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天家无父子,连父子都没得谈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舅舅,皇子会乐意搭救么?
说不定还要感?谢皇帝替自己割掉累赘!
秦放鹤先松了口气。
很好,看来师父早有准备。
毕竟时?下?多有外宾使者,家丑不可外扬,哪怕内部闹翻天,朝臣们的?第一反应也该是要先好好把这个?年过了。
可汪扶风偏逆风而上,赶在年前公然弹劾,必然提前得了皇帝的?默许。爆出来之后,皇帝也借机大发雷霆,少不得说些“外人面前,尔等不思为朕做脸,反倒屡屡犯错,朕一再?容忍,然此事伤及国?体,非同小可,不严惩不足以平愤……”的?话,借机杀鸡儆猴。
都看看,朕连最?宠爱的?贵妃的?脸面都不顾了,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族中可有受宠的?贵妃、健康的?皇子,经得起天子一怒?
继而秦放鹤又有些快意。
盐案非同小可,早查早爆雷,不然年复一年持续发酵,还不知要牵扯进去多少人。
这么一来,只怕有份参与的?官员这个?年都没心思过了。
又说了一会儿?,阿财就带着订好的?席面来了,三人移地入席,边吃边聊。
秦放鹤说起来之前见过的?孔老爷子,“老爷子气色极好,中气也足,身子骨硬朗得很。”
三年未归,孔姿清也是思念,又恐老人家报喜不报忧,听了这话,很是宽慰。
齐振业笑道:“只怕来日你们都在京城住下?了,不得空时?时?回家,不过这也不难,饿左右还要回去的?,隔三岔五代你们去瞧瞧就是了。”
乡试需得回籍贯所在省府应考,他虽长进了,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中。
这倒是个?法子。
孔姿清难得敬了他一杯酒,倒把齐振业弄得受宠若惊,三人都笑了。
稍后说起即将到来的?会试,齐振业便?笑:“无疑,你好好考,来日子归也好好考,饿便?有两位连中六元的?兄弟了。”
孔姿清,字无疑。
秦放鹤摆摆手,笑而不语,却见孔姿清短暂地沉默了下?,然后才?微微摇头。
“去了外头一趟,才?知天下?之大,”孔姿清自斟自饮一杯,声音听上去颇为感?慨,又说了一个?名字,“旁人如何尚未可知,但本次会试,我当败于此人之手。”
“赵沛?”秦放鹤在脑海中略一扒拉,很快对上名号,“可是河间?府上一次的?亚元?”
“正是。”孔姿清点头。
若在以前,齐振业肯定要问,你不是解元么,第一名,怎么会输给第二名?
可如今跟着秦放鹤考了几回,深知学?问并非取中的?唯一准则,便?也不说话,只等着听他们说。
“你见过他?”秦放鹤倒是有些好奇了。
“确切地说,非但见过,交情还不错,此番便?是一道回来的?。”孔姿清笑了下?,倒看不出多少懊恼,反而隐隐带着点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挣扎。
“能得你如此看重,此人才?华必然出色,”秦放鹤毫不怀疑,“可有他的?大作么?”
河间?府距离清河府比京城还要远,故而秦放鹤一直没弄到那边的?乡试选本,对赵沛此人,也只了解一点皮毛。
孔姿清确实对赵沛上心,张口就念了几首诗,然后又背了一篇几百字的?短赋。
他的?声音落下?,室内久久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秦放鹤缓缓吐出一口气,“果然好才?华。”
若来日孔姿清果然败在此人手上,也实在不冤。
无他,赵沛写的?东西太有灵性了!
大开大合,潇洒肆意,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寻常人苦求而不得的?灵光。
极其灵动!
看完第一句时?,你已在惊喜怎会有如此佳作,可看到第二句时?,这份惊喜甚至还会加倍!
若说别人要费尽心思才?能抓住的?一点灵感?,在赵沛那里,完全?是俯拾即是,而且还要一边捡一边抱怨,“太多了,写不完,根本写不完……”
就……仙人舞剑和泥点子甩王八拳的?区别。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绝对的?天赋型选手!
哪怕不够接地气,哪怕来日中不了进士,也必然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而被赏识,破例封官。
之所以当初没中解元,恐怕是河间?府的?主考官不喜欢这类型的?文章,奈何此人才?华太过出色,任谁也不忍心过分?打压,所以才?叫他屈居第二。
面对这样的?对手,对策有且只有一条:
扬长避短,避其锋芒。
因为单纯在写文章这一方面,真的?很难赢!
