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宏先以茶代酒开了席面,大家说些闲话热场,又相互道了字号,行了一回?令,就听杜文彬又迫不及待打听起秦放鹤赴京的动机。
康宏也是好奇,未曾阻拦。
秦放鹤摇头,笑道:“我比不得诸位,虽中举,终究才疏学浅,不过侥幸罢了,哪里就敢当真呢?此番乃是听了学里先生们说京城繁华,特来见识一番。”
毕竟年纪摆在这儿,杜文彬听了,先就信了七分。
想他?们也是自小?五六岁上?就开蒙,读了二十多年,才堪堪中举,这位子归兄才十来岁,难不成还是精怪托生的?
那清河府于科举一道,素来平平,这秦子归得中,未必不是矮子里头拔将军……
齐振业一言不发,只往嘴里丢了颗盐水煮豆,冷眼?瞅着席间个人装束和神色,不觉暗自好笑。
啧啧,子归这么说,你们还真敢信啊?
若说方才偶遇时,气氛多少有些微妙,可等秦放鹤说了本届不考,就意味着他?们短时间内不会成为竞争对手,康宏等人便肉眼?可见的热情起来,又要行酒令。
秦放鹤笑着应和,半点破绽也无,中间甚至还能适时引导一下话题。
短短一次交锋,他?就把这些人的背景猜了个七七八八。
众人皆穿绸缎,腰间亦悬挂荷包、玉佩,水头不差,想来家境不错,但? “不错”和“不错”,也不尽一样。
此六人之中,显然以康宏为首,依秦放鹤看来,倒不全然因为他?年纪最长,更多的还是家世更好、见识更多、排名也靠前。
每届乡试放榜过后,各府城衙门便会在第一时间将新晋举人名录上?报朝廷,朝廷汇总之后,再统一编撰成册,下发到各府州县衙。一为防止有人冒充行骗,二来也是地方留档,来日编入地方志,为读书人留名。
乡试乃是大事,名册往返皆由专门的驿吏走官道三百里加急递交,效率极高?,基本九月中旬放榜,十月初,距离远的最晚不过十月中旬,举人名册就能回?到地方衙门手上?。
新晋举人们若有意向,皆可凭借腰牌去?衙门看过,甚至是手抄副本,带回?家去?瞻仰供奉。
当日秦放鹤去?县衙办路引,又拜见了周县令,出了门就去?复刻了名册,故而本届全国新晋467位举人名录,都印在他?脑子里。
如果?他?没有记错,现年二十七岁的康宏,乃是当地乡试的第二名亚元。因解元今年都五十多岁了,考了小?半辈子才点的,自然比不过风华正茂的康宏。
至于杜文彬,则名列第九名,余者皆在第十名到三十名之间,也算人以群分。
之所以敢肯定康宏的家世出色,不仅仅是穿戴、成绩,更多的还是他?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都有种类似孔姿清的天?然和老成。
这是只有家中长辈长年累月的教导才能培养出来的。
所以康宏家中应该有人做官,或者曾经做过官,但?品级绝对不会太高?,以至于他?有这种素质,但?……政治嗅觉欠缺。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考场、官场如战场,想取胜,不仅要自己用功,也要了解对手。而举人名册,其实就是一条非常好的收集未来团队和对手情报的途径。
单靠个人,想拿到完整名录,谈何容易?
但?现在朝廷把这些繁琐的工作替你做了!实乃幸事。
偏偏好多人不重视!
联系他?们刚才说的“鹿鸣宴”之后马上?启程,所以肯定没有赶上?举人名册。
这是地域和交通局限,要想赶上?来年二月的春闱,就必须尽快出发,这无可厚非。但?只要康宏有心,完全可以在途经其他?地方衙门时,异地抄录!
