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彬却冷笑道?:“赵兄此?言差矣,以我今时今日所见,北地亦多矿产、林场,又圈养牛马牲畜,难不成那田里?便无人?耕种了么?”
答得妙,非但没被牵着鼻子走,更?顺势进攻。
秦放鹤暗道?,这杜文彬果然也?是真材实料。
说到?底,能考中举人?的,其中自然不乏运气成分,但没人?能纯靠运气。
走到?这一步的,多少都有两把刷子。
杜文彬朝皇城所在方向拱了拱手,看向赵沛的眼神?略带挑衅,“陛下圣明,治理此?幅员辽阔之国,素无遗漏……哪年不是五谷丰登,各地粮仓满盈、百姓户有余粮,赵兄却在此?作如此?诛心之言,敢是对陛下对朝廷有何不满么?”
呵,大帽子这就扣上了!
众人?又齐刷刷去看赵沛。
几?乎是杜文彬话音刚落,赵沛就接上了,“天?元十五年,西北数个州县滴雨未下,粮食歉收,地方官员频频向朝廷求援,奏折如雪片,朝野震动,陛下连夜召集内阁议事,命户部调拨粮米支援,若照杜兄的意思,处处五谷丰登、户有余粮,难不成是西北上下串通一气,欺瞒朝廷在前,又有陛下昏聩,被奸人?蒙蔽在后?,乃至满朝文武皆无一人?清明,便落下此?等笑话么?”
他每说一句,便上前一步,声调拔高,高大的身?材,黝黑的面庞,洪钟般的嗓音,都对杜文彬形成二次压制,后?者竟下意识后?退。
随着最后?一句落下,杜文彬的后?背也?贴上墙壁,一时间?,退无可?退。
杜文彬的落败毫不意外,几个回合下来,便自动?认输。
而赵沛也敬重有真材实料的,并不落井下石,在对方流露出这个意思的瞬间便暂缓攻势,又你来我往辩了几个回合方才作罢。
如此,双方脸上都好看。
杜文彬不是那不知好歹的,输人不输阵,板板正正当众认了,行了礼,方才退回人群中。
康宏拍拍他的肩膀,既是对他勇气的敬佩,又是对他的安慰。
杜文彬笑着?摇头,面?上并无多少颓色。
技不如人,他认了。
场上风暴,场下风度,多好啊!
秦放鹤带头鼓掌,还沉浸在余韵中的众人瞬间回神,也跟着?叫起好来。
只这么?一来,倒把赵沛弄得怪不好意思,深色面?皮上泛起一点?不甚明显的红晕。
他朝四?周拱手,“承让!今日便到这里吧。”
赵沛行事肆意,每日不知何时起,也不知何时终,总没个定数,众人习惯了,也不以为意,听?了这话,便意犹未尽地散了。
倒是康宏方才未能上场,旁观到底不过瘾,也有心结交,便上前与赵沛攀谈。
因来时听?他说些佛道,又抓紧时间论了一回《道德经?》,也不算虚度。
杜文彬又盛赞他好文采,约好来日再战云云,赵沛都应了。
他们本就为观战而来,如今骤然散了,倒有些没意思,虽康宏和杜文彬还欲继续,同行几人却觉得跟个注定考不过的人同处一室有些不大?自在,说要去城外赏雪。
京城东北方有一处温泉池子,并不算烫,然终年不冻,如今天?冷了,水汽袅袅,合着?白雪青松,颇有意境,故而人们都爱往那边玩。
毕竟是一道来的,此时也不好撇下,康宏和杜文彬便向赵沛告扰,随同伴去了。
辞别众人,赵沛大?步流星往孔姿清这边而来,看看他身边的秦放鹤和齐振业,“这便是你往日同我说的好兄弟么??”
他打量下秦放鹤,看年纪认人,笑着?作揖,“赵慕白,见过秦兄。”
人以群分,这位小秦兄倒是好个模样?儿?。
“我单姓秦,字子归,见过慕白兄。”秦放鹤笑着?还礼,“慕白兄文采天?然,有如神助,着?实令人叹服。”
赵沛连道不敢,又看齐振业,“那这位便是齐兄了。”
齐振业愣了下才想起来还礼,然后看向孔姿清,惊喜中带着?几分调侃道:“哎呀……”
之前在章县时,他跟孔姿清经?常拌嘴,互看不顺,本以为对方不背着?说自己坏话也就是了,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老齐也有这个造化?