若让秦放鹤上,那么他一定会走另一条路,在保证稳定发挥的?前提下?,将求真务实发挥到极致。
上位者固然喜欢灵动的?文章,但在实干面前,势必要输一头。
但这个?对策对孔姿清而言就不是那么实用,因为他擅长的?,恰恰不是实干。三年游学?经历,也仅仅是将短板补足。
面对一般世家出身的?对手,足够了,可对上赵沛这种天赋型挂比,不够。
很危险!
虽然有些遗憾,但孔姿清自认也不是输不起的?,所以非但没有提前对赵沛打压,反而与之结伴同行。
倒是秦放鹤将方才?孔姿清念的?诗词文章写下?来,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有点眼熟。
“你觉不觉得这个?风格……”
孔姿清笑了,“赵沛,字慕白,常挎剑行走。”
齐振业:“……啥?”
秦放鹤:“……噗!”
感?情是李太白的?迷弟!
他就说这种雄浑又轻盈的?风格,怎么就有点熟悉!
孔姿清夹了一筷子酱肉吃,细嚼慢咽,咽下?去才?继续道:“初见时?,他正与数人对峙。”
秦放鹤就跟齐振业整齐地惊叹,“当真可敬,竟以一人对数人,着实令人钦佩!”
然而听了这话,孔姿清的?表情再?次微妙起来。
他垂下?眼帘,捏了捏眉心,似乎在整理措辞。
过了会儿?,才?听他幽幽道:“非也,是他一个?,被数人围殴。”
齐振业:“……”
秦放鹤:“……”
啊这……
你说你没那个?本事,逞什么能啊!
丢不丢人!
哪怕现在回想起来,孔姿清还是觉得荒唐、荒谬。
当日他途径某地,在城外茶摊上歇脚,顺便?听说书人吟唱,忽然就听到远处食肆乱哄哄闹起来。
本以为是寻常冲突,孔姿清不想管的?,可没想到愈演愈烈,尖叫声频发,他便?带人去看。
然后就见赵沛给人压在地上打。
说话间?,桂生已去旁边找人问了起因,原来是赵沛来这里打尖,怎料那掌柜的?听他是外地口音,又孤身一人,便?有意讹诈,只是一盘烧肉、一壶酒外加几个?饽饽,张口就要五两银子。
赵沛哪里肯给?
当即拍案而起,怒骂这是一家黑店。
掌柜的?就冷笑,“穷鬼若没银子,将刀留下?抵账也好。”
赵沛仰慕诗仙李白,不仅学?着对方四?处访名山、采仙药,自然也欲挎剑而行。
然大禄朝严格控制兵器,除弓、箭、刀、短矛、盾牌“五兵”不禁外,余者皆不可携带。
对此,赵沛深以为憾,因为刀身短粗,终究不如长剑潇洒。
而律法所限,也容不得他十剑杀一人……
秦放鹤:“……”
不好意思,他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孔姿清的?表情也不怎么严肃,声音轻快道:“赵沛拳脚不错,然双拳难敌四?手,又不好见血,迅速落入下?风……”
秦放鹤:“……噗。”
抱歉抱歉。
何其辉煌的?黑历史!
得知原委后,孔姿清就命随从上前解救,又将那一干人等扭送附近知州衙门。
也是到了衙门之后,孔姿清才?愕然发现,灰头土脸流鼻血的?那厮,竟然还是正经在册的?举人!
别说他,连当地知州都傻了。
你他娘的?是举人,倒是早说啊!
哪怕把腰牌往那伙黑心商人面前晃一晃,他们也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赵沛不以为然,胡乱往脸上一抹,又吸吸鼻子,呸一声吐出满嘴血,掷地有声道:“某不屑以势压人。”
孔姿清:“……”
知州:“……”
此人有疾!
还不轻!
不是,你都被群殴了啊!
知州忙派人将祖宗送到后面梳洗,又准备鲜亮衣裳,又请孔姿清坐了,在旁边听审。
得知自己打的?是举人老爷后,食肆那伙人瞬间?瘫软如烂泥,面无人色。
掌柜的?涕泪横流,喃喃道:“小人,小人着实不知……若早知道,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也不敢……”
知州:“……”
别说你,本官也是才?知道!