这也是朝廷允许的。
可他?没有。
所以哪怕听到“秦放鹤”这个异地解元、潜在对手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反应。
倒不是说秦放鹤已经牛到该天?下皆知?,只是他?再次意识到,大多数人哪怕中了举,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却?依旧没有孵化出为官的基本素养,多少带了点儿学生崽特有的清澈。
简单来说,就是地位升了,觉悟方面却?没跟上?,自然也就不能正视自己即将面对的现实的残酷性。
这种情况其实是很?可怕的。
因在佛门之地,不得饮酒,众人吃了一会儿,难免觉得寡淡,又有人提出要划拳。
佛门清净地,不得大声喧哗,划的便是五行拳。
五行拳,顾名思义,乃是人的五指各自代表金木水火土中的一种,比如拇指为金,食指为木,我出拇指,你出食指,而金克木,故而我赢你输。
相较寻常划拳大吆小?喝的简单加法,五行拳全程寂静无声,又能借助五行将游戏拔高?到哲学层面,非常适合读书人起范儿,故而盛行至今。
秦放鹤以前没玩过这种游戏,但?是规则很?简单,只要脑子够活、反应够快就可以。
他?试了两?回?,很?快掌握诀窍,便撸着袖子要上?阵。
按照规矩,输了的要罚酒,可在这里不能沾酒水,饮茶又无趣,便有一人将那解酒汤的引子,拿了浓浓一碗过来。
“谁输了就喝这个!”那人有些胖胖的,叉腰放狠话的样子活像神气的瓦罐。
老实讲,一开始秦方鹤只想逢既是有缘,后续他?还想从对方身上?套点有用信息,并不大在意输赢。可如今一看这个,一闻那飘过来的味儿,脸都快绿了。
这种解酒汤乃是以附近几?个省府广泛生长的一种紫红色浆果?为原料榨取的,那果?子不过小?指肚大小?,即便熟透了也极酸,酸中还带着淡淡的苦和诡异的甜,非常可怕。
每每有人吃醉了酒,只需将一只果?子捣烂泡水,灌下去?即可。
可这厮端过来的,竟是满满一大碗原浆。
只一眼?,秦放鹤便自动分泌出汹涌的口水,牙都开始酸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恐。
不能输!
死都不能输!
然后第一个输的就是那位提议喝原浆的仁兄。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纷纷抚掌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意。
那人目瞪口呆,张着嘴,只是说不出话来,显然没想到竟会如此之巧。
事到如今,也无甚话好说,他?用力吞吐了几?口气,然后捏着鼻子给自己狠狠灌了一杯。
“呕~”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口中瀑布般喷溅的口水!
然后集体打?哆嗦。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数人频频失误,齐振业便在其中。
他?受了罚,呲牙咧嘴瘫坐在椅子上?,用力拍了拍秦放鹤的肩膀,“弟啊,靠你了。”
出门在外,咱们清河府的面子不能丢。
接下来便是康宏和秦放鹤的生死局,二人突然就有种莫名的使命感,好像这不仅仅是他?二人的胜负,更是两?座城两?个省之间的决斗!
康宏双唇紧抿神色肃然,他?飞快地活动些五指,接触到秦放鹤的视线后,瞬间发出!
看着两?根中指,秦放鹤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一幕颇有些怪异。
这个平局,它正经吗?
旁观四人整齐地捂着胸口大喘气,都觉得比自己下场玩的时候刺激多了。
小?指!
一次又一次的平局过后,围观众人的心脏也一次又一次被高?高?挂起,好像随时都能炸裂。
最后一次了,秦放鹤向康宏笑了笑,然后视线从那一大碗深紫红色的浆叶上?划过,瞬间严肃起来。
妈的,他?怕酸,那玩意儿喝了要死人的!
拇指对无名指,火克金。
康宏脑海中嗡的一声。
早有提议的那位仁兄哈哈笑着倒了满满一大杯来,“来来来,光远兄,满饮此杯!”
康宏,字光远。
康宏:“……”
你他?娘的真是狠起来连自己人都杀呀。
也不对,头一个挨杀的正是他?自己。
杜文斌等人看过了瘾,纷纷朝秦放鹤拱手道贺,又十分佩服。
“实不相瞒,我等私下里也常做这个,然鲜少有人曾能赢过光远,不知?子归兄可有什么诀窍么?”
你们知?道康宏擅长这个还故意提出来要玩?
齐振业闻言皱眉,略略有些不快,“你们这是合伙坑人呐。眼?见着我们都没玩过,却?只捡自己熟悉的玩,人又多……”
尤其到了后面,对方一人玩一次,他?异姓亲兄弟就起码要玩两?次。
最初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他?淘汰之后,抬眼?一看,除了秦放鹤,剩下的竟都是外省的,感觉瞬间不一样了。
杜文彬等人听了,面上?就有些讪讪的,“游戏罢了……莫要当真。”
以个人战看,说齐振业大题小?作么,好像是有点,不想玩一开始说了就是了,何必此时胜了再讲?