孔姿清别开脸,不看他,装没听?见的。
秦放鹤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自己在一边憋着?笑。
赵沛看出齐振业心思,哈哈大?笑,“昔日我与无疑同游,多听?他说起你们,说你乃是天?下第一个急公好义……”
孔姿清突然用力清了清嗓子,二话不说扭头往楼下走,“里头气息污浊,我先行一步。”
齐振业嘿嘿笑着?追下去,三步并两步撵上,笑嘻嘻拉着?孔姿清勾肩搭背,“哎呀,无疑兄啊无疑兄,你当真是这天?下我的头一个知己……”
孔姿清露出来的耳尖都泛了红,一拳打开他的胳膊,拉着?脸无声骂人。
秦放鹤跟赵沛就在后面?放声大?笑。
少爷到底没能跑了,被后面?两人一并拉入路边茶馆饮茶。
进门时,有两个锦衣少年嘻嘻哈哈相携出门,撞上一个抱着?竹筐进来卖货的妇人。
那妇人没有防备,脚下不稳,不妨跌了一跤,东西散落一地。
赵沛见了,一手一个抓住两个拔腿欲走的少年,黑着?脸喝道:“你是哪家的,当街撞了人,竟就要这样?一走了之么??”
那两人见他气势非凡,同行几人也都着?长?袍,便猜到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虽有些不服气,可赵沛这一嗓子,已然引来无数路人探头,想着?前儿?陛下才发作过,只怕余怒未消,只好强忍着?低头致歉,这才罢了。
走出去几步,其中一个少年还不忘回头,恶狠狠朝这边瞪了一眼。
秦放鹤等人则过去帮那妇人捡拾货物。
那妇人慌忙道谢,十分惶恐,面?上颇有忧色。
秦放鹤见了,心下有了盘算:有才学,有正义感,但行事难免过于方正。
就好比眼下,固然为那妇人出了一时之气,却被少年记恨上,便是隐患。纵然那少年短期内奈何赵沛不得,可那妇人……恐怕再也不敢在这里营生了。
时下流行点?茶,便如红叶寺的大?和尚,能用同一壶茶水一口气在一套茶杯中分别点?出不同的图案。
这茶肆内的茶博士虽无那般大?的本事,却也先后点?出一套四?君子,齐振业看得心花怒放,亲自给了厚厚的赏银。
桌上摆着?一只红泥小炉,上头架着?铁丝网,旁边摆了蜜桔、水梨、林檎、柚子等八样?干鲜果?品,可以直接切块,也可以烤了吃,不伤脾胃。
另有一盘雪白云片糕顺气,一碟炸鹌鹑下酒。
重活一次之后,秦放鹤便化身养生达人,从不贪凉,当下便另叫了一只小砂煲和若干蜂蜜,将?水梨和林檎果?都切成大?块煮着?吃。
外头雪势渐大?,纷纷扬扬不见前路,竟似铺天?盖地。四?人也不急着?走,便吃着?茶果?说些过往见闻。
不知怎么?聊到跟孔姿清的偶遇,赵沛看似去一点?儿?也不在意甚么?黑历史,大?大?方方说了。
正费劲巴拉剥柚子的齐振业听?了,失笑道:“慕白兄,你怎的不先亮明身份?”
也能免了那一顿好打。
赵沛搓搓手,似乎有些窘迫,“委实没想到有那么?些人……”
原本他看着?,那小小一家食肆罢了,能有多少人?
若只三五个,自己倒也应付得来。
可万万没想到,那群混账王八不讲江湖道义,呼啦啦涌出来足足十个!狗日的还不单挑!