平民互殴,轻微者,许当场调解,不过各打五十大板。
可殴打举人,那必然是犯法,轻则坐牢,重则流放。
因是当众斗殴,证人都是现成?的?,知州当场发了签子,提了人来对峙。
听说掌柜的?得罪的?是举人老爷,那些证人们面面相觑,一咬牙,竟当场又抖搂出许多昔日食肆强买强卖、讹诈过路人,还有本地人去干活不给钱、送货被压价的?事来,有大有小,零七碎八一箩筐。
呵呵,家丑不可外扬,如今不光扬了,还是当着外地人扬得干干净净!
下?头百姓们还在磕头啼哭,“求大老爷做主啊!”
“那厮,那厮早年还欠着小人一两又二分?银子的?菜钱没给……”
“求大老爷明察秋毫!”
知州一听,再?看看下?首专心吃茶貌似没听,可耳朵都竖起来的?孔姿清,老脸上火辣辣的?。
他娘的?,丢人啊!
证据确凿,知州也怕孔姿清去外头传扬,故而三下?五除二就给判了,又命人即刻出城查封食肆,把钱财拿出来补给一干受害人,余者充公。
那掌柜的?讹诈在前,唆使手下?殴打举人在后,综合过往无数劣迹,罪无可赦,打六十板子,流五百里。
余者皆是先打板子,然后下?狱,三年到十年不等。
下?狱也不是单纯关着喂饭,而是要拉到城外采石场去劳作,一点儿?不闲置劳动力?。
打板子也有学?问,惩罚轻的?、长官有意网开一面的?,便?是打一百也不过皮肉伤。
若惩罚重的?,二十板子都能打残了。
那掌柜的?八十个?板子下?去,人也只剩一口气,再?流放……
判决下?来之后,百姓们皆拍手称快,次日甚至还敲锣打鼓来知州衙门谢恩。
孔姿清见了,对知州拱手,“大人真是明察秋毫,爱民如子。”
事发地距离衙门不过几十里,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多年来屡屡有百姓和过往客商吃亏,本地父母官当真不知么?
即便?不知,其辖下?诸多官吏也必然与那掌柜的?有勾结,足够判一个?治下?不利之罪。
知州见他脸上似笑非笑,话里话外满是阴阳怪气,如何高兴得起来?脸上热辣辣的?,胡乱呵呵几声,含糊过去。
听完这些后,秦放鹤却生出另一种想法:
那赵沛究竟是大智若愚啊,还是……钓鱼执法?
第51章 文辩
三年不见,要说的太多,秦放鹤等三人?果然一夜未眠,直聊到天色微明、睡眼沉涩才在暖阁内横七竖八躺着胡乱迷糊一阵。
卯时的梆子一响,三人?陆续醒来,接二连三打哈欠。
仗着年轻,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外头有人送进来热水,三人?都洗了。
怕肌肤皴裂,还额外涂抹加了各色香料的羊油,十分滋润。
早有桂生亲自回去取了替换,孔姿清又换上干净衣裳,连同配套的发?冠、腰带、荷包也?一并换过,坐下用早饭。
桌上摆着一罐金灿灿的小米粥,里?头还加了补气血的山药丁和枸杞、红枣碎,微甜,黏稠,很香。
又有一大叠肉沫芝麻胡饼、一小筐灌汤肉馒头,另有一碗什锦烩菌子、一盅高汤里?煮出来的软糯笋干,一碟片好的盐水鸭脯,一盘北方冬日分外珍贵的碧油油洞子货炒青菜,几?样腌姜、拌豆腐、葫芦丝等小菜。
十来二十来岁的青少年们?胃口惊人?,轻而?易举将餐桌扫空,甚至后?期又续了一回热腾腾的肉馒头,这才饱了。
用完了饭,外头齐家的下人?送进来书信,说是汪府给小秦相公的。
见那人?肩上、头上都零星落了雪片,秦放鹤顺势往外看了眼,果然空中已然纷纷扬扬洒起碎琼,衬着院中几?株苍翠青松,越发?好看。
秦放鹤打开书信一看,是汪扶风亲自回的,说这两日不得空,未必在家,叫他三日后?辰时再去。
又问他路上如何,可?曾遇到?麻烦,这几?日住在友人?家是否方便等等,事无巨细,俱都问过。还特?意声明,上门时带着脑子和嘴就行,不必在意繁文缛节,去挑选什么礼物。
两页信纸之间?,还夹着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
师徒之情?,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又火热。
秦放鹤就笑了,现场回信,保证会按时到?,又问过对方身?体。
他看信写信时,齐振业和孔姿清就在旁边大眼瞪小眼,时不时往那边扫一扫。
见秦放鹤眉宇舒展,便知这场师徒缘分虽来得突然,但师徒双方对彼此?大约都还满意。
这已很难得。
待书信写完,让秦山亲自送去时,外头雪势越发?大了。
齐振业和秦放鹤都是第一次进京,多少有些兴奋,左右行李自有下头的人?安置,也?不用他们?守着,孔姿清便提议带他们?去见见赵沛。
“不曾提前知会,会不会太过失礼?”秦放鹤问道?。
孔姿清笑道?:“他这几?日一直在醉仙楼与人?赛诗,来者不拒,去找的何止你我?”