可若以地方战看,说他?们以多欺少,似乎……也不假。
杜文彬起身拱手致歉,“是我等考虑不周。”
他?若梗着脖子死犟,那齐振业绝对能跟他?犟到天?亮,可对方态度这样诚恳,倒叫齐振业不好发作。
“嗨,随口一说,玩么,我也不是那输不起的人……”
说话间康宏已经被按头灌下去?,喉头剧烈地颤动几?下,然后跌跌撞撞冲到窗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不得不说,看着别人倒霉,确实比自己获胜更加快乐……
秦放鹤安抚性地拍拍齐振业的肩膀,随大流狠狠笑了一回?,一脸无辜地说:“何曾有什么诀窍,刚才你们也瞧见了,我还是头一回?儿玩这个呢,不过侥幸罢了,可能是我这个人一向运气比较好吧。”
众人哪里信!
那边康宏也漱了口回?来,闻言笑道:“子归兄说这话便是见外了,我虽不才,却?也晓得这五行拳并非单纯做耍,除眼?疾心快外,也要细细观察……”
任何一种看似拼概率的游戏其实都可以归结为算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五行之中也有偏好,也就是说,看似每种都有可能,可实际上?落到具体的人、具体的游戏种类身上?,会给出的结果?并不均衡。
那浆果?的味道实在霸道,哪怕康宏已经反复漱了好几?回?口,口腔内壁仍然翻滚着浓烈的气息,这让他?的笑容看上?去?有点扭曲,简直比哭没好到哪里去?。
秦放鹤:“……噗,啊,抱歉抱歉!”
康宏:“……”
他?用力地吸了下口水,自己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秦放鹤能赢确实有诀窍,甚至不仅仅运用了概率学,还用了一点逻辑学和微表情观察。
不知?康宏本人有没有发现,因为长期握笔,他?的右手无名指和食指轻度变形,这本是读书人的通病,但?是康宏似乎更严重一点,这就导致了他?那两?个手指相较其他?三根指头不太那么灵活,动作幅度也会更大。
而每次出手之前,康宏的表情和反应也有区别,比如抿唇,比如咬牙,比如压眉。
这些信息汇总在一起之后,哪怕接触的时间过短,大家彼此并不太了解,也足够秦放鹤拿下此局。
五行拳过后,除秦放鹤之外,嘴里都跟开闸放水似的,嘶溜嘶溜好不尴尬,便继续吃喝说笑。
秦放鹤顺势道:“我虽在北地,却?也爱吃米,只是贵些,常听说【苏湖熟,天?下足】,十分心向往之,奈何不得去?,可巧今日遇到诸位贤兄,可能与我说上?一说么?”
说的是南方苏州府、常州府、湖州府等的太湖一带粮食产量高?,只要它们的粮食丰收了,便足可供养天?下。
其实也有“苏常熟,天?下足”的说法,但?考虑到在场众人并无常州府人士,而康宏恰恰是湖州府的,秦放鹤便采用了前者。
出门在外,任何人的家乡自豪感都会被自动激发,故而听了这话,饶是略老成一些的康宏,也不禁面上?有光,腰杆儿都挺直了一点。
“不过借助天?时地利罢了,”嘴上?虽这么说,可康宏面上?的骄傲却?做不得假,“水多,天?气合宜,自然就多产米粮……”
“不光米多,”杜文彬眉飞色舞道,“鱼虾、瓜菜也多。秦兄,并非我说北地不好,便如此番我等北上?,一路吃的竟很?有限,不是白菜便是萝卜,再有的,也都是干菜……这在我们苏州府,那是想都不要想的,纵然冬日,少不得也弄些新鲜青菜来吃吃……”
他?说着,一干同?伴便都苦哈哈的。
本就水土不服,如今连吃的也跟不上?,他?们这一路走来,连着病了几?回?,也实在不易。
齐振业和秦放鹤听了,便都点头。
这个倒是真的。
没办法,老天?赏饭吃,北方冬日想要吃点新鲜绿叶菜,那可太难了。
真想吃,倒也不是没有,“洞子货”便是类似后世反季节大棚菜的存在。
但?成本极高?,价格极贵,一斤青菜便要几?十乃是数百文之巨,寻常人家如何吃得起?一直以来都是贵族的专属。
见秦放鹤和齐振业并未恼羞成怒,康宏等人也觉得他?们颇可交,越发谈兴大发。
秦放鹤抓准时机,又问了许多地理人文,他?们都说了。
秦放鹤一边听,一边在脑海中迅速勾画,两?浙一路的地图便渐渐有了轮廓。
这个年月,普通人是见不到地图的,因为涉及国家机密,犯法。
寻常人想要了解外界,大多只能通过三种途径:亲自去?,地方志、游记等书籍,或是外地人口述。
第一种的时间、金钱成本和风险都太高?,第二种虽好,总有缺失,况且流传起来的大多是很?久之前的版本,如今世事变迁,信息更迭,难免滞后。
而在交通和通讯极度不便的背景下,想遇到外地人也不容易。
所以秦放鹤就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挤挤,还能再挤挤!