秦放鹤:“……”
齐振业:“……”
孔姿清掀了掀眼皮子,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都说到这儿?了,赵沛自觉也不可能更丢人,当下拍着?大?腿道:“当日我行至一处,错过宿头,找了农户投宿。那家只得一个老妈妈,见了我虽有些害怕,却仍用心招待,只夜间暗自啼哭。
我正睡不着?,便起身问她?,得知那食肆掌柜的收了她?的鸡蛋,原本说十日一给,可十日到了,那混账竟说根本没收到……”
老妈妈无儿?无女,早些年外子又没了,自己年纪大?了,做不得活,只好养些鸡鸭度日。
那开黑店的分明不差这几十个钱,却仍要黑心贪昧,由不得人不恼。
当时赵沛便怒不可遏,天?一亮就循着?那食肆去了。
“罐头”煮好了,秦放鹤直接放到窗外迅速降温,顺手给众人分了。
赵沛接了,用叉子挑了里头白白的梨肉吃,入口只觉甘甜,软中带脆,很是可口,便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我想着?,若直接亮出身份,那厮必然服软,可待我一走,势必变本加厉,少不得要连根拔起。”
他也想过一开始就报官,可此乃家丑,且当下也无实证,只要事情不闹大?,地方官必然倾向于和稀泥。
纵然给那厮打几板子,关几日,糊弄一回,也就又放出来了。
只是千算万算,赵慕白愣是没算到对手不配合。
他说完,茶桌上诡异地沉默许久,三人看天?看地看脚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良久,还是秦放鹤觉得这个家没自己得散,当即清清嗓子,若无其事笑道:“说起来,慕白兄这身孤身走江湖的胆识和体魄着?实叫人羡慕,又听?无疑说你颇通拳脚,可是家学渊源?”
赵沛瓮声瓮气笑了起来,抬手往自己身上拍打几下,显然对这个块头也颇为自得。
“实不相瞒,我家祖上曾因战功封过爵位,可惜如今也没了……”
如今赵家长?辈中多地方武官,但品级都不算太高,最出息的一位伯父也才在府城做同知,不过五品司马。
当年赵沛刚出生时,家中长?辈们喜忧参半。
喜的是孩子健康,个头都比别的婴孩大?些,一看便是虎将?的好苗子;忧的却是如今天?下大?略太平,边境只偶有摩擦,没有多少大?仗好打,军功难攒,武官地位大?不如前。
东南沿海一带倒是时有倭寇登岸,奈何赵家又不以水战见长?……
赵沛就这么?稀里糊涂长?大?,三两岁时就如父辈一般,开始整日举着?木头小剑在院子里嘿嘿哈哈,倒也有模有样?。
直到赵沛七岁时,赵父仍未给他启蒙。
某日,赵父下衙,带了两位文武同僚回家吃饭,开席前,照例叫赵沛上前行礼问好。
那文官见这小子虎头虎脑,煞是可爱,便说些夸赞的话。听?赵沛回答不错,越发添了几分真心,又顺口问了几句,然后脸色大?变。
这孩子天?分太好了!
都没人正经?教过,可他就好像天?生对文字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比如寻常人看天?气好,大?约只会说“啊,日头不错”,但只从别人口中听?过只言片语的赵沛,却张口就能说出类似“天?如洗”之类的话。
然后那文官当场指着?赵父破口大?骂,十分痛心疾首,“莽夫莽夫!险些误了文曲!”
赵父虽是武官,却也读过书,敬重读书人,恁大?一个汉子,愣是被骂得抬不起头。
那文官骂完,捶胸顿足,当场收了赵沛做弟子,次日便叫了家去,亲自与他启蒙……
待赵沛说完,秦放鹤不禁感慨,这也算是文曲星托生到武曲星窝里了。
若非遇到那个文官,还真有可能就此埋没。
纵然后期再有机遇,终究误了启蒙,少不得多费功夫追赶。
眼见日中,四?人也觉肚饿,预备换地方用饭。
谁知一出茶馆门,赵沛就说要先去书肆看看,“你们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
一番相处下来,齐振业也颇爱他为人,便问要买什么?书,笑着?玩笑道:
“左右不急在一时,不若同去,饿也瞧瞧你平日里读甚书,才能有这般才学。”
赵沛失笑,“也不瞒你们,并不是甚么?正经?书,乃是一位先生写的好话本,真乃奇书!原是我在外头偶然见着?的,可惜那便书肆的人说,也是外头传来的,竟不知源头,他们买了旁人的来重刻的……我想着?,京城甚么?好物没有?便多有留心,奈何等了数月,仍不见动?静,到底不死心,还是隔三岔五要去问一问才罢。”
见他如此推崇,齐振业也来了兴致,“哦?慕白兄你尚且如此,那必然是好书了,敢问先生名?讳?改日我也去拜读一回。”
若要形容赵沛此刻难掩激动?的神情,直如后世?找到同好的安利,“川越客。”
话音刚落,就听?旁边秦放鹤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咳,憋得脸都红了。
赵沛和齐振业都被惊了一跳,唯独孔姿清挑挑眉峰,看过来的眼神十分意味深长?。
哦~话本子,川越客。
秦放鹤顿觉如芒刺在背,胡乱说了几句遮掩过去。
稍后赵沛和齐振业兴冲冲去京城以话本、杂学出名?的书肆内问时,秦放鹤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朝着?袖子望天?。
孔姿清:“……呵!”