进京才几?个月,赵沛就凭借出众的灵气和天?赋而?声名大噪,引来各方关注,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三人?收拾妥当,果然往醉仙楼而?去。
临近年关,城内各处人?潮汹涌,坐车还不如走着快,他们?就都换了防滑防湿的冬靴,擎着油纸伞,不紧不慢往醉仙楼方向而?去。
昨日匆忙入城,未来得及细看,此?时出门,秦放鹤就发?现都城跟下头诸多府州县的最大不同:文化相关产业极多,在沿街各色店铺中占的比重惊人?。
仅以他们?方才走过的街道?为例,两个路口间?的短短数百米,竟就有规模不小的书肆两家、戏院一家,以及专卖各地名品笔墨纸砚并名人?字画、古董等物的铺面五家。
甚至每一家的客流量都不小。
秦放鹤随便进去看了一回,发?现多有各地考试选本,另有许多私人?刊刻印刷的本子等,内容非常丰富,而?且更?新换代的频率也?很高。
想想整个青山镇仅有的一个白家书肆,再看看眼前的无数选项,他不禁叹了口气。
怎么比?
拿什么比?
小地方的读书人?想出头,太难了。
“咦,这不是子归兄和有嘉兄?”
秦放鹤正出神?,就听斜对过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转身?一瞧,正是之前曾在红叶寺见过的康宏和杜文彬几?人?。
齐振业对康宏的印象也?不错。
当日红叶寺一别之后?,他们?又先后?遇到?过几?波举人?,其中相当一部分一听说他只是秀才身?份,就恨不得当场往脸上大写一个蔑视。
但康宏没有。
哪怕他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但面儿上却一直都能做到?一视同仁,就很难让人?讨厌。
两拨人?凑到?一处,在书肆门外相互见礼,秦放鹤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康宏笑道?:“我们?走官道?,到?底快些,五日前就到?了,如今便住在两浙会馆。”
早在多年前,南直隶、浙江一带统称两浙,如今却早已改为南直隶和浙江,不过会馆乃早年建造,如今却是不好分割,便一直这么叫着。
像是江南、安徽、山西等地,多出大商人?,这些人?在外极团结,往往在要塞城市主动出资兴建会馆,平时做本乡商人?集会、落脚之所,应考时也?接待考生。
实力雄厚的,还能按节令给自家有功名的后?生们?发?钱!