然后齐振业就眼?睁睁看着秦放鹤看向康宏等人的目光越发和善,活像在看什么移动的宝库似的。
齐振业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后知?后觉想起来,类似的眼?神,似乎也曾落在自己和县学一干同?学身上?……
问完了地理地势风土人情,秦放鹤又顺势引到这几?次考试,说起考官出题刁难等等。
在座的都是多年考出来的,感慨颇深,故而一听这话,便如遇到知?己,善谈的不善谈的,纷纷打?开话匣子大吐苦水。
这个说院试那几?日阴雨连绵,他?竟腹泻不止,险些便落了第。
秦放鹤便在心中默默添上?一笔,哦,某年某月某日起,连续五日,苏州府小?雨不歇。
那个说某年冬日格外冷,竟下雪了,县试时好些考生没有准备,都染了风寒,当场病倒好几?个。
秦放鹤又更新:某年某月冬,松江府气候异常,气温极冷,某日竟下了中雪……
又有人说县试时他?分明?名列前茅,府试时竟一落千丈,生生错过一届。
秦放鹤心头微动,隐约带着引导性地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想必是知?府大人与知?县大人的理念略有不同?。”
那人便点头,“便是如此,先前的地方父母最爱儒家,可谁能想到呢,知?府大人竟偏好庄子……”
话赶话说到这儿,秦放鹤再问起那边几?任知?县、知?府的名讳和传闻、喜好时,就一点也不突兀。
最后,他?甚至连带着前后几?届的学政和主副考官都问出来了。
一顿饭下来,众人关系突飞猛进?,康宏等人满足了炫耀欲和倾诉欲,而秦放鹤也满足了收集癖,一旁的齐振业也看足了好戏,可谓皆大欢喜。
后面各自回?房,秦放鹤便埋头扎在书桌边狂写,将脑海中汇总的地图和历任官员、考官名单都整理下来。
齐振业生怕打?扰了他?的思路,老老实实在旁边研墨、递纸,十分勤劳。
经过反复删减、修改,秦放鹤将前面不大成功的草稿都烧了,仅留下一图、一清单,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
若这大禄朝是历史上?现实存在的,秦放鹤本可以不用这么费事,可偏偏没有,甚至就连熟悉的地名背后,也多有不熟悉的地理和人文特征,由不得他?不上?心。
齐振业凑过脑袋去?看那地图,大为惊叹,“若你来日去?那里做官,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了。”
跟着秦放鹤时间久了,对方的习惯和行事作风,齐振业也大致摸清,那叫一个不走空。
简单来说,就是秦放鹤的每次行动,甚至每句话,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不会白干。
这一点,让齐振业非常敬佩,时不时也会想,他?不累的么?
秦放鹤笑着点头,“各人好恶不同?,口述么,难免有歪曲、夸大之嫌,但?基本的地理地势、人文风貌做不得假,甚至地方上?的大事,也能相互论?证,又多正史、地方志看不到的细节。”
不但?可以自用,或许在关键时刻,还能卖个人情。
很?多时候的很?多战争,包括有形的无形的,其实本质都是信息战。
谁的信息更迭更及时,掌握得更详细,谁就能赢。
便如异地做官,且不说交接之后下头的官吏会不会排外,抱团欺负,光是了解当地情况就要好久。
可如果?事先有了准备,一切就都不同?了。
次日众人又凑到一处文辩,期间还有寺里的大和尚在旁侍奉,竟意外是个点茶高?手,能将茶沫轻松冲出迎客松的姿态,众人见了,啧啧称奇,十分夸赞。
因双方行程路线不一,不能同?行,隔天?便相互道别。
临行前,那主持大和尚还拿着斗方、宣纸跑来,挨个儿请他?们题写了字迹文章,有擅画的,也留了一副,连齐振业也没放过。
众人看破他?的小?心思,俱都笑着调侃,“您老也是精明?的……”
大和尚便如赌徒押宝,想着万一来日谁高?中,或是位及人臣,自家不就发达了么!