秦放鹤:“……”
啊,这天?好蓝!
冬日天?短,众人用了午饭,又说笑一回,外头就有些黑了。
闹了一日,略有些疲乏,四?人就此别过。
出了酒楼的门,赵沛一人往东,大?步流星而去。
秦放鹤三人往西,各怀心思。
走到半路了,秦放鹤还能时不时感觉到孔姿清那边飘来的戏谑的眼神,不觉浑身发毛。
待看过去,对方却似笑非笑,偶尔冷不丁丢出来一句,“也不知那川越客先生何日再动?笔……”
秦放鹤:“……”
齐振业不明就里,闻言笑道:“怎么?,你素来不弄这些,如今也要下道?”
秦放鹤面?上做烧,恨不得跳起来捂他的嘴。
你可少说两句吧!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秦放鹤深吸一口气,扭头对孔姿清正色道:“我有一计,或许可胜赵慕白,你要听?么??”
“要听吗?”
过去几年中,类似出谋划策的事情秦放鹤没少?做,却?从?未如此慎重,问他要不要听。
结合“或许”,证明要么成功率极低,要么要付出一定代价,连秦放鹤本人,也并非完全支持。
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看着空中飞舞的雪片顺着气流翻滚,下意识眯起眼睛,“老实讲,其实胜算不大,最多不过五五开。”
“代价呢?”孔姿清问。
秦放鹤眯眼笑了下,几片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微微颤动,“可能弄巧成拙,也可能,彻底失去赵慕白这个?朋友。”
孔姿清和齐振业便笑不出了。
不光是他们,甚至就连秦放鹤本人,对赵沛的印象都很好,一时间很难直面?这样的风险,所?以才问要不要听。
会试与前面?的几次考试都不同?,乃是由礼部亲自主持,且第一道考题是皇帝亲自出题,后面?的题目虽然可能由主考官代出,但无?一不是揣摩了皇帝心思所?作,考卷更要皇帝亲自御览、排名。
所?以归结起来,揣摩会试判卷人的心思,就是要揣摩皇帝。
然君心难测。
当今是大禄朝的第三?位皇帝,今年才四十来岁,正是龙威稳固,有?意发奋,却?又疑心渐起的年纪。
这就注定了他的心思难以捉摸,且多变。
上层不便做文章,那么就从?自身入手。
“所?有?的计策,核心都很简单,无?非是找到弊病,然后除掉。”
这些空洞的话任何一个?书?生都会讲,难就难在到底怎么做。
秦放鹤袖着手,在漫天飞雪中慢慢踱步,大半截下巴尖都藏在毛茸茸的围领里?,分明有?几分稚气。
他停在一个?卖灯笼、泥娃娃的小摊前,竟垂下眼帘,细细挑选起来,“而我的法子归结起来,便是稳住己?方优势,扩大对方劣势。”
孔姿清眉头微蹙,齐振业更是直接问出口,“前面?一句我晓得,可后面?的……”
对方的劣势如何暂且不提,主动权在别人手里?,我们有?什么法子?
莫非……
齐振业突然想到某种非常可怕的可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秦放鹤正背对着他们选灯笼,分明没回头,却?好似直接看透了他的脑瓜子,凉飕飕道:“我暂时还没那么龌龊。”
想毁掉一个?人很简单,但引发的后果却?很严重:意味着他的底线开始沦陷。
那是很可怕的。
秦放鹤从?不否认自己?的野心,却?不想成为一个?没有?底线的人,所?以在踏足官场之前,不会轻易动手,更不会对可以成为朋友的人动手。
齐振业尴尬地摸摸鼻子。
饿也没说出口啊,子归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秦放鹤提起摊子上一只纸扎的玉兔灯笼,扭头看着后面?两人, “这么看,可能看出大小?”
不待两人回答,秦放鹤缓缓移动手腕,手中灯笼碰到另一只大一号的,然后再换最小一号的作比。
二人若有?所?思。
摊主是个?看不大出实际年纪的老汉,满脸皱纹,穿着洗到褪色的旧棉袄,裹着厚重的棉帽,露出来的鼻子和腮头都冻得通红。
见秦放鹤提灯摆弄,也不敢催促,只满面?期待地看着,又陪笑。
秦放鹤也笑了下,唇边绽开一点梨涡,竟显出几分乖巧,“这灯笼怎么卖?”