他们?往往与地方官府有瓜葛,能替在外地遇到?难处的本乡人?打点一切……
故而?而?这些地方出身?的文人?、官员和商户之间?的关系、阶级敌对意识,也?比其他地区要缓和许多。
此?举有利有弊,好处是增强凝聚力,劲儿往一处使,也?在一定程度上替朝廷分忧;坏处则是必然提前抱团,后?期也?容易官商勾结,牵动大案。
略略寒暄两句,康宏看向孔姿清,“不知这位仁兄……”
他见对方容颜俊美,装扮不俗,便已猜到?出身?不凡,可?听了秦放鹤的介绍后?,还是略略吃了一惊。
竟是孔氏后?人?。
如今孔氏在朝中的掌控力大幅下降,远不如前,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有香火情?在,怠慢不得。
“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康宏带头见礼,后?面的杜文彬等人?也?都跟上,孔姿清也?还了一礼。
“无疑兄莫要以为我等是说奉承话,”见孔姿清脸上没什么波动,也?没有像常人?那样谦虚几?句,康宏便笑道?,“确实曾拜读过大作,实在是好得不得了……”
秦放鹤明白他们?的意思,笑道?:“莫要误会,他就是这个性子,生性不爱笑。”
这是实话,孔姿清在面对朋友和陌生人?时态度截然不同,完全判若两孔。
众人?听了,不管真信假信,都是恍然大悟。
“无疑兄也?是来应试的么?”杜文彬很自来熟地问道?。
孔姿清是上一届中举,时间?充裕,汇成的选本他们?也?看过,当时便觉文采斐然,读来唇齿留香。
本以为以对方的才学和家世,必然要立刻赴会试的,后?来见金榜无名,众人?心里?还嘀咕来着:落榜了?不应该啊。
若不是,那么便是他未曾赴试,却又对己方不利。
孔姿清嗯了声,然后?就没了。
杜文彬都顾不上他的冷淡,微微侧脸跟康宏迅速交换个眼神?,都觉得有些不妙。
京城有几?家官方印书局,里?面汇聚了全国各地的举人?选本,前几?天?他们?到?了之后?,也?去买来看,然后?就陆续发?现了秦放鹤的文章。
回想起在红叶寺的经过,当时众人?便有些脸红。
乖乖,他们?以为人?家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没想到?……眼瞎的竟是自己!
秦放鹤再厉害,终究这一届不考,暂时跟他们?没关系。
但孔姿清考啊!
问:考试之间?见到?强劲对手作何感想?
答:尴尬,就是非常尴尬。
若孔姿清是那等长袖善舞的,倒也?无妨,大家正好交流一番,顺便再商业互吹一回,也?能很融洽。
但恰恰他不是。
见气氛些微有点僵硬,秦放鹤立刻另起话题,“不知几?位要往哪里?去?”
“啊,”康宏迅速回神?,笑道?,“近来听说有位西南赵兄,赫赫威名如雷贯耳,又在醉仙楼与人?打擂,左右无事,我们?便去凑凑热闹。”
其实原本他们?几?人?私下里?说的是:
“那厮好生嚣张,敢在天?子脚下叫嚣,真当我江南无人?了么?”
“说得是,若碰不上也?就罢了,既然遇上了,少不得去杀杀那厮的气焰!”
“不错,必要叫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这不巧了么!
秦放鹤笑了下,先看孔姿清和齐振业的表情?,见他们?没有反对,便道?:“巧了,不如同去。”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醉仙楼去。
城内有名的酒楼足有数十家,这醉仙楼分明是后?起之秀,却硬是凭借自家酿造的一款号称能醉死仙人?的美酒杀出重围,占了一席之地。
老远就能看见那栋三层建筑扬起的飞檐,上头一溜小兽,底下还坠着铜铃,很是精美。
还没进去呢,便有轰然叫好声自三楼打开的窗内炸开,化作声浪,滚滚袭来。外头地上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有穿长袍的文人?,也?有挑着货担的小贩,一个个俱都喜笑颜开。
原本楼内已经客满,安全起见,酒楼伙计暂时不能放人?进去,不过康宏等人?出示了举人?腰牌后?,那跑堂的就表示,可?以进去帮他们?安排一二。
不多时,一伙早就用完饭,单靠续茶水赖着不走的客人?就被请出来,秦放鹤等人?复又进去。
进门之后?,众人?才明白为何不许随便进,感情?里?头已经超员了!
非但每桌都挤满了人?,甚至连楼梯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仅在一侧留出可?容一人?通的小径。
若不加以控制,只怕压塌楼板也?未可?知。
众人?径直往三楼上去,越往上,那声若洪钟便越清晰。
三楼乃是回字形构造,中间?可?以直望一楼正中戏台,全是包间?,包间?内外皆有座位,无戏时坐在包间?内侃大山,有戏时便可?坐在包间?外看戏,极其便利。
赵沛就在正南方的那个包间?内与人?文辩。
文辩便是后?世辩论赛的来源,但难度明显不在一个等级上。
从核心来说,辩论赛其实更?倾向于逻辑思维和表达能力,现实中是否成立并不重要。
文辩则不然,不仅需要强大的逻辑和表达,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还都必须有对应的典籍、典故、史实甚至是圣人?言做支撑,莫说赢下来,哪怕只坚持几?个回合都很不容易。
来之前,孔姿清未曾描述赵沛的容貌,但秦放鹤和齐振业很快就从现场二人?的气势上分辨开来:
左边那个身?高一米八五以上,肤色黝黑的壮汉,大约就是了。
哦,是的,转过来后?又发?现,他还佩刀,那就更?错不了了。
也?不知他们?最初辩的题目是什么,可?这会儿,赵沛强力喷射的乃是诸如“昔日佛祖释迦牟尼肉身?成佛……修来世,留得百姓今生饿死么?有甚卵用!”