越靠近都城,应试和游学的举人就越多,接下来几?天?的路上?,秦放鹤和齐振业等人又先后遇见了好几?拨。
秦放鹤便化身交际达人,如法炮制,记录得不亦乐乎。
进?到十一月开始,风雪就频繁起来,期间数次道路受阻,众人不得不原地停驻。
因不急着考试,倒也悠闲自在。
等腊月十一,正式踏入都城望燕台南门那一日,秦放鹤身上?已经攒了厚厚一大卷地方舆图,囊括大禄朝近乎三分之一的疆域。
而朝臣的名单和个人信息,也攒了两?个本子。
搞得齐振业非常紧张,生怕被人发现了,怀疑他?们要造反。
望燕台为三层嵌套结构,由外向内分别是外城、内城和皇城,外城共有陆路大小?城门十三座,另有水门七座,十分繁华。
但?凡天?下所有,皆可在这里找到,其中亦不乏各种肤色的番邦人。
内外城看似只隔着一道城墙,实则却?更像是阶级划分,内城包裹皇城,外面的也都是各部衙门和诸多达官显贵的住宅,又有庙宇和朝廷供奉。
外城则多以当地百姓和外地客货为主,齐振业家的产业便在外城偏西一点。
层层盘查之后,秦放鹤一行人自南侧门入外城,先去?齐家的宅院落脚。
那城墙极厚,幽暗深邃,饶是正午烈阳也无法照透,马车足足走了十几?息,众人才觉眼?前一亮,与各地截然不同?的庞大和繁华扑面而来。
耳边回?荡的是各色方言,空气中浮动着的,除了尘土风雪,还有金钱和机遇的味道。
秦放鹤下意识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中某些遥远的熟悉的东西开始复苏。
终于来了。
京城寸土寸金,建筑等级森严,自然比不得清河府和章县的,齐振业还有点不适应。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秦放鹤来不及安置行李,就让秦山跟着一个熟悉本地的齐家伙计去?孔家和汪扶风府上?递送拜帖。
孔家那边,还额外带了一封书信,写了他?们现下的落脚点。
听见下?头的?人来报,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连忙迎出去。
才?走到前院,便?看见身姿挺拔的青年大步而来,玉色斗篷在他身后鼓起,像高高的?帆。
齐振业便假惺惺抱怨道:“哎呀,人家才?来,行李都没收拾好,你说他就来了……”
还没说完,自己先就笑了,上前跟孔姿清碰了碰拳头。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旧友异地重聚,总是令人欢喜。
孔姿清面上也泛起笑意,又看秦放鹤,“嗯,长高了。”
啧,秦放鹤失笑,“三年了,再?不长成?什么了?”
非但长了,因他这些年疯狂补充营养,又保证充足的?运动量,个?头蹿得很猛,已经跟部分?成?年人差不多了。
笑完,秦放鹤又拉着孔姿清细细打量,不住点头,“嗯,黑了,高了,瘦了,但是人也精神了。”
看来少爷外出游学?收获不小,身上的?繁华富贵气都淡了许多,像终于开始把根扎入土地,踏踏实实接地气了。
“哎呀,有甚事不好进去说么,”齐振业看不下?去,觉得这俩人简直有毛病,一手一个?推着往里走,“怪冷的?,杵在外头不是瓜么……”
又扭头吩咐阿财,“去城里找家好馆子,订一桌像样的?席面来,再?打一壶酒,饿们今晚不睡咧!”
阿财欢欢喜喜去了。
那边孔姿清进门解下?斗篷,又就着热水洗了手,这才?坐下?。
三年不见,有好些话要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秦放鹤更从容些,边替他倒茶边说:“路上遇到几次风雪,怕赶不上看你会试,所幸没耽搁……路上我可遇到不少应试的?举子,保不齐里头就有你来日同僚。”
剩下?的?,自然也有来日自己的?太学?同窗。
一点儿?没变,孔姿清静静听他说,伸手接茶。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京城的??”