乖乖,好俊后生。
老汉忙道:“贵人提的中等的只要三?十个?钱,小的二十,大的四十。”
灯笼扎得很精巧,一应骨架、提手俱都打磨光滑,没有?一根毛刺。蒙着的纸上还施以彩绘,玉兔点了眼睛,短尾巴一抖一抖的,活灵活现。
这样的手艺,这样的天气,并不贵。
秦放鹤索性换了只大的提着,又仔仔细细数出四十枚铜板与摊主。
伴着摊主的道谢声,他提着灯笼走回来,“绝对优势之外,好坏都是比出来的。他的灵性难以超越,此乃长?项,然人无?完人,他的优势突出,劣势也很明显……“
结合之前孔姿清对赵沛的描述,以及秦放鹤看过的对方的文章,还有?今天的接触来看,此人不畏强权,原则性和正义感极强,然非黑即白过于刚直,稍显固执,不擅随机应变。
这样人若遇明主,可镇守边关、可于三?司一展所?长?,也可为国之杀伐利器。
但同?样的,因?为这些特性,他们也会显得尖锐而富有?攻击性,即便高中,也不足以立即委以重任。
抛开文字间的灵气来看,孔姿清和赵沛的论政水平相差无?几,甚至因?为性格关系,孔姿清常游离在外,看待问题反而更客观全面?。
而能打败赵沛的唯一机会就在这里?。
距离会试不足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孔姿清狠下工夫,让自己?看上去更圆融更老成,思路和提议更细致更具可操作性,那么相较之下,赵沛在这方面?的短板就会更明显更突出。
甚至在拿到考题后,还可以转换视角,思考赵沛会如何作答,以何种语气和口吻作答,然后在顺势自己?的考卷中设下陷阱,对比的陷阱……
如此一来,两人就相当于在两条不同?的赛道上各自领先,各具优势。
灯笼要比较过后才知大小,而面?对危险,你没办法控制对手的速度,但却?可以提升自己?的速度,让对方相对落后。
当这个?差距够大,便足以逆转乾坤。
当然,也需要一点运气,一点来自皇帝的运气。
这是唯一不可控,偏偏也是最关键的因?素。
所?以秦放鹤才说胜算只有?五成。
尽人事,听天命,此时此刻,皇帝就是那天。
孔姿清和齐振业听了,久久不语。
此计……可行,但稍显阴损,等同?背叛。
暮色渐深,街道上陆续亮起灯,一度笼罩四方的夜幕重新被赶回边缘、角落,露出中间满是人潮的熙攘来。
“事先声明,即便如此,也未必能赢。因?为不同?于之前的考官们锁在贡院内专心判卷,影响陛下判断的因?素太多,且不可控……”
可能皇帝平时喜欢实干的,但早上意外看了几本不省心的折子,心情烦闷,突然就想听点好的;
或许他前一日才接见了几个?擅长?溜须拍马阿谀逢迎的官员、使者,实在听腻了圆滑老成,偏要选点杠子头调和;
又或许他本着意选几个?治理地方的人才,可忽有?急报传来,哪里?有?军情,那么见了赵沛的体貌后,倍加喜爱……
秦放鹤的声音就从?这份热闹中传来,伴着北风,飘忽不定,“得不偿失么,是无?疑你若做了,无?论胜负,日后都可能丧失本心、迷失自我,不断懊恼。绝交么……”
科举考试中,针对主考官还是对手布局,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前者仅为自保,后者则是主动攻击。
在这之前,孔姿清从?未利用自己?的出身和权力?主动构陷过任何一个?人。
这样的计策明显违背原则。
赵沛与孔姿清相识时日不短,对对方的文风烂熟于心,来日考生文章选本一旦问世,岂能看不出这些变化是为自己?量身定做?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嫉恶如仇的赵沛!
好啊,我拿你们当兄弟做朋友,你们却?在暗中算计我?
如此一来,昔日他与孔姿清的交情往来,就都成了别有?用心。
过去的一切欢声笑语,都将变成耳光响亮,越热闹,越讽刺。
孔姿清没有?挣扎太久,“罢了。”
那样对赵沛太不公平。
他也接受不了秦放鹤和自己?提前变成那般模样。
齐振业倒是暗自松了口气。
于公于私,两人都是朋友,也是君子,自然不愿看他们反目成仇。
但真心来说,孔姿清的交情毕竟更深些,难免又有?些遗憾,“就这么放弃了?”