秦放鹤:“……”
齐振业:“……”
康宏等人?:“……”
这才子的做派……多少跟传闻有些出入了。
秦放鹤和齐振业还好,起码之前就听孔姿清说过赵沛的黑历史,现场震撼只是短暂的。
可?怜原本来势汹汹的康宏等人?,都忍不住去看赵沛那衣裳下遮掩不住的大块肌肉和高耸的个头,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这厮竟然还佩刀?!
京城之内,天?子脚下,你竟然还佩刀?!
若说到?兴头上,该不会拔刀相向吧!
也?不知谁小声来了句,“这他娘的确实是个文人?么?”
怎么瞧着比他老家的地方武官都魁梧!
不多时,那倒霉才子便面如土色得落败,复又涨红着脸回到?人?群中,悄然自闭了。
或许是肉眼冲击太过,又或许是想要先行观察,总之,康宏和杜文彬一行人?很是沉默了一会儿。
大约过了两刻钟吧,赵沛又“骂”下去两个,依旧不见颓势。
但见他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按刀,一手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将胡须上酒渍抹去,大声道?:“再来过!”
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康宏有些心动,却也?有顾忌,正迟疑时,杜文彬一咬牙,越众而?出,“苏州杜文彬来也?!”
赵沛和在场众人?顺势望过来,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孔姿清,当即大嘴一咧,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算作打招呼。
孔姿清笑了下,也?不作声,只看他们?文辩。
攻守双方先见了礼,赵沛颇有风度,一伸手,“请杜兄出题。”
杜文彬却不占这个便宜,拱手道?:“赵兄博览群书,思维敏捷,在下佩服,然如此?车轮战,我等已然占尽了好处,岂能再抢题?”
先出题的必然偏向自己,此?乃人?之本性,所以才叫占便宜。
他确实想与对方一教高下,却不屑于在这种地方耍心机。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胜之不武?
旁观的秦放鹤等人?也?是暗自点头,这倒是。
赵沛点点头,也?不假客气,略想了一回,“既然杜兄是江南来的,巧了,数年前,某也?曾南下观潮,途中颇见桑树、织户,又有茶园,更?多海外贸易,敢问杜兄,可?是要重商抑农?”
现场先是一静,继而?迅速滚开激烈的议论声。
谁也?没想到?赵沛的第一个问题就如此?尖锐。
重农抑商乃国策,他却以江南织造和商业繁华来对,无疑将杜文彬架在火上烤。
秦放鹤下意识看向杜文彬,想看他如何应对。
赵沛的问题非常现实,因为商业见效快、收益高,在私人?作坊和商业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历史上确实出现过大批农户出售田地,改投商业的情?况。
且不说在那个科技不发?达的年代,大规模机械化产业劳作无法实现,劳动力的缺失必然造成粮食减产,危及国本。况且短时间?内田地大量抛售,必然会被小部分人?低价购入,造成土地兼并。
短时间?内看,农户们?得到?了银子,又有织造的买卖,一箭双雕,但从长期来看,那些顶层大商人?必然会组建大型织造作坊,效率更?高、产量更?大、品质更?好,他们?甚至可?以借助短时间?内不计成本压价的方式,进一步挤压个体商户,逼得他们?破产。
先前出售农田的农户们?便彻底没了生路,只能再去为人?效力,被顶层大商人?彻底操控。
如此?一来,农田、商业,最终还是全都流向同一批人?手中。
而?赵沛的话里?也?有陷阱,类似的手法,秦放鹤也?曾用在郭腾身?上,那就是看似提出问题,实则想引着对手走。
重商抑农,在现在的背景下无疑是非常严重的指控,若杜文彬沉不住气,急于反驳,那么两人?的攻守态势便会立刻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