孔姿清道:“中秋前就回来了。”
秦放鹤在他对面坐下?,“本该登门拜访的?,只是临近年下?,也不知令尊是否得空,故而不敢写。”
啜了口微烫的?茶,孔姿清闻言摇头,“父亲已连续半月留宿衙门了,年前都未必有空。”
孔父乃从四?品鸿胪寺少卿,专门负责各处礼仪接待并祭祀准备等事,如今正值年下?,各国?各部都派来使者,有的?还是小可汗、王爷等亲自来的?,怠慢不得;另有皇帝要带领宗亲并文武百官去往城外年末祭天祭祖,又有例行的?皇室年末加封,整个?鸿胪寺连带着礼部、户部都忙得不可开交,好些官员嘴上都起泡。
莫说会客,连孔姿清自己都已经将近二十天没见到亲爹。
最?近一次父子见面,还是上个?月无意中大街上遇见了,孔父匆匆在马背上交代了儿?子几句,然后便?“消失”至今。
“听说如今你正式拜在汪扶风汪大人门下??”孔姿清问。
秦放鹤不意外他知道,毕竟消息早就传到孔老爷子耳朵里,这祖孙俩私下?里肯定也还保持联系。
“当时?情形,我不说你必然也猜得出,”他笑了下?,“不过结果不坏。”
汪扶风他虽未见过,却也听过,在民间?官声不坏,就是行事多少有些……难测。
孔姿清点头,表情微微带了点难以言说的?复杂,“前日汪大人刚刚在朝上弹劾王贵妃之弟当街纵马,惊吓百姓,满朝哗然。”
京城规矩森严,除非特令,四?品以下?官员及平民不得城中骑马。那王贵妃之弟本一介平民,数年前因姐姐得宠才?封了个?末流爵位,日益嚣张,已引得许多人不满。
秦放鹤:“……”
不愧是您!
齐振业在旁边歪着身子磕南瓜子,啧啧出声,听得津津有味,“那贵妃不得向皇帝吹枕头风?”
贵妃,那就是得宠的?小老婆,枕头风好使得很!
多年不听如此直白粗鄙的?话,孔姿清一时?说不清是想念还是怎得,无奈摇头。
秦放鹤细细分?辨孔姿清的?话,“只怕另有隐情。”
快过年了,京城内必然皇亲多如狗,国?戚满地走,各方纨绔、二世祖、三世祖们齐聚,少不得争强好胜,纵然闹出多少事来也不意外。
更何况王贵妃得宠,她弟弟当街纵马固然不合规矩,可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类似的?事情别人就少了么?到底未曾伤害人命,真要专门针对此事弹劾,未必能有什么结果。
汪扶风不是那等无事忙的?,偏偏赶在大年下?给皇帝添堵,必有缘故。
孔姿清看了他一眼,点头,“只怕与几年前的?江南盐案有关。”
秦放鹤和齐振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震惊。
盐案?!
那王贵妃或是她家人的?手伸得可够长的?!
齐振业努力?跟上节奏,适当插嘴,“不过这个?事,还得看当家的?怎么判吧。”
皇帝就好比那一家之主,就跟他们做买卖似的?,知道下?头的?人肯定手脚不干净,但到底要不要处置,处置到甚么地步,还得看得用得宠到甚么地步。
此言一出,就见秦放鹤和孔姿清齐齐扭头望过来,脸上都流露出一种自家孩子长脑子了的?欣慰。
齐振业:“……”
喂,什么意思啊!
搞得饿以前很差劲一样……
秦放鹤和孔姿清都很不地道地笑了一场,“陛下?如何反应?”
“王贵妃禁足,其弟褫夺爵位,命其在家思过,无诏不得外出。”孔姿清缓缓道。
此惩处不可谓不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背后有事儿?。
王贵妃膝下?有一子,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其弟……就等于变相软禁了。
若皇帝这辈子都想不起拟诏,或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他余生就只能窝在那里等死?。
而王贵妃刚被禁足,没机会也不敢轻易为弟弟求情。她娘家人又不争气,若想保全?,唯一的?转机就在那位皇子身上。