壮有力。
活虾处理繁琐,不小心还会刺伤手指,管事的?断然不敢交给秦放鹤去做,便主动要求帮着剥虾。
秦放鹤应了, “虾头剔了内脏后洗干净留给我,有用的?。”
望燕台为?北地内陆,城中虽颇有水系,终究只是淡水鱼虾,泥腥味甚重。
秦放鹤便多多斩姜蒜沫,炸出金灿灿的?油来,残渣全部捞出后,加入虾头。
虾头上虽然没什么肉,但可以熬虾油,增香增色。
这边秦放鹤还在忙活,那?头汪扶风和?姜夫人却?还在疑惑,怎得子?归还不来?
“那?孩子?素来用功,莫不是忘了时辰,”姜夫人对丫头道,“你快带人去请。”
结果?那?丫头才出门,就见秦放鹤穿着簇新的?衣裳来了,“劳师父师娘久候,是我的?不是。”
又要行礼。
“好孩子?,快别多礼,来,坐下。”姜夫人亲自将他拉到身边说笑,又叫开饭。
汪扶风眯眼瞅他,总觉得这小子?憋着事儿。
不多时,饭菜上齐,竟有那?厨房的?管事亲自来说明,“老爷,夫人,那?一煲炖肉和?炒虾仁,可不是小人的?手笔。”
末了,还特意强调真?的?是对方?亲手做的?,一点儿不掺假,描述极尽详细之能事。
汪扶风和?姜夫人一怔,旋即猜到真?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呀。”
秦放鹤笑着起身,亲自为?他们布了一回菜,“弟子?所有,皆为?师父师娘所赐,剩下的?,也只这点孝心罢了。”
夫妻二人听了,果?然欢喜,又吃菜。
原本他们想着,小孩子?家?家?的?,素日又要读书?又要过活,哪里还能有一手好厨艺呢?便是再难吃,也要夸一夸的?。
哪知菜品一上桌,先就闻到好味,此为?香。
打开砂煲的?瞬间,汹涌的?水汽伴着浓香袭来,待到热气稍散,方?露出里面?红棕油亮的?肉块来,只一眼,便觉口舌生津。
那?虾仁表面?浅浅盖了一层橙红色的?浆液,一颗颗卷曲着,玲珑可爱。
此为?色。
再尝一口,红烧肉入口即化肥而不腻,虾仁酸甜可口脆嫩弹牙,此为?味。
夫妻二人大喜,喜之余却?又有些心疼,心想这孩子?以前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揉搓完了秦放鹤后,姜夫人又要赏厨房。
管事的?笑道:“老爷夫人喜欢便是小人的?造化了,况且小的?们已经提前得了赏了……”
底层起来的?秦放鹤深知上头一句话,下面?跑断腿,也知道自己大过年的?来这一出,必然给厨房添乱,所以做完菜后,就立刻打赏了。
汪扶风和?姜夫人听了,也觉得秦放鹤办事周全。
“他给他的?,夫人给夫人的?,”汪扶风摆摆手,“去吧。”
能有双份赏赐,自然是好的?,那?管事听了,忙代厨房上下谢恩,这才欢欢喜喜地去了。
除夕要守岁,师徒三人便慢慢用了饭,又做些联句、飞花令之流打发时间,最后一道放了烟花爆竹。
初一要到处拜年,子?时一过,三人便抓紧时间胡乱睡了一回。
天亮之后,秦放鹤便穿了簇新的?衣裳,复又跑到汪扶风和?姜夫人那?边敲门,“师父师娘,过年好!”
硬生生把里头夫妻二人给吵醒了。
众丫头小厮见了,只是嘻嘻发笑,也不拦着。
过年么,就是该热闹些,便是夫人也许他们这几日松快呢。不然都如平时冷清清的?,有个什么趣儿?
汪扶风皱巴着脸,捏着眉心笑骂一句,“这混小子?……”
什么拜年,分明讨债来的?!
姜夫人噗嗤笑出声?,推了他一把,自己起床梳妆,“起吧。”
自从女儿出嫁,儿子?南下应考,家?里已许久没这样热闹了。
汪扶风不情?不愿起床,故意拉着脸出来,果?见秦放鹤精神百倍立在外?头,一见他来便笑嘻嘻伸出手,“给您拜年啦。”
汪扶风:“……”
他没好气地往秦放鹤掌心拍了一把,“拜完了,走吧!”
秦放鹤:“……”
咋能这样儿呢!