孔姿清却?笑起来,云淡风轻,“大局未定,非我所?有?,谈何放弃?”
本来就未必是我的东西,又怎么算得上放弃?
不过是让本该公正的考试,更公正些罢了。
说完这话,他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好像连日来萦绕全身的束缚,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了。
看着孔姿清笑,秦放鹤也跟着笑起来。
果然还是他。
三?年分离,有?很多东西变了,却?也有?东西始终未变,一如往昔。
他其实是有?点佩服这样的孔姿清的。
因?为如果自己?面?对类似的考验……
当然,没有?如果。
又或许,下一届他要面?临的考验更加严酷。
接下来两日,大家也频频与赵沛见面?切磋,又有?康宏和杜文彬参与进来。
不知这两日间发生了什么,他们好像暂时与同?来的大部队分开行动了,倒也算干脆。
转眼到了腊月十五,是秦放鹤登门拜访师父师母的日子。
越到年根,朝廷就越忙,都攒着一股劲儿赶紧处理完了尾巴好放假。
这里?说一句,大禄朝官员们的待遇还是很好的,年假从?腊月二十五开始,一直延续到正月十八,期间一切待遇照旧。
汪府在内城东半部,直线距离就有?将近二十里?,又要穿过一道城门、八条街巷和三?座桥,实际上越发远了。
最近日出大约是在辰时二刻,也就是后世七点半左右的样子,外城城门便是那时开启。但秦放鹤此时就住在外城之内,不必经过外城城门,而为方便官员上下朝、寻常百姓买卖,内城开门时间要比外城早半个?时辰。
故而约好了是辰时过半,秦放鹤卯时一到就出发了。
冬日清晨五点,天还黑着,牛车咔哒咔哒走到内城门前,刚好赶上开门。
门外燃着两排火把?,照着那些等待入城的人们,有?穿着官袍,住不起内城宅院,半夜就要爬起来赶上朝的小官儿;有?肩挑手提,预备进城买卖的百姓……大禄朝不宵禁,内城外围也多有?彻夜经营的铺面?,站在这里?,能听到隐隐有?欢笑声传来。
秦山和秦猛见了,又是惊又是叹。
果然还得是京城,若在外面?,哪里?能得这样热闹!
在别的地方,举人可凭借腰牌走特殊通道,但在这儿……当然也有?特殊通道,但那里?同?样挤满了等候入城的小官们,举人进士更是多得要命。
慢吞吞排队入了城,已是差两刻辰时,如此来到汪府门前时,恰比辰时过半早一些,又没太早。
这是前几日秦放鹤反复计算的结果。
哪怕是至亲师徒,初次登门也要讲究些,迟到是万万不能的,可也不能到得太早,一来主人家或许在忙别的事情,你早去了就是添乱;二来么,也显得自己?太过急躁,不够沉稳。
门房上的人早就得了吩咐,验明秦放鹤的身份后,便有?专人笑着上前引导,“老爷上朝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夫人在……”
大户人家的主母不好当,才不过早上八点,便有?一堆事来烦。
秦放鹤进去时,就见几个?丫头捧着厚厚几叠册子分立两旁,姜夫人手里?也捧着一本,正拿着水晶放大镜细细看着。
她与汪扶风出自同?乡,父辈就相识,也算门当户对,感情甚笃。
姜夫人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身形纤细,五官清新,虽已略有?了一点年纪,但依稀可辨昔日风华。
但对她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而言,容貌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因?为你在见到她第一面?的时候,就很容易被那种沉静从?容的气度折服。
见秦放鹤进来,姜夫人暂时放下放大镜,笑着招手叫他上前,“外头冷吧?难为你大清早就来,也怪你师父……可用过饭了?”
分明是初次见面?,但显然受汪扶风的影响,姜夫人的态度十分热络,仿佛待自家孩子一般,也不摆架子。
秦放鹤便也不见外,先规规矩矩答话,然后郑重行了大礼。
姜夫人并未阻拦。
有?了这一礼,便是一家人了。
早有?丫头上了热茶,秦放鹤坐下吃了两口,又听姜夫人唤他,“好孩子,我眼睛不大好,偏近来事情又多,可巧你来了,替我瞧瞧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