“多大人了,跟个孩子?闹,”姜夫人笑着从里间出来,对秦放鹤招招手,“子?归,来。”
秦放鹤便舍弃师父,亲亲热热跑过去,乖巧问好,“师娘,过年好!”
汪扶风也去那?边坐下,看着小讨债的?给他们行了大礼,也撑不住笑了,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哝。”
秦放鹤麻溜儿收了,又道谢。
压岁,又名压祟,意为?压制邪祟,非常直白地表达了长辈们希望孩子?们能健康顺遂,平安长大的?心愿。
稍后用过早饭,汪扶风带着秦放鹤四处拜年,姜夫人则留守在家?,预备接待登门的?女眷,各自忙碌开来。
今日走动的?都是汪府日常往来的?亲近交际,之前秦放鹤都在姜夫人给的?礼单上见过,并不陌生。
一圈儿走下来,众人便都认识了汪扶风的?小徒弟,日后见了,便可直接打招呼。
天元二十?八年正月初一,秦放鹤便如初次参加舞会的?西洋少女,以加冠礼之外?的?另一种形式,正式宣告开启成人社交。
未时稍过,刚休息不到一个时辰的?师徒俩再次行动起来,重新换过衣裳配饰,准备赴董府之宴。
朝臣,尤其是内阁朝臣最忌结党营私,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其下羽翼遍布,明面?上也不可随意大肆宴饮。
董春素来在这上头谨慎,所以过年也不摆宴席,只大年初一这一日,方?许儿女、弟子?来家?里小聚。
此乃家?宴,纵然弟子?们也不许带家?眷。
汪扶风和?秦放鹤掐着时间坐车走的?,抵达董府大门时,申时刚过。
马车停稳,汪扶风没急着下,先看了秦放鹤一眼。
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可以。”
这将是他来到大禄朝后,所见到的?第一位真?正站在权力之巅的?人,不容有失。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但紧张有用吗?
汪扶风最喜他这份沉稳,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董府门口不止他们这一辆马车,师徒二人下车时,另一辆马车上,也正掀开帘子?,从里面?走下来一位气度高华的?美貌少妇来。
紧接着,又有一个年纪相仿男子?下车,“夫人,代我向岳父大人问好。”
他竟是不能进去的?。
少妇随意嗯了声?,眉宇间没有一点儿寻常女子?对夫君的?敬畏。
汪扶风见了,主动上前,“董夫人,陆大人。”
又对紧跟着被人抱下来的?小姑娘笑道:“小小姐。”
此贵妇便是董春唯一的?女儿,董芸。
董芸对汪扶风倒是颇有好感,微笑着还礼,又看向他身侧跟着行礼的?秦放鹤,“这就是你新收的?小弟子??”
第58章 家宴(二)
董春,春者,发育万物?,故而董家三个孩子都从草字,既寄托了父母对他们?健康成长的期望,也隐晦地表示了董春对孩子们的庇护之情。
若换作寻常人家?,女孩儿大多要与兄弟们分开取名,但董芸没有。
甚至就连启蒙,三人也一同上课。
之前汪扶风就曾说过,董芸虽是女子之身,但实际上却比两个兄弟更得董春欢心,这一点从她几?乎每年都能带着女儿来赴初一宴便可见一斑。
秦放鹤微微垂眸,并不直视董芸的眼睛,“是,见过夫人。”
哪怕到了所谓男女平等?的现代,各行各业的女性想要获得与男性同等?,甚至稍逊一层的话语权,也要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换句话说,但凡能走到台前的女性,必然是个狠角色。
所以秦放鹤从来不敢轻视遇到的任何一位女性,哪怕她们?看上去?再温柔。
董芸又问?他的名字,秦放鹤答了。
秦放鹤不信她没有提前打探过。
今日的董府家?宴意义特殊,在这一天,除了自家?儿女,董春连女婿和儿媳、孙辈都几?乎不见,今日却冷不丁冒出一个三代弟子秦放鹤,若董芸果然事先不知,现在必然惊讶。
但她没有。
董芸点头?,恰到好处地赞道:“放鹤于郊,好洒脱名字。”
秦放鹤笑了下?,又行了一礼,似乎有些羞赧,“谢夫人夸。”
董芸在对自己?释放善意。
为什么?
是单纯追随董春的脚步吗?
一低头?,正对上董芸手中牵着的小姑娘的眼睛,两人都眨了眨眼。
五六岁的小姑娘冲他嘻嘻一笑,落落大方,“我名董娘。”
董娘,董春的董。
我虽随父姓,却仍是董氏女。
秦放鹤冲她笑了笑,如对待成年人一般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